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穹天庐地,面对熊熊篝火,吃的是最新鲜的天然野菜,身边坐的是最亲爱最在乎的人,心胸开阔视野豁达,人活到这一步,实在没有什么遗憾了。

提前准备好的干菜和各种脱水的豆制品,这会儿便大大的派上了用场。尤其是展鸰制作的腐竹、豆干和豆泡,吸饱水分之后,重新变得充盈。特别是那豆泡,轻轻夹起一块慢慢吹凉了,放入口中用力一咬,那饱满的汤汁就四处喷溅出来,香极了!

大树一连吃了好几个,憨厚的脸上笑的满是心满意足,“嗨,有了这个,谁还稀罕吃什么肉啊?”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给这些人带路赵老三和伙计也着实受用了,吃的头都顾不上抬。

以前他们赶路那都是紧赶慢撵,巴不得早上出发,晚上就到,累的跟死狗似的,哪里像这一回?不像是出门,到像是特意来游山玩水似的。

出来大半个月了,他非但没像以前那样变得面黄肌瘦,形容憔悴,反而隐隐约约觉得衣裳略紧了些……

跟着的小伙计每天都打饱嗝,还偷偷地跟赵老三说,要是回回出门都有这么自在,谁还愿意在家里呆着呢?

又有好吃的,又有好看的好玩的,还有钱拿,这是真是打的灯笼没处找,做梦都要笑醒的美差啊!

大家热火朝天的吃了一回火锅,等到七分饱的时候,展鸰又快手快脚的揪了许多面片在里面,煮开之后一人来上一小碗。

就见面片向许多小鱼一样,在汤汁中上下浮动,满满吸收了所有东西的精华,又香又醇,一碗下去完美收官,真是太痛快了!

哎,吃饱喝足了散散步,然后趁着凉意美美的睡一觉,太满足!

第137章

抵达沂源府的那日阴雨连绵, 马蹄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前方视野也变得雾蒙蒙。大约是下大雨的缘故, 又不年不节的,他们走了十几里都没碰见一个行人,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和在风中摇摆的花木, 显得十分萧索。

不过这都抵挡不住展鸰他们即将见到友人的喜悦。

粗粗一算也有几个月没见了, 不知褚锦和夏白适应的怎么样了, 最近如何?

赵老三过来指着前方几乎看不清什么的空间,说再走三五里就能进城。

展鸰和席桐外加一个展鹤, 本能的顺着他指的方向仰首眺望,然而……除了一望无际的雨幕,什么都没有。

“若是晴天, 这会儿便能见到城墙了, ”赵老三有些兴奋地搓着手,丝毫不在意雨水顺着下巴流到衣领内, 还连笔带划的,“那城墙老高老厚,比黄泉州可威风多啦!关城门的时间也完, 时时都有本地厢军带人巡逻,呵, 那衣裳, 那长枪, 精神极了!”

这可能就是最淳朴的制服崇拜了……

众人正听他滔滔不绝的说些沂源府内外的风土人情,忽然听到前方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然后雨帘中突然影影绰绰的冲出来一人一马。

那人穿的有些破烂,身上一件雨具也无,被淋得透透的,一头杂乱的长发乱糟糟贴在脸上,虽看不清表情,可瞧着便不似善类。

这条路并不算特别宽,他走的又是正中,若换做旁人见了对面来了车队,说不得减慢速度,给双方留出避让的时间。然而他却不躲不闪,只是凶神恶煞的喊道:“滚开!”甚至还变本加厉的催促马儿跑的更快。

赶车的大树虽然气愤,可更怕来人冲撞到自家车队,也顾不上同他讲理,忙不迭的拉扯缰绳,好叫马车靠边。

展鸰和席桐同时一挑眉,呦,硬茬子?

不等他们怎么着的,后头忽然又来了一阵更加急促也更沉重的马蹄声,显然为数不少,可听上去却颇为整齐。

来人也瞧见了一家客栈的车队,带头的人扬声喊道:“官差办案,闲人避让!”

这个声音,有点熟!

说话间,打头单枪匹马叫他们让路那人已经跟车队擦肩而过,对方的肩膀堪堪擦着车壁过去,惊得里头展鹤低呼一声。

展鸰随口安慰一句,下一刻便跟席桐从左右两边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原地看好少爷和老爷子”之后,便打马追上去了。

就那么一瞬间,他们看清楚了:来人身上穿的是囚犯!

