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思及珍娘韩素却又另外想到一事,当日她与珍娘姐妹作别,临行时珍娘却是赠过一个锦囊给她的。当时珍娘还嘱咐她,或可在进入天外天之前打开锦囊,韩素一时思量旁的事情,倒是将这锦囊给忘了。

却听苏舜又道:“师妹将将突破,可要再休整巩固一番?”

韩素也觉诸多思绪未曾理顺,又记挂着珍娘给的锦囊,便作颔首。

苏舜看向韩素怀中的小兽,有些犹豫:“师妹的灵兽…”

话才说一半,原本就紧趴在韩素怀里的小老虎便是身子一颤,四肢齐上就紧紧巴住韩素,一只圆鼓鼓的小虎头更是可怜之极地半仰起来,下巴紧贴着韩素,晶莹的虎目中剩满了哀求。也不知道苏舜此前到底是怎么磋磨它了,以至于苏舜只是提一提它,话才说了一半它就紧张成这样。

韩素好笑地抬手轻抚过它脊背,到底是自己的小恩公,也不忍心吓它太过,当即便道:“它陪着我便好,师兄不必管它。”

小老虎的喉咙里顿时发出长长的呼气声,它却将身体紧紧蜷着,贴韩素贴得更紧了。

苏舜无所谓地又捏过身旁一颗石子,搓着手指细细将这石子捏成粉尘,点头道:“既是如此,师妹快些去罢。”

韩素也不多言,携了小老虎进屋,将它安置到一旁嘱咐了几句便从怀中取出锦囊,细心拆了开来。这锦囊其实是个小储物袋,不过容量却是不大,只得三尺见方左右,是最小的那种储物袋,只不过从外头看来绣工精致,应是珍娘亲手所制,只不过她炼器的手艺有限,炼制不出大的储物袋来。

储物袋小归小,装些重要的小件物品倒是正好,更何况此物本是珍娘一片心意,韩素当然没有嫌弃的道理。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两枚玉简,一只半尺长的阴沉木雕花盒子,还有一枚黑漆漆不知名材质的令牌。

这厢里韩素查看玉简,却不知道门外的苏舜一等她这边的房门阖上,立时就像是被什么蛰了似的立时从大石头上跃起,脚下踩了一溜剑光急急慌慌往山上飞去。乌剑山的主峰高耸挺拔,半掩在天宫云雾间远望去的确是峻拔陡峭,极具气势,然而这山上光秃秃黑漆漆,不说山景秀色,便是一棵衰草也无,却也的的确确是渗人得紧。苏舜看惯了这样的景象,这一路飞上去是目不斜视,到了山顶上那歪歪斜斜的茅屋前便开声嚷起:“师父!师父!你走狗屎运啦!捡着个天才!嗳!师父…”茅屋里啪地掷出一团黑漆漆的物事,兜头就往苏舜脸上砸来。他唬得一个侧身,连忙让过。却不防一缕锐风从脚侧悄无声息地袭来,苏舜躲过了那团不知名事物,却没能躲过脚畔锐风,当即脚下一歪,就左脚绊上右脚,稀里哗啦摔倒在地。

第160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八)

苏舜苦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回身捡起落在一旁的东西一看,却是一只旧得褪色的黑鞋面儿!

“呸呸呸!”好险没吐出来,苏舜连忙把手里的东西丢掉,一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枚祛尘符来往身上一拍,就甩着手抖着脚冲进了茅屋。

“师父你为老不尊!”一边大喊,苏舜抬脚踹屋门,从外间转入东侧间,一把就拽住了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符篆中的殷灵山。

殷灵山“嘿”一声笑,推开苏舜,眼睛斜过去:“徒儿你目无尊长!”说罢,口中就是一声“咄”,抬手一剑指刺过来,这一剑却又不同于当初他试探韩素时的出剑,这一剑来势轻轻飘飘,恍恍惚惚,剑起之处犹似万千云雾层层叠起,剑归之时又似无数青峰重峦叠嶂,一剑而来,他大袖飘飞,直叫人目眩神迷。

苏舜眸光一凝,当即便是一侧身,换步上前,抬手出剑,这一剑起出,他宽大的白色袍袖亦是随风翻起,一眼看去便似一朵随风绽放的月白牡丹,在云雾重峦间袅袅而落,绽开一季风华。

两剑相交,满屋的符篆无风自动,随之鼓起,隐约间仿佛有铿一声响!

