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刺!
一剑出,如流光逝水,与对面充满杀意的死亡之风翩然相遇。
瞬间碰撞、拆解、应答。
韩素在这一刻进入了十分奇妙的状态中,过往所学在心中如瀑布高落,呼吸间冲刷而过,种种意蕴翻腾其间,瀑布中溅起的每一滴水珠都仿佛是剑意组成。她的剑魄在泥丸宫中沸腾,端居其中的元神于这一刻似乎骤然通达,瞬间张开了十万八千毛孔,感知的触觉无限延伸,而一旦探出体外,立时就跌入了杀意的海洋。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海洋中的每一个存在都仿佛在大声吟诵着这句话,无数的声音似惊雷密雨,滚滚汇聚,最后仍旧还是组成这一句话: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一声一声,锤打在人心间。
委实太过精妙,太过宏大,韩素的元神在无限欢喜中迎上了这宏大意志,自身剑意亦于这一刻喷薄而出!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当然有用,用处简直是太多了。
十数年来仗剑此生,洗练心魄,涤荡妖魔,护持己身,承载大道。剑为我用,我为剑魄,又何止是是为杀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多年所历此刻悉数重归眼前,韩素经过重组的泥丸宫中忽地划过一片亮光。一道匹练般的流光从她元神一侧流泻而出,领悟良久而一直不曾真正成形的流水剑法之逝水篇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圆满。
逝水无回!
流光逝水的剑划破了萧瑟杀意,仿佛一道最初的生命微光盛开在荒芜的杀意世界。在水天一万物尽衰颓的剑意境界中,一朵生命的微光就从这一刻起始而出,终于绽放出光芒万道!
逝水虽无回,生而虽有死,然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万物轮转本在其中。杀,并不能占领一切。
剑意激荡,韩素的内心却从未有如此一刻之平静。
无数精妙的用剑之道从她心头滑过,诉诸于这一剑之中,又与水天一的剑意剑道互相印证,双方一时间虽然各自都只出了一招,然而剑意碰撞却霎时间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各自生起了痛快淋漓之感。
再没有什么比剑遇对手更令一个剑客快乐的了!
水天一畅快一笑:“今日得韩道友一剑,足矣!”
他并不恋战,杀意虽重却也并不是非得杀人不可,那一道笑意在他脸上一闪即逝,片刻后他神情又恢复了冷峻。他收回双剑,一紫一青两道剑光犹如游龙般飞回他背后,他向韩素点了点头,袍袖一挥便落回了广场当中。
“殷前辈。”水天一遥遥向殷灵山施了一礼,“今日比剑多有所悟,晚辈便不多留了,就此拜别诸位,告辞。”
说完话大步而去,只是几步就步上虚空,消失在了天际。当真是来也潇洒,去也潇洒。众人都知道他这是要趁着心有所感参悟剑道去了,一时有人羡他天资,也有人慕他人品。
文正都难得夸赞一句:“时而能有所悟,就算八十化神也不算大器晚成,如今看来不过是厚积薄发罢了。”
水天一八十岁才化神的事情简直都已经传遍天下,被不少年纪老大还未能化神的修士奉为传奇和标的,也被不少年纪轻轻便化神的修士暗地里比较着。在天外天,三十岁以前能化神的都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五十岁以前能够成功化神的也都能算得上是一等天资,七十岁以前化神的就只能算是普通资质了,可若是过了七十还不能化神,那通常就会被默认此人终身化神无望。水天一年过八十还能化神成功,并且一步登天,一旦化神修为便突飞猛进,短短十年内晋至化神后期,所过之处同级之内几无敌手,便是炼神高手都有在他面前折翼的,就算是这样,水天一八十岁才突破化神的事情还是被不少人当做谈资,偶有鄙夷。
