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过后,他身后突然传来响动,他回头,见是方才那个同伴被杀的女人,她跌跌撞撞冲出来,又被士兵拦下。

“陆沨!审判者——!”她身体拼命挣扎,撞向前方,在空气中挥舞手臂,声嘶力竭:“你不得好死——!”

沙哑尖利的声音不断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在建筑内部层层回荡,但她连审判者的一个回头都没有得到。

四周渐渐寂静下来,两具尸体被依次运走。空旷的过道里,只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第6章

直到很久后,墙边的女人才停止了她的啜泣。她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倚墙看着远方天幕,一言不发,像一滴树叶上的水珠,一碰就要碎掉了。

安折小心问道:“您不走吗?”

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那个死的,和你是什么关系?”

安折花了很久才在记忆里找到合适的词语:“我的……朋友。他救了我。”

“我男人也救过我。”她说完这句话,头就深深垂了下去,肩膀和脊背抖动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哭泣一样的气音,再也不开口了。

安折手中紧紧握着属于范斯的那枚ID卡,他的心脏——那颗属于人类的心脏处传来一种沉闷的感受,当他是一个纯粹的蘑菇的时候,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这种感受终于消解一点儿的时候,他才终于找到了力气,跟着远处人流的方向,抬腿走向通道外。

城门通道的末端是一排机器闸门,安折选择了最左侧那个。他走过去的时候,一道柔和的机械女声响起:“请出示ID卡,注视摄像头。”

安折将属于安泽的那枚ID卡放在闸门右端平台白色的亮光处,然后抬眼望向前方的黑色摄像头。

“ID3261170514,姓名:安泽。籍贯:外城6区,离城时长:27天。”

摄像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白色亮光变为绿色。

“人脸识别通过,欢迎回家。”

叮一声响,闸门升起,安折走了出去。

上午刺眼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睛,三十秒后才缓过来,模糊的世界恢复清晰后,一座庞大的灰色城市出现在他眼前。

他身边是大片空旷的地带,地面上用刺眼的绿色油漆写着“缓冲区”三个字,视线往前,人类的造物拔地而起,高大的水泥建筑铺天盖地,比安折所见过最高的植物都要庞大,仿佛随时都要倾倒。它们矗立在那里,拥挤着,层层叠叠,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往上看,橘红色的太阳一半隐没在最高的那座建筑后,另一半露出来,像一滴稀释了的血,下一刻就会沿着墙壁淌下来。

安折转回头,和他一同从城门出来的人们被机械闸门分散开,出门后又自发聚拢在一起,往同一个方向去,安折跟着他们往前行进,几百步后转过一个弯,指示牌上写四个字“轨道交通”,一辆列车停在轨道上,车身写着:入口-1区-3号供给站-5区-8区-城务所-出口。

他跟随人流上车,在略显空荡的车厢里找了一个角落位置坐下,前座是两个健壮的男人,正在小声交谈。

“从3号盆地回来?你们这次豁出命去了。”

“死了六个人。”

“还行,回本了吗?”

“军方还在核定,我觉得我下辈子都不用再去野外拼命了。”

“嚯。”

“我们进了411号废城的一所学校,全是变异植物,没人敢进。”那人笑了笑:“我们进去了,在图书馆资料室撬了三块硬盘,无价之宝。就看里面存的东西有多少价值了。”

安折安静听着,他听不太懂,但知道前面这个男人很高兴,于是他也高兴了一点。

他知道高兴的人往往不介意帮助别人,于是喊了一句:“先生。”

那人头也没回,道:“怎么了?”

“6区怎么去?”

“供给站转2号列车。”

“谢谢您。”

五分钟后,列车开动,有机械声音报着站台名字,安折对一切都很陌生,几经波折和问路后,他终于在供给站上了2号列车,然后正确下车,来到了6区。

安泽的ID号是3261170514,这串数字不仅是人类身份的证明,也代表着他的住址,在外城6区117号建筑,门牌号0514。

但是,刚下车没多久,他正试图找人问路时,忽然被一个年轻男孩拉住了:“你好,朋友。欢迎下车,你介意了解一下我们吗?”

安折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一页白色的纸张,上面写了几个血红色大字:反对审判者游行。

他不明所以,但也没有追问,只是道:“请问你知道117号建筑怎么去吗?”

男孩道:“你不介意和我们一起走一趟吧?”