他们骑的是飒嗒和流星,两匹骏马早就被对面挑衅一般的行为激出真火,若非拴着,只怕才刚就要跳出去撕咬了。那等劣马,也敢在它们跟前耀武扬威?真要撞,只有它们撞飞别人的,哪里有旁人在它们跟前抖威风的份儿!

此刻得了自由,主人刚一抖缰绳,两匹马儿便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如两道闪电一般瞬间消失在视野中。只急的刺客和冰淇淋连声嘶鸣:这么带劲的事儿,主人为啥不挑我们?

很快,后面那大队人马也轰隆隆碾压过去,将躲闪不及的赵老三溅了半身泥。

这些人当真是来去如风,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一直等马蹄声远去,赵老三和伙计才如梦方醒,呆呆的看着众人消失的方向,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郭先生和纪大夫也先后下了车,打着伞往那边看了会儿,又问大树和赵老三怎么回事,两人也都说不大清楚,众人也只好原地等待。

雨下的越发大了,刚才还只是牛毛似的蒙蒙细雨,可这会儿已经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地上积水渐深,郭先生等人便都先回到马车上,又煮了姜枣茶。

展鹤难掩担心的问道:“姐姐和哥哥去哪里了呀?”

到底是有过一次被人刻意丢弃的经历,他对这种在陌生地方的分离尤为敏感,哪怕对展鸰和席桐的完全信任也无法将这种担忧消除。

郭先生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脊背,“别担心,他们不是无缘无故消失的人,一定是事出有因,等会儿就回来了。”

小孩儿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趴在窗口,朝着方才众人消失的方向眺望。

怎么还没回来呀?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刺客和冰淇淋突然冲着远处长嘶几声,赵老三也跟着精神一震,惊喜的喊道:“回来了,有动静了!”

郭先生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纷纷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果然就见瓢泼大雨中逐渐显出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展鸰和席桐快马回来,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众人也顾不上问,先叫他们换了衣裳,擦了头发。

两人都是急行军惯了的,做这些快得很,等弄完了才见后头过来第二波人,打头的竟然还是个熟人:夏白!

数月不见,夏白瞧着瘦了,却也更精神了。他穿着一身银色软甲,斗笠四周淌下的雨水形成一道雨帘,叫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身上的黑色披风也紧紧贴住,不断有水汇成小溪。

他先朝后面打了个手势,示意先行,这才过来跟郭先生他们打招呼,“自打上个月接到信儿,大人和小姐都盼着诸位到来呢,谁成想今儿就这样碰上了。”

一看是他,大家这才明白方才展鸰和席桐的反常,感情是去帮忙去了。旁人都只瞧见一团团模糊的影子,也亏得他们能在电光火石间分辨出来人身份。

一群人押着刚才那人往府城方向走去,时不时高声喝止,瞧着倒是十分谨慎的样子。

纪大夫皱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瞧你淋得这样儿,先去安顿好了再叙旧不迟。”

他是个大夫,难免有职业病,见面第一反应就是担心这小子生了病。

夏白咧嘴一笑,露出来两排白牙,一边慢悠悠随着马车往前走,一边道:“夏日雨水也不是第一回 淋了,算不得什么,倒是先送你们去安顿下是正经。”

“我们不用你费事,”展鸰和席桐穿戴好了蓑衣和斗笠,这才骑着马过来,“城内多得是客栈,挑好的住着就是了。”

“何苦来着?”夏白不赞同道,“锦儿还说要叫你们住到她家去呢,客院都准备好了。”

“这不成,”郭先生先摇头,“褚大人乃本地知府,一举一动都不是简单的,如今我们这一大群人呼啦啦住进去,给外头看见像什么事!”

