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曾经在诗中言说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他是那样向往自由的人,既不会束缚自己,也不会愿意束缚旁人。有缘时江湖相逢,把酒言欢,缘散时两相记忆,留待他朝再会。既不需相濡以沫,也不需相忘于江湖。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如此了。
韩素从不妄自菲薄,也自认为自己虽不曾达到勘破红尘的境界,可这样的胸襟与洒脱也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是不是结伴,是不是同行?
幻象再变,这一次出现的是薛瑞卓。薛瑞卓仍是当时少年模样,他脸上带着真挚而热切的笑容,从一地繁花中走来。他俯身摘了一朵粉紫牡丹,望着韩素柔声道:“素娘,我为你簪花。”
韩素又是一笑,她微微侧过头去,虽不言语,但行动间显然已经同意了薛瑞卓的簪花之议。
薛瑞卓大喜,他趋步上前,一手轻轻揽上韩素肩头,另一手便拈着那支牡丹,小心往韩素发髻上簪去。
他身量略高于韩素,两人贴身在近处,薛瑞卓低头时和暖的呼吸微微吹拂在韩素发际,甚至带出了些许湿润的暖意,当真是真实无比。
然而就在薛瑞卓手上那一支牡丹将要簪入韩素发髻之极,韩素忽然一反手,便出手如电,扣住了他的脉门。
薛瑞卓又是惊讶又是难过:“素娘,你这是何故?”
韩素并不答他,手上发力,潜藏在身体里的神魂之力忽而一涌而出,瞬间将薛瑞卓扑住。她步入先天中期,已经似有若无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除了精气和真气之外还有精神的存在,这精神既是她的本源,也是她的意志。当她在意志上决绝地想要消灭什么的时候,这种奇异的能量便终于在绝境中喷发了出来!
薛瑞卓避之不及,一时被这股力量压制住,直是惊慌大叫道:“素娘!你如何能下此狠手?我们说过要相携到老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韩素根本不理他,一心一意寻找那可以将对方彻底击毙的关键点。
终于,她伸出另一只手,一指点向了薛瑞卓的眉心。她的手指顺着薛瑞卓的眉心一路下滑,到了他胸口位置忽而转折,然后向着他心口一探,便深深抓了下去。
薛瑞卓闷哼一声,忽然苦笑:“原来素娘…你要的是我的心。也是,是我负你在先,你便是将我的心挖出来也半点都不为过的…”说到后面,他声音越低,眼神也越发痴惘起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变淡,韩素的手虽然探进了他的心口,却只觉得自己抓了一手虚空。
韩素轻轻一叹,道:“扮得如此惟妙惟肖,实在高明。”
然则再高明又如何?莫说此刻只是一个幻象立在韩素面前,便是真的薛瑞卓当面,她心中也不会再起分毫波澜了。
幻象终于全数散去,韩素眼前便仿佛是被打碎了无数个世界一般,无数光影纷繁落去。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头痛和彻骨的寒冷开始向她感官侵袭。冰寒的水流向她包裹,也不知时间是过了多久,这一路又被水流带着冲了多远。洛水河底大小漩涡无数,韩素在一个个漩涡中沉浮,才从这个漩涡脱离,下一刻又会被卷入另一个漩涡当中,跌跌撞撞,身不由己,一番冲撞下来,不过半刻的时间身上就已经撞伤数处,其中细小擦伤更是无数。
韩素痛得手脚一阵痉挛,身体里的真气更是稀薄得根本无法调动。她勉强用最后一丝真气护住心脉,几次试图从腰间拔出佩剑来固定身形却都因为急流的冲刷和身体的虚弱而失败了。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体内多余的阴气虽然在最后一次幻境破碎的时候终于消散干净,可被阴气放肆冲刷过的经脉中已经落下暗伤,如此一伤再伤,更使得她真气回复困难,身体里的气血也因此而大量流失,越发无法抵抗河底寒气的侵袭。
不能再这样下去!