“……不介意。”

“那我们就是战友了。”男孩扬起自己手里的白纸,上面也写了几个红色大字:废除《审判者法案》。

他们并不是唯二拿着纸的人,很快,安折就被拉进一群人之间,他们大约有四十几人,面孔都很年轻,每人都举着一张类似的白纸,或者两人合举一张长长的横幅,纸上和横幅上的句子大致相同。

“我们自愿承担基因检查成本。”

“人类罪人审判官。”

“解散审判庭,为无辜者伸冤。”

同时,人群正在缓缓向前移动,于是安折也只能随之移动。

城市的道路很狭窄,阳光照着建筑物,建筑物在地面投下连绵起伏的阴影。路面上除了他们,也有不少低头走路的成年人,他们偶尔抬头看这边一眼,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安折:“我们在做什么?”

“静走示威,”男孩道,“我们会游行到审判庭解散那天为止。”

安折:“……哦。”

走了大约半小时后,他再次问身旁的男孩:“117号建筑在哪里?”

“前面,快到了。”

再过一个半小时,安折再次问:“117号建筑在哪里?”

“对不起!”男孩挠头道:“我把你给忘了,我们走过去了,在后面。”

说着,他转身指向一个地方:“那个方向,不远,侧面写着楼号,你能看见的。”

安折:“谢谢。”

“不客气。”

安折把纸张递给男孩:“这个还给你。”

“不用了!”男孩把纸塞回他怀里,道:“下周记得再来哦!我们在1号建筑集合!”

于是安折只能将这张血淋淋的“反对审判者游行”和审判者本人塞给自己的那张基因报告单叠放在一起,抱在怀里,离开这群奇怪的年轻人类,朝被指的方向走过去。

——边走,边觉得周边环境渐渐熟悉起来,脑海中那些原本属于安泽的记忆被唤醒,他跟随直觉拐了几个弯,顺利来到标号“117”的建筑脚下。这是一栋长方形的楼厦,10层高,但很宽。他进入0单元,攀爬幽深陡峭的楼梯来到第五层后,进入一条昏暗的走廊,找到了11号房间。

房门上贴着一张白色封条,安折轻轻将它撕开,下面露出感应区域,他将ID卡贴在上面,门锁弹开,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比他曾经居住的山洞还要小,但比起装甲车内的休息室又宽敞明亮了许多。靠墙处是一张木书桌,桌面上垒着十几本旧书,纸张和笔记本叠放在另一侧。书桌正对着一单人床,床头有柜子,放有水杯、镜子和一些杂物,一个一人多高的衣柜抵住了床尾。

窗户在床的另一侧,灰色窗帘半开着,阳光透进来,照在同色的被子上,一种干燥的香气,让他想起安泽身上的味道。

他走到床边,伸手取下那面巴掌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脸。

他长得像安泽,柔软的黑色头发,同色的眼睛,很多地方都像,但又有一些细节不尽相同。而且,他也没有安泽那样温柔平静的神情。

那时候,安泽对他说:“我好像多了一个弟弟一样。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小蘑菇。”

“你有印象很深的事情吗,小蘑菇?”

他有限的记忆里只有两件事情是深刻的,一件事是丢掉的孢子,另一件事发生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在他只有人类的一根小指那么长的时候。

在那个蘑菇生长的雨季,他被斜溅的雨珠打在了细长的菌柄上,拦腰折掉了。

然后,就像任何一个受伤的生物一样,努力想要长回来,想要活着。

再后来,就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意识,他愈合了。

从那以后,他好像和自己的同类不一样了,可以控制自己的菌丝,可以在丛林和旷野间流动,也能感知道外面的声音和动静,他是一个自由的蘑菇了。

“小可怜。”那时候,安泽摸着他的头发:“折断的时候很疼吗?”

“忘记了。”

安泽说,那就叫你安折吧。

他说,好。

想到这里,安折对着镜子笑了笑。

镜子里的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他好像又看见安泽的影子。

“谢谢你。”他对镜子道。

放下镜子后,安折坐在书桌前。

接下来要做什么?