因酒精一事,褚清怀也跟着出了风头,本来不管谁看他的做法都是极其公正的,而且平时也确实没有跟一家客栈有太过密切的往来。当然,褚锦另算,毕竟是个女儿,且早有叛道离经的名声,朝臣和圣人们也都不大放在心上。可若是一家客栈这一群人大大方方住进家里去,那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作为曾经的高官,他太清楚这样的行动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和连锁反应,所以头一个反对。

“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夏白就笑,“所以还是跟我走,我便在靠城门的地儿,好大一片宅院,皆是高级将领和军官及其家属所住的地方,又因时常要演练,地方宽绰的很,住着安心不说,且往来也便宜,又没多少人在意。”

世人重文轻武,他虽是五品武将,可到底沾了一个“武”字,关注的人本来就少。而且那里一天出出进进多少人,更多有家眷,再多他们这一行也不起眼。

见郭先生还要迟疑,夏白就笑道:“大人也明白你们的顾虑,只是既然到家里来了,少不得接触,你们这样住进客栈,难道小姐就不去找你们了?或是你们再上门?岂不是动静更大!倒不如就住在我那一带,彼此往来也正常得很,人家瞧见也不会多想。”

可巧今儿又下雨,想必看见的人就更少了。且他们也不会常住,所以还是他那里最合适。

夏白说的入情入理,展鸰等人商议了一回,也觉得比住在客栈合适,便应了,于是一行人直接转到从另一座城门入城,便以亲戚的身份随夏白住进提前准备好的两处僻静院子里。

夏白先去处理正事顺便换衣裳,再过来就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众人都收拾好了,茶都吃过两回,故事也说了两三个,才见重新换了一套紫红色家常衣裳的夏白过来。

“才刚没来得及细看,”他笑道,“你们骑的便是之前肖大侠给弄回来的神驹吧?端的威武!”

才刚在城外追捕逃犯,展鸰和席桐这两匹马简直出色极了,那逃犯分明拉开好长一段距离,可眨眼间就被追上,然后给席桐三下两下拽下马来,丢到路边草丛泥水里滚了十几个滚,夏白他们到的时候还在头昏呢。

他刚才又顺便去马厩看了一回,见那两匹马比刺客和冰淇淋的骨架更为高大,身形更为舒展。眼神明亮,四肢稳健,一块块肌肉线条流畅,走动间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便已知道这乃绝世良驹。武人大多是马痴,夏白也不能例外,他虽知这两匹马与自己无缘,可也不免痴痴看了许久。

席桐点头,见他袖口还沾着一根草茎便笑了,“没挨咬?”

夏白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差一点儿。”

方才他还试图通过喂草料套套近乎,谁知那两匹马都高傲的很,一点不理会不说,凑得近了直接龇牙,兜着两排牙齿就要咬……

倒是刺客和冰淇淋好像还认得他,甩着尾巴十分亲近,又吃草料,惹得飒嗒和流星瞧它们的眼神越发鄙夷了。

第138章

众人正说着话, 褚锦就从外面进来了。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纱衫, 就像一团跃动的火焰穿透雨幕, 径直来到面前。

她都顾不上跟情郎夏白说话,直接上来跟展鸰用力抱了一下,喜出望外道:“好姐姐, 日盼夜盼, 可把你给盼来了, 才刚夏白打发人告诉我时,我还不大相信呢!”

顿了顿, 又笑说:“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我也知道这滋味了。好不容易有了你这知己,相处的日子没多久, 却又分隔两地, 实在叫人挂念。”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才有功夫跟郭先生他们转着圈儿的打招呼见礼。

展鸰拉着她的手, 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十几遍,这才点点头,“怎么瞧着清瘦不少?想来是炎炎夏日难熬, 不过看着倒是越发有神采了。”

还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还是这个新鲜明艳的人, 只是简简单单的往屋子里一站, 周围的一片空气都跟着变得鲜活了, 真好。

褚锦搂着她的胳膊,笑着跟她撒娇, “姐姐就是明知故问,分明是我离了一家客栈,没了可口的吃食,用的少了。又十分想念你们,日思夜想食不下咽,自然清瘦。”

展鸰就对大家笑道:“你们可都听见了,亏着丫头还是堂堂知府千金呢,张口闭口就是吃。什么想念咱们,不过排在后头,可见是附带的。”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褚锦微微红了脸,搂着她哼哼唧唧的撒娇,展鸰这才不说话了。

其实褚锦那话也不全是客套,沂源府这边的饮食习惯又跟黄泉州大不相同,口感更像南边,偏淡偏甜。褚清怀年纪大了,耐不住刺激,自然十分受用。只是可怜了褚锦这个从小就跟着东南西北的跑,近两年又已经习惯了重油重辣重口味的姑娘了。

吃个菜都甜兮兮的寡淡,有什么趣儿!

