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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堪小时候就是在各家各户的院子里窜来窜去的,那时候大家都还没有修院墙,整个连成一片,每家房前都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半人高的女贞树当篱笆,家家都有一个葡萄架,连成一片,就成了最好的树荫。夜里大家伙就坐在葡萄架下,吹着从江面飘来的带着水汽的风纳凉,孩子们嘻嘻闹闹做游戏、聚在一起看电视,女人们聚在一起拉家常,男人在一起说天文地理历史政治,老人们在一起说《三国演义》、《五女兴唐传》、《七侠五义》等各色历史演义故事…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十分和谐,物质很匮乏,但是精神面貌比现在饱满得多。

张堪还在七夕熬夜到深夜,就是想听听牛郎和织女的窃窃私语,到底还是没能熬住,在人家的情话还没开头的时候便已睡去了。第二天醒来便是在自己的小床上,不用说,肯定是爷爷将自己抱回家的。

张堪对自己家的老房子格外喜欢,尽管后来各处的高楼拔地而起,他还是愿意守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左邻右舍的老邻居们也不舍得搬走,有条件的,扒了房子重新建了新房,没条件的,装修一下,还住在里面。总之大家都愿意守在老地方,做一辈子和和睦睦的邻居,而不愿意去住那些敞亮气派的高层公寓。

陈阿姨笑眯眯地对张堪说:“闹闹,你想学做菌子油啊,你可是问对人了,阿姨我正巧就会做。来,我教你。”陈阿姨是看着张堪长大的,待他就跟自家的孩子一样亲切。

于是那半个下午,张堪就在跟陈阿姨学做菌子油,用什么样的蘑菇,选用最合适的植物油,加哪些配料,以及做菌子油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陈阿姨将整个方法教给他之后,又拿出自己做的菌子油来给他品尝,张堪尝了一些,鲜香无比,比上次在施理那儿吃到的还要美味。

“阿姨,这太好吃了,比我在超市买的瓶装的菌子油还要好吃!您真是太厉害了,要是您去做菌子油卖,非挤垮那些厂家不可。”张堪由衷地感叹道。

陈阿姨笑眯眯的摆手:“我卖什么菌子油哟,自己做着吃就好了,钱让他们年轻人赚去。怎么做我已经教给你了,以后就靠你自己慢慢去尝试了,次数多了,味道就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陈阿姨,我回去自己做去。我现在要去给我爷爷做饭去了,再见啊,陈阿姨。”张堪跟陈阿姨道谢告辞。

陈阿姨笑眯眯地挥手作别,这孩子看着真叫人喜欢啊,既孝顺,又能干。

“闹闹你真没谈恋爱?”张爷爷看着孙子哼着小曲做晚饭,满面红光,不禁再次确认。孙子的红鸾星动了,他自己却不承认,但是又这么乐呵,肯定是瞒着自己不愿意说呢。

“真没有。”张堪摇头,“爷爷,我今天从陈阿姨那儿

学会了做一道新菜,等晚上我给您做点尝尝。”

张爷爷问:“什么菜啊?”

“菌子油。爷爷你吃过没有?”张堪问。

“菌子油啊,吃过,不过好多年前的事了,你爸会做。”张爷爷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张堪停住了,这事他从来没有听爷爷奶奶提起过,他爸去世的时候,他不到五岁,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是吗?我爸也会做菜?”

