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简直放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什么不耐烦记苦日子,这不就是指桑骂槐么,骂她数典忘祖!
还“拿银子填河”,打量她不知道这些混账都在背地里说她郭家挥霍无度么?那些银子都是他们正经挣来的,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圣人都管不着!
展鸰一下子就乐了,没成想这对手还是个青铜?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竟还有人主动帮忙?
郭夫人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眼角的余光撇过展鹤时,却又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扶了扶头上金镶玉的喜鹊登枝发簪,“听说大少爷寄养在一家客栈?啧啧,真是可怜见的,好孩子,快到姨这儿来。”
这回,蓝夫人直接黑了脸!
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寄养”二字实在太过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蓝家连个孩子都养不起了呢!
展鸰噗嗤一笑,抬手摸了摸展鹤微微鼓起的小脸儿,斜眼瞧着她道:“夫人想是吃醉了,说话也有些词不达意起来。想来诸位都听过郭老先生的大名,蓝少爷便是拜在他门下。如今郭老先生已是退隐之身,四处游山玩水,并不理外事。可巧年前见一家客栈周围风景如画,又民风淳朴,难得十分顺心,便留下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做徒弟的,自然是要跟着师父走的,难不成要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若真那样,只怕也做不得学问,写不得文章了。”
直到这会儿,她一口一个郭夫人、郭老先生的叫着,才终于意识到从刚才起就觉得哪儿怪怪的:这位挑刺儿的夫人也姓郭!
这两边,难不成还有点儿什么亲戚关系么?
众人都被展鸰玩笑似的话逗乐了,连带着蓝源夫妇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正是这话,”蓝夫人笑着对左右道,“我们又哪里舍得?只难得入了郭老先生的眼,这实在是我们的福气了。莫说带着在外头体察民生,便是真带着去下了地,我们也没二话的。”
众人都笑了,纷纷道:“夫人说笑了,哪里就至于下地。”
俨然成了众矢之的的郭夫人气个倒仰,脸都憋红了,不等想出新一轮对策,蓝夫人却已然不打算以静制动,转而主动出击了。
“辄儿,”她冲展鹤招招手,满脸慈爱道,“昨儿母亲听你新作的两首诗不错,今日在座的多有你父亲的至交好友,诸位叔伯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依我看,暂且不必劳烦郭老先生大驾,先在这里念了出来,叫叔伯们帮你评点一番吧。”
许多方才一直没出声的男人们终于找到合适的插嘴的机会,忙争先恐后的拍着胸脯道:“正是,郭老先生的高足,我们说不得要见识一回的!”
“哪里就要事事劳烦老先生大驾?咱们虽比不得蓝大人三元及第的才学,好歹也略有点墨水……”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回,到底是读书长大,满肚子典故,夸了半天,竟没有一句重样的!展鸰和席桐这两个马屁门外汉简直要佩服死了。
蓝源不免十分谦虚,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可到底没阻止,反而对长子微微颔首示意,“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展鹤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展鸰和席桐,见他们也是满脸鼓励的对自己微笑,这才觉得彻底踏实了,张口就来。
蓝源也对旁人到自家地盘砸场子这种事深恶痛绝,当下又叫人摆了文房四宝,叫儿子誊写下来,众人难免又要挖空心思的称赞一回知州公子的书法……
单独拍其中一人或是两人的马匹未免太过显眼,这个事儿少不得也得雨露均沾,做的不留痕迹浑然天成才好,因此不多时,就有好些人又开始奉承展鸰和席桐,道他们如何如何功德无量,又勉励一番,希望他们不辜负圣人的希望和嘱托,再接再厉云云。
那些官老爷和官太太终究有点阶级包袱,说好话也是点到即止,然后就专心致志的奉承蓝源一家去了,倒是一直围观的诸多其他圈子的人,纷纷过来套近乎。
仰慕郭先生才学名望的书生,渴望跟他女婿学习书法的书痴,好酒的酒徒,平生只恨赚不够的商人……
展鸰和席桐解释再三,众人这才勉强信了他们确实没法儿给私底下开小灶另外接医用酒精的单子,不免有些怏怏。
如今医用酒精一应都听从官府调派,哪里是他们做得了主的?若是略送个一瓶两瓶的倒也罢了,可这些人张口便是上百之数,肯定不是自用,要么是想囤货,日后哄抬物价;要么就是想要转手倒卖,扰乱正常秩序,牟取暴利或是人情。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是展鸰和席桐愿意看到的,所以眼见着人乌压压来,又呼啦啦散,两人倒也不觉得遗憾。
那头对展鹤的夸奖已经渐趋白热化,蓝源趁机提出叫今日到场的其他孩子们也都聚到一起,便以端午和龙舟为题,诗词歌赋各随己便,一个时辰后交卷即可。
那里头,赫然就有郭夫人家的公子!
