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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依旧挂着天使一样的笑:“不,因为,我知道,您还躺在长老院的石阶上不肯下来。”

莫休斯猛地回过头,鹰一样的目光盯在瞳的脸上:“别以为你拯救了这个王国就可以为所欲为。记住,无论你的声望有多么高,都不要图谋不轨。我们长老院的长老们,会把眼睛一直盯在你身上的。”

瞳甜甜地笑着看了他一眼:“不,我不会图谋不轨的。我拯救这个国家,不就是为了让像您这样受尊崇拥有权力的人好继续为所欲为吗?”

任是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讥诮。莫休斯的脸黑了。

瞳的目光望向台下,只见人们正冲亚述欢呼着。

没有人知道,魔域的阴影已经侵蚀到了这个国度里!可人间的权力之争,还在无休无止地泛滥着。

当年,他们就是这么把魔法封禁的吧?甚至,那老来郁郁不得志的所谓伟大先知摩亚,就是这么被他们逼得不得不钻进坟墓的吧?

瞳知道当年的先知摩亚究竟有多么伟大,他曾经有过一个机会,把这个国度建成一个安宁与完美的国度,把这个国度的人们,带到一个永远幸福的天堂。可他的宏愿,就是被这些权力与私欲葬送。

所以,魔域的侵袭在一千年后,会如此难以抵挡地卷土重来。

这一个月的日子不只有勋章与阳光,瘟疫的阴影也无处不在。

堂·吉拉德来了,这个冥界的使者,他挟着幽灵鬼院的魔力,他还在全力训练着他的魂灵之军,而在他的魔咒下,瘟疫接连而至地降临了。

可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是瞳与亚述两个人与魂灵之军之间的战争。哪怕他们现在的地位崇高无比,可在这个现实的国度里,他们并没有助力。他们指挥不了任何人。长老院的人说,他们不愿用世俗的权力来腐蚀他们——宁愿留着它们腐蚀自己?瞳唇角不屑地笑着。连罗亭与列夫,包括那个嘴上不肯尊敬、但心中早已深藏敬意的伊法也被调回边防,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助力。

哪里有瘟疫初起的苗头,他们就要赶赴到哪里去。亚述曾小心地问过瞳:“这一场战争你看什么时候会完?”

瞳摇了摇头:“那你说这个大陆上,武士与剑客已存在了多少年?”

亚述闷了闷——从有人类的国度开始,武士与剑客就已经存在了吧。瞳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人类与冥界的战争将永远不会完,无休无止?他们武士与剑客的存在,不可能保护人类达到幸福的彼岸,只能尽量保持一个不更坏的局面?

亚述感到,堂·吉拉德对付瞳的办法是极其恶毒的。他似乎很忌讳瞳的存在,这也许是为了瞳那个自己从不肯言明的身世吧?但他不愿耗损力量来与瞳正面一战。他对付瞳的办法就是:污浊!

一次比一次更加脏与丑恶的疾病,一次比一次更加残忍更加血腥的魂灵之军自残的场面,这样的自残——可以让他的魂灵之军更加强壮,也试图让瞳为之丧胆。

流不完的腥臭,长不完的疮痈,永无休止的变异的体液……这就是瞳与亚述每一天都要面对的。

瞳与堂·吉拉德之间的法力之战在癸灵小镇不停地上演,那是一场瞳不断加强结界,不给堂·吉拉德得以突入、挖掘幽灵坑的机会;与堂·吉拉德不断地试图突破,用肮脏淹没掉瞳之间的战斗。

亚述只看到,瞳每天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因为他几乎在每一次面对魂灵之军与瘟疫之后都不间断地呕吐着。这些天,看到瞳对自己捧来的水果都拒绝了,亚述的心里在流泪。

已整整两天,瞳没吃过任何食物了,亚述不由心疼地道:“可是,你什么都不吃怎么能行呢?”

瞳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微笑:“吃了总还是要吐出来,假如不吃,倒没有什么好吐的。”

于是,他就只喝山泉。

可吐总是要吐的。亚述见到瞳的呕吐物变成一次比一次更清的清水,心里的忿恨就增加一次。

他要杀掉那个堂·吉拉德!

以他的剑起誓,他要杀掉它!

不管他是人是神,是魔是怪,他都要杀掉他!