张爷爷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两手放在拐杖把手上,下巴支在手背上:“可不是。你妈怀你的时候,和你爸都在巴陵工作,她吐得厉害,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吃什么都没胃口。你爸跟人学了做菌子油,买了野山菌来给你妈做菌子油,你妈吃了菌子油,胃口就渐渐好了,也不怎么吐了。后来你爸妈调回星城,你爸还给我们做过两次菌子油,味道真是不错。”张爷爷明显已经陷入回忆之中。

张堪鼻子里突然有些酸,原来自己跟菌子油有这么深的渊源,为何当初竟一点也不知道呢。这也怪不了爷爷奶奶,都那么多年的老伤疤了,谁没事还去揭开来流血呢,不告诉张堪也是很正常的。

张堪吸了下鼻子:“那晚点我给爷爷做点,尝尝看我和我爸的做的有什么不一样。”

“行,我等着呢。”张爷爷站起身来,去客厅看电视去了,家里的老猫咪坨跳上他的膝盖,虎斑的毛皮团成一团,窝在爷爷腿上趴着。这只老猫养了八九年了,张奶奶还在的时候就养着,家里没人的时候,就会翻墙去隔壁找吃的,陈阿姨和朱奶奶都很喜欢咪坨,他们知道张家没人在的时候,咪坨就会来找食吃,顺手给一勺饭,一块肉,也就喂了。有只老猫在,这一片老鼠都绝了迹。

第33章

吃过饭,张堪准备做菌子油,蘑菇是他傍晚去超市买菜的时候顺道买的,因为做起来比较费时间,所以特意放到饭后才来做。张堪的电话响了,是施理打过来了,他乐颠颠地跑到门外接电话去了。

张爷爷看他神秘兮兮的,便走到窗户边去听壁脚。

“菌子油我明天就给你送过去,明天我下班了就去你那。”

“没那么多,姚记的没得卖了,找了一家张记的,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明天给你送过去就知道了呗。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就知道吃!嗯,去忙吧,挂了啊,明天见!”站看说着,笑盈盈地挂了电话。

转身回到屋里,就看见爷爷正好把脑袋从窗户那收回来,张爷爷恶人先告状:“说什么给我做菌子油吃呢,原来是给别人做,顺带给你爷爷尝尝是吧?哼!”气哼哼地坐到沙发上去了。

张堪哭笑不得:“爷爷,偷听人打电话是非常不道德的。谁说我不是给您做菌子油了?我这之前不是不知道有这个菜嘛,您又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这知道了,第一次做,第一个吃的还不是您啊?”

张爷爷扬着头不理会孙子,过了好一阵子,才哼哼地说:“有媳妇了,就忘了爷爷,我算是看明白了,真是白养活了。”

张堪无奈地摇摇头,得,老爷子的小心眼毛病又犯了,不理他,越抬杠越来劲。心里叹息,要是真是媳妇就好咯,可惜咱也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

张堪花了一晚上做了一大罐子菌子油,虽然是第一次做,味道还不错,当然赶不上陈阿姨的手艺,比起姚记的来,也差不太远了。爷爷只尝了一点,点点头说还可以,比你爸当年做的还差一点。张堪并没有受打击,第一次做,这样的成绩已经很好了。他给爷爷留了一瓶,大部分都给施理带去了。

第二天下班之后,他骑着车直接去了苗圃。他不知道,刚一从银行出来,便有一辆出租车跟在他身后,一路尾随到苗圃的岔路口,看他消失在苗圃里,那车子才返回去。

施理正在大棚里照料王杨的兰花,看见他过来,非常高兴,因为有菌子油吃了嘛。

张堪亮出一大瓶菌子油给他,施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菌子油吗?怎么没有商标啊,你给撕掉了?”

张堪不回答他:“你打开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施理拧开盖子,一股子菌子香扑鼻而来,他用筷子夹了一点尝尝。张堪急切地问:“怎么样?”

施理露出笑脸,点了下头:“还行。这是哪家的

菌子油,你不是说没有买到姚记的,而买了张记的了?”

张堪得意地嘿嘿笑:“这就是张记的菌子油,在下我出品的。”

“吓?不会是你做的吧?”施理张大了嘴看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张堪一脸得色:“那还有假么?”