双方已是交击过一回,苏舜与殷灵山错身而过,一双犹如倒映了月华星辉的眼睛闪闪发亮。

殷灵山亦是满意:“臭小子倒还没有偷懒,这一式千变万幻剑已经有了七分火候。”

苏舜顿时得意:“那是!师父你也不看看你徒儿是谁,有我学不会的剑法么!”

殷灵山当即便一抬手腕,却不知他是怎么动作的,分明他起手直来直往,动作也不甚快,可他这一抬手,苏舜竟未能躲过。“啪”地一声他就一指头敲到了苏舜额头上,口中则冷笑:“臭小子,你还差得远呢!”

苏舜却两眼放光:“师父,这招幻空剑什么时候教给我?”

“想学幻空剑?”殷灵山哼道,“千变万幻剑你才学了几成,就想着幻空剑了?就不该夸你,一得意便忘形,一丁点儿的稳重劲儿都没有!”又鄙夷地看着他,“真当自己了不得了?要不是你师父我让着你,刚才就能把你揍个满趴!”

苏舜只笑嘻嘻道:“师父,在我这个年纪,您还没学千变万幻剑吧。”

殷灵山顿时哈哈一笑:“臭小子,要是不能青出于蓝,哪个收你做徒弟!”

“还别说,”苏舜更得意,“师父这回眼光不错,小师妹真是天资横溢,前天我见她还是炼气中期,今儿就突破到炼气后期了。更别说紫府生烟、照见神魂,她今年还没有三十岁罢。”

听得此言,殷灵山却不像苏舜想的那样喜形于色,反而是静默了片刻,方才微微一叹:“小七,你可知…你小师妹她,原是以武入道。”

苏舜顿时大惊:“以武入道?”

以武入道的意义旁人或许不知,可出身剑修的乌剑山一脉却再知也不过。一时间,苏舜只觉得一颗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了,他惊讶之余更是难以置信,忍不住就追问:“真是以武入道?”问了又问,还是觉得刚才那个消息像是天书,就又道:“师父,您没弄错?”

殷灵山怒道:“无知小儿!不信便滚!”顺手抄起旁边一块砚台就往苏舜身上砸去。

苏舜脚下一动,一溜儿绕着殷灵山转了个圈,举手就喊:“师父!这块可是岫云砚,砸坏了你得多心疼啊!”

殷灵山袍袖一挥,顺手将砚台招回,口中则是冷哼一声。

苏舜忙又笑嘻嘻凑过来:“师父英明神武,徒儿哪里有不信的道理。不过是多少年没听过有人真能以武入道了,一时间还真是不敢想呢。不过果然不愧是我师妹,就是不与一般人相同!”说着又得意起来。

殷灵山翻了个白眼:“没有你师父我,你哪里来的这样的师妹?”

苏舜拍了拍衣摆,却是但笑不语。他这般微微笑着不说话的时候倒是很有几分温雅君子模样,兼之他身形挺拔,眉目间英气含蕴,整个人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月华之下的玉树,微微放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晕,使得这狭小而杂乱的内室都因他而显得明亮起来。

殷灵山斜眼瞥过去,嘴上好笑:“在我面前也装模作样?”

苏舜倒是叹了一叹:“师父,前两天收到消息,回风原那边又起了一次煞雾,死伤无数。至于天庭那边虽然瞒着不说,但只是这三年来就死了五个返虚期大能,化神修士近百,炼气修士无数,而仙门这边却连对方的边儿都摸不着,至今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股势力在作怪。咱们乌剑山一脉,说是苦修士,又岂能真正独善其身?”

殷灵山面色沉重,脸上亦是露出苦笑:“还有一件事情小七你不知道。”

苏舜心头生起不好的预感:“什么?”

“上个月,”殷灵山缓缓道,“玉清宫一位太上长老陨落了!”

“什么!”同样两个字,苏舜说来比之此前语气又是大不相同。

他震惊地呆在原地,半晌方才一字一顿道:“炼虚期,半步天仙,也不过如此!”玉清宫的太上长老全是炼虚期大能,距离天仙合道也不过只差那么半步。而多少年来,真正的举霞飞升在天外天其实早不过是传说而已,天下高手,至强者不过炼虚,而炼虚高人,天下有十,三清宫占据七八,也正是因为如此,三清宫在天外天的地位方才能够如此超然。可是现今,眼看着这份超然的地位就要岌岌可危了!

