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血迹看了片刻,狠狠的擦了擦嘴角,一抬头,却看见苏嬴正撩起床帐安静的看着她。

“你这又是何必。”他的声音淡漠一如往昔。

她勾起唇角:“你是心疼她,还是心疼我?”

苏嬴没有回答她,只是重新靠回了床头,道:“这样,你可满意了?”

月锦容冷着脸:“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至于别人有没有误会,她可管不着。

说罢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衣披上,走到桌边,她想伸手拿水喝,手指落下却握了个空,脸色顿时发白,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一眼,见苏嬴没有注意,这才沿着桌面慢慢移动手指,直到触到茶杯的边沿。茶水已经凉了,她拿起来一饮而尽。

苏嬴问道:“你早就知道今天她会来,是不是?”

月锦容挑眉:“怎么,你认为是我和韩烬合谋把她骗来看戏的?”说着走近床边,一下子揭开帐子,朝他半俯□,吐气如兰:“苏嬴,你好生无趣,我费尽周折要与你成亲,难道就只是为了气她?你也太小看我对你的心意了。”

顿了顿又道:“我跟韩烬的关系没那么和睦,是归陌自己选了今天来找你,可不能怪我。”

她俯身的时候,半裸着的酥胸压在他的胸口,苏嬴的身子不能移动,只能转开视线,道:“锦容,我很抱歉。”

月锦容一怔,随即冷笑道:“你是对不起我。”一边说一边攀上他的脖子,在他脖子里吹气:“苏嬴,你说你怎么这么绝情?我对你那么好,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面对她的亲密,他愈加费力的转开头,声音却很冷静:“不能回应你的心意,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抱歉没有及早让你明白。可你为了报复我偷走麟王的军符,选择和韩烬合作,害的整座寿阳城陷入危机,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

月锦容脸上凄迷的神色顿时一收,冷冷道:“可你还是答应了我的条件不是么?”

“你确定?为了一纸军令赔上自己,真的就是你想要的?”

月锦容眼中闪过一丝伤,表情却很镇静:“为什么不是?至少我们成亲了,拜过天地就是夫妻,就算我此刻就死了,也是你们苏家的人,你家的族谱上要写我的名字,祖坟里也有我的位置,有什么不好?”说着轻笑起来:“也不知道归陌知道了我和她竟然共事一夫,会不会气死?”

她越想越好笑,竟然抱着他的脖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咳嗽。

“锦容…”他蹙起眉,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胸口喘气的女子,不意外的看到她偷偷抹去唇边的一丝血迹。“你的身体状况很差,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吧?”

月锦容听到这话,笑声骤然收住,哼道:“不要你管。”

“现在还来得及,跟我离开这里,去三千幻世找‘阎帝太常君’医治。”

“离开?”她斜睨着他:“洞房花烛夜还没过,你就想要离开了吗?怎么,刚才见到了归陌,怕她一气之下跟着韩烬走了,所以急着要去解释?告诉你,不可能。日月军调度令我会还给你,可是今晚,你也别想离开!”

他沉默片刻,垂睫轻叹,重复了最初的那句话:“你这又是何必。”

“我要你欠我,一辈子都欠我!”她又笑起来,“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你终究也会尝到求而不得的痛苦!苏嬴,我为你做的,你永远都还不清!”

归陌跟着韩烬穿过军营,直至走进韩烬所在的营帐。她始终没有开口,一双纤长的眉紧紧锁着,长睫低垂,目光呆滞,若有所思。

韩烬替她倒上茶水,问道:“陌陌,我说的事,你想得如何了?”

她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你跟我走,我把枭阳国还给百里垚。”

她低下头去,片刻后复又抬起:“若我不答应呢?”

韩烬浅浅一笑:“百里淼虽然不能成为合格的帝王,可枭阳的皇帝也不一定非得要姓百里不可。”

她一点也不意外:“你要自己做皇帝?”

“倒也未必,不过给百里家的人添一点麻烦罢了。”

话虽这么说,他真想要去做的话,恐怕不是一点麻烦,而是麻烦很大。

归陌挑眉:“你威胁我?”

“我只是和你谈条件。”

“百里家的事情和我关系不大,拿他们做筹码没意思。”她微微一哂,“不如这样,我再加一个条件——你若是能让月锦容彻底离开苏嬴,我就听你的。”

这回轮到韩烬愣住了,他没想到归陌会这么轻易就点头,尽管这个附加的筹码有些出乎意料。

他的手掌在袖中紧握:“这个条件不难,不过你既然跟我走了,月锦容是不是和苏嬴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我讨厌月锦容而已。“她淡淡说道,“不是你说的么,女人很可怕,我和朱雀一样,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他神色莫测,冷冷问道:“你还是…喜欢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他了?”她抬了抬下巴,“夜棠,问这个没意思。既然我都答应跟你走了,你难道就没信心让我移情别恋?”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中有一种特殊的神采,让韩烬一下子恍惚,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十万大山里刁蛮任性的红衣少女,明媚如盛开的杜鹃。她的命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她想要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人能夺走。她曾经扬着眉对他说:“夜棠,将来我喜欢的人,一定也要喜欢我。如果他不喜欢我,我就把他扔进山谷里喂狼。”

这样的嚣张跋扈的女子,却如毒药一般,让他甘之如饴,心甘情愿的沉沦。

他想着想着便笑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漆盒,在她面前打开,盒中铺着锦缎,中央一颗近乎透明的丸药,散发着异香。

“陌陌,只要你服下这丸药,我就完成你的心愿,日月军四部退兵,苏嬴独自回寿阳宫。”

她皱眉:“这是什么?”