可无论瞳与亚述奔走得多么疲惫,他们也不可能防止所有的堂·吉拉德的恶行。那些瘟疫虽一发出就被瞳清除掉,但总有人为之送命的时候。

虽然到目前为止全西里城死去的一共还不到六人,可瘟疫的状况在这个王国已发生了数十起。这些状况,普通的百姓可能不知道,可长老院一直治理着这个国家,所有的消息他们都是最先知道的。

长老院的会议也每天都在召开。

这天,威严的长老院椭圆形的会议厅内,又送来了最新的瘟疫报告。一众长老们还在争论着每次都发生变异的瘟疫起因到底是什么。

莫休斯长老终于难得地出席了今天的会议,他双手支着桌子,示意他要讲话。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只听他道:“这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已经清楚了,这是死去的铁流人的冤魂在作怪。”

他一语定案,众长老都惊异地看着他。

只听莫休斯说:“所有的死亡都不会仅仅以死亡结束,这是我当长老六十年后得出的结论。当初,确实是那个男孩儿瞳与亚述拯救了整个国度。但当时,确实也没有人跟我商量,你们太忽视那死亡带来的冤仇的力量了,它们会召唤来真正的魔域的神魔,让他们有机可乘。

“人类的大陆是一个政治的大陆。瞳与亚述拥有的力量确实让我们自豪。但是,一股不为我们长老院、不为我们的政治所统辖的力量,它带来的灾害也是可怕的。我们一直以政治的协商来抵御魔界。人类之间所有的仇隙都会让魔域产生伺机而动的愿望。我们当初就不该屠杀掉那么多的铁流人!在存亡的斗争中,人类的征战中,我们永远不要忘了政治的存在!只有政治,才可以埋葬冤仇,媾和敌人,不会像今天这样留下祸患。”

“我提议,我们要成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那个魔瞳和他的骑士亚述必须对这个委员会负责,是他们要讲清他们所做的与他们的肆无忌惮可能带来的隐患的时候了。”

莫休斯的声音在椭圆大厅里飘荡。最年轻的长老明克苏却在心里微微生出了一点异议:政治?

难道,王国的守卫者与政治执法者的力量冲突这么早就要到来了吗?

狄丽娜笑盈盈地站在瞳的面前:“你这些天都在做什么?我一连好些天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瞳冲她微微笑了下,却没有说话。

他有时也喜欢细心地观察这个女孩儿:她是个与自己多不一样的人啊。上天造就出这么傻又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有时他觉得自己都不可能了解她。不了解她那些没有逻辑性的话,不了解她那跳跃性的思路。

可狄丽娜真是一个好漂亮的女孩子,她跟他同岁吧?她的穿戴,她的无拘束,她的脸庞几乎都是这个人间所能拥有的最漂亮的事物了。

——她也确实是这个王国的公主。

——所有人的娇宠都已成为披在她身上的荣光。

狄丽娜已习惯他的不爱言语了,活泼地笑问:“你可知道,长老院这些天都在找你。他们到处问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他们找不到,还来问过我呢。”

瞳还是笑着不说话。

“今天,你还会教我新的小魔法吗?”狄丽娜抚弄着瞳送给她的丁香戒说。

魔法就是她与不爱说话的瞳之间交往的一个小纽带。虽然她是个实在不耐心不专心的女孩儿,但在瞳面前,只有让他教魔法才是唯一可以沟通的手段。

瞳曾教过她很多花花草草的适合于她一个小女孩儿使用的魔法,用她的那枚丁香魂之戒。

狄丽娜微微笑道:“可惜,今天你只怕又没有时间。因为,首席长老莫休斯叫我一见到你就要带你去见他。”

瞳的眉毛厌恶地皱了起来。

狄丽娜惊奇地看着。那是她不了解的“大人”的表情。

可每当瞳的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她只会觉得因为神秘而更加的……可爱。

首席长老莫休斯的房间是一个装饰极为简朴的房子。

整个萨森王国的居民对这一点无不是交口称赞。

瞳却知道,他这个房间其实有着整个萨森王国最奢华的装饰品。

那就是:权力。

狄丽娜把瞳带到了莫休斯的房间,却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偷偷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她很好奇,想听听瞳与莫休斯究竟会交谈些什么。

那个跟她同岁的男孩儿,会讲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什么吧?

但让她惊讶的是,她居然会听到一场争吵,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

“我想知道,这些天你与亚述究竟在做些什么!你们今后的行动,必须要对我们长老会新成立的专门委员会负责。”

瞳看着莫休斯桌上那厚厚的一叠疫情报告,讥笑地说:“难道,你不是已经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吗?”