这样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可想会在这天外天中掀起何等轩然大波。也莫怪三清宫一直封锁消息,不敢泄露分毫。

便是苏舜,他一贯只觉得自己惫懒闲散,要做到天塌不惊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是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却仍旧是不由得失色了。

淡淡的悲凉在师徒之间弥散开来,并非两人胆气不够,只是这一刻即便是一心向道,心坚如铁的剑修,也不由得生起几分唇亡齿寒的戚然之感。

不说乌剑山如何独特,终归乌剑山也是属于三清宫,大势之下,谁又能在这即将掀起天地大变的滚滚洪涛中置身事外?

殷灵山叹道:“炼虚期又如何?在这样的大变面前,还不是身如蝼蚁,顷刻陨落?”

而究竟为何会迎来这一场大变,这又会是一场怎样的大变,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即便如今尚且只是暗潮汹涌,一切未曾摆到明面上来,然而见微自知著,能看到这汹涌暗潮背后危机的人,也绝不仅仅只是乌剑山一脉而已。

天道轮转,世上便没有恒久昌盛之事,有盛必有衰,这是平衡之道。

三清宫统治天外天多年,外有十三仙门共同襄理天下大事,内有天庭凌驾天下修士之上,俨然一个修士朝廷,仙家皇朝。天外天规矩严苛,法理严明,在如此严密而高压的统治下,基本上就没有散修的生存余地。这固然是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了这一界的混乱,给修士们营造出了一个相对公平安全的修炼环境,然而这样被高压统治着的世界,对许多修士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座变相的牢狱?

修士们被束缚的也不仅仅只是言行,更是心灵!

举凡盛世,全因文明开化而来,天庭和十三仙门却致力于将所有修士规范笼络,变成整齐划一的木偶工具,长此以往,这世道又如何不压抑?人心又如何不纷乱?

穷则思变,合久必分,这场动乱分明是必然!

更何况修行归真,但凡有些念想,想要在这条仙途上走到终点的人就必然不会甘愿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变成真正的人偶,人有千面,人有千心,能够踏上修行途的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

再说了,这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当年天庭初创,设下种种天规法令,固然是想要开辟一个清明世界,可同时却也未尝没有维护天庭权威、维护三清宫地位的意图在其中。如今几千上万年年过去,当年的那些法令早就不能应对时事的变化,再加上人心易变,执行法令、执掌权柄的都是人,是人就难免私心,难免拉帮结派,难免为名为利为权为种种原因而纷争不休,如此数十上百代过去,天庭又如何能不腐朽?

腐朽的天庭尾大不掉,已经不能再自如掌控这个世界的兴衰,纵然自诩为代天行事又如何?难不成自称几声天庭,便真的成为天道代言人了?

外人看着天庭如何端华威严,天庭修士如何权势煊赫,便是同样身在局中的天庭众人也大多是洋洋自得,今日权柄在手,便一双眼睛只向准了权势利益,又有几个能清醒认识到,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的暗流汹涌?天庭是庞然大物,三清宫是天下第一仙门,而今却实实在在是端坐悬崖,岌岌可危!

天翻地覆不足以形容那场即将到来的危机!

而素来自诩权势滔天,足以监察天下的天庭却至今也寻不到对手跟脚,兜兜转转近百年来也只能是被动挨打,疲于奔命。

苏舜目光闪动,半晌才问:“师父,小师妹既然是以武入道,你为何不立即将她收为真传弟子?”记名弟子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是有可能与师门脱离关系的,只有真传弟子,一旦被打下烙印,就真正再难背叛。否则不说是天下舆论,也不说是师门本身,就是天道也不能放过她!殷灵山苦笑:“正因为是以武入道…”话说一半,苏舜都不由得脸色一变,想到了那场久远的传说。

第161章 紫峰白衣皎皎(十九)

以武入道。

韩素打开锦囊,取出珍娘留下的玉简,其中一枚絮絮叨叨述说了不少秘闻传说。珍娘最先说的,正是以武入道。

在这之前,韩素从来也不认为以武入道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纵然多少年来以武入道都只是传说,可天外天修士之数不知凡几,真正有仙根的人又有几个会去在意什么以武入道?以武入道不过是没有仙根的凡人为了踏上仙途,而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艰险之道。如果有仙根,又有谁人会无事自寻苦吃,要来吃这个苦?