既然无法力抗,韩素索性放松身体。她修炼流水剑法,对水的领悟本来就非同一般,此时少了幻境的干扰,纵然身体又痛又乏,却还是很快就进入到了流水剑法的意境中去。
流水剑法共分三篇,分别为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这其中,韩素对流水篇的领悟原是最深的。
流水篇,谓之流水,水流无常,柔极而刚,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常言道,水养万物,水的包容性毋庸置疑,然而也有说道,水火无情。真到无情处,水的破坏力比之烈火只有更强,不会更弱。既多情,又无情,既无形,又有形,或许这才是水的本质。
多情本无意,无情亦非有心,此物本为天地生,有情无情皆是人所赋予,说到底,动的都是人心而已。
韩素放空了思绪,心中一片宁静。
恍惚间,她仿佛化身成了水。
当混沌破裂,乾坤初分,那一座名为天地的熔炉在时空尽头悄然生成。当天地间第一滴水在这熔炉中炼出,生命也就开始了跃动。
水,是万物之母。
无数的生命在水中生成,有动物,有植物。它们有些上了岸,有些仍旧留在水中。但不论是离开的,还是留下的,水对它们都是一视同仁。不因被抛下而悲伤,不因被依赖而欣喜。它是亘古而生的存在,与天地同起源,看过了太多生死与起落,繁衍与轮回。
生命,从不止息,而它——永远都在。
韩素仿佛能触摸到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淡漠,然而不知为何,她的胸臆间却因此莫名地充满了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
是的,生命从不止息,这才是真正的,令人无法不感动的力量!
在这种力量面前,无情也好,有情也罢,自然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人非太上,却终究做不到那样的淡泊与大爱。流水无情,那是因为流水无欲,人却是充满了各种欲念与想望的生灵,也正是那些斩不掉的七情六欲,促使了人类在时间的道路上一路前行,从不回头。
这就是道。
这也是道。
这是道的一种。
那么“我之道”又是什么?
韩素不知道,就在她一心思索着自己的道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已在洛水河底渐渐僵冷。寒气爬满了她的全身,她的体表开始慢慢覆满了薄冰,流水从她身上不停地冲刷而过,渐渐地冰层越来越厚,从最初只是霜花一样的贴身而起,到后来的坚冰将人完全覆盖,到最后,韩素被包裹在冰中,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冰茧!
冰茧在洛水河底随着水流一路向东而去,游过了冬季,游到了春天,游过了江河,最后随着水流一起落入大海。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包裹韩素的冰茧还在东行途中时,安禄山大军终于攻破洛邑,进驻东都。
乱世,已然降临。
第77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十七)
天宝十四年的冬季便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过去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从北下到南,又从南下到北,银装素裹了大地,却裹不住这动荡山河中流淌不休的血色。,
王屋山,故老传说为道教十大洞天之首,从来便有太多人怀揣着遇仙的梦想攀登王屋,又有太多人最终一无所获。世人终于半信半疑,传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只是传说。
不曾被获准踏入那个世界的人当然不会知道,王屋山上其实是有仙缘的!
只是在修仙这条道路上,只有仙缘仍旧不够,与仙缘同等重要的,还有仙质。没有仙质的人,纵使是被带入了仙人们的世界,也永远只能在门外徘徊,无法真正修仙。
丹霞镇就是这样一座由修仙世界的凡人们为主体所组成的小镇,镇上居民大多为修仙者的亲友后代,打理着一些与修者们有关的庶务,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倒也颇为安详。
小镇坐落在王屋山丹霞峰东山脚,山上的河流从山脚蜿蜒而过,恰恰将小镇半抱其中,圈出一派秀丽风光。小镇两面环山,一面抱河,小河的对面是一座占地足有千亩的杏花林,因这杏花林原是许多年前一位修仙之人洒种栽就,按照九宫八卦的格局生成了迷踪之阵,所以若非别有机缘,寻常凡人是寻不到此处的。
小镇因此而长年累月地与世俗隔绝,倒是渐渐有了几分世外仙乡的风韵。
托左平的福,韩氏一家人也得以在丹霞镇安置了下来。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韩家其他人才发现,原来韩老夫人所说的离开洛阳去向房州老家避祸之言根本就只是一个幌子!韩老夫人哪里是要带他们回房州?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丹霞镇!
