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也认真盯看,一会那说书先生下去,上来的竟真是傀儡戏。
傀儡戏和皮影戏都由人在幕后操纵,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傀儡戏可见“偶”,皮影戏只见“偶影”,各有各的精彩,同样叫人目不转睛。
许是因为是最后一个,到了后半段稍显沉默的看众也将精力奉献给了最后一场好戏,喝彩声都多了许多。
戌时已过,这场热闹终于沉寂下来,看客都大为满意,回房途中还议论不停。
苏云开回到房中梳洗后,也睡下了,这避暑山庄这么大,明日带明月去走走,说不定还能摘些野果捉些野味,晚上寻个地方自己烤,又清静又怡然。
秦放那个戏迷肯定还会再去看戏,到时候就只有他和明月了。
如此甚好。
苏云开想着就入眠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惊慌敲门,急促得似要将门敲碎,外头仆人急声——
“苏大人,不好了,那傀儡戏的班头死在自己屋里了!”
第64章 山庄鬼影(三)
第六十四章山庄鬼影(三)
傀儡戏班的班主叫于向洪,是个年过半百还老当益壮的男子,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被人杀死在了屋里,还没人察觉。
苏云开和明月赶到的时候,屋外已经聚满了人,都是住在中段的人。不一会沈卫和虞奉临一行也闻讯赶来,一见这满屋血腥,差点恶心地吐起来。虞奉临是上过战场的人,这点场面倒没什么感觉,只是不喜干净的地方沾上血,眉头便紧锁起来。
“苏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云开说道,“我也是听见下人敲门,才赶了过来。”
那报信的下人说道,“我们是伺候这边的人,刚巡夜的时候看见于班主房里还有灯火,就敲门问了两句,里面一直没人作答。可屋子推不开,那肯定不是外出没回来,我们心觉不对劲,就撞开了门,结果就发现于班主死在里头了。”
于向洪倒在屋子一个角落,身上穿着寝衣,白色寝衣已经快被染成红衣,大片的血迹如繁花大朵大朵绽放,淌得地上都是血。可见之处都是打斗过后的伤痕,可屋里的桌椅却摆放得很整齐,一张倒下的都没有。
这很不正常。
苏云开进屋走了一遍,只觉得这点最奇怪。
明明打斗得很厉害,可为什么桌椅没有倒下的痕迹?他蹲身细看桌脚周围,如果是倒下了又被人扶起来摆正,那会留下移动的痕迹。可是因为这些桌椅都是新放的,房子也修葺好没多久,所以没有落尘,就难以看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依照以往经验,凶手肯定是在杀人后将东西摆回了原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费时,又如此费事。
“明月。”
众人听他喊了个姑娘的名字,随后就见一个俊俏姑娘走了出去,径直走向那可怖的尸体前,惊得沈卫伸手拦她,“你一个姑娘家走这么近做什么?”
明月已经在挽袖子,云淡风轻道,“因为我是仵作啊。”
众人咋舌。
于向洪的死状有些恐怖,不是神情狰狞得可怕,而是因为他的身上中了太多刀,刀刀见肉,刀刀入骨,像是每一刀都怀了极大的仇恨。她微微蹙眉查看他的伤口,从头到脚,看得众人色变,撑不住的已经离开了,留下来的脸色也不太好。
此时他们才相信,这姑娘真的是仵作。
苏云开一直在明月一旁,见她查看完于向洪的脚,蹲身沉思,便知道她已经对于向洪的伤势了然于心。
“足足二十三刀。凶手下手很快,抽刀的动作更快,如果慢,血的凝结状态会有所不同。所以我想这人绝对不是用了二十三刀才把人杀死,更像是在泄恨。”
“哪怕是二十三刀都没有刺中要害,会下手这么多次的,也绝不是意外。”
“嗯,而且于班主的手指没有留下东西,一般打斗的话多少会抓住对方一些什么,可如今却没有。我想凶手会一点武功,处处制衡了于班主。”
门外一人说道,“可师父他也会点功夫的。”
苏云开稍想片刻,问道,“左右客房住的是谁?”
话落,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走了出来,一身灰色长衫,看着斯文,正是今晚的说书人,他说道,“住左边的是我。”
苏云开轻点了头,等右边的房客,可等了一会也没人出来。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都没人知道。他皱眉道,“人没来?”
