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回到原位一站定,她的右手就抚上了受伤的右侧脸颊。

苏舜抚掌大笑起来:“可算是有点女儿家的样子啦,小师妹原来你也还是在意容貌的。哈哈!”

韩素对身上受伤的事情确并不太在意,可脸上受伤她却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她出身在一个文明繁华的时代,朱门流金,脂粉生香,名士狂放,豪侠风流,唐人最好宴游,兴起时通宵夜饮,踏歌纵舞都是常有的。韩素少年时代也颇有过一段放纵的日子,彼时的长安名流都以宵禁后仍能在坊间穿行为荣,人们在意容貌仪态,精研衣饰打扮,韩素当时虽然对其中的一些穷奢极欲颇不赞同,可她毕竟身处那个阶层,也难免会染上一些时下贵族的习气。后来她遭逢大变,流落江湖,如今更是辗转入道,来到了天外天,成为了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心境眼界早与当初不同,可她脸上受伤以后立即退开以手遮脸的举动倒仍旧遗留了当初的些许痕迹。

苏舜的话让韩素怔了片刻,一时竟颇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她也毕竟是女儿家,女儿家哪有不在意自己容貌的。当年她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饰但求精美,品位但求高华,纵马长安,胡服美酒,何等风流恣意。只是巨变之后流落江湖,韩素当年在长安养成的那些富贵习气却早在日复一日的清苦生活中被磨得悄然消隐了,若不是此刻这下意识一个举动,只怕韩素自己都要忘记自己是女儿家了。内家炼气,男子讲究固精锁关,女子则要斩去赤龙葵水。韩素在凡间的时候修炼的是《元始太玄经》,这是集道家玄门阴阳于一体的正宗内炼法门,虽然对修仙者而言这法门粗浅得很,可自入先天,韩素也是成功斩去了赤龙的。她以武入道,肉身更是在天道降下大道种子的那一刻受到洗练,早就清净无垢,平日里韩素性情刚强,从前又爱着男装,行为举止间实在缺乏女子的习气,倒也难怪苏舜忽起调侃。韩素真元动间,脸颊上的伤口很快就自行收拢愈合了。她手指微动,轻轻拭去颊边血迹,只见苏舜无视风刀侵袭,悠悠闲闲在谷口来回走了半圈,忽然俯身到一株星铁木后头,再起身他手上便多了一朵含光蕴华的重瓣花朵。他手上拈着花,几步从谷中走出,含笑走向韩素:“难得见到盛开的星云花,便给师妹簪戴罢。”

第167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五)

狂风肆虐的巨大谷地中,大袖飘飘的拈花少年逆着狂风悠然行来。

他眉目俊采飞扬,眼中笑意如星,翻卷的大袖飘飞在狂风之中,衬得他整个人仿佛虽是都要随风飞升而去一般。

韩素拭去颊边鲜血,微微侧头。苏舜低垂眉目,轻轻将手中光华含蕴的星云花簪在韩素发髻之上。簪好花,他收手后退一步,脸上含了满意的笑容:“这星云花重瓣九层,色泽明丽,艳而不俗,正合师妹你簪戴。”

韩素身上的衣裳此前虽被狂风割破,但她的衣裳原本就全是法术所化,她从狂风中出来,修复了身上伤势的同时自然也将衣上破损修复好了。她衣饰简单,早不是当年华服美饰的模样,可她原本就风姿高华,素淡之中别有一番秾艳,这一朵星云花簪在她鬓边,淡极之中更增艳色,倒正是与她相得益彰。

韩素问道:“适才风刀侵袭,师兄却毫发无损,可是炼体之术?”

苏舜道:“的确是炼体之术。师妹虽是以武入道出身,可却不曾炼体。如今到了我乌剑山,剑术可以先放一放,炼体却是紧要的。”

“从来只听闻剑修一生只忠一剑,从未听说剑修竟还能兼修炼体。”韩素道,“难道这个说法是错误的?”

苏舜哈哈一笑:“师妹,你可知何为剑修?”

何为剑修?

在此之前,如果听到这样的疑问,韩素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然而这一日间的经历却大大颠覆了她从前所固有的那些认知,使得这一刻即便心有答案,可这答案在心中几转,韩素竟无法张口回答。

何为剑修?

剑修当然是修剑之人,然而难道仅仅如此而已?

