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不禁莞尔:“不打紧,待我回中土一趟,修成元神再来继续攀登。”
方寻道:“那素娘预计何时动身?”
“如今日日暴雨,海上方向难辨,我还需再等一等。”韩素道,“待我剑意化形之日,便是回还之时!”
方寻道:“既然如此,那等素娘动身回中土,我便也要动身离开司方城了。一旦出了城,我若再要联系素娘却不能有如今的方便。”
韩素道:“我等你历练归来,再来论一论凝结元神的心得。”
无数世界之外,手捧随珠的少年眉眼略略柔和下来,他缓缓说话,一字一句皆是凝重:“承素娘吉言,方寻必不负所望!”
又过了半月,这一日暴雨初歇,海天之际竟隐隐现出一座辉煌城池的轮廓。
午后的阳光衬着洗练一净的天光自云层中滑行而出,无数道金色光辉播撒下来,直将那城池渡得金光闪闪,但见其内屋宇重重,楼高亭低,恍若仙城一般。
韩素站在山半腰上,居高临下往那城池看去,恍惚竟是看到了城中行人来去,又似听到其中欢声无数,当真是好不繁华。
她看得入神了片刻,只觉得那一片恢弘直入心扉,造物之奇作真是令人无法不惊叹。
韩素抬手一握,剑意凝出,手中便现出一柄与真正实物简直一般无二的双刃长剑。这剑从剑首到剑茎到剑格,再到剑脊、剑刃、剑梢、剑尖,每一处皆是精致凝实,使人不论如何看去竟都无法将此剑看做剑意凝成,恍惚还以为这原本便是一柄真剑。韩素手腕轻轻一抖,手掌一推,便将此剑脱手掷出。剑破长空,霎时飞出数十丈远,飞至半空那剑身却是一晃,转头却化成一条足有丈长的水龙,这水龙腹生四爪,驼首、蛇身、鹿角、虾须,每一篇鳞甲皆是栩栩如生,一转一折虚空腾挪,隐隐竟果然有几分神龙之势。
韩素腾身而起,微风一送,她便落至水龙头颈之间,轻松站立其上。
水龙轻一摆尾,即向那海上城池疾飞而去。
飞了一段距离,就见那城池仍是半点不远也半点不近伫立在前方,韩素心念又是一动,脚下水龙渐渐发生变化,那身躯微团,两侧双翅拉开,不过片刻,这水龙就变成了一只两翼展开足有丈许长的巨大海鸥。海鸥通体洁白,只在翅尖处生有两道黑羽,这黑羽锋利如剑,寒光闪闪,使人一观便觉心惊。海鸥微扬起头,张开鸟喙便清唳一声,其音清亮铿锵,绵长悠远,竟如剑鸣!
韩素负手立于其上,海风吹得她衣摆裙裾猎猎作响,一时间但见天地广阔,无际无垠。
她脸上神情微淡,然眼中终是透露出三分笑意:“海市蜃楼,当真奇妙,古人诚不我欺!”
她剑意凝实,原本已至极限,此刻得观海市蜃楼,竟悟通了剑意化形之道。虚虚实实,皆存一心,真真假假,全在一念。便如这海市蜃楼,知其假者为假,或有人以其为真,为之痴狂,又岂在少数?
《史记·天官书》有载曰:“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
此刻所见,正如记载所言,先贤笔力当真非凡!
韩素足踏海鸥飞行于海上,倏忽便化成流光,已是长段距离过去。虽是初次御使剑意化形之物,进退之间却已然颇为流畅。飞得半刻,但见海风激荡,天高水阔,一股气流忽自丹田涌出,韩素轻轻张口,一声清啸便已从胸肺间吐出。
啸声激昂,扶摇而直上九天。
随着这一声吐出,韩素丹田中真水滚滚流动,天地间一股浩荡元气更自她天庭祖窍处直贯而下,不过片刻,便如摧枯拉朽般打通了她身周数大要穴,贯通了天地之桥、任督二脉,更有奇经八脉诸脉俱畅。韩素丹田中真水涌出,与那庞大的天地元气相和,数个呼吸间就已是带着这股天地元气在她经脉当中游走一圈,行了一个大周天!