尤其前些日子又那么闷热,她本来就没有胃口,到了饭点,一看桌子上又是那些清汤寡水的,连个正经开胃的菜都没有,越发不爱动筷子了。

几次三番这么下来,能不瘦吗?

展鸰又问他们来这边之后过得怎么样,褚大人身体如何,这沂源府有何风物?

前头的到罢了,褚锦都一一作答,可到了后面,她竟然满是兴奋的脱口而出:“别的也就算了,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不提也罢。唯独一样,这沂源府的牛肉口感十分独特,你们来了可得好好尝尝。”

话音刚落,众人就愣住了,她自己也微微出神,然后齐齐大笑起来,显然都想起来刚才展鸰打趣她的话。

好歹也是堂堂知府的千金,被问到一地印象时,不说山川地貌,不说风土人情,更无关人文经济,竟然张口就是牛肉好吃!当真令人忍俊不禁。

等众人重新平静下来,夏白就道:“如今相见不如以前那么方便,今儿既然好容易来了,就多多的在这里住些日子。”

褚锦也点头,又对展鹤道:“想不想褚姐姐?留在这儿大家一起过中秋,好不好?”

谁知话音未落,从展鸰到小孩儿就都齐齐摇头,非常斩钉截铁的说不好。

褚锦和夏白被他们这样坚决又肯定的语气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怕耽搁了,就随口问了一句,结果听到答案后就后悔了,有点忍不住想打人。

原来那姐弟俩是这么说的:“得赶紧去海边,晚了螃蟹就不肥了!”

褚锦、夏白:“……”

莫名其妙的就有点想打人了。

咱们的友情竟然还比不过一只螃蟹吗?

得亏了这话他们没问出口,不然只怕展鸰也是毫不犹豫就要摇头的。

友情自然珍贵,可他们面临的对手何止区区一只螃蟹呀?那是整片大海,里面蕴藏着无数海鲜!什么螃蟹虾爬子蛤蜊的,更有许多平时根本吃不到的海鱼,如此数量庞大,品种繁多,煎炒烹炸烤样样都行,想想就叫人忍不住流口水。

友情什么的……

众人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吃过午饭之后稍稍休息,便去褚府拜访褚清怀。

都说人生几大喜,升官便是其中之一,如今褚清怀仕途顺利,儿女顺心,里子面子全齐了,自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只是看向夏白的时候,他老人家的表情有些微妙……

唉,又是这个臭小子。

褚清怀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家常袍子,脸色十分好看。他先跟郭大夫这位官场大前辈相互问好,又同大家和颜悦色的说了许多话,便留他们吃晚饭。

说起来,这还是一家客栈的人头一回在褚府吃饭,倒是有些新奇。

众人闲谈了约么半个时辰,然后褚锦就拉了展鸰姐弟俩,夏白带了席桐,几个年轻人自去外面玩耍,留下褚清怀与郭先生、纪大夫各自说话。

自从上一回郭先生女儿一家来过之后,他的心境便有了巨大的变化,主动跟褚清怀示好。而后者也十分配合,从那之后两人便时常书信往来,如今也算正式结盟了。

褚锦带着展鸰他们在府里逛,从容的介绍着各处景致和由来,夏白时不时也穿插着说几句,场面十分和谐。

忽听席桐轻笑一声,“瞧着夏兄也是熟悉自在的很呢,显然便是一家子。”

展鸰姐弟两个就闷声坏笑,给褚锦和夏白闹了个大红脸。

到底是未婚男女,还是有点小纯情的,平时搂搂抱抱就是极限,到现在还没好意思亲一口呢,怎么可能是他们这两位已婚人士的对手?

展鹤仰着头看看这四个人,忽然开始拍巴掌,非常开心的说:“姐姐和哥哥是一对,褚姐姐和夏哥哥也是一对,之前先生还说呢,要吃喜酒!”