施理笑起来:“可是之前你压根儿都没吃过菌子油啊,怎么一下子突然会做了,你太会骗人了吧。告诉我谁做的吧,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跟你计较的。”

张堪摇摇头,嘴角噙着笑:“我说是我,你又不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更何况是做个菌子油呢,我隔壁的邻居会做,我昨天特意去学的。”

施理还是有些不相信:“你真是昨天去学来做的啊?那这样的话,真是太感谢你了。张堪,我求你个事呗。”

张堪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说吧。”

“也教教我怎么做呗。”施理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是我邻居阿姨的独家秘方,好不容易教了我,她勒令我不许外传的,我答应人家了,不好反悔吧。”陈阿姨是绝对没说过这话的,但是谁能证明呢,所以张堪就信口开河了,“你要是想吃,我给你做呗。”最好给我做媳妇儿,我给你做一辈子都行啊。

“切,不教就不教,有什么了不起的。”施理哼哼。

张堪气结,你怎么就不知道顺着梯子下来呢,你就说以后就赖定我给你做了,这多简单啊,非得那么别扭。看着眼前的别扭小子,真是又爱又气,真想抓住脸颊狠狠蹂躏一下:“我得回去了,还得给我爷爷做饭呢。”

施理觉得自己也有点过分了,人家亲自做好了给送过来,这心意比买的可更重啊,自己还给脸子给人看,这是怎么了,自己难道是个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吗?可是为什么一对着张堪的脸,就忍不住想揶揄他呢。“这就要走啊,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张堪摆摆手:“不了,我得赶紧回去了,我没跟爷爷说不回家做饭的,他晚饭肯定还没着落呢,我先走了啊,等我休息的时候再过来。拜拜!”

施理对着他的背影挥手:“路上小心,谢谢你的菌子油啊!”

第二天上午,苗圃来了个客人,这人还是施理认识的。当时施理正好给菊花和君子兰等秋冬季节开花的花草施完肥出来,看见花架之间的小路上站着张爷爷,不禁愣了一下,他怎么来了?张堪陪着来的?连忙迎上去,赔上笑脸:“张爷爷,您怎么光临我们苗圃了,快请屋里坐。”

张老爷子看着施理,心里的疑问稍稍明晰了一些:“原来这个苗圃是小朋友你开的?”

施理笑着摆手:“不是,这是我师兄的苗圃,我在这里帮忙呢。”

“你是说上次跟你一起在欢乐城做绿化的那个年轻人?”老爷子年纪虽大,但是记性倒是好得很。

施理抓抓脑袋:“是的。是张堪介绍您来这儿的吗?”

老爷子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我看他天天往这里跑,便也过来看看,还真是个好地方。”

两人一路走着,便到了房子前,老人站住了,打量了一下整座房子,又特意盯着那棵桃树看了又看,心下明了,原来原因在这儿呢,怪道那小子天天往这儿跑。回头来看施理:“这棵桃树是你种的?”

施理摆摆手:“不是,是我师兄种的吧,我是今年才过来的。”

“哦。”老人点点头。

“张爷爷您坐。”施理给他搬了一张椅子,放在走廊上。这个季节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天气不算太热,也不算太冷,天高云淡的,碧空如洗,金风送爽,坐在廊下看风景,那是相当惬意的,施理自己有事没事也在坐在房前发呆,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

老爷子也不客气,径自坐下了:“小朋友你们这儿风景可好啊,是个桃源!”老爷子一边称赞一边捋胡须。

施理倒了一杯茶出来,端给老爷子:“张爷爷您喝茶。您也觉得这儿很不错吧?我也这么觉得,每天听鸟语闻花香,对现代人来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呢。我有幸能够天天享受。”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老爷子盯着施理看了两眼,喝了口茶,又看了两眼:“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种看透世事的想法,倒是想得开。”

施理在花架前的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来,那块石头是王杨从苗圃外捡回来的,被刷得干干净净,倒是块极好的天然凳子,坐上去沁凉舒适,当然,只局限于天气比较热的夏秋两季。“张爷爷您说我避世吗?那我可不,我在这里种花养草,还能养蘑菇,正好将工作和我的人生理想结合起来了,这难道不是件两全其美的事吗?”