世上修士万千,喜欢用剑的也有不少,甚至可以说,使用飞剑做武器在整个修仙界都算主流。许多法宝流的修士也都用飞剑,以飞剑为主要法宝,这不仅仅是因为飞剑的炼制比其它法宝要相对简单些,更是因为飞剑本就是以攻击杀伐而著称的武器。

剑,百兵王者也!

而剑修,忠于剑,诚于剑,吞吐剑气,放弃其它一切手段,以绝大的意志磨练剑心,修炼剑意,从而战力远超同阶。

修仙的世界何其浩瀚,修仙者的手段何等丰富,法术、丹药、符咒、法宝、蛊虫、灵兽、傀儡、阵法、咒术、医毒、神通、秘术等等各种手段多不胜数,还有许多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这样丰富多彩的修仙文明何其绚烂诱人,更有许多速成的手段不需千锤百炼辛苦打磨就能使人在短时间内拥有强大力量,相比起来,多少年都只能辛苦打磨一剑的剑修就过得太也清苦了些。

修仙者并不都是苦修士,修仙者中贪好享受的也绝不在少数。甚至修仙者穷奢极欲起来,那种种奢侈糜烂处完全是凡间富贵乡中人想也不敢想的。

而剑修,虽不说是要完全摒弃这一切享受,可至少许多能够轻松提升实力的手段剑修都是不能用的。

比如法宝、比如符兵、比如傀儡等等。对剑修而言,倘若用了这些手段提升战力,那就是对自己的剑不诚,而一旦没有了那种一剑破万法的决心,失去锐气,剑修也将不再是剑修。

当然,这些都是常识,韩素也是从《御剑初解》上看来的。至于这常识究竟正不正确,或者说有几分正确,却不是韩素如今能判断的了。

什么是剑修?剑修要先修剑心,这个人人都知道,可这剑心究竟要怎么体现,却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

毕竟“心”之一物太过玄妙,太过多变,心的力量全在一念间,看不见摸不着,比剑意还要难以捉摸。

忠于剑!这是剑心的一种体现。

诚于剑!这也是剑心的一种体现。

苏舜叹道:“师妹,待剑至忠,待剑至诚,这是必须要有的。然而,我们是剑修,不是剑奴!”

——我们是剑修,不是剑奴!

韩素心中忽觉震撼,然而震撼之后却有更深的疑惑涌上心头。

何为剑修?

隐隐约约的她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什么,可真正的答案明明就在那层迷雾薄纱之后,她却怎么也拨之不开,看不真切。

何为剑修?

她一声声拷问自己。

十几年与剑相伴,从最简单的基础剑法到自己亲自选定的流水剑法,从剑意萌发到剑意化形,她的心灵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蜕变。

在这一次次蜕变中她也同样无数次拷问过自己。

我为什么修道?

我为什么修仙?

我为什么修剑?

道,是什么道?

仙,是什么仙?

剑,是什么剑?

难道都没有答案?

不!

她是有答案的!

道为永恒,仙为目标,而剑,是终身的伴侣,是至诚的道侣,是通往大道彼岸的舟筏!

“道”是“我道”,“剑”是“我剑”,“我”为我之“主宰”,“我”为我之“至尊”!

剑心既道心,剑道亦是我道。

韩素忽而一笑:“待剑至诚,重在心诚,却并不是说诚于剑便一生只能有剑。正如师兄所说,倘若剑修不能使用法宝,那储物法宝又算作何物?不用储物法宝的剑修极为少见,难道储物法宝便不是法宝了?此外还有祛尘符、照明符、传信符、引路符之类的符篆等等,这些也都是外物。剑修使用这些外物,就如同凡人穿衣吃饭。此为文明,刻意摒弃倒是落了下乘。人心不同,剑心便不相同,倘若心境明澈,剑心纯粹,又何需去刻意思量其它?”

她语调和缓,并不激昂,然而一颗在此前还略有迷茫的心却渐渐静定了下来。

终至于圆融清澈,再无一丝滞碍。

真正的绝世剑仙,是因为心至强,剑才至强。

心,才是剑之主!

韩素微微抬眼,目光所见之处,下方是狂风肆虐的流风谷,前面是高耸入云的千丈雷霆山,雷光起处,天穹都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

放眼三千大世界,有这样的心,还有什么可以阻碍她?