想了想,安折伸出左手,在光下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尖。

雪白菌丝悄然从指尖开始向外蔓延,而后凝结成实体,他拿起匕首,切下薄薄的一小块。

接着,他用右手拿起它,放在嘴边,轻轻推进去,用牙齿咬住——他决定探究一下自己有毒这件事。

软的,甜的,很好吃的那一种味道——这是第一印象。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整个晃了晃。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改了一下id号的长度,因为发现按照原来的长度,这个基地好像住不了多少人的样子。

以及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第7章

随即,他变轻了,在空气里沉沉浮浮,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变成了浩浩荡荡的海水,桌面上纸张和笔记本也被泡成白茫茫一团。

安折眨了眨眼睛,他并不觉得难受,只是觉得一切动作都变得非常、非常缓慢和飘忽,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好像飞了起来,又好像即将掉下去。

再然后——他眼前的世界逐渐变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是被冷醒的——抬眼醒来后,发现窗外连绵不绝的灰色建筑群都浸泡在了夕阳金红的余晖中,离他睡过去——或者昏过去至少过了七八个小时,原来他菌丝的毒性就是让人昏睡。

傍晚不比白天,房间的温度下降了很多,安折往后躺进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这才恢复了温度。但是寒冷带来的麻木感消散后,他又饿了。

安折更宁愿用蘑菇的方式汲取营养,可是一路走来,整座基地里他根本没有发现哪怕一片湿润的土壤,他只能进食,人类是一种很麻烦的生物,他蹙起了眉头。

好在安泽残留的记忆告诉了他该去哪里吃饭,基地划分为八个区,6、7、8区是主要的居住区域,在这里,每栋楼都是一个社区,一楼是大厅,每天定时供水、供食,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拥有免费配额,十六岁以上的成年人则需要刷卡支付基地货币,货币单位是一个字母R。

大厅里没有太多人,大略看过去,五十几个。贩卖食物的窗口只有两个,一个是某种植物的块茎制造而成的泥状食物,另一个是……同样的植物块茎煮成的汤,他在记忆里搜寻,依稀想起这种植物叫做土豆。

安折刷卡支付。

土豆泥,价格0.5,余额9.5。

土豆汤,价格0.3,余额9.2。

安折凝视代表卡内余额的那个数字,意识到自己几天后就要来到饿死的边缘,这种感觉就好像蘑菇扎根在了一片干燥的土壤,随时面临着死亡。

——这种感觉在他吃完东西回到五楼,在公用水房里花0.1R接水的时候变得更明显了。

于是他要做的事又加上了一条,找到经济来源。

将制式不锈钢瓶盖拧好后,安折把它捧在手里,正打算转身,身后忽然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安泽?”

声音很大,带着颤,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安折转身。

走廊上站着的是个年轻的男人,体格高大,面容英俊,此时此刻,这人的眼睛瞪大了正定定看着他,嘴唇抖动,难以判断他的表情究竟是喜悦,还是震惊。

“安泽?”他又喊了一声:“你……回来了?你不是——”

说到这里,他戛然失语,脸色涨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但安折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他叫乔西。

乔西是安泽的邻居和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时候,乔西会照顾安泽,更多时候,安泽也会照顾他——那些斑斑点点的残存记忆出现在安折眼前。

但他对乔西的认识不全来源于安泽的回忆,作为一个蘑菇的时候他就见过这个人,他的所见和安泽的记忆合在一起,刚好补全安泽真正的死因。

安泽是个靠文字为生的人,他的工作是写一些供人们消遣的小说、散文或诗歌,向基地投稿,基地会定时向人们刊发这样的小册子。不过,就在三个月前,为了节省日渐紧张的人手和资源,基地撤掉了这个部门。

那时候——

“安泽,你在看什么书?”乔西问。

“我想准备基地供给站的选拔考试,”安泽拿笔在书上圈圈画画,“我觉得我会喜欢那里的工作内容,工资也不错。”

乔西却皱了皱眉头。

“你想脱离平民身份?”他问:“考试很难的。”

安泽道:“没关系的。”

“安泽,”他的语气却变得严厉,“你明明一直知道我想能和你一起去野外。”

安泽笑了笑,语气很轻,像是在哄这位任性的朋友,又像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不适合去外面。”

“我保护你。”乔西揽住他的肩膀,又放软了声音:“我离不开你的。你跟着我去野外,我们不去危险的地方。”

记忆中的那些片段大致都是如此,最终,在乔西的软磨硬泡下,安泽答应他一起去野外冒险。乔西是一支大型佣兵队的成员,他立过不少功,很顺利就介绍安泽进去,负责物资的分配和统计。

但在野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那一天,车队迷失方向,开进了深渊的边缘。等他们发现这里的蘑菇多得异乎寻常的时候,已经晚了。深渊的怪物不会放过任何到口的食物。

