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鸰和好了面,一边捏肉火烧一边对席桐道:“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跟他明说,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是。”
捏火烧得用油,软趴趴一个饼子似的,光亮亮的。用面粉就硬了,发柴发干,烤出来不够脆嫩好吃。
席桐帮她往烤炉里送,又添柴,听了这话沉默片刻,有些闷闷的道:“倒也不算不乐意,只是我怕教不好。”
嗨,也不是教不好,而是压根儿就不会教啊!
展鸰笑着看他,“怎么不会,你不还教会了我么?”
席桐瞧了她一眼,别开脸,低低道:“你不一样。”
“嗯?”他说的声音太小了,竟被火炉下头噼啪燃烧的柴火响动压下去,展鸰没听清。
“没什么,”席桐摇摇头,一张脸被火光映红了大半边,“这是好事,若能将这个传开,想必能极大的提高破案率,不过古代和现代的绘画技法、理念相差太大,他又一点儿相关基础也没有,就相当于从零开始……”
若虚拟人像速写的技能能在这些官府衙门里传开,势必会迎来一场犯罪分子大清洗,无数逍遥法外的坏蛋都将无处遁形,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只这一个理由就叫席桐说不出拒绝的话。
干他们这行的难免有点职业病,总忍不住多替百姓考虑些。
可是他教?难啊!
展鸰光是操持客栈这一大摊子事儿就累得够呛,哪儿能再抓一把?这是他自己惹来的麻烦,总不能叫旁人替他担着,不成。
展鸰想了下,说:“要不这么着,昨儿你不还应了教鹤儿么?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就叫那老汉在一旁看着,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能学多少是多少,你也不必太过刻意。”
对展鹤,席桐倒是能说上几句。左右也是从头学起,就让那老汉当个旁听生呗,也不算正经师徒名分。若是他果然有天分,想来也能学到几分;若是没有天分,过几日打发了也就是了。
席桐想了一回,点点头,“也好。”
肉火烧在烤炉里头滋滋作响,浓郁的香气随风传播,小五又腆着脸进来,挠头不已,“掌柜的,二掌柜,这个,外头客人老问哩,说什么这么香。我本说是您自己做了吃的,他们死活叫我进来问一回,看等会儿有没有剩的,他们愿意花钱哩!”
席桐黑着脸看他,小五就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欲哭无泪的喊道:“二掌柜,真不是我愿意的!”
他就是个跑堂,客人老催,他有啥法子么!
好端端的,谁这么想不开的非要跑进来面对他们二掌柜的!他是被逼的啊!
展鸰捏了捏席桐的胳膊,笑道:“咱们自己先吃够了再说。”
见席桐脸上略见和缓,她又道:“这个当顿吃最好,不然外头都不酥脆了,软趴趴的,味道大打折扣。”
言外之意,吃不了的就卖了吧。
席桐哼了声,到底没再说话。
展鸰简单的估算了下,对小五道:“去外头说,实在是自己做着吃的,并没有多少,一人最多买俩,统共也就能剩十个二十的,先到先得吧。”
“好咧!”小五巴不得一句,得了话立马麻溜儿的走了,不多时,外头就跟炸了锅似的,“我我我”响成一片。
烤着火烧的空档,展鸰又去将腌了一夜的鸭子挂到另一个烤炉里,预备做好了之后给诸锦他们送几只,自家留几只吃,余下的就卖出去。
过几日城里王同知那栋三层铺面就会正式过到她名下,这会儿之所以选择把火烧、烤鸭、凉皮等稀罕菜品陆续搬出去,也是为了提前打响名声。
李慧端着盆子进来汇报,“师父,豆子泡好了,您要的面筋俺也洗了,洗出来的粉水也搁在一旁沉淀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俺做啥?”
好几天没正经吃点心了,展鸰自己也想得慌,昨儿特意嘱咐了李慧泡绿豆红豆,等会儿肉火烧烤完了之后,她再做些红豆酥、绿豆酥。
正值换季,绿豆清热败火,吃些也好。
展鸰点点头,又带着她飞快的做了些火烧,边做边见缝插针的教导:“这酥皮点心好吃与否,其一自然是馅儿,其二,便是皮了!若是不酥,怎么能叫酥皮点心?揉不出好皮子,这点心差不多就废了一半……”
不多时,头一炉火烧好了,展鸰将它们用长柄铲子小心盛放到大托盘里,先叫了秦嫂子来,给展鹤送了两个去。又添了小米粥。
“他脾胃不大好,劳烦嫂子你好生盯着,千万细嚼慢咽。吃饭前先喝几口粥滋养肠胃,之后再吃饭。这个小咸菜开胃的,不过吃多了也不好……”、
秦嫂子仔细听用心记,又重复了一遍才小心的去了。
李慧去给豆子搓皮,稍后蒸熟了再细细的碾成泥,预备用猪油炒过,忙碌又开心。
反正师父叫她干点什么她都高兴!