展鹤自然是不怕的,类似的考试郭先生都给他来过多少回了,故而略一思索便一挥而就。虽然难免有些稚嫩,可因他深入民间,又额外得了展鸰和席桐教授的许多当今不可能系统总结的知识,写的文章竟颇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又是难得朴素踏实。
宫同知就唏嘘道:“令郎当真令人震惊,下官都不知该怎么夸好了!”
瞧瞧,才六岁多的孩子,竟也知道体察民生民情了!由小小一次端午节,便延伸到了百姓生活,其中更有诸如“米价渐长,初始六文,今乃至八文,更有越十文者多矣!”
不说他们,就连蓝源这个当爹的都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说来惭愧,他这个父母官都未必对本地粮食价格这般清楚呢,这孩子竟就注意到这些细节了?
他一时感慨万千,柔声唤了长子上前,“先生平日叫你诗书文章,如何想到要写这个了?”
别是提前考虑好了,做的小抄吧?
展鹤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生人,倒也不怕被围观,当下落落大方道:“先生说了,文章好写,可若想写得好,还得多听多看。姐姐和哥哥平时也说过,做官不光是做朝廷的官,更要紧的还是做百姓的官哩!我以后想做个好官,想叫百姓家家户户都吃饱穿暖,日日有新衣,顿顿有肥肉!”
没有开疆辟土,没有位极人臣,什么轰轰烈烈的伟大志向也没有。他只是想让所有人有饭吃,有衣穿,这无疑是最质朴的愿望,却也是最实际也最难实现的,尤为打动人心。
小小孩童,面上稚气犹存,可他这一番话说的是这样认真,这样有分量,便犹如一柄利剑,笔直的插入众人心中。叫他们在备受震撼的同时,又不约而同的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理想来着?
他们初入官场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愿来着?
蓝源怔怔的出了会儿神,这才好像头回见似的,深深地看了长子几眼,又抬手摸摸他的脑袋,解了自己身上的玉佩,亲自给他系上,“这还是父亲会试之前,老师赠与的,如今我将它转赠与你,望吾儿初心不改,愿念成真!”
这是他的儿子,如今也长得这样好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简简单单的一次端午考教,不过蓝源兴之所至罢了,结果是有几个孩子受了嘉奖,也有几个孩子……当场哭了。
郭夫人那个十一岁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都十一岁了,听说明年就要试着下场,写的文章倒是花团锦簇,辞藻华丽、行文优美。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可今儿偏偏有展鹤专美于前,其立意之深、视野之广皆非凡品,一下子就将其他人衬托的格局小了。
说的直白点:小朋友写的东西都跟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
故而众人一致推举展鹤的文章为甲等,其余的皆和稀泥评了乙等。
都还是些孩子,不管是见识还是眼界都相当有限,能玩出什么花儿?左不过是文章修饰和典故用的熟练与否罢了,都差不多!
那位郭小公子恰随其母,十分自负,听说自己只得乙等后便不服气,蓝源也不同他客气,面无表情的叫人将自己儿子的卷子张贴了,供人端详评判,郭小公子看过之后便如漏了气的皮球,蔫儿了。
他虽自负,却不是痴傻,好歹还是分得清的。那蓝公子的文章固然没有自己的工整,辞藻也不是多么华丽,典故用的也不算多,可没一个字是多余的!
他认输!