文正如今却说他是厚积薄发,并非大器晚成,以文正的身份地位,这样的评价几乎无人会去反驳。
今次斗舞说来也着实精彩,尤其是水天一最后的一剑和他的飘然远去,那一剑的风华凝驻一刻,是一幅足以比瑶仙子的舞还要令人印象深刻的华美图画。
最后场上只余韩素一人,她轻轻抬指,剑意凝成的长剑被她收回体内,她飞身而上,拂袖一扫,虹桥上的各种宝物便纷纷飞起,投入她袖中。
殷灵山哈哈一笑,指向韩素:“太也贪心,将为师与你师叔师伯师兄师姐们的好东西尽数搜罗走了!”神色间却十分快意,并无半点要指责的意思。
众人纷纷恭贺殷灵山,直夸赞韩素年少有为,修为高深,剑术精湛,竟连水天一都逼退了。殷灵山道:“旁的都好说,我这徒弟剑道上的灵性是毋庸置疑的,但要说她此刻便能力敌水天一倒也未必。水天一一早便压制了修为,这若当真是放开了打最后谁胜谁负便是我也不好定论。”
这明着谦虚,实际上又夸了韩素一顿的话顿时惹得辛世冷哼出声。忍不得片刻,辛世就提出告辞,殷灵山笑眯眯的应了声,也不管辛世难看的脸色,更不叫人送一送。
辛世走后众人又饮得一阵酒,大师兄荀雪泽亲自走到韩素身边带她认识前来观礼的诸宾客。荀雪泽至今已有三百五十岁,他看起来是温和青年的模样,行事做派却很有长者之风,温雅厚重,气度谦和。他身份贵重,如今修为已至炼神中期,几乎可说是乌剑山内定的下任首座,但他与韩素走入席间,介绍起各门各派的修士来却不论对方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还是修为浅薄的新晋小修士,几乎就没有一个是他不认识的。这份修养在高阶修士中少有人能及,但凡修炼到他这个境界的,不说是个个目下无尘,可寻常的低阶小修士要想入他们的眼也的确是非常不容易。
韩素记性好,荀雪泽逐一介绍,她也就默默记忆,不需为此费太多心力,自然便能过目不忘。这倒不是韩素独有的能力,好记性的修士自来不少,一般的修士相交,一面之缘后若是不能被对方记住,那通常也不会是对方记不住人,而是对方不愿意记住人。
“这位是太岳宗明玉真人的高徒薛瑞卓。”介绍到薛瑞卓的时候荀雪泽说道,“明玉真人如今已是炼神后期,只差一步就能晋级返虚。薛道友如今也已晋级化神,他法躯骨龄堪堪三十岁,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
薛瑞卓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到底只是起身一礼,方才略有些艰难地道:“荀前辈过奖了,晚辈不及韩道友远矣。”
荀雪泽的修为比起薛瑞卓的师尊明与真人也不差什么了,他与韩素虽是师兄妹,也十分客气地称呼薛瑞卓为道友,薛瑞卓却不敢同样以道友称呼荀雪泽。这是态度问题,他要是敢拿大,回头不用别人怎么样,他师尊自然就会教训他。
荀雪泽多看了薛瑞卓一眼,他是何等敏锐的人,薛瑞卓掩饰得虽好,荀雪泽却依然察觉到了他那一刻心绪的波动。不过荀雪泽并没有要说破的意思,他已经看出来这位太岳宗高徒与自己的小师妹只怕有些渊源,只是他口中虽然对薛瑞卓说得客气,实际上却根本没将人放在眼里。薛瑞卓于荀雪泽而言不过是蝼蚁之辈而已,尚且不值得他费心,而小师妹若是连这样层级的人都应付不了,那也没有做他小师妹的必要了。
很快韩素就已经将人认全,含章殿又补上四珍灵果,地品灵酒,众修士品灵果,饮灵酒,伴仙乐或唱和或闲话,或论道或论法,或结识新朋,或与旧友叙话,一时倒也热闹。最后宾主尽欢,因韩素将虹桥上所有的彩头都收了去,殷灵山便又在含章殿大手笔地订了一批回礼,按照各人身份,自有含章殿弟子奉上。这场宴席直到午时过后方才散场,本就是三清宫的修士们自然各回各处,别派修士则多是乘了传送阵离开,只有几个与殷灵山交情极好的才需殷灵山师徒亲自送别。