莫休斯一拍桌子:“不错,这都是你们惹出来的祸。在没有跟任何人协商的时候,在没有征求长老院的同意的情况下,你们就不告而杀,杀死了那么多的铁流人。魔瞳,我知道你拥有着世人所不知的绝大的法力。你拥有力量。但你要知道,这里是人世,而非魔界,所有的力量都需要受到政治的监督与权衡。本来,在你打赢了第一仗后,我已派人知会你,接下来的事由我来做,我会和铁流人强大的罕铁汗媾和,我会请来最好的僧侣为那些亡灵做忏,我们甚至可以送给他们所必需的一点资源。但你居然轻蔑地拒绝了。现在,你看看已变成了什么局面!那些死去的铁流人呼汗旅的战士因为没有超度,他们的冤魂在作怪了吧?你必须给我记住,在这个人类居住的地方,是政治,也只有政治,才会给这个王国带来和平。”

瞳唇角的讥刺更尖刻了:“那么说,铁流人是在征得了你们长老院的同意后开始对萨森的侵袭的?”

长老莫休斯的脸色变了:“没有,但不要以为你是那唯一的拯救者。在你出现以前,我已派秘密使者几乎完成了与铁流人首领罕铁汗的媾和。是你扰乱了我们的大计。你一个孩子,知道尸体留下的怨毒究竟会持续多久吗?知道屠杀带来的敌意会持续多久吗?现在,是不是冥界的使者已掺合进来了?如果只是力与力的对抗,那就会给魔域带来让他们欣喜不已的机遇。我们人类的事要靠我们人类自己解决。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政治!铁流人虽然悍暴,但他们是被教唆着来进攻萨森王国的。他们是一个游猎的骑士之旅,只要他们得到了他们所想要的,就会离开,也会还我们以和平。”

瞳尖刻地反唇相讥道:“用什么来换和平?不是用弱者的死亡,如你们的——你们可以躲进那先知摩亚的石头大宅用结界来庇护生命,你们的计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曾动用了所有的祭师,祷告请求,请求在铁流人屠城时让西里城里所有的富者、王室与精英可以进入摩亚的大宅来苟活性命——而是用弱者的血,用萨森古国的安宁与所有的子女玉帛来交换,这就是你的政治?”

莫休斯长老一怒站了起来:“你无权这么跟我说话。我是这个国家最有资历的长者。我知道什么是必须用痛苦来换得的安宁,什么是不给魔域里的神魔以可乘之机的和平,哪怕那必须用生命来交换。在萨森国里,这就是人性。我们不怕人性间相互较量的苦痛,但我们一定要避免人性与魔性之间的战争。”

他的嘴唇哆嗦起来:“因为,那才是真正可怕的难以忘记的苦痛。”

接下来,他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以致后来都相互咒骂起来。

狄丽娜在门外吓得一张小脸儿都发白了。一个是她最最尊重的从不曾开口詈骂的莫休斯长老,一个是刚刚让他们的国家重新获得安宁的魔法之童,他们之间的争吵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最后只听到莫休斯长老大声叫道:“住口,从我这儿滚出去!你只是一个刚愎自大、以为力量与你那孩子一样的稚气就可以换来安宁的小不点儿!”

魔瞳却叫道:“你却是一个安于鼻涕虫一样生活、也希望你所有的子民像鼻涕虫一样生活的老顽固。

“让你在你那鼻涕虫一样的生活里滋滋润润地见鬼去吧!”

然后门砰地一下打开了,魔瞳冲了出来。

门内的莫休斯长老气得脸色通红,一手捂着他自己的胸口。

冲出门外的瞳脸色却格外的苍白,显露出虚弱而亢奋的情绪。

狄丽娜本要追着魔瞳而去,却听门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是莫休斯长老的心脏病又发作了。狄丽娜只有慌乱地跑了进去。她用手轻轻抚着莫休斯长老的胸口,心里却还是不解,他们究竟在争吵些什么?

“你不该那么惹怒我们的莫休斯长老。要知道,他非常公正,他是我们王国里最最值得尊敬的人。大家对他,比对我父亲都更加尊敬。”

瞳淡淡地说:“尊重一个把鼻涕酿成浆糊,四处涂抹漏洞,并美其名为政治的人?”

狄丽娜吓得睁大了眼,望着这个她不了解的、突然说出渎神般语言的人。

“难道,你对我们王国就是如此的不尊重?”

她有些生气,践踏萨森国里的首席长老无论对萨森国的哪一个人,都是一种极大的冒犯。

瞳在多日瘟疫与法战的折磨下似乎也失去了他一贯的好耐性。

“你叫我怎么样的尊重?用自己的尊重纳税,豢养出你父亲那样除了‘一匹丝绸裹着的一大团猪油’外再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的国王,还是你那个捣浆糊为生、以鼻涕为荣的长老院中的长老?”