这倒罢了,难为郭夫人依旧不死心,叫人去抄了回来后细细琢磨,越琢磨脸越黑,最后也不知她跟儿子说了什么,郭小公子直接就泪洒当场,继而拂袖而去。
说,说不过人家;比,比不过人家,郭夫人连番惨败,终究脸皮厚度有限,实在坐不下去,敷衍几句就回了驿馆。
端午当日,蓝源之长子蓝辄、黄泉州一家客栈,名扬新明州!端的势不可挡!
官商有别,再者,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待,跑出去窝在客栈里算怎么回事儿?因此早前颇有些人质疑蓝源将儿子放在外头的做法,结果今儿这一出,哪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放的好!家里不是正经待的,就得出去住!出去了才有出息!
瞧瞧人家的儿子,这才几岁,就他娘的知道关心国计民生了,长大了还了得?
都是儿子,怎么人家的就长进,你们整天动辄哭闹不说,还今儿要银子买这个,明儿要银子买那个的,终日攀比个没完。书读的不见其多好,文章也是流于表面,可惹祸生事的本事一个赛一个强,简直叫人多少气都不够生的。
莫非……得送出去才能成才?
可,可且不说那一家客栈不是正经寄养所,郭老先生名扬天下,眼界高的很,严格起来六亲不认,哪里是谁想拜师就拜得了的!
唉,这可愁死爹了!
不过说也奇怪,那郭老先生同一家客栈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就稀里糊涂的住下了?即便退隐了,难不成真就那么不挑?
小孩儿今儿可真是大杀四方,势不可挡,展鸰和席桐也是高兴,决定好好奖励一番。他们搜集齐了食材之后晚上回来还亲自下厨,烤了大庆朝第一个庆祝蛋糕。
新明州水草丰美,奶牛也壮实,牛奶更加香醇。前两日下雨,席桐光着脑袋就从外头回来了,当晚鼻子就有些堵塞。展鸰担心他感冒,半夜爬起来给煮了一碗姜撞奶,热辣辣的哄着他喝下。展大爷不喜欢吃姜,嫌有味儿,可因这里的牛奶实在很好,滋味醇厚扎实,竟将姜里的辛辣去了几分,席桐略哼哼几声就乖乖吃光。
第二天,展夫人又亲自去厨房做了两份红豆双皮奶,两人对着香菇鸡蛋木耳的三鲜小笼包来了个乱搭,对着雨后园景美美吃了一顿。
牛奶厚重,尤其容易结皮,展鸰当时还笑,说做了这么多年双皮奶,竟从没遇到这么听话的牛奶!
难得遇上好东西,她都划算好了,这几天先多多的做些黄油啊奶酪什么的,尽可能保存起来带走,不然真是可惜了。
听说水牛奶别有一番风味,不过展鸰来不及验证,怕闹不好翻车,今儿还是用的寻常牛奶。
蛋糕上头抹一层打发的新鲜奶油,中间夹了红杏果酱,收拾停顿之后,她还尝试着写了几个字,可惜天气炎热,动物奶油又容易坍塌,不多会儿就糊的看不清,更别提做造型,也只好做罢。
这蛋糕可谓真材实料,不用凑近了都能闻到扑鼻的香气。只是时下白色不大吉利,展鸰和席桐看了一回,干脆又在外头薄薄的抹了一层果酱,于是最后整个蛋糕都成了美丽的……粉红色。
嗨,男孩子跟粉红色也挺配的嘛!
蓝源夫妇还笑,“早前儿在你们那儿吃了蛋糕便念念不忘,不曾想如今还能吃第二回 ,倒是托了辄儿的福!这模样倒是喜庆。”
顿了顿又道:“辄儿能有今日,多亏两位费心了!”
真的,他们都不敢想!
若说都是郭先生的功劳,那他们是头一个不肯认的。郭先生满腹才华不假,可会的也就是那些东西,而且因他出身世家,对才华学识看的比什么都重,也未必会在孩子这么小的时候就叫他留心如此琐碎的小事。那么儿子这点成就是哪里来的?答案不言而喻。
展鸰摆摆手,又往外头斜了一眼,示意他们饭后再说旁的,然后便笑着叫展鹤吹蜡烛。
那位郭夫人到底是谁?她同他们认识的那位郭先生究竟有没有关系?今儿他们闹成这样究竟为何?以后还会不会有后顾之忧?满满的问题都在他们脑子里堆着呢!