繁华一夕落幕,到了傍晚时分殷灵山收了法宝,乌剑山便又回到了往日的清净孤峭中。玉阶云台尽数退去,山上茅屋几间,韩素便连住处都成了问题。
殷灵山吩咐韩素:“即日起素娘可去流风谷伐木,待建好住处炼化了微尘再来寻我罢。这段时间你好生巩固修为和神通,有不通之处来日一并来问。”又叫来荀雪泽,吩咐他与自己一道去见掌教至尊。至于为什么要去见掌教,殷灵山虽然并不会向其余徒弟详细解释,可通晓一些内情的韩素与申屠彦等人也自然知道,殷灵山此去必然与千心窟中的南斗天鼎有关。
风雨欲来的紧迫其实一刻也未曾散去,相比较起这一整界的暗潮汹涌,再多繁华也都显得虚浮了。
然而这是关乎到整个三清宫,甚至可说是整个天外天的兴衰之争,这一层面的事情说到底也还并不是韩素如今可以介入的,更不必说左右局势,风头弄潮。
韩素颇沉得下心,见识过南斗天鼎的玄妙,修成了九纹金丹,也见识了瑶仙子等真法类修士的能耐,更与水天一这样级别的剑修正面对战过,她此刻心中充斥的全都是对剑与道的感悟,旁的一切也都不过是如清风过眼,并不能在她心头真正激起涟漪。她手上持着一柄用星铁木削成的木剑,日日使用直刺与横劈直势在流风谷中伐木。流风谷中风刀逼人,割破了身体她丹田中金丹一转就自然修复了肉躯。她脑中时刻演绎千百道理万千剑招,此前种种感悟此刻逐一反刍,使她心神皆醉,外物不萦。众师兄师姐们也不去打扰她,她日夜伐木如此忽忽便是月余过去。这一日天气清朗,韩素返回了主峰,抖开储物袋放出一堆星铁木,便在半山腰处选了一块空地建起了木屋。
第211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二)
冲天峰顶,祭剑台,九剑倒立,台中红玉如血。
辛世焚了香,将玉盏中的血水倾下,血水成线,淌在了由红玉铺成的祭台之上,不过片刻就被这玉台悉数吞吸。辛世又跪拜三次方才起身,对站在一侧旁观的青年恭敬道:“师叔,祭剑台饮血了。”
这青年身形修长,腰间束着一根丝绦松松垮垮地勾勒出他窄瘦腰肢,冲天峰顶的山风猎猎吹过,带起他衣袂翻飞,他眉目清淡,肌肤如玉,略显出几分朦胧飘渺之色,整个人只是在那里一立,就仿佛带着股仙气一般,仿佛随时都能飞升而去。辛世目光微移,甚至不敢直视他。
“看来此事约有七分可能。”流水般的声音从青年口舌之间淡淡流淌而出,声调平和几无起伏。
在他这样平淡的态度下辛世却越显恭敬,此时倘若有外人见到辛世,定会大感惊奇,简直不能相信这会是那位以跋扈浅薄而著称的冲天峰首座。
辛世谨慎道:“该如何行事还需请师叔示下。”
“暂时不必打草惊蛇,由着西华山那边先闹一闹也罢。”青年道,“此事你全权处理即可,待有了结果再向我回报。如无必要,不可与乌剑山发生真正冲突。”
辛世恭恭敬敬地应下,不敢多话半句。青年淡淡道:“你好自为之。”猎猎山风吹过他衣摆袖口,他的身影便在这山风中如同一道轻烟般渐渐消逝无踪。辛世垂首恭立良久,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散这才抬起头来轻轻舒了口气,到这个时候,他额头上已经被细密冷汗布满。
冲天峰顶发生的一切外人无从得知,韩素日夜伐木不沾外事,更无心去关注外界变化。
只是短短一个月而已,天外天修仙界的局势却更为紧张了。首先是千心窟发生大地陷,数十万里地界,偌大一个千心窟一夕之间被震得天翻地覆,许多深藏在地底的凶残妖兽随着地震纷纷爬出,这些妖兽种群繁多,又因地震而陷入了狂躁当中,以至于当日在千心窟中历练的修士竟是死伤大半,后来有人不完全统计,光是那一日死在千心窟中的修士就有十万之多!
虽然这十万修士大多只是炼气低阶,还有一小部分化气期小修士,元神期的中高阶修士只陨落了寥寥数个,然而十万低阶修士那是何等庞大的基数!这些修士中不乏各门各派的精英弟子,即便他们今日修为还低,日后等到老一辈高手们故去,要撑起各派门庭的却还是这些此刻看起来不起眼的低阶修士!