老爷子听了,微微颔首:“这倒是真的,能将工作和人生理想结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施理笑得露出了满口白牙,眼睛都弯成了小月牙,点头附和。

老爷子挑起眉问他:“你说你还养蘑菇了,领我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您这边来。”施理站起身,走到老爷子身边,要搀扶他。老爷子摆摆手,自己拄着拐站了起来,他年近80,但是身体硬朗得很,不用拐杖都能走得跟一阵风似的,但是他喜欢用拐杖拄着,一步一步慢慢走,似乎在享受每一步的人生。他觉得老年人和年轻人不一样,余路不多,走一步少一步,为什么要急匆匆的呢。

施理陪着他慢慢走着,一边为他介绍两旁的花花草草,这些都是他熟悉的物事,又是每天都照看着的,说起来如数家珍,头头是道。张爷爷听着连连颔首,人到老年,年轻时的理想已经实现或者已经遗忘,也无案牍劳神,有了大量的空余时间,便会找一些寄托,或钓鱼逗鸟,或栽花养草,或下棋写字,或拉琴唱戏,生活比年轻人倒要恬淡丰富得多。张老爷子喜欢玩石,对花草也有几分爱好,所以对施理的苗圃也颇有兴趣。

施理先是陪着老爷子去看了师兄的兰花,星城的兰花协会颇有一点影响,概因本地爱养兰草的人多。张老爷子虽不养兰花,但是他的老友石泉观的清泉观主是个兰痴,在西山的道观里养了数十种兰草,每每他过去,都要向他炫耀展示一番,张老爷子耳濡目染,对兰草倒是有些见识。

“你师兄还真是个妙人,年纪轻轻,居然爱养兰花。这里的种类比清泉老道的都要多,下次叫那老道过来开开眼界,让他老是跟我炫耀。”张老爷子一边捋须,一边说笑。

施理好奇:“张爷爷的朋友也有爱养兰花的吗?”

“嗯,有一个,就是西山石泉观的观主,他自言养了八十多种兰花呢,每次去都得瑟得不行,哪里有点出家人的风范。”张老爷子损起老友来毫不客气。

施理也不介意,都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所以才叫老顽童,有时候也爱胡搅蛮缠,不过倒也挺有趣:“我师兄肯定跟他谈得来,他就爱结交兰友,等我师兄有空了,让他去拜访一下。”

张老爷子看了一圈兰花,然后问:“你的蘑菇呢?”

“在隔壁呢,这边来。”张堪领着老爷子去了隔壁的蘑菇大棚,“这里光线比较暗,因为蘑菇不能有强光照射,不然会抑制生长。张爷爷您将就着看吧。”

蘑菇在菌丝阶段,一般是完全处于黑暗中才能生长。而到了生长期,通常都需要一些散射光才能生长,否则子实体不能生长或者长成畸形。现在正是蘑菇的生长期,大棚下部的帆布掀开了一些,里面的情景隐约可以看到。

“这里面基料有些发酵的味道,不是很好闻。”施理一边开门一边告诉老爷子。

老爷子活了这么些年,什么事情没有碰到过,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进了大棚。看见金针菇从袋子两侧长出来,约有寸把长的样子,一簇一簇密密麻麻地长在过道的两侧,洁白而娇嫩,甚是喜人:“长得还真不错。不过这个袋子怎么没有?”

施理看着那些未长菇的袋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这是出菇的时候,没有照料好,水浇得有些多了,所以没有长出来。”

“那真是可惜了。”老爷子感叹了一下,“不过这也是常态,世事总不能十全十美。所以有人规劝世人:‘要不思八九,常想一二。’如是才能感觉到快乐。”

施理连连点头。

看完蘑菇大棚,老爷子突然问:“你怎么会种蘑菇呢?你不是做园艺的吗?”