此时韩素真水雄浑,尽皆化成银白之色,却是已经全数转化为真元,只需再有一个契机,便能突破到炼气中期了。
而她丹田之中,那烈阳与明月互相映照,散发出强烈的光辉,霎那间便将她全身经脉照了一遍,这便将她经脉中因天地元气强行冲关而留下的撕裂之处细细抚平——无回本我道种,在此终于初显神异之处!
第92章 魑魅魍魉山魈(三)
“哈哈哈哈!”但听得遥远天际处传来一阵震天的大笑声。,
韩素一转头,就看到一道紫色霞光伴随着阵阵烟云之气从遥远天际处倏然飞至。那霞光来得极快,不过数息间便到了韩素近前处,最后停留在距她摸约十来丈的位置。
霞光散去,上头就显露出一个白须白发的童颜老道来。这道长鹤发童颜,身披白底金织的阴阳八卦道袍,手上拿着一柄拂尘,看向韩素时脸上笑意慈和,神气雍容,当真是仙风道骨,极有神仙风范。
“适才闻听道友清啸之声,又见天地交感,心中实在欣羡神往。”老道打了个稽首,笑微微地看着韩素,“此刻特来恭贺道友突破,不知是否太过相扰?”
韩素适才清啸,实则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心有所悟,气息流动,自然而然便以音声来与此感悟相和。她虽也曾有过少年跳脱的时候,但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毕竟远去已久,后来十年练剑更将她性情磨得沉静冷清起来,倘若可以控制,她是断然不会随意清啸的。这时候竟因这一声清啸引来这么一个老道,她惊讶之余亦颇觉怪异。
“道长从何而来?”韩素并不答话,只淡淡问道。
老道也不因她冷淡而觉受挫,脸上笑意半点不改,很是热情道:“老道原是海外散修,道号致和,后来定居在那蓬莱岛上,与一众好友共同探讨天道,研习功法,倒也颇为逍遥。前日离岛而出,来到海上采集深海重水,适才从海底出来便正听见道友清啸,也算是一番缘分。”
韩素回了一礼:“原来是致和道长。”
却只说这一句话,旁的仍不搭腔。
致和老道仍旧是笑眯眯的,问:“却未请教道友尊号?”
韩素道:“尊号莫提,我名韩素,道长客气了。”
“道友客气。”致和老道笑道,“却不知道友名讳是哪一个韩,哪一个素?”
韩素道:“韩素之韩,韩素之素。”
“哈哈!”致和老道便又笑了起来,“道友原来也会说笑。我观道友不似海外之人,却不知道友出海原是为何?老道我旁的不说,在这海面上还是有三分熟悉,道友若有什么问题,不妨问一问老道。相逢即是有缘,老道定当知无不言。”
如此热情,当真令人难以招架。韩素听到这里,心头却微微一动。她想要回中土,却又怕在海上迷失方向,但若是能在海外修士手中谋得一个司南,却要方便许多。
想是这样想,韩素却并不当即询问。她仍然觉得致和老道出现得太过蹊跷,因此对他存有戒心,当然不会随便对他开口。
韩素便道:“听闻东海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山,原是神仙居处,但此三山毕竟只是传说,如何这东海之上竟当真有一个蓬莱么?”
致和老道笑道:“传说中的蓬莱当然没有,但我等散修聚集海外,便也选出三座不论地形还是灵气皆为不凡的海岛,将其称为蓬莱、瀛洲、方丈。也只是在名称上讨一个巧,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神仙居处。然而相对凡人而言,我等修士又与神仙何异?因此要说是那凡人眼中的蓬莱、瀛洲、方丈,也是说得上的。”
他又热情相邀,“道友既然来到海外,何不去三山走上一遭?三山之上皆有修士聚居,再过三日,正好还能赶上三年一度的三山仙会,今次恰恰轮到蓬莱主办,老道我手上也有一个名额,能引道友同去。”
韩素道:“何为三山仙会?”
