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板指了指橱窗里站着的那人:“这人是他副队,小时候一起长大,成年以后一起当佣兵,二十几年过命的交情,上次出野外,人死了,一块尸体都没留下,惨呐。”
说到这里,肖老板“嘿”地笑了一声,继续道:“这人死了三个月以后,哈伯德来找我。他魂都丢了,花一大半的身家,向我买这个人,要我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出错。”
“我呢,肯定也不敢出错,除了不是活的,其它什么都一样。”肖老板叹了一口气:“毕竟人家下半辈子就要看着这么一个假人过活了。”
“我以前做这东西,是给人找乐子用,充气那种。后来,大家都觉得我做得像活人——外面越容易死人,人就越容易发疯,我这手艺吧,就值钱了。”肖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跟我学,过上十年,比所有佣兵都有钱。”
安折看着他,想起他之前和杜赛的对话,问:“那您要做审判者吗?”
“做,怎么不做?”肖老板笑起来:“审判者大人忙着杀人,他才懒得管这种破事。”
第10章
“哈伯德先生,是我,肖·斯科特。”
肖老板给哈伯德发消息的时候,安折正抱着一颗人头,在上面练习种眉毛。
热熔针在硅橡胶制成的皮肤上刺出一个微小的孔洞,再将模拟人类毛发的纤维种进去,等被熔软的硅橡胶再次冷却,这根眉毛就牢牢扎根在了人偶的皮肤内。肖老板的眼睛花了,很难再高强度地进行这种工作,安折猜测这就是他急于找徒弟的原因之一。
放下通讯器,肖·斯科特将人偶从玻璃橱窗里拿出来,将它安放在房间中央的座椅上。人偶的所有关节可以轻易转动,他将它的双腿交叠,双手扣肘,最后拧动头颅,让它微微垂首,灯光穿过睫毛投下阴影,一个居高临下,又略带忧郁的坐姿。
安折抬头看向那里,昏暗的灯光在人偶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硅橡胶和人类皮肤唯一的那一点微妙差别都被抵消了,它完全像个静默的活人。
过分的安静——周围的橱窗和货柜——那些在人类的认知里或许被认为是秽亵的东西,也在这样的氛围下光怪陆离起来。
光怪陆离的氛围被一声推门响打破,外边白色的灯光照进来,映亮了人偶的半边身体。安折眯了眯眼睛,望向门口出现的男人。
他背着光,身材高大,半长的黑色卷发,棕色眼睛,五官冷戾。安折能想象出他拿枪走在野外的样子。
安折等他进来,但那人只是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停在房间中间的人偶身上,久久没有任何动作,他好像也变成了一具人偶。
直到肖老板咳了一声,道:“请进。”那男人才仿佛大梦初醒,动了动。他大步迈进房中,走到人偶近前时,速度却猛地慢了。安折看着他抬起手想触碰人偶的面庞,手指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下落,寂静的房间,只有这个男人微微带颤的呼吸声,很轻。或许人偶的眼睫上栖息着一只蝴蝶,他怕惊扰它。
最终,他将右手收回身侧,定定看着人偶,道:“谢谢。”
“不谢。”肖老板走过来,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还得谢谢哈伯德先生给我的数据足够。”
哈伯德笑了一下,眼眸却仍低垂着。
肖老板指了指旁边一人大小的封装箱:“我来?”
“我自己来。”
他手指终于搭在了人偶的肩膀上,缓向下,将人偶抱起,放入箱中。
肖老板站在一旁,道:“我以前不知道哈伯德队长是个重感情的人。”
“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哈伯德半跪在地上,缓缓合上箱盖,按住箱盖的手指指节泛白,很久以后,他才又起身。
肖老板抱臂,道:“人偶每两个月维护一次,到时候送来就可以了。有什么新手艺,我就再给它用上。”
哈伯德道:“肖·斯科特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肖老板愉悦地笑了几声。
“哈伯德队长神通广大,我就不行了。”他说。
哈伯德:“你要什么?”
“前几天接了个大单,那人的数据不好找,想拜托你。”
哈伯德:“肖老板还有拿不到的数据吗?”
肖老板咧嘴一笑,抬起手臂,对哈伯德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哈伯德勾唇笑了笑,转身拉起箱子的把手,走到门口。
“请等一下。”安折忽然道。
哈伯德回头。
安折快步走到他身边,解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将挂在脖子里那枚弹壳拿出来。
“先生,”他道:“您知道这是哪里的东西吗?”