秦放说道,“那个人肯定就是凶手,畏罪潜逃了。”
苏云开说道,“劳烦沈老爷查查客房名帖,看看右边住的是谁。”
沈卫为难道,“来这里的我就只记了个名字,但具体住哪里我也不知道。都是谁看着喜欢就住哪,我也没让人安排。”
苏云开知道沈卫瞧不起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否则也不会让长途跋涉的他们住在山庄中段,走到大堂都要走上一刻。也不会在吃饭时分两个地方吃饭,如今更没想到连住处都懒得安排。从他巴结平西侯的态度来看,他实在是个势利的商人。
“那沈老爷手里可有入庄名册?”
“这倒是有。”
沈卫忙让人去房里拿来,因离上段远,仆人来回快跑也要一刻多,一时半会回不来。
下人刚走不久,有一人姗姗来迟,正是那金富贵。
金富贵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死人了,死的是谁他也没听清楚。这会慢吞吞走到门前,张口就要问,却看见里屋那血腥场面,恶心得转身就吐。
在满屋寂静的时候他的动作着实太大,连苏云开都多看了他几眼。初见的时候他就知道金富贵是个十分讲究穿着的人,如今在众人几乎都是寝衣的情况下,他仍是穿戴齐整,腰束金腰带,发系金玉冠,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
他想,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穿戴齐整了才会出门。
去取名册的下人回来后,苏云开让人清点人数。清点至一半时,喊了“何小方”的名字,却无人应答。他再喊一遍,才有人朗声,“大人,他在这。”
众人往那看去,答话的却不是何小方,而是个姑娘,说着便推了推旁人。那人疑惑地看看左右,这才反应过来,扬了扬拳头。
旁人见状,要继续清点人数,苏云开抬手示意他停下,问那姑娘,“他是聋哑的么?”
姑娘点点头,“我们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因为多少有点毛病,被家人丢了不要了,不过傀儡戏只需要眼神好手脚好,聋的哑的都没事。”
苏云开又道,“他今晚是睡在哪里?”
姑娘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今晚我们是最后一波来的,来了就表演,演完累得不行,谁也没精力理谁,随便找了个空房间就睡下了。不过大人等等…”
她冲那何小方比划一番,两人咿咿呀呀交流着别人看不懂的手语,一会她才道,“我替大人问过了,他说他刚才就住在我们师父右边的房间里。”
苏云开明了,不用再清点名册了,隔壁是听力受损的何小方,所以刚才问话没人做声,大家也各睡各的,根本不知道隔壁住的是谁。
不知道住的是谁…
苏云开拧眉,明明于向洪看起来像是被人寻仇了,可既然无人知道他住在哪里,那凶手怎么能在中段的一百间屋子找到他?
难道凶手一早就知道了他住哪里?可那个人会是谁?
他缓缓抬头看向那说书先生崔修,问道,“今晚你没有听见于班主房里有任何动静?”
崔修皱了皱眉头,“没有,如果有,肯定会出来看一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恐道,“大人该不会是怀疑小人吧?”
苏云开淡声,“在没有抓到凶手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我也有,你也有。只是你住在隔壁,问你的事,势必要比别人多,身正不怕影子斜,问心无愧,就不惧别人多问。”
崔修这才放下心来,“大人说得是,您要问什么,只管问,小人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好,我问你,于向洪是什么时辰进屋的?”
崔修说道,“…小人早早就睡下了,真的不知道。大人也知道他们傀儡班子最晚来,可我们是傍晚前就入住了,东西都放好了的,在前面演完了就回来睡,睡得死,什么都没听见。”
说了这话等于没说任何有用的事,只是苏云开觉得嫌疑最大的,还是崔修。
如他所说,于向洪最晚到,那放东西的时候会有动静吧?半夜跟人打斗,也会有动静吧?
可崔修却说什么都没听见。
沈卫忽然抖了抖,“大人,这该不会是闹鬼了吧?”
深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鬼怪之说,他这样突然一提,众人便觉阴深深的,尤其是在这半夜,屋里还死了个人的情况下。
“要不然怎么可能死得这么蹊跷,又这么安静?”
他每多说一句,就惹得在场的人心里又寒凉三分。沈卫看重性命,不想再多留,转而面向平西侯,“侯爷,要不然我们先下山去衙门报案,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虞奉临点头,“众人下山,可是名册上的人全都要随同,否则就依凶手来论!”
苏云开倒觉众人此时留下才有利于破案,可是他已经是礼部的人,不能插手刑狱的事,而且带头的是侯爷,他一句话下来,已经没人会听自己的命令。
众人也没有收拾衣物,只拿了件外裳,就一起往山下走,希望能尽快抵达衙门。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快到吊桥处了。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数十人齐齐停下脚步,心已高悬,“怎么了?”