“忘忧蛊的母蛊。上次让白虎带给你的解药只能解开一半蛊毒,你体内的子蛊只是在休眠之中,只要有人催动,还是会生效。真正的解药在这里,吞下母蛊,母子俱灭,方能解毒。”

“你和我谈条件,非但不要挟我,还给我治好蛊毒?”她一脸怀疑。

韩烬摇了摇头:“陌陌,你可知道这种蛊虫为什么会叫‘忘忧’?中毒的人固然会慢慢失去记忆,但解毒的时候,才能真正做到‘忘忧’。”

她霍然抬头:“吃了这个,我又会失去记忆?”

“是。你会忘记从这一刻起所有的前尘旧事。”

“会忘了元宝?”

“会。”

“会忘了苏嬴?”

“会。”

“…会忘了你?”

“会。”他伸手将惊愕莫名的她揽进怀里,“你会忘了所有人,百里垚,百里淼,月锦容,朱雀,青龙,玄武…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再记起来。你的人生将会从零开始…可是不用害怕,我会陪着你。”他忍不住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低低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咒语,万般蛊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你再也不会想起过去的痛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陌陌,我们会很幸福的,你相信我!”

这是他一直筹谋着想要获取的最好的未来。自他将她从山村中带入湮州的那天起,就憧憬着这一刻的终结。他心里一直很清楚,想要得到凰引图,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就不得不带给她伤害和不幸,可他又不想让她恨他,厌恶他,那么只有这一个办法——当尘埃落定的时候,让她把一切都忘记吧!

她会忘记他所有的欺骗和隐瞒,忘记所有由他带来的伤害;同时也会忘记对苏嬴的感情,忘记自己的骨肉…就算同时忘记的还有那些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可是没关系,一切都可以重新来,只要有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会心无旁骛,余生只宠她一个人,只爱她一个人,无人可以打扰,无人可以代替。

他一直等着的,是这样一个结局,是这样一个开始。

哪怕为此,付出所有。

…忘记所有,永远都不可能再记起来。

多么的可怕!

归陌只觉得心头一寸寸冰冻。她没想到,韩烬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杀手锏。

她会答应他的条件,不是因为相信他,更不是如她表现的那样,因为看到了月锦容和苏嬴的暧昧而兴起的怨恨报复。

她只是在赌。

她在赌她十七岁开始就喜欢的那个男子,一向冷淡而坚定的心念不会在短短的四天里因为一个月锦容而改变。

若有心,五年中早就变了,苏嬴不是那样的人。他从不轻易许诺,所以她赌他在悬崖底对她说的那些话,都是出自真心。

虽然乍听到两人成亲的时候,她也觉得生气和委屈,可这一路上已经慢慢冷静下来。方才只听到苏嬴的声音却没有看到他的人,事情实在很蹊跷。虽然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苏嬴绝对不会不顾百里垚的安危!

或许他那么做和月锦容偷走的日月军调度令有关?

或许他受制于百里淼不得不虚与委蛇?

正因如此,她才会答应韩烬的条件,先想办法制止军队进攻寿阳,再假装嫉妒借韩烬的手支开月锦容。苏嬴一定会趁机想办法拿到调度令,然后回宫和百里垚会合。

她赌他不会扔下她不管,赌他会回来救她。

可是韩烬却要她服下忘忧蛊的解药,把一切都忘记。

如果真的忘记,她的赌注就失去了意义。就算苏嬴来救她,她也不会认识他;如果没有来,她更是永远都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还会不会爱上他?还能不能和元宝团聚?还有没有未来?

所有的未知,因为这一颗解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她的“相信”,可能支撑的住所有的变故?

韩烬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的搂着她,端详着她眼中的万千变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慢慢的直起身子,道:“若是我服了解药,岂不是把和你之间的约定都忘了?不如这样,我先服半颗,等你解决了月锦容的事,我再把剩下的半颗服下,你看如何?”

韩烬挑了挑眉:“陌陌,你是不相信我么?”