“我等海外散修平日里散布在各大小海岛之上潜修,往来交流也不如天外天的修士们方便。便有前辈提议,每逢三年召开一次仙会,既方便聚集众位同道,共同交流修炼心得,也可借此形成集会,使大家互通有无,交换修炼资源,也是一种方便。因此事由三大仙岛牵头而起,仙会也往往在三山之间轮流举办,便叫做三山仙会。”致和老道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一番,仍旧笑看向韩素,道,“集会十分热闹,各种海外特产应有尽有,小友若不去看看当真可惜。”
不知不觉间他对韩素的称呼已从道友变成了小友。
韩素也不纠正他,只想:“此人若只是秉性热情,我当心怀感激,然而若是另有叵测,我当挥剑斩之,绝不手软!”
她回头看向被自己落在远处已经变成一个黑点的孤峰小岛,抬手指去,问道:“道长可知那是何处?”
这还是韩素首次真正向致和老道提问,然而老道一看她手指的方向,却立即脸上变色,惊道:“那可不是个好去处!小友,你莫不是想要到那处去?”
韩素道:“为何不能去?”
致和老道脸上现出避忌之色,连连摆手:“小友年轻,可莫要气盛莽撞。你不是海外之人,却不知那一座小岛虽小,其上却耸立着一座剑峰,剑峰之上剑气盈天,杀意极重。凡有靠近者,轻则生机为之所夺,重则神魂俱消,那却是个死亡地,去不得!去不得!”
韩素听他这般劝诫,心里反倒对他生了些好感,便道:“既然如此,便劳烦道长引路,我与道长一同去见一见那三山仙会。”
致和老道转忧为喜,当即抚掌道:“正该如此!如此甚好!”
他将云路一转,选了个方向便催云飞动。韩素脚下海鸥双翅一拍,当即跟上。
致和老道的视线在海鸥身上停了片刻,赞道:“小友这海鸥当真神骏,不是凡品!”
韩素道:“此非生灵,不是真海鸥。”
致和老道一惊:“竟是法器么?”
韩素并不愿诓言骗人,因此只不回答,却道:“说来惭愧,我出行海外却是囊中羞涩,虽说是要参加三山仙会,然而身旁并没有什么宝物能与集会中的诸位道友交换,如此也能进入仙会?”
致和老道却是一顿,他沉吟了片刻,旋即拈须道:“倒也不难,这海中资源应有尽有,小友或可猎杀妖兽,或可采集矿物灵草,总归还有三日仙会才开,此去蓬莱也只有半日路程,小友一路上猎些妖兽便尽有资财可以易物了,并不耽误时间的。”
韩素道:“如此正好。”
飞得一阵,她随手一指,道:“便选此处下水如何?”
大海之上茫茫一片,两人飞行速度又快,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当真是哪处都一般。再加上这蓬莱三山附近的海路大多是被探索过的,此间算是三山领海之内,原也没什么太过厉害的妖兽盘踞其间,因此韩素这随手一指,致和老道也无意见。他点头道:“此处甚好。”
便翻手取出一颗鸽蛋大的莹白圆珠,抬手打了个法诀,但见那珠子上放出蒙蒙微光,微光中延伸出一个气泡,“噗”地就将致和老道裹入其中。
致和老道说道:“我这避水珠还差强人意,小友可要与我共用?”
韩素道:“多谢好意,不必了。”
她轻轻一跃便从海鸥背上落下,半空中她又将手一招,这海鸥就极快地缩小成一团,最后被她握在掌中隐入体内。致和老道目光瞥过,便又多看了几眼。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只见韩素竟是不做任何防护便直直从半空处落入水中,他紧跟着入水,就见那深蓝海水尚未包裹而来,韩素身周便似有若无地出现了一个深蓝色的气罩将海水阻隔在外。这气罩并不像他避水珠形成的罩子那样是个大圆泡,却是一个贴合韩素身体线条的小气罩,韩素每一动作这气罩甚至还会跟随她的动作而改变形状,端的十分方便轻巧,比之避水珠却要更胜一筹了。
致和老道眼前一亮,便赞道:“好法门!”‘
因为是在水中,声波传播困难,他便用上了传音之法。
韩素听他声音响在耳边,稍一琢磨便领悟原理,便也传音道:“小术而已。”
实际上她对水之奥义的领悟已是极深,此番入水即便不用这么一个气罩她也能在水底自由呼吸,自如行动。水之奥义已与她相融,她又如何会惧水?