所以韩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以武入道这件事情需要特意隐瞒,当然,她也不会无事张扬,刻意去嚷嚷得满天下都知道就是了。

她从小受韩老将军的教导,虽是女儿身,却从不被世俗礼教所束缚,也从不认为女子不如男儿。她信奉君子坦荡荡的处世态度,根本就想都没想过原来以武入道之事是轻易不能为人所知的。因她的确无有仙根,也的确是凡人出身,这是事实,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自己,她既不为此自轻自贱,自然也不需要为此而在意旁人的看法,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而倘若仅仅是因此,那此事不论是秘而不宣还是为人所知都无关紧要,可看过珍娘的留言后,韩素才知道原来以武入道之事另有关窍,这关窍之重大却由不得她不再三思量,再不敢随意对待。

珍娘道:“非我有意隐瞒,拖泥带水,实则此事太过重大,不敢轻易启口。然再三思量,终觉不可不说,无知固无烦扰,又何如直面之淋漓?故投书锦囊,留言示警。”

韩素其实并没有直接跟珍娘说过自己是以武入道,但是两人倾盖相交,却一见如故,珍娘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通过双方日常交谈,还有韩素一些言行习惯,竟是猜到了她是以武入道!

珍娘不但心有猜测,她甚至没有犹豫,就肯定了这个结论。只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将那些传说中的往事说出来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所以才将言语封存玉简。又特意制作了两枚玉简,其中一枚记录的一种由妖术演变而来的真元敛息之法,另一枚则记录着她当日未竟的言语。如果韩素先看到的是那一枚记录了小衍存术的玉简,那么在玉简后面她就会看到珍娘这样的要求——毁去另一枚玉简。

当然,韩素其实也可以选择不理会珍娘的要求,直接打开另一枚玉简阅读一遍。不过双方相交一场,虽然时日不长,珍娘却绝不会怀疑,在这样的情况下,韩素看到这样的要求会置若罔闻,反而去偷看另一枚玉简。她深信韩素的人品,因此设置这样两枚玉简,其实也只是因为她自己都心中矛盾,不知该如何选择,所以索性将一切交给天运。

修行之人,既信天命,又不信天命。

这是二选一,而巧的是,韩素最先看到的恰好是另一枚记录了珍娘未竟言语的玉简。

以武入道不是寻常,多少代人中不过只出那么一两个,然则虽是如此艰难,可韩素毕竟不是第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

正如她从前所想,她虽然不知道这世上除她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人以武入道,但并不代表这样的人就不存在。

也正如韩素所猜测的,以武入道前期虽然无比艰难,可一旦跨过关卡,以武入道之人自然就会展现出常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天赋。皆因以武入道之人没有仙根,却以凡躯入道,其实就等同于此人在真正修行之前便已先“合道”。

何谓“合道”?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这是修士飞升天仙之前的四个大境界。炼精化气只是入门,炼气便相当于筑基,而化神成、凡躯蜕,此为人仙,一旦炼神而返虚,神与身合,更从人仙而至地仙,所谓地仙,可洞穿幽冥,可日行三万里,有无数神妙,有悠长寿命,只差一步便能举霞飞升,成为天仙!

而地仙要想飞升,最关键的一步则在于“合道”。

神与身合,身与道合,便是合道了。

在传统的修行概念里,性命双修方是上乘,合道之时,天道自会降下大道种子,以此为基,洗涤身心与神魂,将地仙法躯彻底转化为仙躯。可见大道种子之玄妙,也正是因为身怀大道种子,所以韩素的修行速度才能如此之快,往常即便重伤,伤愈的速度也远超常人,这一切皆是因为大道种子在身,她即便凡躯未蜕,身体与神魂却依旧在大道种子的影响下悄无声息地向着仙躯的方向转变,虽为凡躯,却已有仙蕴,如此高屋建瓴,又岂有不超于常人之理?

而她打磨剑意时的进展能够那般顺利,也与大道种子脱不开关系。

固然她剑心坚定,颖悟极佳,可受修为所限,论理在修成金丹元神之前她是很难将剑意修到第三阶段的,也正是因为有大道种子在无形中改造她的身躯与神魂,这才能使她屡屡突破极限。

大道种子!

这才是以武入道之人的最强处!