这些低阶修士平常看起来不显眼,然而却实实在在是各门各派可长远存在的基石,十万人中哪怕只出一千个元神期,那也是门派中坚力量。更何况这是十万人!光只是这个数字就足够惊人了。
相比起前一次发生在回风原深处的那一遭数千修士死亡事件,这一次死亡的修士虽然在修为等级上远不及此前那一批,可闹出的声势却不知要大上多少倍。前次事件因为最先发现的是申屠彦跟韩素,所以那消息最后是被三清宫给掩了,今次之事却是闹得三清宫想掩都掩不住。十万人!地陷之时整个回风原都为之震动,这样大的动静又岂是能掩盖的?
此后又出了几件大事。
极北冰地深处几座万载玄冰冰川融化是其一,戮神崖下当年被打入崖底的七杀魔君又再度出世也是其一。
而七杀魔君是何许人,这却又是一桩旧事了。
两千年前溯风城无名氏横空出世,以武入道,甫一现身在世人眼前就已是地仙修为,而他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屠尽当时的溯风豪族江氏满门!
江氏传承数千年,根基深厚,其中甚至还出过几位地仙,江氏族人大多拜在三清宫门下,在三清宫中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即便后来江氏有所败落,族亲凋零,可依然算得上是一流的修仙世家。然而那位横空出世的无名地仙却只凭单人一剑,正面就闯入了曾被数代地仙经营过的江家府邸,一日屠尽江氏六百三十二口人。当着溯风城执法修士的面,即便后来三清宫调派了援兵前来,竟也没能阻止这场屠杀。
后来才传出消息,这个无名杀神原来不是旁人,正是此代江家家主庶出的幼子!
隐忍近百年,此人以武入道,修至地仙。渡劫成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过头来屠灭亲族!这其中甚至包括他的父母兄弟!
如此杀性,简直已经泯灭人性。后来的人将他称作七杀魔君,因他杀天杀地杀父杀母杀兄杀妻一切皆杀!如此可怕,最后硬是被以天庭为首的十三仙门修士联合追杀了近百年,这才终于被逼入戮神崖,镇压地底,两千年不曾出。
而如今一晃两千年过去,七杀魔君的故事已成传说,就在如今的人们几乎要忘记天外天史上还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戮神崖永不可破的传言被掀翻,七杀魔君居然从戮神崖出来了!
这个杀神的出世是比极北冰川融化还要引人注目的。
然而最最令人震惊的却还不是这些,这一月之内发生的最可怕的一件事情是,十三仙门之神都门在一夜之间被人灭门了!
那是神都门,不是什么一家一族,一派一系,而是十三仙门之一的神都门!神都门虽然不如三清宫强大,可也有弟子三十万,其中包括五千元神修士,三百炼神修士,以及三十六地仙,还有一位炼虚期的太上老祖!
炼虚期那是何等概念?距离合道飞升也只差一步,那是比地仙还要强大的存在,真正深不可测,便是在整个天外天,炼虚期大宗师都是屈指可数的。
这样的神都门却在一夜之间被灭门了,而这样一件本该引起一场惊天动地大战的大事件,在发生的时候却竟然悄无声息。还是第二日神都门属城天都城城门开时,那城头上一具不知什么时候挂上去的极具威压的尸体被人发现,这才引得众人注意,然后人们才发现,一向深藏在神都峰,被重重大阵遮掩的神都门竟被灭门了!
凡是留在神都门内的,不管是人类修士还是妖兽灵兽,总之只要是能喘气的,就全数死在其中,没能留得一个活口。
而那具被挂在天都城城门上的尸体,甫一被人发现时那威压就压得数名元神期修士直不起腰来,纵是死后都还能有如此威势,这具尸体生前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修为已至炼虚期的神都门太上老祖永元尊者。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神都门华美宫殿尽成废墟,三十万修士的宏大道场一夕衰颓,无声无息被灭门,神都门纵是还留有些散落在外的弟子并未因此丧生,就凭那么些零散的弟子这偌大一个门派要想再回复昔日荣光也几乎是不可能了。
三清宫第一时间就派出了金甲卫大军前来探查究竟,领头的就是三位炼虚期尊者!
三位尊者联合施展了时光回溯之术,可惜天机被蔽,纵有仙器相助,时光回溯术也未能使得真相重现,神都门灭门一案竟成谜团。
此前还在悠游享乐中的许多修士惊恐地发现,天外天的天不知在何时已是风云嬗变,眼看着就是要变天了!而在这一连串变故发生之前,还有太多人或是闷头修炼,或是专注于私人恩怨,或是耽溺在享乐之中,真正早就注意到这一整界暗潮汹涌的人委实没有几个。若不是最近这月余来发生的大事太多,又何至于天下皆惊?毕竟这里是修仙界,哪怕十三仙门将天外天把持得再严密,天庭法度再森严,修仙界实力为尊弱肉强食的本质也不会改变,天外天哪天不死人?哪天没变故?