瞳尖刻的语句划破了狄丽娜心中所有的神圣感,她惊呆了,木然了,然后抽泣了。

瞳是她最喜欢的人,可他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尖刻!毕竟,他们这么多年统辖着一个让我们倍感自豪的国度。对于你的功劳,他们也给予了我们王国从没有过的褒奖与荣誉。”

她恼怒地看向瞳——他怎么可以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在她心里,他是最最……可爱的人了。他该是平和的,应该符合自己的理想。哪怕是有冲突时,他也该更有风度。

她看着瞳不说话的样子,以为自己的话折服了他了,便继续道:“你可以不尊重人,但你难道连自己都不尊重吗?不尊重别人就等于不尊重自己!你还叫别人如何尊重你?你真是……枉费了我们王国的人民对你还保持着如此的尊重。”

瞳忽然尖刻地笑了:“不错,我也不尊重自己。我一点都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我那破碎的无法黏合的品性。你以为我上一次出手是为了拯救你们的国度?我只是为了无事可做,我只是为了一些小小的虚荣。我只是想逃离自己从小阴湿晦暗的生活,以为在一个社会秩序的最高点,起码可以获得我从没有的但也在傻傻向往的干净。结果,我却要拼了命地继续面对那一次比一次更污秽的战斗,还要让我陷身那永远像鼻涕一样黏稠的让人无法脱身的政治!”

狄丽娜不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她小小的蓓蕾一样的嘴唇气得发白,她只知道瞳正在对她的尊严、对她的王国发出最恶毒的咒骂。

她颤着嘴唇说:“好,好,好,原来我以前一直都看错了你。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一个光明的男子。是我错了!”

她愤怒地望向瞳:“既然你对所有人都这么恶毒与刻薄,那么对我呢?那在你眼里,我究竟又是什么?”

瞳看向她,眼中露出了一点难得的温和。可他控制不住,心中想说的话随口而出。

“你?你是一个极漂亮的小女孩儿,像这人世中所能有的最漂亮的,但……”

他的眼睛空空的,像已忘记要控制自己所说的话。

“……漂亮得没有一点儿内容。”

狄丽娜惊呆地看着他,一时都不知做出什么反应。

她只觉得他、可恶的他在一刻之间把自己心中最看重最神圣的东西都撕破了。

他是在侮辱自己!

更要命的是,他侮辱了他在自己心中那一直良善、一直充满善意的形象。

接着她哭叫了出来:“原来,你的心理这么阴暗!”

魔瞳站在水晶窗畔,半边的脸迎着阳光,显出天使般明亮的轮廓。另半边脸背着光,却有着魔域才有的狰狞与晦暗。

他倦倦地道:“不错,你说得不错,我的心理非常阴暗。”

然后,他狰狞地笑了,他伸手一指,指向窗上:“你看到那个没有,那个悬挂在杖与剑上隐形的青铜样的魔神面具?你知道我是如何一次次从杀戮里走出的吗?你这漂亮得没有脑子的小动物,以为整个世界就是由王宫里的丝绒和杏仁奶糖构成的。”

狄丽娜被他的神色吓得惊叫了一声。

“不!”

她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掩着面叫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还觉得语气不够重,用心寻思着能带给瞳最大伤害的话——既然他让自己受到了伤害。

她终于找到了。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你说要答应我完成三个愿望,你已帮我完成了两个,那我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希望你可以用你的魔法帮我做到,让我再也不会见到你!”说着,她掩着面跑出去了。

魔瞳的脸上,依旧半边如天使,半边如魔鬼。

他怔怔地望着窗下飞跑而去的狄丽娜,心中讥讽地笑道:“果然这样,果然是不错,只要小小地让人认识一下真正的自己,就没有人愿意面对那一丁点显露出的残酷,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爱自己……都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如果想要得到爱,你就要一直保持欺骗的假面呀!”

窗外的亚述正驰马而来,他吃惊地看到飞跑而去的狄丽娜,却没有时间拦住她。他冲楼上打着哑语:“瞳,快,癸灵镇!癸灵镇的魂灵之军第一次试探着在白天出现了!”