他很喜欢这几个哥哥姐姐,所以也希望哥哥姐姐们永远在一起。

众人笑得越发厉害,褚锦闹着要去打他,就见夏白挠了挠头,有点苦恼的说:“我倒是提了两回亲,都给大人骂回来了,如今瞧我可不顺眼呢!今儿也是托你们的福,好歹见了笑脸,哪怕不是对我呢,不然每回来我这腿肚子总是打转。”

展鸰和席桐一怔,竟然齐声大笑,显然非常的幸灾乐祸。

席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再接再厉吧。”

夏白就重重的叹了口气,颇有点沉痛的朝他抱了抱拳。

老丈人要你脸色看,你能怎么着呢?哪怕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年书生,而你是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勇猛将军,难不成还能把这份力气使在老丈人身上吗?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就闷声呆着吧,好歹证明人家确实在纠结要不要把女儿嫁给你不是吗?若是当真对你不冷不热的,那才真是有泪没处哭去呢!

其实大家都非常理解现在这种情况,褚清怀如今就只有女儿这么一个至亲的亲人,前头几年可以说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感情之深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如今却突然跳出个人来说要娶他的女儿,哪怕就是自己的得力干将,哪怕成亲之后很可能也在眼皮子底下,可到底就成了两个小家,女儿再也不仅仅是自己的女儿,还是别人的妻子,也有可能是别人的母亲,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每每想到此处,褚清怀的一颗心就跟着疼起来,再看夏白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又忽然觉得他多了许多毛病。

女儿还小呢,竟然就有臭小子觊觎了!

给人当媳妇,自然没有在家做姑娘来的舒适自在。若是成亲之后,女儿受了委屈不跟自己说,可怎么办?若是那小子之后变了心,对女儿不好了怎么办?

每每想到这种种潜在的可能,褚清怀就开始莫名其妙的担忧,又生出一股无名火,所以再看夏白就格外不顺眼。他又来提亲,可不就是撞在枪口上了吗?

因此饶是知府大人之前已经默许了女儿和未来女婿的事,但依旧没有正式松口。

这臭小子,你且熬着吧!

众人说笑一回,不知不觉就绕到了后面花园子。虽然外面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但是因为四面都有长廊,大家也不必打伞,一边说笑,一边赏景,十分惬意。

沂源府是大庆上数的府城,知府宅院又是本地的门面,前后迎来又送走了大大小小几十位,中间因为各种缘故修缮扩建数次,哪怕褚清怀原封不动的搬进来,也十分自在了。

这座宅子前后四进,又往东西延伸,因为曾经出过贪官和文武双全的,所以哪怕后来被朝廷查办之后割出去一块,剩下的面积也非常可观。这里头不仅有大小两个花园,还带着一块演武场,不过因褚清怀和前面几任官员都是彻头彻尾的文官,根本用不上,便保留了某位继任知府将演武场改成戏园的设置。

沂源府比黄泉州更加往东靠南,气候也更为温暖湿润,植物种类更多,此刻园子里便郁郁葱葱,好生繁茂。

褚锦指着前面那一片金黄灿烂的桂树笑道:“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话果然不假。当时有个贪官十分喜爱桂树,花重金在全国各地搜罗,前前后后弄了几百株,都是少有的名品贵种,其中不乏百年老桂树,远比一般的桂花颜色更正,花香更浓,而且开的时候也久。他走了,桂花树却留下了,我虽然不太知道这些,可父亲却是个懂行的,看了之后十分欢喜呢。外头还有一个单独的桂花园子呢,只不过如今给割出去弄了书院,赶明儿我带你们去瞧瞧。”

展鸰和席桐就见那些桂花树都十分粗壮,枝繁叶茂,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如今开的遮天蔽日,好似一团团金色的云彩,好不灿烂。

连日下了许多雨,地上和院中水池里落了许多花瓣,一颗颗一片片,就这么自然的散落着,颇有诗意。

忽然一阵清风吹来,雨幕斜织,那些桂花树叶也波浪式的推进着摇摆起来,刷啦啦轻轻响成一片,翠绿的叶子中又有好些金灿灿的花朵坠落,在风中划出优美的轨迹,最后轻盈地落在水面上,渐渐随风远去。

忽然一尾锦鲤从水面跃出,张嘴叼了一颗桂花后又扭着身子重新跌了回去,啪的一声清响,高高的溅起一朵水花,将众人渐渐远去的思绪拉回。

展鸰骤然回神,忍不住又惊又叹,“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桂花呢!”