哈伯德没说话,伸手拿起了那枚黄铜色的弹壳,转过一个角度,在光下看。
安折的心脏砰砰跳。
“供给站和黑市没有这种型号。”一分钟过后,哈伯德松手,弹壳坠回安折胸前,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军方的东西。”
他背影逐渐走远。安折伸手到胸前,握着那枚弹壳,微微出神。
寂静的房间里,肖老板笑了一声。
“哈伯德说是军用,就肯定是了,”他关上门,眯眼笑道:“怎么,你跟军方的人上过床?杜赛的生意做得还真大。”
安折缓缓摇了摇头。
如果是军方的东西,他又该怎么办?
“啧,”肖老板道,“你也丢魂了?”
安折说:“我想找到它的主人。”
肖老板:“怎么,这人没给你钱?”
安折觉得肖老板的思路很不对劲。
他辩解:“不是的。”
“军方的东西,军方的人肯定能认出来型号,我教你一个办法。”肖老板语重心长道。
安折:“什么办法?”
肖老板:“主城和野外,你够不着。外城里边,城防所,审判庭,都是军方的地盘,你半夜去那里逛逛,勾搭一个。军方虽然管得很严,但难免有道德败坏的人。”
安折:“……”
他想了想,又问:“军方的什么人会去野外?”
肖老板猛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以为野外的地图是谁画的?”
打疼了,安折咬了咬嘴唇。
“还委屈上了。”肖老板道:“连审判者每年都有小半年不在基地,你说呢?军方全员都去外面。”
安折没话说了,低头继续种眉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得在基地待很久了。
一天的种眉毛结束,肖老板很满意,放安折下班。
安折想喝黑市一层门口的土豆汤,今天是他给肖老板打工的第三天。肖老板预付了一个月的工资,他的ID卡里现在有60了。
但当他上到地上一层的时候,就感到气氛明显不对。地上一层往日的热闹没有了,人们都神色匆匆,出口处人影稀少。
他有点疑惑,但土豆汤带来的诱惑很大——还是走了过去。
就在即将接近土豆汤的时候,安折的身体忽然顿住了。
他静止了一秒,转身,原地折回。
“回来。”冷冷声音传来。
安折自认倒霉,再次转身,往前走几步,来到门口的审判者面前。
审判者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三个着装简单,五官年轻的审判官。
——他撞上了审判庭的日常城内巡防。
就听陆沨淡淡道:“肢体动作僵硬,动作回避,记一分。”
他身后的年轻审判官拿着纸笔,随着他的话音,仔细看了安折一眼,然后低头唰唰在纸上记着什么。
安折看向他们,却直直对上陆沨的目光,他立刻把目光移向别处。
“眼神闪躲,记一分。”陆沨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他身后的年轻审判官继续记录。
安折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他想了想,确认审判者大人并不是单纯地执行巡防任务,他在带新人,就像肖老板带徒弟那样,但陆沨显然并不像肖老板那样循循善诱,教导得很生硬。
他等待下一个扣分项。
却发现陆沨的教导虽然很生硬,但态度也不能算敷衍,他开始提问了:“结果?”
“回上校。”年轻审判官道:“综合各项指标,受审者属于人类。”
“异常指征原因?”
“怕您。”
陆沨勾了勾唇。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逮捕。
第11章
安折第一次看见陆沨笑,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虽然笑意微乎其微。
但就在这微乎其微的一点笑意里,安折还是看出来,审判者今天有点想找他的事情。
就见那点笑意消失后,陆沨恢复到面无表情,只有修长冷白手指把玩着漆黑的枪,十足危险的动作。
安折试探道:“我可以走了吗?”
陆沨面无表情,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安折如实回答:“我在这里上班。”
陆沨:“一层还是二层?”