一般的事件,若是于己无关,是没几个人会在意的。只是最近发生的这几件大事委实太过不一般,尤其是神都门被灭事件,这是真正影响天外天格局的大事。此事之后,追查幕后元凶是一方面,可瓜分神都门留下的地盘资源也是一方面,这幕后元凶一日不能被找出来,其余各仙门就免不得要个个自危,然而自危归自危,这神都门被灭后留下的大片资源地界也不能不瓜分。神都门是被凶手搬空了,然而神都门下还有许多属地呢!这些属地中各种矿藏特产俱有,那才是一个门派真正的财富基础所在。天外天有特殊的修行氛围,十三仙门把持这一界如许多年,其余门派又一直被三清宫压制着不能不唯其马首是瞻,所以相比起海外修仙界,天外天一直显得秩序井然,即便小范围内免不了各种争端,但大多数修士都还是愿意在明面上**度,将德行的。然而讲究风度却也要分情况,旁的时候都还好说,轮到真正的可以决定门派兴衰的资源瓜分的时候,除了像藏剑楼这样的苦修士门派,再没有哪一派会愿意退让的。暴风雨已然降临,身在其中的人没有选择,只能迎着风雨要么奋起搏击,要么就在暴风雨中粉身碎骨。
第212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三)
相比起外界的风雨激荡,身处在乌剑山的韩素日夜伐木建屋,炼体修剑,就仿佛是与世隔绝在时光静好的一隅当中,倒是享受了一番自修炼以来难得的宁静日子。
她建房子倒也有些章程,与其他师兄师姐们只建造简陋朴素的木屋不同,她伐够了星铁木却不直接建屋,还先准备了图纸,是她自己画的,倒也不复杂,是单排的小屋,共六间两层。但不论是檐上飞角还是二楼走廊上扶手的雕花都被她画得栩栩如生,精巧而又不失写意。小屋依山而建,东首两间比其余四间略微凸出,一溜青瓦从屋脊上伏过,宛如一条翘首的小龙蛰伏其间。韩素落笔间气势浑然,这条小龙被她画在纸上竟像是随时都要破空飞去似的。
她虽已许久不曾作画,但山居练剑的十年间是日日都要撰写修炼笔记的,一手小字行书被练得流畅写意,笔锋奇峻,似山河跌宕,内藏锦绣,委实已有大家风范,十分不凡。自来书画相通,韩素原本的绘画技艺也是名家教导过的,工笔写意都会,用笔极是圆熟,如今不过简简单单白描了房屋成形后的图样竟也自有几分意蕴。
苏舜闲来无事看她建屋,瞧了她的图纸不由笑道:“小师妹还有这闲情逸致?”
韩素不知道外界发生的诸多大事,她埋头伐木时没人会打扰她,山上的都是剑修,自然知道与水天一一战后她会悟得许多东西需要时间来真正化为己用,所以在那样的状态下她是真正与世隔绝了一个月。不知外事自然没有烦扰,而修炼生活虽然清苦,于她而言却非但不以为苦,反而能使她内心平静,时有妙思,多少年了,她都没有如近段时间一般心思如此通透过。
“心中动念便画了,并无多余想法。”韩素年少时心思散漫,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不但琴棋书画俱都有所涉猎,就是百工杂艺都捡着好些感兴趣的通了些皮毛,她也不求甚解,许多东西都是大致会一点也就罢了,祖父韩重希更不拘着她,将她的性子养得十分之野。如今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虽则早已远去,然而偶一回首再忆当初竟也别有几分意趣。仿佛是从岁月长河里偷来了几幅不论时光如何侵染都不会褪色的鲜丽图画,偶尔翻找出来重新回味,纵然惆怅,也觉美好。
逝水无回,时光的长河永远在向着前方奔流不息,可人心却是能将过去未来现在永远串联的微妙存在,她不会否定自己的过去,因为那就等于否定自己。
苏舜饶有兴致:“小师妹竟然会建房子么?”
韩素笑道:“七师兄难道不会?那你的住处从何而来?”