昨儿她跟二狗子学写字了,如今她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回头家去就教给两个娃娃!也好叫他们知晓,他们的娘也是识字的人了!
展鸰和席桐两人对坐着吃肉火烧。
有热热的稠稠的金黄小米粥,另有一碟用盐和香醋凉拌的心里美萝卜丝、油焖辣椒小咸菜,还有一碟卤味、卤蛋,再配着外皮酥脆掉渣的薄皮火烧,简直美到心里去。
慢悠悠吃完了饭,展鹤又跑过来耍了一回,还给他们背了今儿才学会的一首诗。
展鸰没口子的夸奖,就见小东西眼巴巴瞅着不断散发香气的烤炉,“姐姐,鸭子好了么?”
展鸰笑道:“还得两刻钟呢。”
展鹤吞了吞口水,又眨巴着眼睛道:“那,那我能吃块糖吗?”
展鸰跟席桐对视一眼,毫不留情的揭穿他的小算盘,“当然能,这块糖你想早上吃、中午吃、晚上吃都好。”
不管什么时候吃,不都还是只有一块嘛!
喂猴子朝三暮四的典故他上个月就听姐姐说过,哼!
展鸰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下午姐姐做点心,鹤儿想不想吃红豆酥、绿豆酥?”
一听到吃这个字,展鹤口中就本能的口水分泌加剧,“好吃吗?”
过去四年的人生太过短暂,他压根儿没能吃多少东西,跟着展鸰之后问的最多的话就是“那是什么?”“好吃吗?”
展鸰点头,“可好吃了!”
“好!”展鹤答应的毫不犹豫,至于不能拥有第二块糖瓜什么的,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姐弟俩闹了一回,就见展鸰突然伸出手来,指着上面的一条血管问道:“动脉还是静脉?”
展鹤毫不迟疑的答道:“静脉!”
“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怎么办?”
“按住下面!”
“动脉呢?”
“按住上面!”
“鹤儿真棒!”展鸰夸奖道,又朝席桐怒努嘴儿,“好了,跟你哥哥去学包扎吧,等会儿就有香喷喷的点心吃啦。”
展鹤跟着欢呼一声,美滋滋的转向席桐那边了。
展鸰笑着看他们把自己包扎成各种形态的木乃伊,这才不紧不慢的去给烤鸭出炉。
展鹤这个孩子太聪明,如果只是单纯学习科举内容的话实在有些暴殄天物。恰好他的哥哥姐姐拥有这个时代的人所无法企及的庞大知识储备,一切顺理成章。
席桐没来之前,展鸰就已经在教导展鹤启蒙之余传授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内容包容万千,领域更是上天入地,只要有用的,她都教。
如今席桐来了,两人相互分担,展鸰瞬间轻松很多。
这几天两人开始给小孩儿讲解基础人体构造和急救常识,放在这个年代,那是能救命的。故而两人要求格外严格,小孩儿学的也格外认真。
展鸰出了厨房,来到后院的烤炉旁,只一眼就判断出现下正是最佳火候。
为了攒鸭毛,最近她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风干鸭、卤鸭、烤鸭齐上阵,自家养的鸭子除了下蛋的都杀光了,只好从外头买,附近一个村子的鸭子都给她收购的差不多了。
烤鸭尚未正式对外投放,不过前头两样都卖了有些日子,外头食客们评价相当不错。尤其如今天儿渐渐暖了,好些人专程从城里找过来,一边欣赏城郊绿草茸茸,一边吃些个美味的菜肴,若再有小酒浅酌一番,那就更美了。
今儿外头的客人依旧不少,正是叫烤鸭隆重登场的好时机。
她用特质的长铁钩将一只只红褐色的冒着油的烤鸭取出,积攒已久的浓郁香气便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在院中肆意流淌,熏得里头两个教学班子成员都忍不住齐齐往外窥探。
好香啊,满脑子里都是鸭肉葱丝黄瓜条儿蘸酱卷饼,根本学不下去!