那前头一人颤颤指向桥墩,“那、那…”
数个灯笼往前一照,只见有个小小傀儡被人卸了四肢,精巧的衣物上沾满了血,瘫在粗壮的桥墩上,犹如死去的婴儿,阴森恐怖。
一时无人敢向前,一片死寂。
崔修离得最近,那傀儡娃娃几乎触手可及。他颤颤伸手,推了推那傀儡,几乎是在拿下来的一刻,便不知道哪里传来“嗞、嗞、嗞、嗞”的声响。
沉寂夜色下,像是有谁在割断什么,可是只闻声音不见人影。
轰~
那原本还挺立的吊桥,忽然两条绳子齐断,从万丈高空往对面摔去,卷得山石滚落,撞击出巨大声音。
众人骇然,这下山的唯一出路,竟然就在眼前断开了!
第65章 山庄鬼影(四)
第六十五章山庄鬼影(四)
吊桥轰然坍塌,近在咫尺地坠落山崖,再眼疾手快的人,也无法将断桥拉回。
崔修离得最近,惊愕得都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个血淋淋的傀儡。等他察觉过来,惊叫一声将傀儡抛起,往人群里钻,生怕被鬼怪给拖到崖底去。
虞奉临到底是历经过战场的人,只是这点小事还吓不了他,见那傀儡被抛起,下意识心觉有异,跳起抓住,便染了一手的血。他转身寻了苏云开,将傀儡递给他。
他如今理智得很,下山的唯一通道已经被阻断,他们一行人要和凶手一起被困在山庄里,那唯有尽快找到凶手,才能让自己有机会安全下山。那放下架子协助苏云开破案,就是最好的选择。
苏云开接过那傀儡,手里已经沾了血。明月伸指刮了一点来瞧,放在鼻下轻嗅,说道,“血已经干了很多,娃娃放在这里约莫有半个时辰了,只是分不出是人血还是什么。”
“不是人血,是飞禽的血。”苏云开从那傀儡的衣服上取下一片绒毛,似鸟类的,但绒毛都是米白色,也看不出是什么,“那于向洪是何时死的?”
“大概也是半个时辰前。”
沈卫插话道,“可这傀儡的血都干了,那于向洪的血可没干成这样。”
“于向洪人在屋里,没有风吹,血干得慢。这傀儡就在桥墩上,夜风刮得厉害,而且娃娃本身并不会流血,是死物,于向洪却不同,全身那么多的血,自然比傀儡的血干得慢。”
苏云开边听边看这半臂高的傀儡,它四肢身体上都缠着操纵用的线,此时线已经全都断开,在风中轻飘。
到底是什么人要煞费苦心地在这里放个血娃娃?难道只是为了恐吓要逃跑的人?
五六条线的长短几乎都差不多,从切断的痕迹来看,是被利刃所断。刚才崔修拿起来的时候非常自然,并没有看见有什么切割的东西,这样看来是放置在这里之前就被斩断了。
那为什么崔修拿起之后,会传来“嗞嗞嗞”的声响?
他往桥墩走去,再往前三步就是空荡荡的悬崖了,看得明月紧张,在众人退后的时候往前一步,捉住他的衣服。苏云开回头看去,温声,“你回去,我不会摔下去的。”
明月摇摇头,“你快看吧,我继续给你打灯笼。”
无论是杨家村外小树林的土坑,还是鼓山的万丈深渊,灯笼照的都不是东西,而是人心。
可是她大概忘了,就算他真的摔下去,以她的力气,也是会跟他一起掉入悬崖的。苏云开更加小心地蹲身细看桥墩绳索,四条绳索都是由六根粗绳绳子交缠而成,粗如臂膀,刚才那“嗞”声不过四五下,除非用斧头砍,否则这吊桥根本不会断。
“凶手是提前将绳索砍断的,并不是鬼魅所为。”
“你怎么知道?”
苏云开说道,“因为世上没有鬼,如果有鬼,那一切的案子都会成为谜案,成为有答案却让人无法理解的谜案。这些绳子是新的,按理说不会这么容易断,至少不会只闹出四五次动静就断裂了。而且从绳子的断口来看,并不是一气呵成,说明凶手用的不是利斧,而是匕首之类的小型利刃。”
沈卫并不关心凶手是谁,也不关心于向洪的死,他只知道自己刚买的宅子变成了凶宅,白白费了一大笔钱。而且如今还被困在山上,下不去,官兵也上不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苏云开扫视一眼身后的人,千人千面,各怀心思,有慌张,有惊恐,却看不出谁是凶手,“回山庄,我们离不开这里,凶手也离不开。”
“可万一凶手再行凶怎么办?”