今儿闹的这一出可不是偶然两个字能解释清楚的那样简单,等会儿她跟席桐还有的是问题要跟这对儿夫妻对峙呢,可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混过去!
“我们老家那儿有个传统哩,吃蛋糕的时候吹蜡烛许愿就能成真的。”
“真的吗?”展鹤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小孩子嘛,对这些听上去十分美好的神话传说之类的都有种本能的向往。
“嗯。”席桐点头,“不过也得努力,不然仙人若是瞧见你好吃懒做,就要将愿望收回去的。”
许愿也好,算卦也罢,说白了都只是一种精神寄托,可以让人进一步产生斗志的。可若是以为许愿之后就能高枕无忧,那可就本末倒置啦。
“鹤儿肯吃苦的!”展鹤忙道,又老老实实的按照他们说的闭眼许愿。
四个大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然后下一刻,就听小小少年清脆稚嫩的声音回荡起来:
“希望大家永远都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我之所求,仅此而已!
第122章
一次端午宴, 让展鸰和席桐彻底从幕后走向台前, 解决了外界对于展鹤的传闻之余, 也向外人展示了这几方之间亲密的联系。
只是两个人对此没有什么心理准备,难免有点不大自在。
蓝源夫妇先跟他们致歉,又真心实意的说:“两位只想安生度日, 这本没什么, 不过人无伤虎意, 虎有害人心,这世上的事也并非怎么想就怎么来的。如今你们已然入世, 就少不了做些俗事。”
“并非一味躲闪就能安稳度日的,”蓝源意味深长道,“只有当你们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后, 才有资格谈这些。”
这世上, 谁活的都不容易,想遂心顺意, 本就要付出代价。你不想斗?怎么可能!
一家客栈之所以迄今为止都安稳无事,无非两个原因:
于私,他们一个个虽然不主动惹事, 可武艺超群,谁都知道不好惹;
于公, 谁都知道本地知州大人护着, 如今更得了圣人青眼, 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展鸰和席桐本能的想要反驳,可潜意识里又知道对方说的对。就好比之前跟他们开在同一条道上的那家黑店, 一家客栈本来是正当经营合理竞争,可是对方却因为利益受损而过来找茬,若非他们两个够狠够能打,只怕这会儿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再就是后来他们联合清宵观推出的酒精和高度白酒,一桩桩一件件,都无一例外的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和名望,短时间内就聚拢了无数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太多东西。如果不是他们过早的就展示出了出众的武力,外加褚清怀等人明里暗里的撑腰和保驾护航,便如孩童怀抱黄金招摇过市,别说这会儿得了圣恩可以分一杯羹,只怕能不能保住命还两说呢。
今天这件事也有褚清怀的意思在里面。他本想着待自己成了知府之后,在沂源府的地界上顺理成章的将二人推出,奈何圣人留他说话,且又要准备上任,又要各种帮忙收尾铺垫,拖的太久了,最早也是中秋。而下面好些人早已按耐不住,如果不敲打一番,只怕就要出事了,只好退而求其次,托蓝家夫妇出手。
一家客栈做了这么多事,又阴差阳错跟几家连在一起,早就入了有心人的眼,不是想躲就躲得了的。越是神秘的事物越引人遐想,使人冒险。也恰恰因为这样,他们才更需要来一点适当的曝光,给外人看一点他们想看的,那些人自然就不会铤而走险了。
展鸰和席桐沉思良久,心中十分感慨,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背后,旁人已经做了这么多。
两人齐齐起身道谢,“受教了。”
揣度人心和耍心眼这一类事情,他们两个确实不擅长。所幸遇见的人都不坏,不然……
见他们确实是诚心诚意道谢,蓝源夫妇也跟着松了口气,忽然又有点遗憾:
孺子可教,可惜人家不乐意当干亲,唉!
