“您恐怕需要和我们走一趟。”

“我们已经和你们走了许多趟。”

“这次不一样,夫人。”

“还有其它人吗?”

“只有您一个,夫人,元帅想亲自与您谈判,您也可以选择带上其它人。”

“我要求林杉中将和她的卫队随行。”

“当然可以,夫人。”那名军官沉默了一会儿,道。

军官似乎拨打了一个通讯,而她的母亲走到卧室门旁的文件柜附近。

军官挂断通讯。

良久后,陆夫人说:“我准备一下材料。林杉中将到了,我就会走。”

文件柜打开的声音响起,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很沉默。

很久,久到她几乎失去意识。

但她还在想,她的母亲,为什么要把她打昏。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

因为——

她就那样想着,直到她立刻就要失去意识。

直到一声枪响。

她浑身颤抖,手上冷汗涔涔,金色的徽章从手心滑脱,下一刻就会砸向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她摇摇欲坠的信念也将和这枚徽章一样。

就在这难以用尺寸度量的时间内,她艰难地收拢手指,将那枚徽章重新死死攥进掌心,将拳头放在胸口的位置。

良久,鲜血缓缓穿过门缝淌出来,像一条章鱼的触手。

她的目光从那里移开,平静地望着这个摆设温馨的房间,眼神里不知道是悲伤,是仇恨,还是怜悯,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再下一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玫瑰之三·2105年

她被带到一个地方,和一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待在几个小房间内,每天都有人送来食物和水。她知道,外面有很多事情发生了,至少持续了三个月,因为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

她一直在想,她的母亲如果不知道危险即将发生,为什么会将她早早打昏,如果知道危险即将发生,为什么不及早做出防备。

如果枪i杀陆夫人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混乱持续了三个月,如果预知会引起持续三个月之久的混乱,又为什么选择杀了她。

有时候,她猜想母亲是故意使自己被杀。而打昏女儿,是为了使她活下来。

母亲还说,除了与《宣言》密切相关的女性们,基地的其它成员对反对活动漠不关心。世界上当然有让他们关心的方法,那就是让他们看到压迫她们之物如此巨大,而那东西终有一天会碾压在所有人身上。

又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时的真相了。

而无论发生了什么,她的母亲,陆夫人,和陆夫人的同伴们,都失败了。

——因为她和她的同伴们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六角形建筑的门前,这建筑是她每天拉开窗帘都能看见的,它叫伊甸园。

大厅里是一位年长的陌生女性,她拉着她的手。

“孩子。”那位夫人问:“你爱人类吗?”

“无论如何,”她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人类是相爱的。”

——她就走了进去。

并且她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也将被称为陆夫人。

就仿佛她的母亲还活着。

======玫瑰之四·现在

这是一只墨绿色的怪物。

安折蹲下身查看它。

它快死了,腹部有三个碗口大小的血洞,流出浓黑的浊液,身上细密的鳞甲和凸起的棘刺与疙瘩组成的皮肤微弱地起伏着,五颗眼球的四颗是复眼,其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白翳,第五颗则紧紧闭着,背部十几颗拳头大小的复眼黯淡无光。

深渊中很难见到重伤濒死的怪物,这说明它刚刚在一场搏斗中勉强取胜,而血腥的气息还没来得及被其它捕猎者发现。

它体型不大,像个刚出生的人类婴儿那么长,当然这不代表它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么长,因为深渊里的多态类怪物可以在许多种形态间自由转换。波利说,在曾经的理论体系下,这匪夷所思,因为有物质凭空消失,而另外一些物质凭空出现了,但如果用波动与频率来解释,形态的切换仅仅是频率的变更而已,很容易做到。

如今,它濒死时呈现这种状态的原因可能是它想用这种形态死去,这或许是它最初的形态,又或许是它最喜欢的形态。

安折用菌丝轻轻碰了碰它的脑袋,没有任何反应。

“它快死了。”他微微蹙着眉,看着那怪物。

他身边的陆沨只说了一句:“下雨了。”