展鸰飞快的片了几只,一只分给李慧等一众元老级员工尝鲜,另一只她跟席桐、展鹤三个人分吃,还有两只打发铁柱立刻进城送去诸府,给诸锦、夏白他们,剩下几只都端到外头去。
食客们正对方才的肉火烧赞不绝口,抢到的嫌没吃够,没抢到的更是念念不忘,这会儿见那年轻貌美的老板娘端着几只大托盘出来,上头一片片鸭肉连皮带肉码放的整整齐齐,旁边一圈儿葱丝、胡瓜丝、巴掌大小的薄饼和甜面酱,几个小碟子中间还摆着一朵淡紫色的大萝卜花,很是好看。
“老板娘,甭管这是甚,我先要一份!”
“对对对,要一份!”
“这边,别忘了这边,才刚火烧没抢到,这回的这个什么总得有吧?”
“抢没抢到有什么要紧?好吃是好吃,偏不叫多买,就那么两个,还不够塞牙缝哩!”
经历过方才的火烧抢夺战,好些人都有了经验,当即喊起来。
展鸰将托盘放在一张空桌上,笑道:“都有,这个多些,诸位先不必着急,我先弄些你们尝尝,不要钱的。若是觉得好呢,只管要,若是吃不惯,也不怕叫了后悔不是?”
里头单是胡瓜丝一样就注定了这烤鸭套餐的价格会令相当一部分人望而却步,倒不如这会儿先免费试吃,想来大家尝过之后,即便不舍得日日吃,也会忍不住隔三差五就勒紧裤腰带买些来打打牙祭。
众人就见她一边说笑,一边麻利的动作着:
小薄圆饼不过掌心大小,十分小巧,一拎起来就能隐约看到对面的情景,可见其薄。
老板娘先夹了两片连皮带肉的鸭子蘸了面酱放到薄饼上,又依次放入葱丝和胡瓜丝,然后手指移动,就卷成一个小巧玲珑的饼卷,影影绰绰透出来里头的翠色来,很是赏心悦目。
有个穿着宝蓝五福同寿长袍的中年男子就惊讶道:“竟用了胡瓜丝?”
那可不是什么便宜玩意儿,如何掌柜的竟舍得!
可到底他也是做买卖的,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展鸰的打算。
这年头早已不时兴空手套白狼了,想有回报先得投本儿,只要东西真好,就不怕没人买。既然掌柜的都舍得用胡瓜丝,想来这东西的滋味必然妙不可言。
一个饼卷里头不过两片薄鸭肉,在座二十位客人下来,也不过用了半只鸭子、一条胡瓜罢了。
一家客栈甚少弄的这样阵仗,众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稍后小五用小碟子一人一个饼卷送过来的时候,都本能的先看再尝。
只这一入口就了不得了。
冬日酷寒难熬,更兼少有青菜瓜果,吃的本就油腻,可这一口下去,咔嚓嚓,胡瓜丝的清香瞬间满口,非但没被鸭肉的咸香油嫩抢了风头,反而进一步催发了肉类的醇厚滋味!
更有葱丝的轻微刺激也杀出重围,并未觉得违和,竟意外与这些呈现三足鼎立,互不相让却又缺一不可。
“好痛快!”宝蓝袍子的男子拍案大笑,招呼道,“掌柜的,且将这新式鸭肉的新式吃法依样上一只来!”
这会儿他倒是庆幸火烧只有两只了,不然若是填饱了肚皮,此刻却又从哪里找空来塞这烤鸭?
展鸰一摆手,小五就上去了,笑眯眯的唱道:“烤鸭套盘一只,诚惠纹银一两!”
那中年男子早有准备,且本身也不缺银子,故而并不惊讶,只是在座其他食客未免有些倒吸凉气。
一两银子?!
一只鸭子,竟就要一两银子?!
纹银一两,都够在集市上买多少活鸭了?
这年月,能巴巴儿跑出四十里地来这里吃饭的,手头都不算拮据,可饶是这么着,还是有不少人惊着了。
他们本能的想嫌贵,可偏偏方才又吃过,且不说滋味如何美妙,光是里头的胡瓜丝,只怕就衬得起这个价钱了。
这么一想,倒也不算多贵了。
贵吗?其实确实是贵的;可值吗?太他娘的值了!