苏舜没料到她竟然还会调侃自己,不由得哈哈一笑:“小师妹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建的那些东西也能叫房子?”抬手就揪住了旁边正甩开长尾帮韩素搬运星铁木的小老虎,伸手去挠它下巴,“这小东西变勤快了么。”
韩素正式拜入乌剑山的当天晚上就将小老虎放了出来,乌剑山上并不存在什么不可应付的危险,韩素此前在外行走,不得已才将小老虎拘在袖子中,此番安定下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就是将小老虎放出来。许是从前被打击得够狠了,小老虎再被放出来的这一个月里跟在韩素身边亦步亦趋、勤勤恳恳,还真是十分用功。韩素在流风谷中伐木,它也在旁跟着,经受风刀洗礼,煅体炼骨,月余来竟不曾退缩半步。
这可是自己的小恩公,韩素从前打击它那是因为它太过惫懒无赖,行止心性实在不堪,如今这小家伙变得这样勤奋,她却不会再任由苏舜来欺负它了。
右手微微一动,韩素的手掌就仿佛是在瞬间穿过了时空的间隙一般,轻轻点在苏舜拧着小老虎后脖子肉的那只手上,劈手就将小老虎从他手中夺了过来。这一连串动作韩素做得顺畅无比,玄妙非常,直到手上一空,苏舜都还沉浸在适才乍见韩素手掌动时的心惊之感中,那一掌带过,仿佛穿梭了时空,个中意蕴精妙得苏舜霎那屏住了呼吸,全身寒毛都忍不住倒竖了起来!
真是让人心尖都要发麻的一掌!
苏舜呆怔了好半晌,才在小老虎呲着牙的低声咆哮中惊醒过来,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小师妹,你这是什么手法?可是神通?”
乌剑山虽然是剑修门庭,但哪怕是最执着的心剑派一脉修士也不会拒绝修炼神通。在整个天外天,除了藏剑楼的剑修们,再没有其他修士会不肯修炼神通的。
盖因神通不同于法术,神通是作用于身体上的,只因修炼方法特殊并且往往威力独特而巨大才被称为神通,实际上神通跟炼体术在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可以说,神通是以炼体为基础而生出各种奇妙运用,所以除了像藏剑楼剑修那样对剑极端执着的修士,哪怕是心剑派的剑修们都不认为修炼神通会有悖剑道。
道家修行讲究性命双修,体用俱在,不管怎么说,炼体总是不会错的,只是有些人舍得花功夫,有些人不舍得罢了。
古来有许多十分有名的神通,如千里眼、顺风耳、法天象地、三头六臂、九转金身、七十二变等等,不过这些上古神通除了比较普通的千里眼顺风耳还有流传外,其余的大多早已失传。如今还流传的一些来自上古的神通也多半只是小神通,比起法天象地、三头六臂之类怕不知更低上几个层级,像九转金身、七十二变之类那就更加没法比了。如瑶仙子曾经用过的神龙游身,还有薛瑞卓的招牌神通幻世眼等等,就都是脱胎于上古神通残篇的小神通。
今人所会的神通则多半还是从自己金丹中领悟,这是天赋神通,每个化神期修士在凝结金丹的时候天道都自然会降下一道或几道神通道纹,这些神通的奥妙会自然生长在修士金丹之上,至于最后能不能领悟并且修炼有成那就端看个人了。
所以后来才又有了以道纹论金丹高低的说法,而九为极数,因此九纹金丹最珍贵。
韩素便有九纹金丹,不过这金丹上的九条道纹她却至今还未能来得及修炼,这一个月来她除了伐木炼体就是在心中默默推演剑道,偶尔还会修炼一下从拜师大典上得来的那道神通,自然也就没有功夫再去钻研金丹上的神通了。
“正是那日自大典上得来的神通。”韩素微微一笑道,“这个神通我将它叫做寂灭手。”
苏舜道:“为何叫寂灭手?”
天赋神通都是天道所降,唯有道蕴存在,天道自然不会给这些神通取名,所以神通的名称还需主人来取。这名字却也不是随便取的,就像是修士的法名会有天道感应,受规则牵引,神通的名称有时候也会在冥冥中影响到神通的气运。气运一说虽然虚无缥缈,可但凡是修炼中人,就没有哪个敢于否认它的存在。而在韩素看来,这所谓气运当由一个又一个选择组成,正因为天道命数时有改变,气运强弱时有增减,所以人的选择才能影响命运天数。
所以最终决定命运的,其实还是人本身,而非天道。
苏舜问这个神通为何叫寂灭手,韩素沉吟了片刻,方才悠悠答道:“唯有时光与寂灭永存。”
唯有时光与寂灭永存!