解决了最大的问题之后,厅内气氛陡然一松,四人又吃茶,略说些闲话,展鸰又问起那位郭夫人的来历。
蓝夫人就道:“她与郭先生,确实是亲戚,不过本就是郭家旁系,如今早已经出了五服,与陌生人也没什么分别。早点郭家闹分家,本家官做的并不算大,颇有点清贫。而郭夫人的祖上经商,着实攒了不少家财,后来就给儿子捐了个小官,然后一代代传下来,倒也算一户名门望族。只是如今有些后继无力,就想着重新捡起跟本家这边的联系……郭先生名扬天下,想当他入室弟子的人不知凡几,只是他老人家的眼光颇高,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收徒了。这也罢了,可如今却突然传出来收了一个几岁的奶娃娃为徒,曾被他拒绝过的人心中难免不是滋味,也都巴巴的想等着瞧瞧这个姓蓝的小奶娃,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展鸰和席桐瞬间就明白了。
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那郭夫人也是有儿子的,或者说,郭家旁支自然也有许多后人,本就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谁成想郭先生那倔老头儿谁的脸面也不给,坚持公事公办,于是……郭家旁支无人能入他的眼。
若是大家都选不上也就罢了,可偏偏郭先生转头就收了蓝辄这么个才刚启蒙的外人,他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尤其如今郭先生又住在一家客栈,外界传闻十分乐不思蜀,郭家旁支就更气了:
若说您老是嫌弃我们的出身,可那一家客栈岂不是正经商户?谁又比谁高贵些!瞧得上他们,瞧不上自家亲戚,打谁的脸呢?
展鸰心想,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分明是郭先生自己的选择,可郭家旁系不好正面责怪郭先生,只好将气撒在他们身上。
可不就是应了方才蓝夫人他们说的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说完了这些之后,席桐就提出要辞行。
“已经叨扰数日,且也俗事缠身,且容日后再聚。”
蓝源夫妇就面露难色,蓝夫人带了几分恳求的道:“再有十日便是老爷的生日,我们想着,能不能留到过完生日?”
这?展鸰和席桐愣了下,没想到这么巧。
这事儿不必问过展鹤,于公于私,小孩儿都该留下来为父亲过生日。
因为他已经作为蓝家的长公子,正式在社交场合中亮相露面看,代表的就是蓝家的规矩和体统,如果分明没什么要紧的事,却偏要在这个当儿走了,不在父亲跟前尽孝,在这个时代是很大的一桩罪过。一旦传出去,大家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第123章
展鹤是肯定要留下的, 但展鸰和席桐两个确实不方便再待了。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最残酷的问题:
展鹤单独留下之后, 还能走吗?
这会儿展鸰和席桐都在眼前, 小孩儿肯定是更倾向于跟着他们回一家客栈的,但问题是,再过十来天, 他真正重新过回只有父母兄弟的家庭生活之后, 一家客栈在他心中还能剩多少分量?
两家已经开诚布公到今天的地步, 蓝源夫妇自然不会背地里耍心机,可……假如是小孩儿自己想留下呢?
说到底, 人家才是正经的骨肉至亲,天生一份血脉亲近,孩子本就对生父生母有生理和心理上的向往, 如今误会已解, 为什么不留下?
展鸰不敢赌,也不敢想, 更不愿叫小孩儿为难。
她让大树留下,十日之后不管小孩是走是留,都捎个信儿家去。
听说他们要走, 展鹤还挺着急,“姐姐, 你不等鹤儿了吗?”
展鸰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儿, 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姐姐也想啊,只是你知道的, 一家客栈还有好多人呐,这回我们出来的够久了,所以姐姐跟哥哥必须回去啦。”
“那,”小孩儿急了,看看他们,又扭头看看蓝源夫妇所在的方向,十分摇摆不定,“那鹤儿,鹤儿也走。”说完,他又软趴趴的央求道,“姐姐,不能再多留几日吗?弟弟可好玩了,姐姐不喜欢吗?”
蓝輈是个很乖很爱笑的宝宝,长得又好,很少有人不喜欢。有时候展鸰和席桐看他,就跟看见了小时候的展鹤似的。
“姐姐最喜欢鹤儿啦,”展鸰笑笑,伸手抱了抱他,“没关系,你留下吧,大树陪着你,好不好?”