对于人类来说,即使是深渊的最边缘处都可怕得要命。五辆装甲车损毁三辆,那三辆上的人们惊慌地向完好的装甲车转移,逃生的时候安泽推了乔西一把,让他勉强躲过了空中有翼怪物的攻击,但安泽因此被地上的藤蔓绊倒。

乔西在原地愣了一秒,这一秒后,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在拉起安泽和自己逃命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咬牙向前飞奔,被队长拉上装甲车——而此时此刻,安泽看着他们的身影,重重被怪物的骨刺贯穿了胸膛。

佣兵队用最重的火力和怪物们展开了一场激斗,边打边撤。他们的动静太大,中途吵醒了安折——他是出来找孢子的,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这次例外,他趁着那边打得激烈,把安泽悄悄捡回了深处的山洞。

于是此时此刻,面对着乔西,安折没有什么可说。面临死亡的时候,任何生物的第一反应都是逃生,乔西没有做错什么,但他不喜欢他。

“你……有点不像你了。”乔西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你的伤好了?从深渊里逃出来了?”

安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不,你不是安泽。”乔西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你是异种。”

“抱歉。”安折走出去,和他擦身而过:“我不小心吃了毒蘑菇,记不清你是谁了。”

第8章

说完,安折便不管他,径直往前走去。

身后迟迟没有传来脚步声,直到他用ID卡刷开房门,乔西才匆匆往这边赶过来,抓住他的肩膀:“你真的是安泽?可是你——”

安折顺手在桌面上那起那叠基因检查报告,递到乔西面前。

乔西道:“这是……”

安折低头,发现最外面的那张纸是那句“反对审判者暴行”。

他慢吞吞把这张纸抽走。乔西看向报告单。

“你……”他匆匆扫了几眼,抬头看向安折:“你真的从深渊里逃出来了?”

“我被人救了。”安折道:“其它的,忘记了。”

乔西握住基因报告的手颤了颤,然后扯了一下嘴角,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我……我太激动了,我没想到你能回来。”

他把基因报告放在桌面上,倾身向安折,连眉梢的肌肉都在细微跳动,略带激动的神情:“你……忘了多少?”

安折向后退了一步。

“全都忘了。”他说:“请您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你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乔西声音变低了一点:“我们一起长大的。”

“谢谢。”安折:“您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我——”对面的乔西显然没有料到他会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愣了一愣,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但片刻之后,他态度又软化下来:“我不打扰你,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看你。我太高兴了。安泽,我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安折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乔西转身离去,并为他轻轻掩上房门。

乔西能够这么容易放过他,离开房间,他觉得不现实,但也可能是乔西过于心虚落荒而逃。

房间恢复寂静,安折缓缓靠在了床上,抱住枕头,他感到一种轻烟一样的难受。这种难受并不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安泽。

人类与人类之间约定大概就是这样脆弱,乔西不会是安泽最亲近的人了。等他找回孢子,就会返回深渊,找到那个安静的山洞,扎根在安泽雪白的骸骨旁边,度过他作为一个蘑菇的余生。

……孢子。

窗外,夜已深沉,极光一如既往在漆黑的天幕上漫卷着,安折坐在桌前,打开台灯。

首先,他要找到一份工作,以使自己不要饿死。同时,他要寻找关于孢子的消息,唯一的线索是那枚黄铜色的弹壳。

想到这里,安折焦虑地摸向他的口袋,他总是害怕这枚东西丢失——还好,还在。蘑菇能把它藏在体内,人类却不能,它太小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口袋里滑落出来。

最终,安折在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一条黑色的皮质小绳,将弹壳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在抽屉里还有一枚小巧的黑色机器,他努力观察它外表的细节,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一些消息,这是通讯器,每个人的ID号就是通讯号码,人类使用通讯器可以远距离交流,但仅限基地内部——因为外面没有信号。

他给通讯器充上电——虽然用不着,但“有电”这件事情好像能够使人类感到很大的愉悦。

做完这些后,他终于安下心来,开始打量这张书桌。

桌面上的笔记本里有安泽写过的东西,字迹很漂亮。而靠近墙壁的那一侧竖放着二十几本书,大概都是安泽以前爱读的。安折将书脊上的名字浏览过一遍,伸手拿起一本装帧简陋的灰皮书,书名《基地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