山风中,韩素衣袂飘飞,鬓边的星云花重瓣微颤,灵气氤氲。

半空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大笑:“苏舜!臭小子,开口便蛊惑小师妹,该打!”

伴随这一声,一道足有百丈长的剑光便从乌剑山主峰半山处如同经天长虹一般直飞过来!

这剑光来得委实太快,那浩荡的声势在这一瞬间甚至遮挡了半边天空,有如日月一般明亮堂皇的气息从剑光中弥散开来,一剑就击向苏舜。

苏舜甚至没来得及闪躲,就被这一剑穿心而过!

鲜血霎时四溅,苏舜身体往后一跌,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韩素抬手一指,一道水线从她手中射出,就将苏舜拉扯住。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从来人出声到出剑,再到韩素拉扯住苏舜使他不至于跌倒,都不过是一息间的事情。韩素正心惊,就见苏舜抬手一抹,他那破了大洞的胸口就开始停止流血,紧接着那伤口处血肉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复原起来,无数肉芽疯狂蠕动,不过片刻这狰狞的伤口就完好如初,透过衣服的破洞甚韩素至还能看到这片新生肌肤的光滑。

苏舜脸上竟还带着几分嬉笑之意:“三师兄,你这剑气力量还是稍欠嘛。”

被人一剑穿心而过,他不但片刻就自愈了,竟还能若无其事地在这里与人说笑!可见这样的伤势对苏舜而言当真是不算什么。

韩素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那边主峰的半山处却有一人飘然而下。

这人一步就能跨出近乎百丈的距离,不过几步就从半山走到了两人面前,脸上也带着笑意:“七师弟的不灭神魔体已经修炼到第五重,我不出全力是难以真正伤到你的。”

说着话又看向韩素,“这位就是师父新收的小师妹罢,小师妹你可别听小七胡言乱语,你见过有哪个剑修扛着旁的法宝对敌的么?简直是丢剑修的人!师父喜欢符咒之术那不过是他修剑的一种手段,到了他老人家那种境界自然不需太过在意旁的外物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因为对他而言,剑已经无处不在。我等却不然,太过分心不是修剑之道。”

他亦是一身白衣,生得十分高大,面容清朗方正,行止间自有一股磊落之气,论及容貌虽然不及眼前的苏舜,也不及那秋白衣,可他一身堂皇气势却显得十分惊人。韩素能感觉到,这人至少是修成了元神的!

苏舜已经懒洋洋地行了个礼,叫了声三师兄,然后对韩素道:“这是我们三师兄申屠彦。”

韩素敛衽行礼:“韩素见过三师兄。”

“小师妹不必多礼。”申屠彦笑道,“你的事情师父已经同我说了,我此次特意赶回便是因你。小七是个不着调的,你莫要听他胡言乱语乱了心绪。”

苏舜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撇过头站在一边,竟不反驳申屠彦对自己“不着调”的说法。

韩素可是见过苏舜与殷灵山犟嘴的,他在自己师父面前都气焰不改,可对这位三师兄申屠彦竟保留着几分恭敬!

申屠彦又问:“小师妹可有听小七说过以武入道之事?”韩素道:“不曾。”“倒是多亏我赶回及时。”申屠彦一叹,“此乃隐秘,小师妹可切记,万万不能随意让旁人知晓的。师父他老人家心境与我等不同,这等大事随意便说给了小七知道,我回来之后已特意与他说过,此事他不会再传于旁人,便是我们其他的师兄弟师姐妹也不能说。”顿了一顿,又问,“你以武入道之事除了我们,还有几人知晓?”

第168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六)

以武入道!

短短四个字,背后却充满了让人心惊的惨烈故事,而这些故事既然珍娘知晓,又留书转告韩素,那么乌剑山的剑修们就更没有可能不知道了。

韩素沉吟片刻道:“另有五人知晓。”

申屠彦一怔,微微皱眉:“哪五人?”眼中隐隐有杀气闪现。

他想杀人!

韩素心下微微一沉,道:“师兄,这五人当中有两人我是必杀的,另有三人却并不是非杀不可。”

“看来小七虽然并没有同你说,可你自身也心知肚明此事关系何等重大了。”申屠彦沉声道,“你说那五人中有两人必杀,另三人并不是非杀不可,那也就是可杀。既然可杀,为何不杀?”