她自认不是什么情感丰富细腻的温婉女子,可此刻见了这桂花竟也十分惊叹,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可见不管何时何地,真正的美景总是令人动容的。

“不光好看,还特别好吃呢!”褚锦大笑,“我已吩咐了厨房做桂花糕,咱们且在前面亭子里铺了毡子,一边喝茶饮酒吃桂花糕,一边赏着美景说说知心话,岂不妙哉?”

众人纷纷说好,又站在长廊下看了一会儿水池里的锦鲤,拿着鱼食喂了一回,就有小丫头过来禀报说亭子已经收拾好了。

大家说说笑笑进了亭子,建中间的八仙桌上,果然已经摆了几样茶果点心,正中央流云飞翼雕漆盘子里放的赫然就是点缀着片片金色花瓣的桂花糕。

那糕点做的十分精巧,一块不过拇指大小,一口就吃完了,不必担心当众失态,很是方便。更妙的是它们都被做成了花瓣的模样,然后几块凑成一朵完整的桂花,中间又洒了一点真正的新鲜花瓣做点缀,端的好看。

文人雅士虽然时常被对手们说酸,可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某些方面的讲究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就好比这些看似简单的茶具器皿,也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新淡雅,是那些暴发户们无论如何也堆砌不出来的。

展鸰称赞了一回,又拿起一块细细品尝,果然细腻清甜,没有一点渣子,也不像绝大多数用花瓣做出的点心那样寡淡刻薄。

见她确实欢喜,褚锦也跟着高兴,“这是个南边来的厨娘,尤其擅长做精致点心,这几日我先叫他们多多做了给你们尝尝,若是好,走的时候就多多包着。”

从这个角度不仅能够一览无余的看到那几棵被雨水冲刷的越加鲜活明亮的桂花树,以及树下池塘中洒满桂花花瓣的倒影,还有前面庭院菱形格子窗和月亮门。那飞扬的屋脊和精巧绝伦的斗拱重重叠叠,各自成景又相映成趣,将中式古典园林中的借景演绎的淋漓尽致,令人忍不住的赞叹那些设计者的奇思妙想。

第139章

晚宴中有几道褚锦推崇备至的牛肉菜:

翡翠牛肉羹, 香酥牛肉饼, 炭烤牛腿骨, 后者主要是吃里头的骨髓,十分鲜香浓郁。

展鸰细细尝了一回,这牛肉果然比黄泉州一带的更加细嫩柔滑, 也少了几分肉类特有的腥膻, 好似更加清爽一些似的。

见她也同意自己的看法, 褚锦越发欢喜,“我特意打发人去问过了, 这沂源府城西有片山,山上着实有几处泉眼,那水分外甘冽, 周围一带常年吃泉水的百姓大多肌肤细嫩、牙齿洁白, 连带着家禽家畜蔬菜瓜果也特别好吃呢。”

反正自从跟一家客栈的人混熟了之后,褚锦又多了个吃的爱好, 也跟着展鸰学的喜欢对食材刨根究底,故而当时一觉察到这牛肉的不同,便立即打发人去问了。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 都在瞬间做了个决定。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么好的牛肉, 就该大力推广啊!

酒香也怕巷子深, 尤其古代既没有大范围的宣传手段, 又没有便捷的运输和保鲜手段,再加上人类与生俱来的排外, 一个地方的特产很难真正走出去。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至于连相距二十来天路程的沂源府的特色牛肉都没听说过。

这些年大庆朝政局稳定,经济繁荣,寻常百姓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耕牛数量稳步增长的同时,肉牛饲养量也呈上升趋势。有需求才有市场,养牛的多了就证明吃得起牛肉的人在增加,一家客栈的采购分配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如今仅靠之前那家肉牛供应已经有些紧巴。

尤其当展鸰向褚锦询问了这种牛肉的价格之后,越发觉得该谈笔买卖。

因沂源府的肉牛基本上是农户在山间散养,吃的就是山上随处可见的青草,喝的便是山中泉水,他们需要做的也只是每天清晨赶出来,晚上赶回去,成本极低,价格非常有优势。

如果展鸰他们能够长期稳定采购的话,想必还能再往下压一压。

既然差不多的价格能拿到更好的货源,为什么不换?