苏舜细细咀嚼这句话,鲜活的心脏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一道玄妙的电光击中,他翻来覆去琢磨,一时竟有些痴了。韩素适才出手时那手掌仿佛穿梭了时空一般的动作又再度重放于他眼前,每一道轨迹,每一条曲线,每一个细节都于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最后凝驻了岁月的无情与决绝,带着不容人抗拒的霸道与强势,定格在他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
苏舜豁然起身,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匆匆就往自己的木屋走去。
强烈的元气在他身周波动,他的身形在这强烈的元气波动中一时明灭不定,只片刻就消失在山转角处。
他摸约是要突破了,韩素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抚过小老虎油光水滑的脊背,问小老虎:“你可有想过当日为何要随我离开?”小老虎瞬间缩成一团,嘴巴咬住自己的尾巴,眼神中透出些许痛苦与茫然。
韩素见状微微一叹,倒也不勉强追问它。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她现在也不会告诉这小家伙,其实她虽然希望它能够强大起来,但如果它自己宁愿还像当初在剑岛上那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过日子,她也绝不会强逼它去打破它的堡垒。“师妹对这小宠倒是用心。”但闻悠淡的女声不经意传来,韩素转头看去,就见一白衣女子自山侧缓步行来,身姿袅袅,宛若烟云,不是别个,正是钟离莲之!
第213章 绝壁饮风雪(四十四)
钟离莲之十分寡言,素日里十天半月都未必会同旁人说上一句话,平常她从同门面前走过纵然不会太失礼到完全不理会人,可也很少会真正开口同人交谈,最多也就是微微颔首,略做示意罢了。
她气质清幽,如烟似云,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入眼中,只是静立一旁便能有遗世独立的风范,这样的人物居然会主动开口来寻韩素说话,韩素不说受宠若惊,但意外还是有几分的。
“我与小虎关系非同寻常。”韩素轻轻抚着小老虎毛绒绒的脑袋,这小家伙便拱过来挨蹭到她身边,喉咙里低低叫了一声,又温顺又可怜。韩素暗暗一叹,也不忍苛责它了,便同钟离莲之解释了一句,“它并非是我小宠,当日我曾流落海外,还是得它相救才在险境中夺回生机,我十分感激它。”
这话与其说是解释给钟离莲之听的,倒不如说是解释给小老虎知道的。
韩素平日里也不是多话的人,虽不至于像钟离莲之一般寡言到若非必要绝不开口说话,可要她随意将这样满怀感激的话语挂在嘴边她却也是做不到的。所以她平常轻易不说,只默默去做。况且她便是不说她也绝不会真正让自己的小恩公吃亏,只是看这小家伙如今的状态,再加上山上的同门们对它怯懦本性多有轻视,这其中又以苏舜为最,韩素从前是想着若能刺激刺激这小家伙,激起它奋进也好,因此很少主动给它解围,但近来这小家伙已经改变不少,她便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至少要先表明自己对它的尊重。
钟离莲之却不是苏舜,不会去在意韩素身旁一只灵兽如何,她听韩素的话如听清风过耳,静默了片刻,忽道:“何为时光?”
何为时光,这个问题韩素其实曾经也是思考过无数次的。她当初修炼流水剑法,最后一招“逝水无回”就曾令她多番心生触动。逝水无回,无回的其实并不是逝水,而是那如同逝水一般永远只向前去的时光,以及那像时光一般一旦时过境迁就再也不能回到当初的人心。
——还有,人心中永远向往更美好明天的本能!
人,唯有心知永恒,勇于逝去,方才能真正坚守本心,坚不可摧。
韩素道:“时光,是已经逝去的和终将逝去的。”因为人永远都在失去,也永远都在得到,至于究竟是失去更多还是得到更多,则因人而异,见仁见智了。
她心中默默思量,细细体悟,只觉得满心都是道蕴与灵光,虽仅仅与钟离莲之说了两句话,心头却仿佛经历了百千时光,这感觉很是奇异。
钟离莲之又道:“小师妹杀不杀人?”