不过是不想太过特立独行,此外首次得见避水珠此物,便学着避水珠的样子做了这么一个小气罩,倒也方便。
致和老道却更高看她一筹,只道:“小友应用娴熟,显见底蕴深厚,想必出身不凡罢。”
韩素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两人很快便往大海深处潜去,但见两旁游鱼来去,有些见了人也不躲,有些却老远触到两人下潜时涌动的水流便远远躲了开去。这些游鱼无不形状奇特,韩素大多是从未见过的,致和老道却是司空见惯,并不以为奇。一只透明的水母倏忽从两人身旁游窜而过,致和老道抬手一抓,手上便涌出一股吸力将这水母抓在手中,他笑道:“此物名为水母,瞧来形状古怪,然而颜色剔透晶莹竟如水晶一般,煞是漂亮,小友可要玩耍一番?”
韩素伸手将他手上的水母接过,不等这水母弹动挣扎便又将手一松,这水母立时从她手中逃出,那圆罩形的身躯下数十上百根透明触角齐齐一弹,一窜便游出老远。
见这水母惊慌失措,避之不及的模样,致和老道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过一阵,抬手便拈上颔下的白须,看向韩素,仍是笑眯眯道:“小友倒有几分慈悲心肠。”
韩素淡淡道:“倚强凌弱,我辈不取。”
致和老道饶有兴致,意味深长地看着韩素,道:“小友说得也是有理,然则小友毕竟尚未化神罢,尚未化神便不能彻底辟谷不食,小友对诸多生灵皆有怜弱心肠,难道平日里竟尽是食素不成?”
“为果腹而杀戮此为循环之道,天经地义,不能混为一谈。”韩素反问,“道长是出家人,难道不食素?”
致和老道哈哈一笑:“老道我修的是可是正一道,不戒荤腥,不忌嫁娶,又何谈食素之说?更何况我辈修士为求长生,原是逆天而行之举,仙途上也不知要杀戮多少,便不必再来食素,惺惺作态了。”
韩素微微一笑:“道长言论颇有意趣。”
她笑容极淡,虽是笑了,然而致和老道竟未看出来。他见韩素从始至终皆是神情冷清,便也不再多言,只向下一指道:“厉害的妖兽多半是在海底,此处入海摸约有千丈之深,你我便赛上一场,看哪个先入海底如何?”
韩素道:“道长雅兴,可以先行,我随后便来。”
致和老道哈哈笑道:“小友好风度!如此老道我便托大一回,先行一步了!”
他手上法诀一变,避水珠前端便现出一道尖锥形气浪,霎那破开重重海水,他已身化流光,直入海底。
第93章 魑魅魍魉山魈(四)
韩素并不急着追赶,她尚且是首次入海,因而心中甚有奇妙之感。,
海水绵密柔和,人在其中上不见天,下不着地,抬眼望去四下里全是深深浅浅的各种蓝色,也不知其有多深,有多广。外面阳光透入水中,洒下道道银线,银随波流动,间或化成无数细碎光点,明明灭灭竟恍似星海。
韩素伸手点破覆在自己身上的小气罩,周身肌肤霎时便与冰凉海水直接相贴。她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被海水紧密包裹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渐渐便化成了海水的一部分,随之流动、随之生灭、随之轮转。
比鱼和水还要亲密无间,她便是水,水便是她。
一群尖嘴小鱼晃晃悠悠从远处游来,游经方向却正是韩素所在之处。它们也不闪躲,竟恍似不觉前方有人挡路,只管径直游来。领头的数十只小鱼霎时便与韩素相撞,这一撞韩素整个身体却如一缕水波,轻轻一荡便斜斜滑至一旁。鱼群浑然不觉自己竟是撞到了人,依旧节奏不变,摇鳍摆尾,浩浩荡荡前行而去。
留下一串水波,划出条条纹路,轻轻洇开在这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色当中。
韩素睁开眼睛,心念一转,原本浮在水中的身体便向下一沉,径直往大海深处落去。
她整个身体已经融化成了水一般,此番下落也不需破开水路,只管往下沉去便是。越往下去,水中光线便越暗,天上阳光已不能透入,韩素便不再用双目视物。但她细查水息,身融于水,方圆百丈之内的动静却无一能出她感应之外,竟比目视还要来得清晰万分。
如此摸约半刻钟后,韩素竟是与致和老道“相遇”了!