第十一章 布雷诺森林

古老的布雷诺森林因为枝叶的茂密而显得寂静浓郁,因为浓郁而显得阴暗。

瞳坐在一棵大树杈上,他今天,在癸灵镇,在阳光下第一次面对那样的血腥与腐臭时,他终于无可选择地做了一个选择。

——他逃了。

飞快地逃了。

追也追不及地逃了。

他再也不要看到这些。

面对这些,总让他想起自己阴湿晦暗的童年:那么贫穷的村子,那么脏的路,那么泥泞的猪圈,与正在被屠杀的在泥泞中打滚的猪……

他以为,凭借法力,可以让他永远远离那些让他觉得脏臭的回忆。高居在一个社会高层的位置上,那时,一切都该是光明的吧?

但是,他没想到,他将会面临的是更多的腐烂与腥臭。

不只是魂灵之军恶心的自戮,还有长老院里让他生烦的政治。

而这一切,他不要。

一只火红的狐狸趴在他的面前,它柔顺的脸儿显得又机智又好玩儿。

它好玩儿地看着瞳,嘿嘿地笑了。

瞳摇摇头,他要忘去他那些不快的记忆。

凭他的法力,在哪里不能存活?这个森林里多好,有那么多美丽的植物,也有那么多可爱的动物。

他有些烦地问:“你在笑什么?”

那只狐狸笑嘻嘻地道:“我在笑,在不久前的两个月,你还想把我变成一个人。现在,你却来到了森林。我看到你飞一样驾着魔法的光翼逃也似的逃进这里。怎么,你不当你那个‘快乐的人’了?不再想着用魔法把所有可爱的生命都变成‘快乐的人’了?你逃进了森林,宁可把自己变成我一样的动物?”

瞳绷起了脸,可绷了一会儿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对这样一只又聪明又好看的狐狸你是无法保持住自己的怒气的。

他微笑地道:“没办法呀。我终于发现,我爱虚荣,但也爱自由。我不想再为他们战斗了。战斗时,他们还老拿鼻涕样的政治来烦我。我讨厌细菌,讨厌腐烂,讨厌瘟疫,讨厌大规模的屠杀,讨厌他们鼻涕样的政治,讨厌在假面中生活。可那在人世,却是无可避免、无时不在的。”

狐狸嘻嘻地笑着:“不说这些烦心的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最美的景色在哪里?是在西边的格利杉林。那里有着整个南大陆上最多的水杉,这时,它们针形的叶子都变成棕红的了,落了一地,铺成了全世界最最温暖最最松软的一张床。整个林子都是棕红色的,在夕阳下,会被镀上一层金光。”

它叹了口气:“那可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美景呀。想到那儿,我就想起它旁边最清洁的山泉、最青色的暮霭与最甜美的睡眠。”

它微微地笑了:“既然一切都被我用狐狸的语言形容成让你动心的美丽——看到你脸上会心的笑我就知道你的感觉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癸灵小镇边,一堆火噼啪地燃烧着。

火堆边伏着一匹马。

马边坐着亚述。

他身边的魂马已经疲惫了,剑也已因力尽而不再能显现长矛的样子,恢复到一把水晶剑暗淡的模样。

他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黑烟。此外,还有污血。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与魂灵之军之间的大战。

没有瞳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在保护着癸灵镇中的百姓与那条青石板路。

七天了,已经整整七天了。瞳逃走了整整七天。癸灵镇被瞳不断巩固的结界因为瞳的离去,在七天后,终于开始涣散。那淡淡的水银一样、每到夜间就抹在街边屋宇上的色泽已经开始消散,魂灵之军终于开始嗅到了那些疏漏,它们出袭了。

亚述坐在火边,感到万分疲累。他身边还放着瞳以前为他炼治的草药,他正用那药来敷着伤口。

只听他低声说:“瞳,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也理解你的选择。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软弱而逃避。你不怕凶险——在真正的凶险面前,你从来都是比我更勇敢的勇士。可你怕脏,你怕的只是脏,只是阴湿与腐烂,是瘟疫与那治也治不完的疮痈。我不知道长老院的人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我知道你心里的疲倦。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这个人类,这个世界,一向就是在这些脏的臭的东西中腐烂繁荣着。我们不能光看到它的不好,尽量还要看到它的好。只为了那一点好,也还是值得我们挺身将之保护。”

“但我明白,你还只是一个男孩儿,而不是一个男人。在男孩儿的眼中,承受不了污浊。可事物并不总是以完美状态呈现的。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细究起来都千疮百孔。这不是一个母亲口中为我们描述过的只有丝绒与杏仁糖的世界,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难道,你看到真实时,就真的只有离我而去吗?”

“你可以选择逃避。因为,你失去了战斗的理由。但即使,你不再想为这个世界而战,你能不为自己而战吗?是它们,是它们在毁坏着你的清洁感,带来了比人界那半干净半肮脏还可恶的肮脏感。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在战斗中,你只能学会勇敢,你只能!”