韩素恍然之余,更在珍娘的讲述中看到了几则极为可怕的传说。

看完之后她只有一个感慨,那就是:成也大道种子,败也大道种子。

大道种子不是寻常宝物,那是天道对修士的一种认可证明,不单单包含了修士本身领悟的某一种或者某几种三千大道,更是修士晋升天仙,飞升仙界的必要凭证。

而在天外天,却已经有数万年无人成功飞升了。

多少惊才绝艳的大能修士止步于炼虚之期,始终无法得到天道认可,无法在三千大道中寻到属于自己的大道种子,无法合道,而终生无望飞升。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艰难,以武入道之人身怀大道种子的消息一经传出便立即在修仙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后来有人绞尽脑汁想出办法,集合数十高手围追堵截,终于成功抓捕到了一个以武入道的修士。彼时,这武者已经在修仙界纵横有近百年的时间,而从当初成功入道,跨入炼气期,到后来一路勇猛精进,成为返虚期大修士,他通共也只用了一百年!

珍娘道:“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在那场疯狂的追逐中,以武入道的那位前辈最后被人用秘法制住,生生抽去了神魂筋骨,剥离了大道种子!”

抽去神魂筋骨,剥离大道种子!

寥寥数语,触目惊心。

不必珍娘详述,韩素就已经可以料想到这背后的因由。

说到底,也只为一个“欲”字。

人心贪婪处,如此可怕。为了飞升,又何止是无所不用其极?

珍娘道:“虽然得到大道种子的那人最后也只得了一个爆体而亡,魂飞魄散的结局,然则人心难测,素娘切不可因此而掉以轻心。”

韩素心下凛然。

又见珍娘道:“三千年前,又有一位前辈成功以武入道。这位前辈入道以后进境的确奇快,不过三十年便从炼气期修至返虚期。可就在从返虚晋级炼虚的关卡之上,他足足停滞了八百年,最后陷入疯狂,在绝望中自杀身亡,神魂俱灭!”

韩素知道,修士的寿命是十分悠长的。虽然并不是说到什么修为就一定有多长的寿命,但只要不是非自然死亡,一般来说,修士的寿元长短也的确是与修为挂钩。

炼气期的修士,短的可以有两百年寿元,长的可活至三百甚至四百岁,修成元神的人仙寿元也通常是在四百到八百之间,至于人仙以上,寿元全则是以千年计数。

像珍娘说的那位以武入道的前辈,他修为已是返虚巅峰,地仙之流,不说如天仙一般可享万载仙寿,可活到三四千岁应当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他却在八百岁上头,在绝望中自杀身亡!他有什么好绝望的?他的寿数还不到极限的三分之一,哪怕是一般的天才修士到了八百岁上头也未必能修至返虚期,他却已经是返虚巅峰的大修士,论起来应该是前程无可限量才是。

然而他却在人生辉煌盛壮之时不堪重负,自尽身亡,神魂俱灭!说到底,大道种子的厉害既成就了他,也阻碍了他。他前期也不知是历经了多少艰辛方才能够以武入道,可见本是心智极为卓绝坚毅之人。入道以后他一路突飞猛进,不过三十年便冲破重重关卡步入返虚期,到这时,他不论身份、地位、实力,在修仙界都应当是顶峰一流,他已站在世界高处,可想那时他又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然而天道虽然对他眷顾,可惜他善始却未能克终,八百年,对旁的一步一步艰难走来的修者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对那位拥有大道种子的前辈而言却显然无比煎熬,他终究未能敌过时间带来的寂寞与恐慌,辜负了自己当年的艰辛,也辜负了大道的青睐,最后败给了自己。遥想诸位前辈的风采与起伏,一时间韩素亦不由得感慨万千。

第162章 紫峰白衣皎皎(二十)

以武入道的人当然也不仅仅只是那么两个。

珍娘又说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两千年前,这一次以武入道的那位前辈却不是凡间出身了,他本是修行界中人,出身修仙世家,可惜自身却没有仙根,只能做一个一生碌碌的凡人。他却不肯信命,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以武入道的存在,便历经千辛万苦,艰难打熬,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波折和奇遇,最后终于成功以武入道。

真正做到以武入道之后,他又进行了五十年的隐忍,五十年后他终于修行有成,迈入地仙一流,这时候他做了一件让天下震惊的事情——他一人单剑,屠戮了整个家族!

这里说的家族不是别的什么家族,而是他自己出身的那个家族!