韩素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虽然她沉默不语,神色也并不激烈,可申屠彦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有些坚持在旁人看来或许很无谓,但在有些人眼中却是不论如何也不可逾越的。只是一个眼神,申屠彦就已经懂了。因为他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身边,有很多都是这样的人。虽然各人坚持或有不同,可不同的坚持,背后都是相同的,同样坚定的心。

这是剑修的心。

申屠彦笑了:“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话说到此,倒也并不强求,看向韩素时神色间反而多了几分和缓。

他又看向苏舜:“师父说小师妹是记名弟子,但我乌剑山从古至今就从来没有收记名弟子的先例,能入我乌剑山的只有我乌剑山一脉真传。师父他老人家不理俗事,随口就说是记名弟子,倒是叫我们为难。小七你可有章程?”

“章程?”苏舜眉毛都皱成一团,“什么章程?”

申屠彦顿时摇头:“难怪师父最与你投契。”

苏舜有些讪讪的,申屠彦转头道:“小师妹与我再去见一见师父,这伐木建屋之事一时半刻也不必着急,你我修行之人难道还怕露宿不成?”

申屠彦一言定见,苏舜也不好反驳,韩素便与申屠彦再返主峰。

因为遍布煞气的原因,乌剑山主峰上不便飞行,申屠彦便迈开大步直往山上行去。他行走时大袖飘飘,背后背着古朴长剑,身形一晃就是百丈之远,一眼看去真像是从传说中走出来的剑仙一般。而其实他已经得证人仙之位,不像炼气期修士凡躯未蜕,人仙的身躯已可被称之为法体,所以说他是剑仙倒也当得。

他几步就到了半山,也是直到半山以后脚步才略缓。此时山上煞气愈重,申屠彦每一步迈出都要比前一步距离更短,然而即便如此,他一步跨出也至少是数十丈,这样的速度放在外头也算不得什么,可放在这乌剑山的主峰上,却已经是十分惊人了。

韩素最开始还能毫无滞碍地跟上他,然而一过半山,山上煞气猛然大增,韩素不由得就开始感到吃力了。

“我剑意修至三转,论心境照理是不低的,为何抵挡煞气竟然如此吃力?”韩素心下暗忖,“《修仙要闻》上说煞气也分许多种,最常见的又有三种,分别是地煞、人煞、天煞。地煞多半是因山川地脉等地形汇聚而成,许多天生奇地都有可能滋生地煞,天煞则往往是从域外而来,通常出现在界河周围或是界壁薄弱之处,只有人煞最是阴刻,因为大多是人为,由人之怨念杀气等各种负面情绪汇聚,所以最能动人心魔。这乌剑山上的煞气显然是属于地煞,地煞又分阴阳,此地气息刚强,浑然凛冽,应当是阳煞。”

又想:“阳煞性躁,乱人心绪,动人杀念。倘若是意志不坚之人长期居住于阳煞之地,受其影响便极易养成暴躁易怒、狠辣冲动的乖戾性子。但我若能心静如水,抚平戾气,这阳煞于我而言便应当没什么影响了。”

韩素主修流水三篇,在水之意蕴上领悟极深,原本应当是很容易就能抵抗住这些煞气侵袭的。但她虽然心似流水,这水却并非时时都是脉脉平静,更多的时候韩素平静淡然的表面下深藏的是暗流汹涌,是波涛潜行。也正是这样锐意进取的心态成就了她今日的武道之路,却也正是这样刚强的心志使得她在这阳煞的侵袭下只能艰难抵抗。

他强我更强,这是韩素一惯的人生态度。

求道之旅是一场逆行之旅,艰难险阻中若没有逆流而上的勇气又如何回归本真?

然而一阴一阳,一扬一抑方才是真正的圆融之道,须知亢龙正有悔,水满则有溢,剑道原本就是杀伐之道,修剑之人若不懂得收敛锐气,早晚会如同那脱缰的野马,不知何时奔上岔道再不能回。

这一刻,韩素心中豁然静定,方才真正有几分明悟当年乌剑山的祖师将道场定在此处的奥妙。

藏锋!

剑能藏锋方才是真正的大成之剑!