苏云开想了想,对虞奉临说道,“侯爷在军营里是怎么防止逃兵逃走的?”
虞奉临说道,“五人一组,一人逃走,其余四人连坐。”
苏云开轻点了头,“从现在起,五人一组,吃喝住都要在一起,如果有一人离开而其他四人都不知道,那我便视为帮凶,罪名等同。”
虽然最后一句让清白的人实在是觉得冤枉,可细想之下这个法子却是暂时来说最好的。他们只盼着不要和杀人犯在一起,不然那样就太可怕了。
虞奉临立刻说道,“苏大人,我和你一组。”
沈卫一见那边文武皆有,相对那些不明身份的戏子,和朝廷命官在一起更安全,“侯爷我也你们一起。”
那金富贵梁房栋和沈卫是好友,便纷纷说也算上自己。
苏云开一心要给明月留个位置,说道,“不如你们四人结伴,我们另寻他人。”
沈卫可不想在身边添个隐患,“我们五个大男人一起,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干什么,苏大人不要想不开。”
明月抬头看了他一眼,生死攸关的时候果然能看出一个人的真伪,明知道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他还推开得这么理所当然。
苏云开摇摇头,拉了明月往上走,看得沈卫着急。见他绝无可能放下明月,便往身旁看去,推了推金富贵,“金老弟,你身边不是有很多个厉害的护院吗,跟他们一组去,总比跟我们在一起安全啊。”
这话分明就是推人离开,金富贵也不傻,一听这话气道,“我们都是八拜之交了,如今你竟然为了自己把我推出去。你、你…你瞧瞧苏大人,为了个姑娘宁可另行组队,你却…”
他气得甩袖,“也罢,山庄一行,看清楚你的嘴脸,死我也认了。”他又瞧梁房栋,“你呢?”
梁房栋轻咳一声,视线四移,金富贵不由冷笑,甩脸离去。
苏云开心中轻叹,那沈卫见他走了,急忙上前说道,“苏大人瞧,如今加上明月姑娘,不是正好五个人了么,不用去找别人了。”
“还有小侯爷也要跟我们一起。”苏云开说道,“你去将金富贵找回来吧,我们三人再找两个就够了。”
沈卫哪里肯,几次暗示梁房栋,可他只当做没看见。无法,他只好去拉了别人来,也没去找金富贵。
等分好了人,苏云开才道,“劳烦侯爷指挥,免得生乱。”
虞奉临常年驻守在塞外,战绩颇佳,绝非浪得虚名,在他的带领下,六七十人有条不紊的回到了山庄,全都在上段住下,五人一个房间,轮番守夜。
沈卫只是将山庄当做短暂住的地方,又是避暑所用,因此被子备得并不多。半夜山风寒冷,一间屋里只有两条被子。
和苏云开三人同队的,正是傀儡班子的那聋哑人何小方,还有为他解释的师姐韩乐。苏云开和秦放找出两条被子,一条给了明月,一条给了韩乐。韩乐没有盖,而是给了何小方。
明月说道,“你俩感情真好。”
韩乐笑道,“是啊,他刚进班子的时候才一点大,师父就让我照顾他,这么多年已经情同姐弟了。”
见她笑得真切,倒让秦放觉得奇怪,小心问道,“你师父过世了,你一点也不难过么?”
韩乐顿了顿,笑道,“不难过,说实话…师父对我们并不好。你们也知道,富商向来以蓄置精工箱子、私养戏班为荣,我们这班子就是沈家私养的,所以师父不愁吃喝,只要专心教徒弟就好,徒弟做不好,师父就会打骂,毕竟这关系到师父一生富贵。但有时候打得狠,毫无缘由打的时候也有…说实话,我们傀儡班子十一个人,并没有爱戴师父到那种痛苦的地步的。”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得是恨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死在面前却不落一滴泪。
“大人。”韩乐忐忑道,“我们能安然下山吗?”
苏云开也不知道,如今凶手是谁他也没有线索,安置好他们后,他便想着再去一趟于向洪的屋里,他将傀儡娃娃放在了桌上,如今看去,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血娃娃,有些恐怖。
韩乐见他不答话,也没有再多问。
“我再去于班主的房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