通共六百三十二口人,其中包括他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叔伯堂兄弟堂姐妹、婶婶姨娘等等,当然也还包括了他自己的继母,他父亲的妾室,他同父异母的众多兄弟姐妹,以及家族中的诸多下人仆役。

弑父杀亲,一夜屠尽亲族六百三十二口人,甚至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曾放过,如此行径,又何止是丧尽天良?早已与恶魔无异!

事发之后天下为之沸腾,由天庭执刑司牵头,汇聚十三仙门的众多高手,进行了长达百年的追杀,才终于将这人围堵在戮神崖,将其逼入崖底,镇压其中。

韩素暗暗骇然,心中不免就想:“如此说来,这人岂不是没死?”

对于地仙而言,两千年也算不得什么,那人完全是有可能在戮神崖下坚持两千年不死的!

戮神崖韩素知道是什么地方,此地位于天外天极西之处,常年有煞雾弥漫,崖下是长宽俱不知数,望也望不到边的弱水。弱水之轻,飞鸟不渡,弱水之重,鹅毛不浮,世上并不是没有人掉下过戮神崖,然而下去的人不知有多少,再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

虽则如此,那位却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他以武入道,杀戮天下,谁又知道他在崖底是消亡还是重生?死不见尸终归是个漏洞。

韩素从小就心思缜密,珍娘只说那人被打入了戮神崖,从那以后直到如今,世上再没有出现过以武入道之人,韩素却想到了更多:以武入道虽然艰难,但以武入道之人能够提前“合道”,可以在炼气期的时候便拥有大道种子,这样的好处只怕即便是仙根拥有者也无法不欣羡。在这样的情况下,几千年的记载中却只出了三个以武入道之人,这怎么看都是不合理的。世上才高者无数,以武入道之人如此之少,当真只是因为以武入道太过艰难的缘故?

只怕不仅仅如此。

韩素遥想那三位前辈最后的下场,心下凛然之余亦免不了暗生喟叹。

几千年来,有记载的以武入道之人通共也只有那么三个,韩素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第四个,但那三位前辈的经历却不能不让她心生警惕。

以武入道,并不只是说取得大道种子,跨越那道不能修行的关卡便已足够,真正的凶险与艰难不在前面,更在后头!

且不说因旁人觊觎之心而被生生抽去神魂筋骨,剥离大道种子的那位前辈,也不说最后忍受不了长时间无法进阶之苦而自尽身亡的那位前辈,只说最后这一个,他修到最后不说提携家里,反而是屠尽亲族——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乖张,不论这其中有多少恩怨和内幕,这样的反常终归是太诡异了些。

韩素无法不去猜测,这是不是也与以武入道有关?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走火入魔?

通共三条传说,每一条都是如此鲜血淋淋,珍娘在后头又说:“虽说是传说,但其实也都是真人真事。第一位前辈的姓名至今已不可考证,只知别号芜山居士。第二位前辈在修真界曾经风光一时,地位尊崇,世人都称他为陶真君。第三位,姓琴,名号不知,别称琴杀。”

又说:“三位前辈虽然都是以武入道,却都不是剑修。芜山居士是武修,以肉身而成道。陶真君是刀客,成名于震岳九刀。琴杀却是一位琴师,他以音声入道,最是特别。说来,世间万法皆可入道,不独独是剑,不独独是法。”

韩素心下赞同,仿佛又见珍娘巧笑嫣然俏立在旁,海底的世界瑰丽而静谧,流水从壁脚缓缓流淌,那一段时光竟是韩素修行以来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她轻轻一叹,抬手抚过玉简,将之细心收回锦囊当中。

另一枚玉简中记录的是小衍存术,一种掩盖自身根骨气息的法术,可惜韩素此前并未注意,以至于没有尽早学会,而被殷灵山察觉到了她没有仙根,原是以武入道的事实。韩素是以武入道,与传统剑修自然不同,这也是殷灵山并不立即将她收为真传弟子的原因之一。

当然,收徒本是大事,许多师父要收徒弟都是要进行长期考察的,真传弟子更非寻常,慎重是应当的。

而韩素以武入道的身份注定她要比常人更多坎坷,连珍娘都知道的传说,她不信殷灵山会不知道。而当殷灵山发现她是以武入道时,神情中虽见惊讶,却也并没有表现出对此十分在意的样子,可见这位出身乌剑山的剑修首座要么是并不在意这样的传说,要么就是城府在胸,另有打算。

韩素收好记录了珍娘留言的玉简,又打开记录小衍存术的玉简浏览了一遍,一边默默将这法术记录在心。

她并不是传统的剑修,一旦修剑就不能再修习其它法术,对她而言,修炼法术从来也不影响她对剑的忠诚,甚至可以说,在她眼中,剑也是法的一种,是道的一种,万法同归,剑是她,法是她,本质都是她精神意志的体现,又何必区分得清清楚楚?事实上,这本就是不能区分的。

剑心存道,道,才是永恒!