展鹤微微皱了小脸儿,显然对这个决定不是特别喜欢,“可我更喜欢姐姐和哥哥呀。”
他又眼巴巴的看着正冲自己低头微笑的席桐,小声问道:“哥哥,真的要走吗?”
席桐弯腰,轻轻往他额头上弹了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是男子汉,这点分别算什么?”
他跟展鸰,几乎都已经做好了此番分离即是永别的准备。
两边亲亲密密的说了好些贴心话,展鸰有太多的事情想嘱咐,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小孩儿是留在自己家里,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只好又都咽了回去。
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之后,展鸰和席桐像往常一样送他到门口。展鹤也像往常一样往前走,可走了几步,却又巴巴儿追回来,在他们身后大声喊道:“哥哥姐姐等我呀!”
展鸰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两人次日一大早就走了。蓝源也知道他们的心思,什么都没说,只是破例为他们开了一张可走官道的帖子,“天气越发热了,又多雨,走官道轻省些。”
回去的路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十几日后,展鸰和席桐就重新站在了一家客栈的门口。
见他们这么早回来,众人都十分欢喜,只是……怎么少了人?
众人面面相觑,见两个掌柜的似乎面色不大好,也都很识趣的没问,只是重新换上欢天喜地的模样,忙前跑后的帮忙张罗,又有二狗子等人过来说这两个月的事儿:
“清宵观的两位道长来过一回,送了自己包的粽子还有一些驱蚊虫的丸子……这两个月的分红也都到了,还是照您说的存在原先的钱庄里。褚大人月底已经去上任了,听说六月就是正经的知府老爷了哩!褚小姐和夏大人来过两回,因您两位不在,也没多坐,只是留了两封信,都在这里了。他们还说请你们得闲儿了,务必过去玩耍……”
展鸰和席桐都看了信,褚清怀那边倒是一切顺利,并没什么变故:褚清怀官场得意,终于成了正四品知府,夏白出任正五品司马,统管沂源府一切兵马军务,还说跟着他干。
两人唏嘘一回,这才找了郭先生和纪大夫,将展鹤那边的事情说了,又讲了自己的猜测。
“我们想问问您二位的意思,本就是为了鹤儿才过来的,若是来日他留在蓝家……”说这话的时候,展鸰心里也挺难受,真心实意相处这么久了,她几乎将郭先生和纪大夫当成自家长辈,一想到如今可能分离在即,就觉胸口堵得慌。
可没法子啊,该面对的事儿还得面对。人家本就是蓝源请来的大佛,两边合该没干系的,若是来日正主都不在了,她自然没理由强留。
屋里有点过分安静。
“来日鹤儿回来,却去哪里找师父?”郭先生终于问道。
展鸰一怔,“我觉得”
“你倒是会觉得。”郭先生话里有话,摇摇头,“白当了个姐姐。”
他的小徒弟他还是清楚的,也算是旁观者清吧。
“有日子没吃卤煮了。”郭先生忽然又风马牛不相及的来了这么一句。
“啊?”展鸰抬头,有点儿莫不着调。这话题跳跃也忒大了。
“早前儿谁说紧着我们吃喝的?怎么,”纪大夫抄着两只袖子,理直气壮道,“现在嫌我们两个老头子吃得多了?才刚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乎的,就想撵人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门儿都没得!”
“啊!”展鸰一下子就明白了,胸腔中忽然涌动着感动和酸涩,她拼命忍着才没哭出来,“成,还想吃什么?”
纪大夫当下毫不客气的报了一大串儿菜名,然后看着展鸰比进来时不知轻快多少的背影,突然眨巴着眼睛道:“若是我跟旁人似的早早成了亲,如今孙女儿也该这么大了。”
以前觉得家庭子女是牵绊,如今看来,这世上倒也不乏重情重义之辈,若果然能有这样好的孩子,倒也不枉了。
郭先生瞅了他一眼,“德行吧!”