安折:“……三层。”
陆沨:“哦。”
接着,又是良久的沉默,直到年轻审判官记录的唰唰声停止。随后,他道:“语言审问无异常,佐证判断:受审者属于人类。”
安折就看见陆沨淡淡往那位年轻审判官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怎么看都不像赞许的眼神。
他再次问:“我——”
陆沨:“你可以走了。”
“谢谢。”安折迅速转身,从门口返回里面,在贩卖土豆汤的店铺坐下,他今天是真的很想喝这个。
居住区由基地供应的土豆汤售价0.3,而这里的售价是1,两者的差别非常明显,汤的浓度至少提高了三倍。除了几乎完全被煮软融化的土豆外,汤里加了一点细碎的肉末,或许还有牛奶,鲜甜的蛋白质香气在空气中浮动。
勺子是白色的,安折拿起来,舀一口,吹开白雾,然后放在嘴边,咽下去。
扑面而来的绵密水汽里,他眯了眯眼睛,觉得很满足——如果余光里没有审判者的身影就更好了。
安折吃得很慢,但很认真,也很安静,没发出任何声音。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完成了进食,开始调整心态,准备从审判者大人身边路过,离开这里。
就在他离开座位转向门口的一瞬间,刺耳的嘀嘀声响起——陆沨按下通讯器。
安折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只听见他对通讯器那边说了两个字。
“废物。”
安折悚然一惊,加快脚步离开了黑市大门。
此时此刻正是傍晚,太阳已经沉下去,西方天际一片灰蓝的汪洋,风开始变冷。再过两小时,基地就就会断电。黑市对面的供给站也到了关门的时候,正源源不断向外吐人。
供给站、黑市、列车站三个建筑点形成一个三角,中间是一个宽阔的广场,此时此刻。来自四面八方的的人像迁徙的蚂蚁在广场上涌动,流向列车站台处。
列车的运行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每小时一列,从来准时到达。
时刻表上的时间将近的时候,细微的轰隆声从远处传来,并逐渐放大,短暂的剧烈摇动后,列车像一条银白的蛇停在轨道上,单侧门打开,十几个车厢门滑开,车里一部分人涌下来,他们中有的是从城市的其它地方回到自己的居住区域,有的则刚刚从野外归来。
就在此时,进站处突然响起柔美的机械女声广播:“各位乘客,因为设备故障,请全部下车等候。候车的乘客请暂时不要上车,分散等待。”
“各位乘客,因为设备故障,请立即下车,分散等待。”
机械指令循环播放,听到的人们先是不解,继而不快不慢动作起来,然而一部分人立即神情大变,拉扯同行人迅速从座位起身,挤下车去,向外围飞奔,这种动作感染了其它人,不过三分钟,恐慌的氛围就在整个车站蔓延开来,每个人都拔腿往广场跑去。
安折本来正在等待上车,突然就置身混乱的人潮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人类群居生活的规矩,原地转过身,打算跟着人群向外散开。
但人群互相推挤,他被挤得一个踉跄,一个人撞到了他背后。高跟鞋叩地的声音响起,安折回头,闻见熟悉的香气,发现是杜赛,地下三层的主人杜夫人。她看样子刚从车上下来。二目相对,杜赛也认出了他,二话不说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向外快步跑去。
广场上,人摔倒的声音,被踩踏发出的惨叫声响成一片。而杜赛竟然如同经历过千万次一样那样带他在人海中快速穿梭,直到跟着最前面,跑得最快的那些人来到广场的边缘——他们顿住了。
一排黑色的轻型装甲车辆整齐停在广场边缘路段,每隔十几米就有一辆,车身上有银色的盾牌标志,安折读过基地手册,知道这代表城防所,全称基地驻外城防御所。此时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一次下车,封堵住了所有出口。
安折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跑得太快,他有点喘不上来气,一旁的杜赛更是弯下腰,剧烈地吸气呼气,并咳嗽了几声。
安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大约半分钟后,杜赛才好像勉强缓过来了,此时此刻,广场上仍是一片混乱的情形,人们逃命一般跑向广场边缘,又被城防所的士兵组成的人墙拦住。
安折扶着杜赛到了人稍微少一点的角落处。
他问:“他们怎么了?”
“以前这种事情不少。”杜赛直起腰来,看向广场人群,道:“有异种混进来了。”
喘了口气,她继续道:“车里肯定有异种,进车排查花的时间太长,异种发作起来,来不及及时打死,一死就是几个车厢。分散出来好排查。”
“很久没发生过这种事了。”她道:“审判者没认出来吗?”
“他今天巡防。”安折道。
不仅如此,他还听见陆沨接了一则通讯,冷冰冰骂了一句“废物”。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是接到了异种混进基地的消息。
这时,安折感觉到她抓着他的那只手微微颤了一下。
“他在这里?”