施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大学学的是园艺设计,读研的时候专门考的食用菌栽培研究,因为我爱吃蘑菇。”

老爷子盯着施理看了许久,原来张堪那小子做的蘑菇油是给这小子送来了吗?我以为他是给女朋友送的,谁知道是给个小男生送的,这个张闹闹,在搞什么把戏呢?

施理本来还想留着老爷子吃午饭,但是老爷子只买了一盆菊花就走了。施理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问要不要打电话让张堪来接,老爷子摆手说不用,自己坐车回去便好。施理便将他送到马路边,替他拦了辆公交车,看他安全坐上车,才放心回来。

第34章

张堪回到家中,看见自家窗台上多了一盆菊花,因为施理的缘故,他对花草也格外留心些,他反复看了两眼。咪坨正蹲在花盆边,用爪子反复去抓菊花的叶子,见他开了门进去,便从窗台上跳下来,尾随着进去,又跳上沙发扶手上蹲坐着。

张堪看着爷爷正戴着老花镜摆弄着茶几上的石头:“爷爷,我回来了,您今天去花鸟市场了?”他放下安全帽一边脱鞋一边问。

“没有,去了趟兰芷园。”张爷爷轻描淡写地说。

张堪拿拖鞋的手顿了一下:“爷爷您怎么去那儿了?”

老爷子从眼镜上方瞟了他一眼:“去看你把菌子油送给谁吃了。”

张堪换好鞋子,走到沙发边坐下:“爷爷,您昨天跟踪我啊?”

“哼,你有什么好跟踪的。我以为我孙子在追女朋友,结果对方是个男的。我见过亲如兄弟的关系的,可没见过这样对待兄弟朋友的。你有什么话说?”张爷爷活了这把年纪,吃过的盐比张堪吃过的米还多,什么事情没有见过。

张堪的脸红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脸地说:“爷爷,您都知道了。”

老爷子瞪他:“我知道什么呀?别跟我嬉皮笑脸。”

张堪做了个鬼脸:“那我去做晚饭。”作势起身去做饭。

“给我站住,话说清楚了再走。”老爷子精着呢,不可能让他这么蒙混过关的,“那个施理,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张堪坐下去,挠了挠鼻梁:“不是爷爷说,施理的福气旺,您让我跟他多接触一点,沾点福气么。”

老爷子抓起自己的拐杖,就向张堪背上抽去:“叫你避重就轻,跟我还不说老实话。”那一棍子抽得并不重,一来是人老了没力气,二来是不舍得抽。

张堪做出躲闪的样子:“我说,我说,爷爷。别打!爷爷,我恐怕没办法给你娶孙媳妇了,我…”张堪停下来不说了,想了想,爷爷没有心脏病吧,高血压呢,好像上次去量,血压也不算特别高,咬咬牙,还是说了,“爷爷,我对不起您!我不喜欢女人。”

老半天,张爷爷没说话,手上摩挲石头的动作停了下来。

张堪担忧地看着爷爷:“爷爷,对不起。”

老爷子放下手里的石头,斜睨他:“你喜欢那个叫施理的小子?”

张堪偷眼看爷爷的表情,居然没有震怒,也没有难过伤心,他低下头:“是的。”

“那小子呢?”张爷爷继续问。

张堪愣了一下,对爷爷的反应很意外,摇头说:“不知道,他应该只是把我当朋友。”

张爷爷顿了一下拐杖:“原来你剃头挑子一头热呢,没出息!”