她叹气:“夜棠,我从来都是个小心眼的姑娘,可不是因为不相信你。”

韩烬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摇头笑叹:“也好,我答应你。”

第二十二章 莫相忘+终章 初相见

(三)

等苏嬴将身上所有暗穴都冲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微白。

他拢了拢微敞的衣襟,寒凉的秋意仍无法平息胸腹间异样的灼热。月锦容临走前故意洒下的“软香莲髓”余力未消,他不得不继续留在房中,运功将剩下的药力逼出。

他从小得过阎帝太常君的调养,普通的药物不能近身,只是苗疆之毒终究与别处不同,抵抗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若不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媚药,他早该在两个时辰之前就解开暗穴了。

朱衣门的点穴功夫同样有独到之处,即使早已移穴换位,也依旧被月锦容困住。原本以为还要与她周旋许久,却没想到下半夜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是朱衣门宗主派人来取日月军调度令,月锦容就此出门,直到天亮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身上余毒尽去,他才推门而出。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快步走进前厅,刚跨进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只见离大门不到十步的地方,四个苗人少女正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鲜血湮入草地,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苏嬴认出这几个少女正是月锦容带来伺候的人,走近细看,每个人喉间有利器割开的致命伤,四周痕迹凌乱,显然昨晚这里发生了变故。

他加快脚步,沿着草地上的一行血迹,推开半掩的大门,追了出去。

四天前,他带着日月军调度令和归陌留下的凰引图副本前往公主府,却并没有如约见到百里淼和韩烬,在密室中迎接她的,竟然是月锦容。

那日掩护月锦容躲开砚山峡谷的箭雨之后,他来不及同她一起回城,只说了一声“小心”便匆匆离去,回到寿阳也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根本想不到,她竟然会偷换了真正的调度令,转而投靠百里淼。

当她带他走进梨花谷,遥遥指着那时尚在几里外的军营,冷静的告诉他,他们手中的调度令早就是一张废纸时,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如此陌生。

“你来不来,其实对韩烬来说都没有意义,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要你来。”她的眼神透着决绝的快意,“苏嬴,我决定不再等了。”

“苏嬴,你想不想拿回日月军调度令拯救寿阳城和百里垚?不错,我就是要用这个来要挟你。我要的很简单,如果你不肯给我你的心,至少你得陪我下地狱。”

凭苏嬴的能力,若要硬闯,公主府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能够拦住他,但是他知道,那两万人的军队对根基不深的百里垚来说,意味着什么。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这时候放弃。因此那一天,他想办法掩护白洛和青晖突出重围,自己却留了下来。

月锦容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把真正的调度令给他,但他可以伺机行事,至少也能想办法拖延时间,让百里垚和南山君做好最坏的准备。留下之后才知道,月锦容已把那份调度令撕成两半,与韩烬各执一份。昨日,她拿着半份调度令要求与他完成湮州未完的婚礼,否则就当着他的面撕毁令符,依照约定,韩烬不出半日就会出兵围攻寿阳。

彼时他被点中的暗穴已然到了冲破的最后关头,斟酌之下答应了她的要求,却不料韩烬会带着归陌来别院,当时情境不便解释,他才会不得已说出那些话来。

血迹一路断断续续的蜿蜒至一处杂树林,他刚往树林深处走了几步,便听到了枝干断裂的声响,眉心一凝,足尖轻点,朝发声之处而去。

一道人影突然从林间飞出,落地时压断了一大片草木,他旋身闪开,只见那人侧脸看起来有些面熟,竟是韩烬身边的四护法之一白虎。

白虎右手握着一把沾血的薄刃长剑,显然正是杀死那四个苗人少女的凶器,左手却紧紧的握着一张羊皮纸。苏嬴心中一动,正要上前看个究竟,枝叶间突然闪出一线金光,直射白虎的咽喉。

他下意识的侧身闪过,手中玉箫迎上,只听叮的一声,一条极细的金色锁链瞬间缠上箫身,绕了好几圈才消去了余势。

“苏嬴,是你么?”

他手中玉箫一收,金锁的另一端正握在月锦容手中,只是她步履不稳,一小段路也走得跌跌撞撞,仿佛看不见挡在面前的树木。

直到她不知第几次被树根绊倒,苏嬴终于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身上也有伤痕,那一双原本顾盼生姿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阴翳。

她茫然的转向他的方向,失去血色的唇微微一弯,笑意飘忽:“你的穴道,果然没有被完全封住。”

苏嬴看着她没有焦距的眼神,皱眉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自从在公主府见到月锦容,她就似乎得了什么病,时常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满身冷汗,虽然她刻意的掩饰,但是急剧减退的目力却很难瞒得住。而此刻,经过和白虎的一战,她似乎已经完全失明了。

可她显然不打算解释,只是紧紧揪住他的衣袖,声音有些发抖,一叠声的问道:“苏嬴,我知道你一直在拖延时间,你假装和我成亲也只是为了得到那半份兵符。可我还是要问你,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

她一向骄傲,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利用兵符逼迫他的时候也没有问过,可是如今她受了伤,却固执脆弱的像个孩子,没有神采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脸,仿佛这样就能看到他眼中任何一丝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