韩素精通水法,悟性奇佳,轻松就将小衍存术粗略领悟。她缓缓调整自身气息,片刻之后她身上蒙蒙白光一闪,随即白光隐去,而小衍存术便已成功加持她身。

这法术是从妖术改编而来,虽然并不算精深,却别有几分玄异之处,韩素将小衍存术加持在身后,不单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掩盖自身资质根骨的气息,更能随时随地将气息融于自然。这种融合与妖兽对自然的融合有异曲同工之妙,盖因许多妖兽都是天生便会妖术,它们虽然开智要比人类困难千百倍,对自然的亲和却远非人类可比。这是妖类天生的灵性,冥冥中别有道理。

其中玄妙倒是与韩素将身化水时有几分相像。

不过此刻的韩素对小衍存术尚且只是粗通而已,若是有等级高她太多的高手,比如殷灵山亲自动手前来仔细查看,以她如今的修为和对小衍存术的掌控,其实也并不能真正掩盖住自己没有仙根的事实。

韩素盘坐在床上,一手撑在膝上,另一手随意在床边划过,清冷的眼中闪过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

实际上,殷灵山知道了又如何?

就算没有殷灵山,她以武入道之事也算不得真正的秘密。韩素至今依然清晰记得当初在吴王地宫的种种经历,在吴王地宫,她首次见到了真正出自于修士间的战斗,那时候遇到的修士有两个,一个苏奚云,一个聂书寒。这两人不论哪一个都见过曾经身为凡间武者的韩素,聂书寒又是三清宫弟子,即便三清宫人数众多,也保不准那一日他会与韩素照面,到那时聂书寒难道还会猜不到韩素是以武入道?

且不独独是这两人,那时知道韩素是凡间武者出身,又与修仙界有联系的人还有一个百蝶,以及一个如今已不知所踪的吴王——虽然当时的吴王似是已被百蝶杀死,可后来在安禄山身边韩素却遇到了一个有着俞立样貌、却被安禄山称之为“吴师”的人,此人形迹诡异,道法阴森,韩素初时并没有往这样的方向去思考,后来对此回想,却忍不住怀疑,这个奇怪的“俞立”,是否正是吴王夫差附身而成!

不论是借尸还魂,还是在修仙界被人忌讳无比的夺舍,韩素都完全有理由猜测,那个“吴师”就是吴王夫差!

而除去这四人,薛瑞卓也是有可能知道韩素是以武入道的。

薛瑞卓与韩素少年相识,他对韩素的底细知道得再清楚也不过,即便初时他被多年情思迷昏头脑,完全无心去思考其他,如今这许久过去,薛瑞卓又不是真傻,他还会猜不到韩素之所以能够修仙是因为以武入道么?

没有深仇大恨,除了百蝶和吴王夫差,韩素对其他人都没有必杀之心。杀伐决断是一回事,为一己之私而杀人又是另一回事。她需要的是掌控力量,而绝不是迷失在力量之间。即便以武入道将为天下所不容又如何?这是她选择的道路,自然要有直面这条道路上一切坎坷与荆棘的决心。更何况事情远没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既然大道种子带给了她那样无与伦比的天赋,那又何妨一路勇猛精进?至于往后的劫难韩素既不轻视也绝不会惧怕,到那一时自有那一时的应对方法。一时间,韩素胸中豪气顿生,剑意在她泥丸宫中跳跃,她啪嗒一声翻过珍娘留下的那块不知名令牌,最后将旁边的阴沉木盒打开。

第163章 紫枫白衣皎皎(二十一)

阴沉木,又称东方神木。

“乘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乃万木之灵,灵木之尊。”

韩素轻抚手上的阴沉木盒,只觉得触手温凉,似抚金玉之物。内敛的灵气深蕴在细腻的木质纹理中,衬得这一片乌色显出淡淡高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