这一句话骂得张堪有些懵了,听爷爷这意思,并没有反对自己喜欢施理,而是责怪自己还没将人追到手呢。他知道爷爷一向看得开,自己出柜的事不会有很大的阻碍,但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老老实实地说:“是的,孙子没出息,人还没追到手呢。”

张爷爷撇撇嘴:“就你这温吞的性子,又畏首畏尾的,动作这么慢,等你想起来动手,人家儿子都有了。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跟你爸学得也太十足十地像了吧。”

张堪:“…”顿时觉得羞愧无比,被快80岁的爷爷鄙视了,他偷偷汗了一把,“爷爷,我爸是怎样的?”

张爷爷叹了口气:“你爸跟你朱奶奶家的女儿,就是你四季姑姑,你知道吧?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感情要好得很,你爸就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人家,但是从来都不点破,我们都以为他俩最后会在一起呢。结果你四季姑姑左等右等都不见你爸表白,别人介绍了个军官,就嫁了。当时我们家的情况也不好,我被打成黑五类,八二年才平反,你爸大概觉得可能会拖累她,所以一直都没说。当时他在巴陵工作,知道人家结婚,跑回来在四季的窗户下看了一整夜,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后来他们领导介绍你妈给他认识,他跟人家谈了三年恋爱才结婚。你爸这温吞性子,亏得你妈不嫌弃,不然哪里还有你啊。”

张堪好奇万分,没想到自己老爸是这样的性子。难怪四季姑姑对自己特别好,小时候常常给自己买衣服穿,买零食吃,还常常看着自己忍不住流眼泪。只是后来他们一家子搬到广州去了,就很少见了。“那也不能怪我们吧,这性格都是遗传的,爷爷您自己肯定也是这样的。”

“去,死小子,我性子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怎么会跟你们两个兔崽子一样。你们全都是随了你奶奶了,看得我这个心急哟,把我老人家的心脏病都急出来了。”张爷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那爷爷您教教我呗,到底要怎样才有效率呢?”张堪嬉皮笑脸蹭上去。

“去,给我做饭去,吃了饭再来跟你慢慢研究。”张爷爷不客气地挥手。

“得令!”张堪飞跳起来去做饭,心情雀跃不已,没想到自己出柜竟然毫无阻力,还得到了爷爷的大力支持,这世上的同志们,谁有自己幸福啊?张堪雀跃的声音在厨房里响起来,“爷爷您今天点什么菜?”

张爷爷说:“随便吧,不点了,看着做就好了。”

张堪

吹着口哨,迅速地将晚饭做好,摆好饭菜,去客厅叫爷爷吃饭。发现爷爷正坐在奶奶和爸妈的遗像前,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老猫咪坨眯缝着眼睛趴在爷爷脚边。张堪看着老人和老猫,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心里有点酸酸的,他轻轻地出声:“爷爷,吃饭了。”

张爷爷伸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拄着拐站起来:“哦,好,吃饭。走,咪坨,去吃饭。”咪坨站了起来,慢慢尾随着祖孙俩进了饭厅。

张堪伸手扶了一把爷爷,小声地说:“对不起,爷爷。”

张爷爷没有做声,只是摇了摇头。

张堪将饭盛好,给咪坨的猫碗也添满,放了一块鱼肉,看着它蹲在那儿,一小口一小口斯文地吃着,那份从容淡定,就像个饱经世事的老人。张堪摸了一下咪坨的脑袋,去洗了手,才坐到桌子边来,陪着爷爷吃饭。

祖孙俩一时间都没说话,张堪给爷爷剥了一只虾,蘸了酱,放到爷爷碗里。张爷爷默默吃了虾,给张堪夹了一块鱼,张堪接过来:“谢谢爷爷。”然后再也无话。

吃完饭,张堪收拾完桌子,又泡了一壶茶,到客厅里陪爷爷坐着。咪坨也蹲伏在沙发的扶手上,舔一下爪子给自己洗一把脸,一下一下地重复着。

张爷爷看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白气,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都快八十了,还有多少年好活呢?运气好,能够看到你成家生子,运气不好,没准哪天一蹬脚就去了,实在帮不上你多少忙,也操不了你多少心了。有些事,我想管也管不来了,所以就任由你去了。”