说是相遇,其实只是致和老道出现在韩素的感应范围之内。他身前悬浮着避水珠,一手拿着拂尘,另一手掐着开路的法诀,意态间仍旧是颇为轻松。
忽然前方一物冲来,那物身躯庞大足有五六丈长短,它体躯且巨,冲速又极快,冲行之间身旁海水更如被烫开了一般,一波波翻滚起来,声势煞是骇人。全不等致和老道闪躲,这东西便已在瞬息间冲到了他的面前,直往他身外的避水罩上撞去!
致和老道却不惊慌,反而脸上带笑,拂尘一挥,那拂尘上银白色的万千细丝就一齐张开,迅速生长,不过转瞬便将这冲撞而来的巨物牢牢捆住。
他那拂尘看着只是正常大小,前端细丝又是一派整洁纤弱的样子,然而这一张开竟能轻松捆住一头足有五六丈长短的深海巨兽,使其不能挣脱。韩素尚且不曾见过这样的斗法,一时便停住下沉之势,远远地“观看”起来。
致和老道捆住了巨兽,神态便轻松了下来。他笑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不过百年道行便敢来寻你道爷的晦气!也好,道爷我恰恰是饿了,便且先用你一用,打打牙祭罢!”说着话,他轻轻一扯手上的拂尘,也不管那巨兽的挣扎,捆在巨兽身上的万千拂尘丝便迅速向内收紧起来。
这些尘丝越收越紧,不过片刻便破开巨兽的表皮,印入它身躯之内。
奇异的却是,尘丝已印入巨兽体内,在它身上破开了万千伤口,然而这些伤口当中却并未有分毫鲜血渗出,反倒是那些银白色的细丝在这过程中越变越红,竟像是被鲜血所染一般。
巨兽身躯迅速干瘪下来,数息之后便化成了一张干皮,而捆在巨兽身上的万千银丝却根根殷红如血,鲜色欲滴。
老道握住拂尘的手柄轻轻一拉,那万千细丝便倏地从巨兽身上张开。他一手轻招取了那兽皮,另一边拂尘上的细丝也已全数收回。
这些细丝初时飘荡在水中,因根根血红,便如无数血丝游走在他身旁一般,很有几分诡异可怖。后来细丝迅速缩短,上头的血色便也随着细丝的缩短而迅速褪去,又过了片刻,细丝悉数收回,韩素再看,却见老道手上的拂尘还是原来那柄拂尘,上头银丝一把,根根如雪,洁净清正,又哪里有之前半分的邪异之象?
老道收回了拂尘,脸上却是红光一闪,继而发出一声类似于吞咽的声音。他手持着拂尘在身周随意拂了拂,又是笑又是叹:“虽则修为浅薄了些,精气倒是饱足,味道竟还不错。”
他将手上干瘪掉的巨兽皮团了一团塞进腰间挂着的一个小荷包里,那荷包虽只有巴掌大,却轻松便将团起后仍有两个人头大小的巨兽皮毫无阻碍地收入了其中。韩素再看那荷包,却见其松松垮垮地被系在老道腰间,半点也不像是能装下那般大小一块兽皮的模样。
韩素曾见聂书寒和苏奚云使用过类似的储物法器,知道这东西摸约便是修士们常用的储物袋了。
她看了一番,开了眼界之余也对这致和老道有了更多认识。心中便想:“此人功法邪异,果然便是他自己说的‘不食素’。”
又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虽不能早早便妄下定论认准此人居心叵测,却也绝不能就此放松紧惕。不过没有储物袋的确是个麻烦,海中妖兽甚巨,没有储物袋,我却拿什么来装?”