安折“嗯”了一声。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下一刻,一声沉闷的“砰”声响起,半空中亮起一道雪白的流光。这流光从高处向下疾射而来,如同一道刺眼的闪电转瞬间割破傍晚的天幕,直直落到安折和杜赛身前不远处一个人的肩膀上。
安折猝然转头,朝流光发生的地方看去,见黑市灰白色的建筑主体上,顶端的地方,站着黑色制服的陆沨,此时他正缓缓放下右手里的黑色武器,左手拿着一枚双筒望远镜,向身边一递,那个跟着他的年轻审判官接过去。
“镁光弹已标定位置!”下一刻,城防所的军队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命令:“准备!”
话音刚落,极近处一辆装甲车上爆发一声尖锐鸣响,刺耳的尖叫声在广场上响起来,一个带着浓浓烟雾的燃烧i弹打向方才那道镁光弹的流光所指的位置。
——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
刺鼻的灼烧气味传来,人群中,一个人重重倒地,烟雾在他身上“嗤”地一声冒出来,惨叫声刹那间响彻整个广场。
安折被杜赛挽着的手忽然紧了紧。
“那个人就坐在我后面。”她说。
“但他没攻击人,我没事。”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白磷i弹……他活不了了。”
她抬头望向黑市建筑的顶端。
陆沨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顶,但她仍然定定望着那边。安折看向她,杜夫人风情万种的成熟面庞在此时此刻忽然显出一种异常的宁静。
他们身边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人们自发后退留出的那片空旷的地面上,那个焦黑扭曲的肢体停止了抽搐和挣扎,一动不动了。广场上的其它人似乎齐齐松了一口气,虽然城防所的封锁并没有一丝松动。
“五年前上校就救过我一次,”安折忽然听见杜赛说,“在城门口,也和现在差不多。”
他没说话,感受着逐渐平定下来的气氛,那天在城门,他理解了为什么有人对陆沨恨之入骨,在今天,他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不是这样。
三分钟后,城防所士兵在人群中强行分开一条道路,陆沨带人快步走到那四具尸体前。因为位置的原因,安折和杜赛离这里很近。
他带了雪白的手套,单膝跪地,拨开最中央那具人类尸体,简短道了一句:“刀。”
——他身侧的审判官递过来一把雪亮的尖刀。
紧接着,就见陆沨面无表情划开了尸体的肚腹。被烤得焦黑的尸体发出刺鼻的气味,然而腹腔被打开后露出的内部却并没有人类该有的器官,而是一些密集的,小而多的,焦黄半透明的什么东西,成千上万。
安折努力去看,觉得那像是昆虫的幼体——蜘蛛一类的东西,甚至还在微微蠕动着。
他看见陆沨蹙了一下眉,手中刀干脆利落往上划开了尸体整个食道和喉管。
——相似的东西源源不断掉了出来。
“寄生类,高度扩散可能。”陆沨起身,摘下手套丢在尸体上,审判官立刻递来新的。
只听他道:“全员排查。”
杜赛的身体忽然整个软了,向前倒去。
安折猛地想起她几分钟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那个人就坐在她后面。
他努力撑住杜赛的身体,但她动作的幅度太大,陆沨的目光已经往这边看来。
陆沨的目光停在她的脸颊上,安折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方才的一片混乱中,他没仔细看过她的脸,而此时此刻定睛一看——在她的额头上,有一个小的,水疱一样的东西,发着晶莹的光,里面有东西在微微蠕动着。
“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杜赛缓缓伸手,摸向那个地方,她发着颤,死死看着陆沨,两行眼泪掉出来,朝他走了几步。
这是安折第一次在人类身上看到这种眼神,他分不清杜赛的神情是爱还是恨,或许绝望占据绝大部分。
一声枪响。
她向前倒去,安折没能拉住她,沉闷的响声过后,那具人类的躯体摔在地上。
此时此刻,安折离陆沨只有咫尺之遥,他和他对视。
那双冷绿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没有的眼睛——
陆沨忽然伸手向他。
安折瑟缩了一下。
审判者却并不是去扣动扳机,那不是拿枪的那只手。他的手指落在安折侧脸上,短暂停留。安折想起杜赛倒下的那一刻,她的血有一部分溅在了自己的脸上,最开始是热的,很快就变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