安折抬起头,天上乌云密布,“啪嗒”一声,雨珠落在了树木与藤蔓层叠的枝叶间,溅在地上。下一秒,又有一滴落在了这个怪物的伤口上,它抽搐了一下,似乎因此感到疼痛。

夏天的雨来得那么快,仅仅是几秒后,密密麻麻的白色雨珠就像鼓点一样在树叶上击打了起来。陆沨用制服外套盖住了安折的肩膀和脑袋,安折道:“来的时候,旁边好像有山洞。”

他抓住陆沨的手站起来,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最终,他抱起那只体型不大,正在因痛苦而颤抖的怪物,两人往旁边起伏的山体走去。

“形态不太对。”陆沨道。

安折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深渊中从来不少见奇形怪状的地貌。

山洞口就在那里,纠结缠绕的藤蔓间,一个幽深的开口。

怀里的怪物还在颤抖着,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将重伤的安泽拖回了自己的山洞。此时此刻他心知面前的洞口绝对不是当年那个,却奇异地感觉时光和命运总在相互交叠,自己又走过一遍当年的路途。

不过,当他站在所谓的山洞口的时候,终于相信了陆沨的判断。

洞口不是常见的不规则开口,依稀是个拱形——这是个废弃的建筑物,被隆起的地面挤压成了现在养的样子。深渊里确实散落着一些人类废城的遗址,遗址中有种种功能不同的建筑,百年间,深渊的生物就在它们身上生长蔓延。

走进去,周围黑压压一片,偶有植物的荧光,安折把怪物放下,将手电筒放在合适的位置。手电筒光照亮了有限的一片空间,这里是个宽阔的大厅,陈设早已腐朽,似乎是个教堂,四壁斑驳,有怪物栖居的痕迹,但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

一声甲壳与石头摩擦的声响,是那只受伤濒死的怪物朝他们移动了五厘米。安折伸出手,碰了碰它足肢上的绒毛,怪物的头颅转了转,昆虫的复眼里没有哺乳动物那样的瞳孔,难以辨认视线的焦点,但安折知道它在看他。

它为什么在看他?它在想什么?一只五只眼睛的怪物在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样的感情?安折不知道,丝丝缕缕的白色菌丝爬上怪物的身体,轻轻覆盖了它最深的那道伤口。

足肢动了动,似乎是要往安折身上来,但就在下一刻,这具躯体不动了。

它将死了。

安折看着它,并未收回自己的菌丝,身侧似乎有一道视线,他转头,发现陆沨倚在教堂大厅破败的的柱子旁,双手抱臂,眼睛晲着这里,似乎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经常这样做?”陆沨问。

“有时候。”安折回答。

他知道陆沨在问什么,如果在深渊遇见了受伤的生物,他会把它拖回去,偶尔,一个重伤的生物会因为得到了安全的洞穴修养而活下来,绝大多数时候它都会伤重死亡。

安泽也是这样。

陆沨还在看着他。

“那时候你已经有人的意识了吗?”

安折回忆了一下,摇头。那时候他只是个蘑菇,甚至,他不知道该怎样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一只蘑菇的生活状态。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如果我的菌丝断了,我会疼,我害怕死掉。”

“所以我看到它们快要死掉的时候,也会想办法帮忙。”

良久,他看到陆沨笑了笑:“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外套被雨淋湿了,这个地方也格外阴暗潮湿,还好随身的背包里有几个炭块,他们搭起支架,生起了火,关了手电筒。

“冷吗?”陆沨问安折。

安折摇了摇头,但还是往陆沨身边靠了靠,陆沨伸手搭住他的肩膀。

他们没再说话,安折靠在陆沨肩上,看着跳动的火苗。

“我能找到安泽吗?”许久,他问。

他和陆沨约定一个月待在深渊,一个月待在基地。

陆沨不讨厌深渊,安折甚至觉得这位上校比起基地更喜欢深渊。上校对深渊的很多东西了如指掌,在这一个月中也能为研究所收集许多样本。但无论陆沨如何驾轻就熟,范围如何缩小,深渊还是很大。

“只要那个山洞还在就可以。”陆沨道。

安折回忆着深渊的一切:“洞口可能被蘑菇盖住了,可能被水淹掉,可能被打架的大怪物弄塌了……还有时候山洞是活的,它醒了,然后走了。”

他道:“但我还是要去找。”

“这是我答应过安泽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

“那就当我是自己答应了自己吧。”

安折自言自语,陆沨只是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头发。到最后,他对安折说:“他不会因为你迟到生气。”

安折点了点头,安泽是个很好的人。

他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继续看着那些火苗,慢慢说一些在深渊里的事情。陆沨只是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折忽然想到,自己身为一个蘑菇的所有的生平,都已经说给了陆沨。陆沨知道雨季与青草,安泽和乔西,知道所有他认识的人,知道他遇到的所有事情。

相反,他并不了解陆沨的往事。

“你……”他说,“你也有答应了别人,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吗?”