两人当即决定先在这里谈笔生意再走,次日一早就要出门。

夏白每日都要去军营巡视,便带他们一并出来,走到半路迎面遇着个熟人。

那人老远见了夏白便过来行礼,不过还没等他动作,夏白便用力将他扶住了。那人说了两句感激的话,余光瞥见展鸰和席桐后又是一喜,“这不是席少侠和展姑娘么?”

展鸰和席桐早在他过来那会儿便认出他来,闻言还礼,又笑道:“张大哥好。我们闲来无事,出来逛逛,途经此地,少不得盘桓几日。”

此人姓张,单名一个康字,是跟着夏白的老兵了,之前曾经跟他一并在黄泉州一带剿匪。恰好那会儿席桐做出酒精,两人亲自送去,并在那里参与了一系列的任务和救治,跟将士们都混熟了,走的时候还破例敲了战鼓来着,张康自然有印象。

张康就笑了,“到底是你们,一逛就逛出来好几百里。对了,如今不该叫展姑娘了。”

既然成了亲,合该改改称呼,只是众将士们都觉得展鸰这位女中豪杰十分难得,若与世间绝大多数女子一般婚后冠以夫姓,总是辱没了人家,故而都下意识保留了原来的称呼。

展鸰和席桐来自后世,自然也对这些封建残余理念嗤之以鼻,当即笑道:“无妨,原先怎么着就怎么着。”

见席桐确实不在意,张康乐得自在,当下又喊了声展姑娘,果然觉得比想象中什么劳什子席夫人顺口的多。

“难得碰上,合该叫兄弟们聚一聚的。”席桐很喜欢跟这些人心性简单质朴的人打交道。

然而张康听了这话,面上就流露出几分失落,眼睛不自觉下移,展鸰和席桐这才愕然发现,他右边袖子空荡荡的,显然是没了一条胳膊。

他们总算觉出来是哪里隐隐不对劲了。

今儿还下着蒙蒙细雨,可张康却光着脑袋来的,原先他们还觉得是武人身强体健,又是在军营附近,故而不曾打伞,却没想到……

两人张了张嘴,只觉嘴里发苦,有心询问却不好开口。

既然当初选择了当兵,早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别说缺胳膊断腿,便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多着呢!若他们同情起来,反而是侮辱了这些可爱的将士。

张康很快收敛起落魄的神色,大大方方道:“数月前打了一仗,侥幸活下来,却把胳膊留下了,到底不能再赖着不走,今儿是来拿抚恤金的。”

说着又冲展鸰和席桐一笑,“亏着两位的酒精,不然只怕丢的就不只是一条胳膊了。”

他笑起来十分憨厚爽朗,颇有感染力,可展鸰和席桐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只是心里发苦。

夏白特意问了一回,见确实如数拿到了,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三挽留道:“其实你实在不必走的。”

朝廷虽然重文轻武,可也知道有一支强大的军队的必要性,对这些战场上下来的伤残老兵并不算特别苛刻,生怕凉了大家的心。如果本人不想走的话,也是可以退居二线,胡乱寻点事情做的。

张康自嘲一笑,“终究是个废人了,朝廷厚道,我却没得那样厚的脸皮,哪里能再混吃等死的巴望那点俸禄?还是家去的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少年的愿望了,如今总算成真,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有时候想想他也挺知足,好些当时一并参军的同袍都没了,他虽然少了条胳膊,可好歹还有一口气在。对主动求去的伤残兵,朝廷还有一百五十两的抚恤金,自家上官夏大人又是个难得的仗义厚道人,从不克扣兄弟们的军饷,拿了家去也能买上百十亩良田,这辈子就这么过吧!

夏白叹了口气,到底没再说话,可眼神中还是明晃晃带着挽留。

说的轻巧,一百五十两银子乍一听好像也挺多,但根本不够花的!

如今经济繁茂,张康才不到四十岁,又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五口之家要想正经过日子,一年少说三四十两的开销。这还得小心打算,不敢生病。区区一百多两银子够干什么的?

不怕戳痛脚,他又成了残废,略体面些的地方都不爱雇佣,而大多数体力活都干不成了,便是出的多进的少……

只是这么简单一想,谁都知道日后日子难过。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四周雨点细细敲打在伞面的声音。

过了会儿,席桐忽然道:“张大哥,若是不嫌弃,你可愿去外面一家客栈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