他口里轻轻地呢喃着。风吹了过来,他的鼻中又嗅到了那丝腐烂的味道。

——堂·吉拉德的魂灵之军又要卷土重来了!

亚述一手支剑,站起了身。他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那匹魂马,魂马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可它腾身的速度远没有平时快了。

亚述看了眼自己那崩了口的水晶之剑:瞳,你现在在哪里呢?逃走后,你就真的能找到快乐吗?我需要你,我现在真的需要你!

瞳与那只火狐狸正行走在布雷诺的森林里。

他们在行向格利杉林。他的脚步却显出了一丝迟疑——他不喜欢那些脏污的战斗,也不喜欢那个莫休斯长老口中的政治。这是一个由无数契约构成的社会,也许莫休斯长老的话真的有他一定的道理,可瞳就是无法喜欢他口中的那个关于人类、关于社会、关于世界的大契约的一切。

那是一场污浊的媾和。

一个男孩儿所不能容忍的媾和。

可是,他能放弃与亚述之间“杖与剑”的小契约吗?

想起亚述,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温暖。毕竟,亚述还是了解自己的。他足够勇敢,只有他能接受真实的自己。

而真正真实的自己,萨森的子民们不能,甚至狄丽娜也不能那么坦然地接受。

他手指的银光照亮了布雷诺森林里那幽暗的路。然后他轻轻一扬头:他感到了恐怖,感到了亚述那张决战前的脸……血,那是亚述的血流了出来……他的血曾滴在自己的杖与他的剑的交结处……

魂灵之军来了!

亚述一个人还在死守着那个自己已经放弃的结界。那个癸灵小镇,那血腥的味道,就是遥隔数百里,还是因为那缔结过的杖剑之约在心灵一颤之下涌入了瞳的心里。

亚述看了看敌人的数目,心里哀叹一声。

今晚,就让我战死疆场吧!

被堂·吉拉德以冥界的魔法灌注了身体,重新获得精力的魂灵之军又来了。他们挟着被杀戮的怨毒,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癸灵小镇。他们要在那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掘出一条通往冥界的路。

那是冥界重返这个大陆的通路。

它们要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亚述的马冲了出去,在冲出去的前一刻,他的眼前金光一晃,似晃过了卖纪念品的拉兹那金色的发丝。

永别了——我刚刚拥抱过的姑娘。虽然我不曾真的爱过你,但此刻,我真的愿意曾深爱过你!哪怕不曾真正心动,那也是我们曾有过的最好的美丽。

可拥抱死亡才是我们战士真正的宿命,哪怕你那年轻的身体在我怀里曾让我感到如何的温暖与柔软。但那冰冷的、僵硬的、无可抵挡的与死神的拥抱才是我们战士不得不赴的归家之路!

亚述忽然在心里想起在这个大陆上听到过的莫比里民歌:

披上你的甲,
勒住你的马,
在你临行前的一刻,
年轻的战士啊,
你可知道,
在我心头早已轰响而驰过一队战车;

你有你的宿命,
我有我的抉择,
我原谅你的骄傲,
可你坚毅的嘴唇,
为何在临行前也不曾把温柔的话尽情对我诉说?

在整个大陆上,
死神的约会才是唯一的不可推脱;
你总用血与火来煎烤你的荣耀,
可曾想过剩下的我只能在灰烬里哀歌……

亚述一闭眼,歌声被打断了,血在飞起,那是魂灵之军腐烂躯体上半黄半绿、只残存着丝缕红色的血肉。

亚述的血也在流——

我与死亡有个约会,
勇敢将是我能佩戴的最奢华的奖章!

这是这个大陆上游侠们惯于引用的诗人贺拉斯的诗句。

亚述想:是的,今夜,我与死亡有个约会。

而勇敢,就将是我佩戴的最奢华的奖章!

已有魂灵之军突入了癸灵小镇结界上的缝隙,他们在撕扯着那片银色。

没有了瞳歌声的催眠,所有癸灵小镇的人们都在他们的房屋内瑟缩发抖着。有些勇敢的人家窗口小花布帘还拉开着,他们要面对即将夺取他们生命的恶魔。

亚述已经斩断了十三名死魂灵的头,可它们有的接住了头,把头用手提住,没接到的就在地上摸索着。有时两个无头的死魂灵一起摸到同一个头,为了争抢还开始厮打着。

这是一场混乱之战,有亚述与死魂灵的,零星的还有死魂灵自己之间的,像极了他们曾活过的人世的争斗。

——它们,真的在堂·吉拉德冥界魔法的召唤下,成为不死的了。

看着那些死魂灵们,亚述的心里忽然感到了一丝恐惧。

就算是视死如归吧,可如果死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归呢?