如今越发倚老卖老起来。
虽然两位掌柜的没明着说,可一家客栈的老员工都觉得展大爷可能是回不来了,正觉得可惜呢,就见自家掌柜的满面春风的进来了。
“师父!”李慧忙带人迎上去,笑道,“您这一走几十天,大家可都想死了,想吃点儿什么?”
“我自己来,”展鸰麻利的挽着袖子,又围了围裙,“唉,天生劳碌命,进了厨房才觉得自在了。”
众人就都笑,高氏大着胆子道:“那是掌柜的您厚道也实在。”
厨房里又是油又是烟的,但凡能闲着,谁爱往里头钻?也就是他们掌柜的喜欢亲力亲为罢了。
老卤汤还在,李慧照看的十分尽心,滋味儿比展鸰走时更加醇厚几分。
她舀了一盆出来,往汤里丢了几个火烧,又捞了好些大肠小肠猪肝猪肺什么的,顺便略切一些五花肉和豆干。那五花肉也是煮透了的,大油早就撇干净,剩下的肉质细腻紧致,肥而不腻,多吃些也没事。
满满一大碗卤煮,汤汁呈现出诱人的深褐色,满是荤腥,可却不见一点油花,当真可爱极了。
大家的口味展鸰都烂熟于心,根本不必过多思索,一双手在十多个调味罐子中间穿花似的过了一回,料就都加好了。
正好还有做豆腐脑剩下的嫩豆花,展鸰又叫李慧剥了两颗皮蛋切丁,足足的浇了姜醋汁儿,拌了个皮蛋豆腐。
夏天菜蔬丰盛,外头菜园子的菜拼了命的长,特别喜人。展鸰顺手去摘了两个紫红油亮的大茄子,刮皮切块,加了花椒和蒜蓉弄了个家常红烧茄子。
李慧久违的见了师父,当真是欢喜的不得了,跟着忙前忙后的,又道:“师父,煮了排骨哩,要不要来点?”
展鸰略一琢磨,笑道:“也罢了,你且给我做个椒盐排骨,我也瞧瞧这些日子你退步了没。”
李慧重重点头,搓着手道:“师父,且瞧好吧!”
师父不在这些日子,她越发刻苦,每日早晚还是不厌其烦的练着颠勺,家里男人都说她膀子都粗壮了呢!
师徒俩同时霸占着两个灶台,李慧做排骨,展鸰就指挥着高氏将煮熟的土豆碾成泥,然后起锅烧了鱼香土豆。
连同席桐在内,一多半的人都爱甜口,自从展鸰做了鱼香肉丝之后,鱼香茄子、鱼香豆腐等一系列都跟着上了菜单,今儿就做个鱼香土豆泥。
不多时,李慧的椒盐排骨也做好了,展鸰细细看了一回,又尝了,满意的点点头,“果然长进了,日后我也更放心了。”
得了师父肯定的李慧乐得合不拢嘴,脸都涨红了,忙道:“都是师父教得好!”
展鸰失笑,“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好就是好,说明你有悟性,也肯吃苦,我很高兴。”
李慧的脖子都跟着红透了,眼见着好似随时都能兴奋地厥过去。
席桐进来帮忙端了饭菜,两个大托盘一手一个,他走的极稳,里头汤汤水水一点儿没撒出来,看的铁柱等人眼热不已。‘
瞧瞧,这就是他们二掌柜的,这下盘稳当的!
“你们不在,我跟老郭吃饭都不香了!”纪大夫狠狠扒了一口鱼香土豆,舒服的眼睛都眯起来,不过嘴里还是非常肯定的道,“瞧瞧,都瘦了!”
展鸰默默地看了看他圆润的下巴线条,非常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郭先生挺鄙夷的瞅了他一眼,脸呢?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天儿也有些阴霾,四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吃饭,郭先生又问他们在新明州的经历,展鸰和席桐你一言我一语将端午宴上的事儿说了。
郭先生点点头,面不改色道:“乱鸦聒噪,不必在意。”
他是直接将旁系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当成聒噪的乌鸦了,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展鸰和席桐都点头,想了想,又道:“我们想着,过些日子往东走走,正好顺道去给褚大人道贺,也去海边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