韩素泥丸宫中奔腾浩荡的剑意洪流从那天穹处倏然往下,却又在转入广袤大地之后猛地转了几个弯,无数惊涛一路拍岸,终于在即将隐入这片浩大空间尽头时归于平静,脉脉流入虚无。

怒涛起处千重雪浪,杀机四溢,静水流时柔情脉脉,温文幽寂。

能动,更能静。

韩素原本一身清冷,平常看来虽然并不会剑气四溢,可她眉目间的几分锋锐之意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掩住。

这一刻她却一身锋芒尽敛,大袖深衣,鬓边簪花,她如流水般行走在这荒凉山体之上,眉目如墨,淡中藏艳,一股温凉雅静,如幽潭般深邃的气息萦绕在她周身,使人一眼向她看去,心情便不自觉地被她感染得平静了。

峰顶,茅屋之前。

申屠彦返身等待韩素,他目光明亮得惊人。他身后的茅屋却倏地被人打开,殷灵山手持一支符笔站在门前大笑道:“竟是悟了!比我原以为的要快十倍不止!”申屠彦道:“既是如此,师尊可否直接将小师妹收入门下?我们乌剑山从来没有收记名弟子的先例,既然认可了自然就是亲传弟子!”殷灵山笑微微地斜了他一眼,既不答应也不否定,只道:“来都来了,便随为师进来再说罢。”说罢转身进屋。

第169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七)

殷灵山的屋子里头乱得一塌糊涂,满室的纸符堆得到处都是,草屋的墙上还鬼画符似的涂满了凌乱的朱砂和墨迹,实在不像是剑修高人的居住清修之所。

申屠彦表情不变,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韩素更是心静如水,神色清淡。她心里认为高人自有高人的脾气,殷灵山就算是表现得再怪异一百倍,她也不会惊诧的。

殷灵山拂袖一扫,满地纸符四散飞开,屋子中间就露出了一小块空地,空地中间凭空现出三只蒲团。他随意在一只蒲团上盘膝坐了,申屠彦亦就近选了一只蒲团坐下,韩素便坐到了剩下的那只蒲团上。

满室静寂,半晌之后,殷灵山才叹了一叹,道:“非是为师有意苛责,只是你小师妹乃是以武入道出身,与我们剑修走的其实并不能算是一条路子。我怕耽误了她,不敢轻易传法。”这话是与申屠彦说的,说罢,他又看向韩素,“素娘你如今已是炼气圆满,应当也感觉到了自身的不同了罢?”

韩素微微颔首,申屠彦却正色道:“虽是如此说,然而只将师妹收做记名弟子收录门墙,难道就不是耽误?”

殷灵山皱眉道:“不然应当如何?”

申屠彦道:“我乌剑山创始以来便从未有过记名弟子,师父想必也知晓记名弟子在门派的意义,对真传弟子而言,记名弟子与杂役仆从无异,而乌剑山之所以不收记名弟子,便是因为剑道修持,万不可贪图安逸享受,当事事亲力而为,扫除繁华,磨砺自身方才有可能成就大道。多少年来惯例如此,师父而今却收入一个记名弟子,岂不是欲盖弥彰,明摆着告诉旁人小师妹有不同寻常之处?”

殷灵山就又皱了皱眉。

申屠彦视而不见,仍旧坚持道:“更何况当初入门之时,凡我乌剑山一脉,人人都对本心起过誓言,同门之间无高下无贵贱,当亲如一家,互帮互助,互重互爱。如今师父不收小师妹便罢,既是要收,自当一视同仁。师父不能单只因为以武入道便将小师妹视作异类,前人的故事只是警示,不能成为我等退缩的理由。师父,你身为三绝剑仙,难道还有所惧怕不成?”

他话说得十分孤直,然而殷灵山除了微微皱眉外竟并没有半点要因此而生气的意思。半晌,殷灵山忽而一笑:“你说的有理,我座下原有七大弟子,每个弟子我都通知了此事,然而到最后直接到我面前来说乌剑山不收记名弟子的还是只有你一个。”

“什么?”申屠彦大惊,“师父你竟将小师妹以武入道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殷灵山斥道:“什么人尽皆知,我只说给了我的真传弟子知道!”