张堪嗫嚅了一下嘴:“爷爷。”

张爷爷摆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我这一辈子,替人看了数不清的阳宅,也选了数不清的阴宅,看了无数人的相,也建了希望小学,可以说也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积下了不少阴德。但是却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我中年丧子,老年丧妻,晚景不可谓不凄凉,幸亏还有个你在身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清泉老是笑话我,我是能窥探天道,但结果又能如何,还不如他两袖清风,青灯相伴,身无挂碍,来去无忧。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啊,最重要的,还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尽量少留遗憾,少强求些什么。人生横竖也不过几十年,命长的,百岁已很长了吧,命短的,也就来世上打个照面就走了。求那么多,结果又能带走什么呢?”

张堪静静地听着,他想起自己长这么大,爷爷除了让自己学堪舆之外,就再也没干涉过自己的决定了,真是何其有幸,有一个活得通透的长辈,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张爷爷喝了口茶,继续说:“你的命一向不好,一出生就犯孤煞,所以无兄弟姐姐妹,父母也早亡,刑妻克子。我虽然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你能到天乙贵人相助而化解。现在知道你连女人都不喜欢,哪来的儿子呢,这可不是天注定的么。我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只希望你活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如果你真要跟个男人在一起,我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有一点要求:别乱来。年轻的时候,你们总以为情啊爱啊,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一旦得不到,便要死要活的。等你们年纪再长一些,回头去看看,便会觉得也就不过如此了。”

张堪颔首,关于自己的命运,他也懂一些的,但也并不十分介怀,自己横竖是不会结婚的,正应了孤煞之命的说法。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爷爷,如果我同施理在一起,会不会给他带来不幸?”

张爷爷沉吟了一下:“如果他不是天乙贵人,恐怕也会有些不利,天煞孤星的命里中有一条:刑亲克友。”

张堪突然有些害怕了,天乙贵人可遇而不可求,施理多半都不会是,会不会给他带来不幸呢?好像他和自己在一起,是经常遇到各种坏事,被人抢包、殴打,蘑菇也减产。这是不是自己给他带去的厄运呢?张堪一下子蔫了,哀求地看着爷爷:“爷爷,我怎么办?”

张爷爷看着孙子,笑着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没事,生活还是要继续啊。我们这些窥探天道的人,总不能因为知道未来会怎样,明天就都不过了。命运虽然是天定的,但是也能够靠人为改变的。你多做点善事,多积一点福报,自然就能化解了。我看施理那孩子,是个厚福之人,未必会有坏事。”

张堪仔细想想,好像也是,虽然每次看似凶险,不都是逢凶化吉么,什么大问题都没有。这么想着,张堪又充满了信心。他涎着脸对爷爷笑:“爷爷,您不是说要教我那什么方法?”

张爷爷瞥他一眼:“什么方法?”

“就是那比较有效率的追人的方法。”张堪嘿嘿笑。

张爷爷白他一眼:“教你一个绝招:胆大心细脸皮厚。保准屡试不爽!”

张堪鼓起腮帮子,这算是什么绝招啊:“爷爷,这道理谁都懂啊,我要的是具体操作方法啊。”

张爷爷说:“嗬!你媳妇儿都要我帮忙追是吧?方法我都教你了,你胆子大一些,主动一些,偶尔用点强,岂有追不来的媳妇?”

张堪想说:爷爷,您那是说的追求姑娘吧,我这追求的是小子,完全不一个概念啊,这方法能行吗?

说到底,爷爷最终还是没能授他什么绝招。

“对了,施理那小子恐怕跟你不一样吧,他应该不知道你喜欢他?”张爷爷想一想,刚说要孙子积德呢,他去把人家小子往窄路上领,这不是折福吗?

张堪低着头:“我还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他也从来没有谈过朋友。目前只知道他把我当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