胡瓜乃是卖得最好最贵的洞子货之一,一个两个又称不大着,说不得要论斤卖,故而绝大部分家庭都是问都不敢问的,只要冬日菜里有它,便好似甭管多贵都无可厚非了。
对大家的反应,展鸰早有预料,当即十分贴心的道:“这烤鸭套盘,若是一回吃不了一只的,可分开半只买。”
如此一来,就是五钱银子了。
众人略一琢磨,嗯,这倒是勉强在承受范围之内,倒也罢了。旁的不说,回头他们一来能吹嘘吃了谁也没吃过的新鲜美食,二来,好歹还沾了个洞子货的边儿呢!
买!
于是好些人都你半只,我半只的叫开了,不多时,倒也卖出去三只。
从来就没有白花的银子,付账的时候虽然心疼,可等这烤鸭吃到嘴里,谁都觉得物有所值!
罢了,贵就贵些吧,左右不是顿顿如此,一月几回打打牙祭也不错。
二狗子在旁边记账,算盘打得啪啪响,美的嘴都合不拢了。
展姑娘就是厉害,什么平平无奇的东西到她手里,转眼就成了无上美味。早先他觉得一罐泡菜五十文就够惊世骇俗的了,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一两银子,一只鸭子一两银子,不过是多了点儿胡瓜丝而已,试问还能有第二个么?
嘿嘿,他就知道当初自己一门心思跟着展姑娘混绝对是这辈子做出的最明白的决定。
展鸰又挨着桌子送了碟泡菜,笑道:“多谢诸位大老远过来捧场,不过日后啊,想吃什么就不必跑这么远了。”
众人一听,纷纷问道:“可是要搬到城里去?”
那宝蓝袍子的男子一口一个薄饼烤鸭卷,吃的舔嘴抹舌的,闻言笑道:“早就该如此了,”又对着邻座几个食客笑道,“若是早搬进去,我也不必为了几罐子泡菜日日打发人过来买。”
他就是最早尝试泡菜的人之一,也是当初潘家酒楼引进泡菜后头一个点的,一早就认准了这个味儿。哪怕后来雨后春笋般涌现出许多仿冒的,价格也便宜,可他还是坚持非一家客栈的不吃,只道外头的味儿都差了些。
在场有人识得他,便笑道:“说起财大气粗吃喝讲究,谁也比不上您胡掌柜,听说上月喜得千金?恭喜恭喜!”
这胡掌柜买卖做的好,花钱也大方,前头几个月只要家中婆娘略提一嘴,他便打发人满城找东西吃,一时传为笑谈。有好些男人说他不够硬气,被个娘们儿治的服服帖帖,殊不知,更多的女人们却羡慕他的媳妇。
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这辈子也不枉了。
“同喜同喜!”胡掌柜冲道贺的人拱了拱手,当即喜气盈腮道,“我那婆娘甚是争气,女儿乖巧的很,长得也好看,又白又嫩,大眼睛小嘴巴,不似我一般粗拉,哈哈。我只要一见了她呀,便觉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那人也知道胡掌柜疼爱妻女,当下顺着奉承了些好话,“那是那是,当爹娘的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给后头的儿女多积攒些家私么!”
那胡掌柜点头称是,笑声爽朗,当下又叫了一只烤鸭,先打发了随行的小厮快马加鞭的送回家去,“与夫人说,这是一家客栈出的新式烤鸭,我尝过了,甚是美味,且给她换换嘴。”
展鸰笑道:“胡掌柜是个难得顾家的好人,胡太太胡小姐都有福啦!本店不日将在城内东区玄武路一带开设门面,一应的泡菜、腌蛋、松花、卤味等都有,还有近几日的烤鸭、凉皮也有,还请诸位多多捧场!”
众人都叫好,又七嘴八舌的问那什么凉皮是怎么个味道,其中尤以胡掌柜最为积极。
“胡掌柜好兴致,展姑娘买卖越发好了。”正说着,外头忽然进来一对父子,当爹的不到五十岁年纪,慈眉善目的,儿子与他六七分相似,约莫二十来岁,瞧着更腼腆些。
“潘掌柜!”胡掌柜和展鸰都回了一声。
来得正是黄泉州内潘家酒楼的潘掌柜和他的次子潘圆。
巴巴儿找到一家客栈来的食客颇多老饕,故而亦识得潘掌柜,见他同展鸰的关系竟这般融洽,都有些惊讶。
不都说同行是冤家么?缘何这二人非但不打的头破血流的,反而和和气气的?