——如果,在自己死后,堂·吉拉德也可以这样役使自己的躯体,那将会是命运对他这样的一个游侠战士如何尖锐的嘲笑?

想到这一点,亚述的眼都红了。他胯下的魂马在作最后的哀鸣,他已陷在通过缝隙拥入的几十名魂灵之军的包围里。

——结束了,一切都将结束了,可结束之前,他不会让自己的剑蒙羞的。

——瞳,我希望你能幸福!

亚述最后这么想着。

他一剑劈出,那干戈剑上的生机魔法已破,剑口已钝,那剑居然被一个死魂灵以断了一半的脖颈夹住了。

又一个死魂灵见剑停住,一口就咬在剑锋上。然后,无数死魂灵们的嘴就向亚述咬来,流着涎水腥液的嘴,森白的牙齿。

亚述想:也许,这该是他看到的人间最后的景象了。

就在这时,一阵咆哮从远远的布雷诺森林里响起。

那咆哮声如此激荡,像是饱含了一个魔法师最强烈的怒气。虽然那个魔法师的声音在这千音万响的咆哮中是最低的。但在他的召唤下,熊罴虎豹、狼狐麋鹿……布雷诺森林里所有的生灵在这一刻发泄出了它们的怒气,它们在一起咆哮了!

远远的还在观战的堂·吉拉德一惊。

那些围在亚述周围的魂灵之兵们不知死亡的生命也开始畏惧了。

他们一起停了下来。

而亚述抬高了他的头。

他知道是谁。那是瞳,是他的那个朋友,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胆与骨,剑与意志所寄的另一个生命!

——那咆哮声响遍了整个癸灵镇,响遍了整个萨森。

有一个魔童,在他的朋友、他的骑士面临最危险的一刻发怒了!

这哮声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示威,同时,也就是那一个魔童宣战的开始:我不问这场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但你们已侵犯了我,试图杀戮我唯一的朋友。那么,我用整个布雷诺森林里生灵的咆哮向你们宣布:

——我将从此开战,这将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后记 椴事流年

写作《瞳》,对我来说是为了休息。

那是2004年年头,“洛阳”初罢,我在洗手间里咳出了第一口血。血丝簌簌的,像是要把肺腑里剩下的那点红呕尽才算。必需的调养让生活变得无聊起来——这一调养就近两年,其间还写了颇为伤神的《石榴记》。

那时我想,为什么不写一个轻松的、快乐的、明与暗鲜明对比的、有趣的稿子呢?

记得看张爱玲的散文,说到她每次和炎樱出去。两人走走就总商量吃点什么,总结来总结去,总是“甜的、软的、能安慰自己的”,最后总是进了蛋糕房。

而对于我来说,“轻松的、快乐的、有趣的”稿子当然是童话!

我是如此倾心于童话,因为提起它总会咧开嘴痴笑地想:它只有一个原则——每个男孩都有梦想成为一个王子的权利。

瞳就是这样一个“王子”与“贫儿”的复合体。

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这样的——记不清是在多久远的以前,在那个失去秩序的大陆上,总有一些部落不知为了什么而不断迁徙。那是一个有着预言能力的部族,他们为宿命所驱使。一刻不停地在寻找。艰难的旅途中,整个部族的人们一个个死去。其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儿不停地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艰苦地行走下去?我们在寻找什么?是什么驱使我们必须在泥泞、沼泽、雪峰和荆棘地里舍命前行?

眼看着身边的族人一个个倒去,他心里无限悲伤。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宿命的含义:他们整个部族都将死去,而只有他一个人可能活下来。他们这么不停地迁徙与寻找,其实就是在寻找那个传说中“绝望”的源头。

——所有的宿命与所有的预言难道不都是以绝望为根底?

绝望的源头据说是一片死沼。那里住着一个绝望的神。他以泥沼为食,每一天,他的身体也不断消融,代谢入泥沼。他的身体就是无限循环与流动中的半稠体。

当所有的族人一一死去。那年轻人终于寻找到了那个死沼。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绝望的神。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一切的答案。可一抬头,却诧然发现那个绝望的神正仰望着天空。

天上,霞彩以渺茫的辉煌如此不同于死沼地存在着。

那霞彩似乎是一个女子衣袂的剪影。难道。那就是传说中天域里惟一的可以昭示给人们以希望的仙子?