申屠彦无奈,摊上这样的师父与师妹,一个个没有半点保密意识,这是自信过头,还是真的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殷灵山笑道:“你可别摆出这幅苦瓜样儿,你们几个当中,明明你不是最大的,偏偏就你操心最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申屠彦只道:“罢了,师父准备什么时候给小师妹举办拜师大典,徒儿发请帖去。”

“看来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罢罢罢!”殷灵山一叹,微微闭目,掐指算了算,“便定在六月十五号,该准备哪些东西该请哪些人你都清楚,此事便交由你负责了。”

申屠彦肃然道:“这些事情原本便都是由我负责的,师父只管放心,徒儿定当将小师妹的拜师大典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出半点差错。如今离六月十五已只有三月时间,我乌剑山已有近三十年不曾举办过拜师大典,师父也请仔细挑选拜师大典上要给师妹的礼物,莫要让大典出现瑕疵。徒儿亦当尽快带师妹下山,指引师妹好生准备一份拜师礼,请师父发放令牌。”

殷灵山抬手就扔出两块玄黑的令牌,申屠彦接到手中方才记起问一声韩素:“小师妹,你意下如何?”

韩素实在料不到事情竟还能有这样的转折,她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缓声道:“他日我若走火入魔,不能控制自身,不必请师父师兄出手斩杀,我自绝真灵。”

她说得平淡和缓,然而修仙之人的誓言岂可轻许?只是这简单一句话,九天之上的大道印记就开始隐隐震动,冥冥中天道誓言的约束凭空降临,最后落在她身上,一闪而没。

从当初决定要到天外天来拜师求道开始,韩素就没有想过要再走回头路。哪怕今日殷灵山不同意收她为真传弟子,她留在乌剑山也一样会为了成为真传弟子而努力。而今目的既然达到,韩素自然不必矫情推拒。

申屠彦十分畅快,大笑一声便拂袖起身。

他翻掌便取出一道道传讯符,又运起法力将这些传讯符全都设置成请帖样式,最后取出一柄飞剑,将那飞剑当空一抛。这飞剑顿时分化成数十柄,每一柄都载上一张请帖,灵光一闪便齐齐消失在空中,飞遁向了各自的目的地。

“这是飞剑传书之术。”申屠彦目光炯炯,意气风发,“寻常的飞剑传书多半一次只能发出一道传讯,我这法门却能同时兼顾无数,是我三十年前练剑到瓶颈处琢磨出来的,回头可以教给师妹。”

韩素道:“多谢师兄。”心中只觉十分玄奇,亦有几分感动。

申屠彦摆了摆手,向殷灵山拜别,转而大步离去。

乌剑山上不便飞行,出了乌剑山的范围,在三清宫中飞行却是允许的。

三清宫之大纵横足有百万里,若不飞行,许多弟子终其一生都别想走出三清宫的范围。不过申屠彦并不打算直飞目的地,他带着韩素出了乌剑山之后就往当初位于玉清宫中的传送阵飞去,他问韩素:“小师妹想去何处?”

韩素顿了一顿,终于轻轻吐出三个字:“回风原。”

回风原!据薛瑞卓所说,当初直接动手导致祖父死亡的仇人姚丹便在回风原!韩素原本是想拜师之后再去报仇,如今既然能够直接离开三清宫,那便先手刃一个仇敌罢!

第170章 绝壁饮风雪(一)

回风原,位居天外天腹地。

世有传说,天外天之广绵延千万里地,神仙居住其间,采风餐霞,吞吐仙灵,长生久视,凡人莫可见。

直到真正来了天外天,韩素才知道,凡间的传说其实不尽不实,道不出天外天玄奇之万一。

虽然天外天中并没有天仙,可人仙和地仙却是有不少的,说是神仙并不为过。而天外天之广博却远不止千万里,或许在凡人眼中,万里之外都长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可不说旁的,只说如今的韩素,她剑光一遁,飞纵万里也不过是一时三刻的事情。当然,她如今剑意三转,更紫府生烟,照见神魂,即便并未修成元神,可真论实力其实已经完全不下于化神期的人仙,论速度更是远超一般的元神高手,因此并不能以她作比来衡量修士们的平均速度。

然而窥一斑可见全豹,韩素的实力纵然已经在天外天的平均水准线之上,可天下间实力比她强的高手同样多不知数,山川雄奇,这一界的玄妙当然也远不是韩素如今一时三刻飞纵万里的速度所能探索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