韩素微怔愣,钟离莲之的问题不说天马行空,但也够得上十分突兀。韩素道:“杀过许多。”
钟离莲之又问:“小师妹何时杀人?”
问话时她神色平静,一双清幽的眸子如同被浸润在空山烟雨中,空空蒙蒙,眸光偶一流转都像是山雨淌过,澄澈空灵,哪怕是问着这样的问题都让人感觉不到她丝毫的恶意。更确切的说是,哪怕是问着这样的问题,她却像是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的问题有多诡怪一般,她也只是这样一问,至于韩素答与不答,她仿佛更不在意。
韩素倒来了兴致,她笑了一笑:“当杀的时候必然要杀,师姐何时杀人?”
钟离莲之却静默了,她微微垂首,看了看自己的纤长葱白的手指,这双手上肌肤晶莹如玉,细腻润滑得连一丝毛孔都瞧不见,手型完美得好似名工巧匠雕琢而成,那十指尖尖上指甲圆润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是玉雕的精灵乍然活了过来一般,美得简直能令人呼吸都止住。
这却是一双剑修的手,杀人的手。
钟离莲之道:“我前半生只开过一次杀戒,共杀三百四十二口人。”
她静立的时候真如一株深蕴在烟雨中的半开睡莲,朦胧而清幽,让人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人能张口就平静地说出自己一次杀了三百四十二口人这样的话来。好像人的性命到了她这里已不再是人命,而不过与蝼蚁无异。也或许在她的眼里,天下生灵,不论是人还是其他什么,都与蝼蚁无异。
韩素都觉得寒意陡起,钟离莲之年岁不小,她身为慧宜座下首徒,至今已修行一百七十二载,其修为之深也是早已突破化神,进入了炼神期的,所历之事自然非常人所能想象。
素日里钟离莲之冷清淡漠,总给人几分高不可攀的强烈距离感,今日她居然主动提起自己过往,韩素暗暗咋舌之余倒觉得比起从前来,此刻的钟离莲之要显得可亲近多了。
韩素道:“这里头必然是有一段故事的罢?”
钟离莲之却反问道:“小师妹可知七杀魔君重又出世了?”
“七杀魔君?”韩素并不知道七杀魔君是何许人,珍娘给她的锦囊留书中虽然提到过一些以武入道的前人旧事,却也只是说了故事,并未提及那些前辈的名号。
钟离莲之道:“两千年前有溯风城江氏子弟因无灵根转而修武,最后以武入道。他隐忍多年,后以地仙之身归来,一日间屠灭亲族六百三十二口人。”
韩素恍然:“原来是他!”史上在功成名就后返过身来屠杀亲族的人不论怎么说也当是稀有的,更何况那人还是以武入道,又是两千年前。钟离莲之这样一说,韩素再没有对不上号的。而她的反应也明确告诉了钟离莲之,她知道七杀魔君的事情。
钟离莲之也不问韩素是如何知道这段哪怕是在修仙界都算得上的秘辛的旧事的,只道:“两千年前七杀魔君已是地仙。”
两千年前七杀魔君就已经是地仙,那两千年后他的修为会到什么程度?他以武入道都还能两千年不死,又得以从传说中生灵绝境的戮神崖下重新出世,他如今究竟会有多强,那简直是想想都令人只觉可怖。
韩素沉吟片刻,微微一叹:“此人纵然为魔,我亦愿与之一会。”
钟离莲之静静望她,默然了一瞬方道:“你尚且不够资格。”
韩素淡淡一笑道:“再等我百年罢。”
钟离莲之道:“不可急于求成,当夯实基础,徐徐图之。”
她一句一顿,用词精简,语调舒缓,晨间的阳光铺洒在她身上,衬得她出尘淡漠的美丽容颜仿佛被渡上了一层暖光,使得这九天之上的仙子都于瞬间恍惚跌落凡尘。
韩素心头就觉得微微一暖。她笑了笑:“师姐杀人与七杀魔君有何关系?”
钟离莲之道:“因为我杀的那三百四十二口人也全是我从前亲族。”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实在是太过平常,平常到她刚才说的好像只是自己杀了三百四十二只鸡一般。以至于韩素刚听到的时候还没能反应过来,等过来片刻意识到她说的什么的时候,韩素心中就已经是好奇多过于震惊了。
韩素不由问道:“师姐为何杀他们?”这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口才觉不妥。不过问都问了,回过味来之后韩素也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该不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