安折已经想好他的回答了,他想像陆沨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去承诺什么,也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出乎他的意料,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沨说:“有。”

木柴的“哔剥”声渐渐小了,灼热的火焰变成漆黑的木炭上的红光,周围昏暗下去,尘土的气息浮上来。

伊甸园22层的楼梯间,也是一个昏暗而充满灰尘的地方。

“到那一天,”恍惚间,陆沨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到我们所有人都自由的那一天,我就不用再这样和我的孩子偷偷见面。”

纪伯兰不是陆夫人的孩子,但他也经常来到22层,此时他晃荡着小腿坐在应急楼梯扶手上,说:“夫人,你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有我们的大科学家在。”

纪伯兰扬起脑袋,吹了个口哨,他说:“我和陆沨也会看到那一天。”

夫人的目光从纪伯兰身上移开,看向陆沨:“你也要去灯塔吗?”

陆沨摇摇头。

“那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夫人亲了亲他的额头,“你长大后要保护基地。”

接着夫人牵起他的一只手,又牵起纪伯兰的一只手,让它们握在一起,然后将她的手也放上。

“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她年轻的面庞上是温柔的欢欣:“到了那一天,我们要在一起,还有你父亲。你们答应我。”

“你们答应我。”

“我答应夫人。”

“我也答应你。”

陆沨的故事很短,但安折看着他,听得出了神。

这次换陆沨看着逐渐熄灭的火堆。

安折伸手。

他直起半身,试着像陆沨刚才抱住他一样抱住陆沨。上校似乎会意,他调整角度,往安折那边靠了一下,安折搂住他的肩膀,有点不习惯,但可以。

“你曾经告诉我,她变成蜜蜂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株玫瑰花。”陆沨道:“我一直在想,是谁送她的。”

安折怔了怔。

在超声驱散仪还没有被发明,或驱散仪短暂失灵的一天,一只误入城市的蜜蜂被花朵吸引,蛰伤了陆夫人的手指。

蜜蜂那微弱的频率就在她身体里潜伏下来了,并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来自宇宙的宏大未知的波动唤醒。

这座基地里,只有陆夫人有玫瑰花,因为她爱这些东西,而有另外的人爱她。陆沨的父亲和后来的陆沨都会送给她灯塔采集来的,确认安全的种子——只有这两个人。

安折轻轻牵住了陆沨的手。

木柴堆燃尽,那黯淡的红色也在退去了,风在教堂里呜呜回荡,仿佛另一个有风的夜晚。

“我希望你能去统战中心。”陆夫人说。

那是陆沨正式加入军方前和她的最后一次通话,那时他在基地侧翼的一个小型野外基地,是基地的民用通讯勉强能拨通的距离。

“那里最适合你,最少去野外,所以也最安全。”她说:“为基地服务的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一次自私。我想要你活着,我希望我的孩子都能活着,可是我只知道你。”

陆沨没说话。

“如果是其它地方,我也不会阻拦你,但是不要去审判庭,我害怕那里。”她轻声说:“去年,审判庭还发生了一次枪i杀事件。基地里的很多剧烈的变动都从一次流血开始。而审判庭每天都血流成河,那个地方太痛苦了。”

“你在听吗?”沉默了一会儿,她问。

“我在。”他回答。

她笑了笑:“那你答应我。”

“你一定要答应——”

沙沙的电流声忽然响起。

“滋——”

紧接着是舒缓的乐声前奏,和缓的频率,温柔的女声:“抱歉,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基地信号已中断。这是正常情况,请您不要慌张,一切活动照常进行,通讯信号不定时恢复,届时将为您发送公共广播,请保持收听。”

“……请保持收听。”