展鸰亲自将这父子俩引到桌前,“怎么有空来的?”
小五笑容满面的问了好,忙递上两条雪白的热手巾与他们擦手,又倒了热热的麦仁茶,然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端的训练有素。
潘掌柜打量四周,笑道:“今日日头好,便出来走走,也认认菜,谁知越走越远,索性便出了城往这头来了。”
他又与胡掌柜略寒暄几句,抬头见好些人正眼神复杂的盯着这边,便呵呵一笑,“这位展掌柜与老朽乃是忘年之交,她的手艺,你们只管放心!”
竞争对手跑到自家地盘上替她打广告什么的,展鸰真是有些不好意思,“瞧您说的,我这脸上着实臊得慌。”
潘掌柜依旧笑呵呵的,摆摆手,“实话实说罢了,这有什么?”
他这是第二回 来了。
头一回来的时候,展鸰也惊得够呛,跟旁人一样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后来才知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免十分羞愧。
当时她曾经忍不住问潘掌柜,“您好歹也是酒楼掌柜的,就这么大摇大摆跑到这里来,不怕人瞧见说闲话吗?”
不怕说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放在后世,这就好比百事可乐的经理跑去可口可乐家买东西,麦当劳总裁去肯德基叫全家桶一样!
当时潘掌柜就笑了,然后说了一番叫展鸰佩服的五体投地,且终生难忘的话:
“展姑娘,许是人老了,难免多些唠叨。世上之人,便如天上繁星,看不尽数不清,星星每日起落,人亦有生老病死,旧人犹在,新人却层出不穷,哪里看得过来?”
“莫说天下之大,只是这区区一个黄泉州,这样多的人口,生意买卖又岂是一个潘家酒楼做得完的?若每每有新酒楼出现,我便寝食难安,恨不得与人斗的你死我活,只怕早就死了,还做的甚么买卖!”
“我瞧得出来,展姑娘你并未真心愿意与旁人争斗,这很好,在年轻人里头也很难得……我就想着,若是人人都这般,天下也就太平了。”
“咱们这些做菜的,每日琢磨菜品尚且琢磨不过来的,又何苦勾心斗角叫外人看了笑话……”
打那之后,展鸰就忽然明白了为何潘家酒楼能数十年来屹立不倒了。
这人活得实在太明白!
再往后,她跟潘掌柜真就有点儿忘年交的意思。
“这是新做的烤鸭,潘掌柜、潘公子且品鉴品鉴。”她叫小五上了半只。
潘圆慌忙起身接了,“不敢劳动展姑娘。”
潘掌柜算是展鸰的前辈,他与展鸰是同辈人,却不好干坐着。
展鸰笑了笑,又对潘掌柜道:“不怕说句您老恼的话,令郎青出于蓝,日后潘家酒楼必然越发红火啦!”
潘圆有些不好意思,连道不敢,潘掌柜却笑呵呵的,捋着胡子假谦虚,“谬赞了,谬赞了,哈哈哈!”
做老子的,自然是希望下头一代更比一代强,所以展鸰这么说,他非但不会恼,反而美的慌哩!
展鸰就笑,“我也是实话实说罢了。其实我不说您自己个儿何尝不清楚?这十里八乡的,多少人羡慕您呐!”
她这确实是实话。
潘掌柜有两个儿子,长子潘方为人粗豪爽朗,于厨艺上头没多少天分,难得为人大气,如今便管着外头一应采办、账目和买卖往来。次子潘圆为人和软腼腆,厨艺却好得很,对经营酒楼也有些天分,如今便管着里头。
这兄弟两个都随了潘掌柜为人处世的好心性儿,一家子正直实在人。
前不久展鸰跟席桐俩人私底下还说呢,只要这家人不鬼迷心窍想不开,光是这两代三个人吧,就至少能保潘家酒楼再红火三五十载!