这么一想,她又对三山仙会多了几分期待。
韩素以武入道,原本只是一介凡人,就连散修都算不上,比起寻常修士自然是缺了许多修士必备的东西。如今难得碰上了修士们的集会,若能前去采购一番当然甚好。
她便不再多停留,而是心念一转又往海底沉去。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莫说是致和老道不曾察觉到她的旁观,便是海中诸多生灵也无一个能注意到她的存在。
因而韩素一路下沉却并未引来分毫波折,直到她远远地瞧见一片山影起伏在前方,便算知晓,这是将要到底了。
韩素放缓速度,又行得一程,却见前方一阵红光射来。她仔细看去,一眼就看到一片庞大的珊瑚群绵延在那山脚下。这一片珊瑚颜色极为鲜艳,纯正如血的红光漫漫而出,其间也不知是缠绕了什么东西,竟朦朦胧胧升起无数光影柔和的细碎星点,迷蒙在这片水草荡漾的海底,乍瞧来简直叫人以为霎那间已是移换入仙境,而不知人间何在。
更有无数颜色鲜艳的游鱼徜徉在这片庞大的珊瑚群中,或埋头觅食,或悠闲穿梭。有些游鱼原本便会发光,有些虽不会发光,可被旁边诸多光亮一照,也顿生剔透斑斓之感。
韩素落于海底,向着珊瑚群缓步行来。
她虽是在落地行走,然而她身融水中,实际上脚步却并未真正踏实在地上,因而这一路走过,当真是水波不动,点尘不兴。
走不了几步,已入珊瑚群中,有些珊瑚高达丈许,竟如大树一般,却是比韩素还要高上许多。韩素瞧得出奇,待要抬手去触,临要碰到时却又收回,心想:“如此高大明丽的珊瑚,倘若放到俗世当中便是价值连城的至宝,然而此间却遍地都是。难怪一入修行之道俗世种种便尽皆如尘土。”
她心有所感,也不急着去寻宝,只是随意穿行,间或赏景,一时间也颇为得趣。
又走得一段,忽见前方珠光融融,韩素转目看去,一眼便瞧见一颗足有婴儿拳头大的粉润珍珠散着宝光掩映在诸多海藻之间。她迈步走去,拨开了海藻,低头一看,只见那珍珠半陷在几棵海藻根处,近看来却又比之前远远瞧着时更显得圆润可爱。尤其是这珍珠上头灵气氤氲,隐隐间仿佛有水波流转其中,即便韩素并不认得什么修行之物,也可以分辨出这颗珍珠绝非凡俗。
韩素便抬手轻招,待要将这珍珠拾起。
她手势起处,一股水流轻柔轮转,卷起这颗珍珠便将其托住直接送入她手。
韩素伸手将珍珠拈住,凝目欣赏,正觉得果然瑰丽玄奇之间,这珍珠却忽然一动。便有一股浅粉色烟雾从中弥散而出,韩素顿惊,手便是一松,这珍珠霎时便从她手指间滑出,起势就向她面门直射!
这一下来得真是又快又奇,韩素原本就全无防备,这一下又如何能躲?
与此同时,更有一片巨大阴影在她身后倏然张开,只等这珍珠打中韩素,那阴影便要将她囫囵吞入,做一顿饱餐!
说时迟那时快,韩素忽将口一张,口中便吐出一缕剑意。这剑意何等锋锐霸道,那速度更比流光更快,转瞬便迎向那珍珠,一击就将其击成粉碎!