当所有木头都被烧成一碰即碎的松散的灰白色残屑,教堂陷入昏暗和冷寂。

这时却有无数幽微的绿光亮起来,是那个捡来的昆虫怪物死去了。

安折看过去,它的身体逐渐肢解,消散为星星点点的绿色萤火,像碧绿发亮的烟雾或萤火虫群。

它们起先像一场梦一样笼罩了他们,而后上升,照亮了整座破败的教堂,也照亮左边墙壁上斑驳的垂泪圣母像与前方巨幅的耶稣受难像,枯死的藤蔓挂在圣母的肩膀上,她的脸颊被兽类的爪印划伤,耶稣的身体则被霉迹遮盖,唯一清晰的只有他们的眼睛,他们在藤蔓、霉迹与灰尘背后静默地注视尘世。

流光飞散。

命运就飘散在尘世。

第87章 夏日

深渊的夏天到了。

从高地研究所往下望,铺天盖地的深墨绿色高低起伏,像浩荡的汪洋连接着淡蓝色的天空。远方山脉上,一群黑色有翼怪物正在盘旋,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

鸣叫声和风一起递到山巅,走廊上,藤蔓的枝叶和花串荡起来,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安折身上,他抬手接住一朵,拿在左手里,另一只手去拨弄藤蔓的末端。

陆沨伸手给他摘掉衣领和头发上的花瓣,他感受到这人的动作,回过身来,把藤蔓拉过来放在陆沨面前:“你看。”

——他刚刚在这条藤上发现了一只雪白的新花苞。

当然,这株藤蔓上有没有新花苞,花苞是大还是小,是黑还是白,都不会引起陆上校的兴趣,上校面无表情地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啧。”对面的纪博士发出一声类似赞叹的语气词。他倚在窗台旁,左手正在摇晃一只试剂瓶,右手垂在身侧。

当年守卫北方基地的最后一场战斗中,纪博士失去了他的整条右臂和右边小腿,与高地研究所的对话,就是他在这种恐怖的剧痛下完成的。至于他为什么活了下来,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只能归功于上帝的垂怜。

再到后来,失去了一部分肢体的纪博士申请来到了高地研究所。他的脑子没受到影响,但在这个没有假肢的时代,一条右臂与半条腿足以葬送一位科学家的一生,他不是来继续研究的,他来到这里是出于对波利·琼的仰慕,愿意贡献出自己的躯体以供新型的研究。在数十个与他类似的实验志愿者的帮助下,研究所测出了六种确定可以传播的安全频率,其中有一种生物拥有肢体再生的能力。

总之,纪博士现在像个正常人了,虽然新生肢体仍未完全适应。

安折转头看向纪博士,想看看他这次在“啧”什么。

纪博士在看陆沨,同时,他伸出手,清脆地鼓了两下掌。

“被我看到了,陆上校。”他说,“要不是我看到了,还真以为你打算当一辈子正人君子,一个合格的父亲。哦,你好像太年轻了,那当个称职的亲哥哥吧。”

陆沨摘下安折脖颈处的最后一片花瓣,淡淡望向纪博士,平铺直叙的语气。

“纪伯兰,”他说,“我高估了你的人格。”

“好,好好好,”纪博士举双手投降,“是我不对,我低估了审判者大人的道德水准。”

陆沨没说话。

“我错了,我承认,不是您的人格太高尚了,是我的道德水准确实比较低下。”纪博士继续讨饶,他眼睛一转,看到了牵住陆沨的手腕,正望着自己的安折。

“假如给我分配一个这样的小宝贝,”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手势,“我要把他捆在床上,然后……”

陆沨冷冷晲了他一眼。

“……然后解剖掉。”纪博士说完就闭嘴了。

“纪博士的脑子出问题了,”陆沨低头对安折道,“你可以考虑用菌丝给他治疗一下。”

“大可不必!”纪博士在一旁大惊失色,道:“我走就是了。”

陆沨这一谋害纪博士的提议也无法引起安折的任何兴趣,安折踮起脚,在陆沨侧脸上亲了一下。

纪博士又道:“啧。”

陆沨道:“你可以走了。”

“你就这样对待你最好的朋友吗?陆上校。”纪博士道。

“是。”

“怎么,我连围观你们过家家的资格都没有吗?”纪博士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丝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