潘掌柜果然吃了烤鸭,十分夸赞,又对潘圆道:“你比展掌柜还痴长几岁,可是这天资,却差得远了。”
被当着外人的面数落,潘圆也不恼怒,反而很是诚恳的点头,“父亲说的是,展掌柜年纪轻轻聪慧过人,我不及也。”
展鸰哪里敢贪功?忙道:“本也不是我首创,都是,嗨,都是我师父教的,我便是有些改进,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因她频频端出现下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叫人想不注意都难,先前同潘掌柜说的时候还道是从旁人那里学的,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谁知次数多了,潘掌柜就渐渐觉得是她一味谦虚,反而越发推崇她。
展鸰无奈,又不愿将旁人的功劳都拉到自己身上,索性给自己编了个已然仙逝的师父,果然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潘圆就笑,“展掌柜客气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即便师父再出色,若是做徒弟的天资有限,也弄不出什么名堂。”
他也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根本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家的竞争对手而故意诋毁。
潘掌柜含笑看他们说话,心中却不免遗憾:
若是儿子的婚事略晚一些……这二人年纪相当,瞧着性格也对付,难得展姑娘为人沉稳大方,倒不失为一个好媳妇的人选。
倒不是说现下的二儿媳妇不好,只到底太过和软了些,操持小家没的说,可对家中事业,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罢了,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十之八九,既然错过了,那就是无缘,多想无益。
做不成夫妇,做个知己朋友也是好的。
他老了,这位展姑娘却才刚刚崭露头角,听说又与知州千金从往甚密,又听说连知州大人也十分欣赏。所以哪怕她自己无心称霸,日后也必然不容小觑,崛起已是既定事实。与其两虎相斗,却叫旁人坐收渔利,倒不如先把关系打好了。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饶是日后自己撒手去了,有今日一点薄面在此,但凡潘家酒楼有个什么,想来展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也不会袖手旁观。
唉,为人父母的,总是想尽可能的替子女铺平了路不是吗?
几人说了半日,潘掌柜又说分店开张之日去捧场,这才去了。
晚上展鸰跟席桐、展鹤一起吃饭还说起这事儿,“潘掌柜这人实在没的说,活的忒透彻。人但凡到了这个份儿上,基本上外界什么狂风骤雨的都影响不到了。”
她果然做了水煮肉片,红彤彤一大盆汤里浮着老些肉片,鲜嫩麻辣,一口肉片一口米饭,说不出的过瘾!
席桐也十分欣赏潘掌柜为人,听她说后也跟着唏嘘一番。
“对了,说起朋友,”展鸰忽然好奇道,“我来这里才几个月就认识了不少人,你都来了半年之久,想必不会没有信得过的朋友吧?”
话少也不妨碍交朋友的吧?
席桐夹肉片的动作顿了顿,果然表情微妙的道:“若说朋友,倒也算有一个……”
第49章
难得听席桐说起朋友, 展鸰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 不断催促道:“哦?能得你另眼相待的必非常人, 快说来我听听。”
说真的,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了,这还是展鸰头一次听席桐亲口承认另一个人是他的朋友。
席桐果然认真思索片刻, 一开口却忽然先笑了声, “他为人有些乖张。”
“当时我在南边, 有个县令自己贪赃枉法不说,还纵容怂恿亲戚横行乡里, 诸如霸占良田、强抢民女之流的恶事当真罄竹难书。我正心烦意乱,越发见不得百姓过得猪狗不如,就想着顺道过去警醒一下, 不曾想有人捷足先登。”
展鸰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是你那个朋友?”
席桐嗯了声,从青花瓷盆里捞了几块肉片, 又特意在红彤彤的汤汁里涮了涮才心满意足的放入碗中。
红色的汤汁立刻沿着洁白的米粒滑下去,氤氲的蒸汽中仿佛也被沾染了火辣辣的香气,浮浮沉沉间勾人心魄。
席桐吃饭认真, 不管是什么都分外郑重,很容易带起同桌人的食欲, 展鸰也跟着吃了几口。因这盆菜放足了葱姜蒜花椒辣椒等物, 厚重尖锐的滋味简直深入骨髓, 若谁在吃的时候一不小心岔了气,一股浓烈的刺激便瞬间窜至五脏六腑, 好似能把肺给咳出来!
两人安安静静的吃了小半碗米饭,这才听席桐继续道:“我去的时候,他已将那县令从他第十六房小妾屋里拖出来,要将两人剥光了衣裳吊到城门口。”
展鸰愣了半晌,噗嗤笑出声,结果给自己呛到了,瞬间咳的惊天动地。
席桐过去给她拍背,又倒了水,先使劲吹了吹才递过去,“不烫,快喝些润润,冲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