“啊——!”韩素顿时便听得一声惨叫从身后传出。
她拂袖转身,趋退几步,落定一看,就看到一只巨大扇贝。
这扇贝的前扇处足有丈许宽,外壳莹润洁白,壳内彩光熠熠,此刻却正张合着上下两扇贝壳,内中嫩肉翻转,竟是一副极为疼痛的模样。不断有呼痛声从这扇贝中传出,那声音既娇弱又可怜,真真哀切之极。
韩素一时间虽未能将眼下究竟全数弄得分明,却也可以猜到适才那珍珠定是与这扇贝有关。她见这扇贝又是打滚,又是呼痛,一举一动都显得卓有灵性,便也不急着将其斩杀,便站定一旁,只等它痛完再来计较。
扇贝呼痛一阵,眼见韩素站在旁边全然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终于按捺不住,便有一道细弱的娇嗔之声从扇贝中传出:“你这修士好不冷漠,未见奴家痛得这般难过,竟也不来帮我一帮么?”
这扇贝居然开口说话了!
韩素甚感新奇,便答它道:“你偷袭我在先,如今疼痛不过是自食恶果。我不将你就地斩杀已是仁慈,难不成还要我为你止痛?”
扇贝中顿时便传出“嘶”的一声:“谁偷袭你啦!明明是你动我的珍珠在先才对!”
这扇贝宛如二八少女般又是一通娇嗔,然后就有一缕浅浅粉光从这扇贝开口之处缓缓溢出。
粉光越散越开,越来越浓,最后渐渐变成人影形状。却有一只柔若凝脂的玉臂从那粉光中探出,玉臂之上素手纤纤,那葱管般的玉指轻轻一拂,就将粉光拂开。粉光之下一道人影若隐若现,这人乌发堆云,螓首微垂,就在韩素惊讶的目光下眉眼一抬,又红唇一抿,终是半现出了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脸来!
第94章 魑魅魍魉山魈(五)
深海之底水波如绸,一旁却有斑斓柔光从那巨大的珊瑚群中蒙蒙湮射而出。,
间或游鱼穿梭,荡起一地海藻起起伏伏,宛如波涛。
如此景象原本就叫人恍恍惚惚,一时难辨真幻。然而这一只悄没声息出现在珊瑚群旁的扇贝却更是出奇,扇贝会开口说话便也罢了,扇贝中更走出一个能嗔能喜,活色生香的绝丽少女,这才真真是令人惊奇!
莫怪世人总将神话说得那般玄奇瑰丽,故事里但能有这般的精灵三五个,又如何能不增色?
而此刻,韩素却是真真切切见到了这样神话中才会出现的精怪。
她凝目打量了扇贝中走出的少女一番,心中虽然惊奇,脸上却仍旧淡淡,只微微一笑道:“小娘子将珍珠遗在此处,难道不是故布陷阱?”
扇贝中走出的少女却蹙着眉,皱了皱琼鼻,道:“那幻海珍珠原是奴家祭炼了八百年的法宝,时常放在此间吸取深海重水,交流天地元气,我将此物珍又重之,从来只有小心照管,又岂有将其当做陷阱来用,胡乱糟蹋的道理?分明是你见宝起意,此刻毁了我的宝贝,又不想承担责任,便来胡乱诬赖我!”
她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几点晶莹的泪光噙在她眼角之间,要落不落的,真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韩素倘若是个男儿,此刻只怕就是百炼钢也会被她化成绕指柔。
虽则韩素不是男子,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一喜一怒皆是风致的妖精,虽然明知对方是在颠倒黑白,她竟也半点都不想生气。
韩素只是不紧不慢地道:“既是重宝,你为何不时刻守护,反而在将此物放出时任意离开,使得旁人瞧见?既是重宝,你即便在祭炼途中因事耽误,不得不离开,为何又不设下防护,反而任其毫无遮掩地落在此处?既是重宝,听你言论你且不是首次将此物放置此间,既然如此,必定已经来回熟练,多次以来,你竟然还无长进,当真是令人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