那绝望的神就这么把她痴痴地望着。

他的眼里半是落寞,半是无奈,也半是……热爱。

……好多年以后,那年轻人随着一段段的光阴老去。他终于从那片他聊以为生的死沼中走出,回到了人间。

他也就成了这个大陆中最早的先知。

他的名字叫占命者。

他也就是萨森古国的先知摩亚的老师。

而多年以后,瞳出生在巴枯尔山脉下的一个小村。

那村子名叫枯索。

村子前有两棵枯索的树,枯瘦的枝条没有丝毫生意地耸立于泥泞之路。他的家在村子最外侧的树旁。母亲是个无职业在家、只能喂两口老也养不肥的猪的家庭妇女。

他的父亲是个从来不会工作,只知赌博滥饮的面包师。

那时,村里公用的面包房已经停业。所有人家都自己烧烤食物。父亲失业了。

在瞳出生之前,母亲怀孕四个月时,因为父亲醉酒后的殴打,母亲已经流产。

可谁都没有想到,过了几个月,瞳还是出生了。

他的出生是一场异数。他生来瘦小,总也长不大。父亲对他本已流产却又莫名其妙地降生感到惶惑与恐惧。

父亲说:“这是灾祸。”所以他的巴掌成了瞳童年惟一的记忆。

可从幼年起。瞳就发现自己具有超出常人的魔力。

比如,他会在这枯冷的石灰山上找到旁人都找不到的远方的鸟叼来的草的种子;比如,他是第一个在枯索村养出鲜花的人;还比如,他知道有一种力量,它不只是令人恐怖,还让人欣喜,那就是自然。

可这个村于是如此的脏。他感到,愚昧的歧视与粗暴的打骂最终会让他沉沦下去。如那头猪翻滚在猪圈里。

终于有一天,他逃了。

可他首先沦入的却是刹帝利的魔域。

好些年以后,瞳长大了。他有一双黑黑的瞳子,可瞳子中总有一块遮挡如翳。

很多人说,那是他独特的魅力。

他一直在寻找。他也不知他在寻找什么。他是一个在寻找过去的孩子。他想:等到有一天,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可能就会知道他将要到哪儿去,也知道了这一生的所寄。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哪怕萨森古国作为一个起点给他提供了荣耀。可他满眼见到的总是人类的污浊与脏。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碰到了那个占卜者。

占卜者抚着他的头,给了他一本书。那本书里只有一个字。

占卜者告诉他说:那个宇念做yu。

瞳终于明白,他的真正父亲其实就是住在死沼中的那个绝望之神;而母亲,却是为父亲仰望过的那个天域里的仙子。传说,她代表着希望。但那渺茫的希望仙子无力真正孕育他。所以,他就被种在了生母——那个愚陋无知但给过他很多软弱的爱的乡村妇人的怀里。

瞳在那一刻终于沉静下来,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由来,也就由此知道了自己所必须面对的:他为绝望所生。生时即为希望遗弃。他只能生长在这个肮脏的人世。他不甘于这份脏,可他无法逃离这份脏。而绝望的宿命与对遗弃了他的菲薄的希望的渴望却如蛆附骨地种进了他的生命里……

一如旧病,这个故事的底色似乎依旧是沉重的。

但那时我不想这么写它,我要……比较轻松愉快地讲述这个故事。

我要他是一个王子,魔法之国的王子。哪怕生命的底色在他的人生里有很多沉甸甸的含义,但我还是要他清亮起来。快乐起来。他会遇到这场人生中他所能遇的:比如勇毅的亚述,比如娇憨的狄丽娜,当然,还有那只小狐狸。

一想起那只小狐狸以如此跃动的红跃入了摩亚过分沉冷的大宅,烧入瞳那蒙着翳的眼里,我就会唇角弯弯地笑开来。

一年多后,把这个稿子重新翻起,当年过于随意的写作给修改留下了很大的麻烦与烦恼。也许,这确实不是我能写出的那种“最好的”稿子。但写它时,一边打着《暗黑破坏神》,不断地升级,一边敲击出瞳那清稚、努力与坚持的样子,确实是一种很快乐的书写经历。

而此时,坐在深胡桃木色的书桌前,打起这篇后记,想起昨天是个有阳光的日子,但今日却阴了,很想很想那只小狐狸也一下跳进我的书房,跟我叫:“……椴子、秋了,布雷诺森林里的杉树已落下了松软的针叶。快点、快点,我们同去、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