左平待韩老夫人极好,日常里细心体贴,连带着就是对韩家两房子孙也都亲厚温和,实在是没有半点化神期高手的架子,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韩锦堂和韩锦年倒还好,两个毕竟都是当爹的人了,心思要比年轻人更能藏得住,韩知则是个惯会讨好卖乖的,乍然得知自己祖母居然有一位修为高深的故交后,也是欢喜多过于惶恐,只有韩循浑身的不自在,总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韩循原本是一门心思想要留在洛阳协同守城的,韩老夫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祖孙两个很是斗智斗法了一番。韩循当然聪明,可韩老夫人的手段与筹码却远非韩循可比,韩循一番折腾,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在对方的强势之下。
左平给韩家人安排了一门营生。他在丹霞镇有一座致和丹阁,顾名思义,致和丹阁经营的是丹药买卖,主营对象则是化气期和炼气期的修者。左平门下颇有几个低阶丹师,致和丹阁平常不需要太过打理,韩家人来到丹霞镇后,他便将致和丹阁的经营全数交给了韩老夫人,韩老夫人又将事情甩给了韩锦堂和韩锦年。
渐渐地,韩家众人在丹霞镇算是全面落定了。
转眼便到了年底,虽是绝少与世俗往来,但过年的习俗仍旧在丹霞镇完整地保存了下来。韩家人初到丹霞镇,更是对过年十分重视。只是左平却需回到天坛宗参加宗内每年一度的年祭与宗门小比,因而是不能留在丹霞镇与韩家人一起过年的。为此,韩老夫人还发了好一通脾气,最后左平哄了又哄,又许下年后便带她一同进入天坛宗的诺言,这才将李琳的气性抹平。
大年三十的时候,韩锦堂作为家长带着兄弟与子侄一同围坐在院中守岁,几人一边围炉闲话一边等候新年的到来,再加上小风细雪,温酒暖炉,倒也颇有几分情调。
更兼韩老夫人早早回房歇息了,女眷们也都在内院服侍着她,几人说说聊聊也就更为自在。
韩锦堂正说着:“这仙家地界的确不一般,仿佛便连雪中都带着几分仙气呢。”
韩锦年也笑道:“早知阿娘竟然识得像左师那样的高人,你我当初又何必在那位柳小仙人面前示弱,平白叫个小辈看了笑话。”
韩锦堂便叹道:“也是薛二郎前途大好,他柳风遗与薛二郎交好,自然因此水涨船高,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借了薛二郎的势罢了。只可惜素娘性子太拧,白白错失了一份好机缘。”
“薛二郎很厉害么?”韩知撇了撇嘴,“二伯和阿耶为何如此推崇他?他能强得过已经修出元神的左师?”
韩锦堂顿时一笑:“薛二郎的修为是不如左师,却架不住他有一位好师父。”
“不错,薛二郎如今正在炼气化神的练气大圆满阶段,而左师虽已修出元神,成了真正的神仙中人,不与凡俗相同,可薛二郎的师尊却是一位炼神期的高人。”韩锦年说到此处,脸上立时就显出了十分的神往之色,“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据说每上一境界都是质的跨越,如左师已是强大得使人不敢直视,那炼神期的高人该有如何神通…简直是你我想也不敢想的。可惜素娘…唉!”他又叹了一叹。
韩知顿时也觉遗憾:“素姐姐确是太拧了些,说起来,哪个女儿家不要嫁人生子,她年纪已经这般大了,又流落江湖多年,薛家阿兄居然还对她念念不忘…她还有什么好苛求的?不过也是祖母的手段太强硬了,像素姐姐那样的人还需怀柔才是上策呢。”
几人你来我往地说着,韩知时而发问时而附和,间或发表一些自己的观点,气氛十分和乐。只有韩循闷不吭声地坐在一旁,却是一反常态地十分沉默。
韩锦堂道:“阿循似乎有心事?”
韩循愣了一愣,才在脸上挂了点淡笑,道:“只是离了俗世,一时有些不惯而已,父亲不必忧心。”他的声音是一惯的温雅,韩锦堂听到他说话,眉头却不由得微微皱起。韩循打小稳重,与韩知的活泼跳脱大不相同,这一点在对长辈的称呼上尤其体现得分明。像韩知,他称呼韩老夫人向来是腻腻呼呼叫娘娘的,韩循就从来都只规规矩矩地叫祖母。不过韩循虽然在韩老夫人面前习惯了规矩死板,但在称呼自己父母的时候却还是会叫阿耶阿娘的,像今天这样客客气气叫“父亲”的情况却是少见。
韩锦堂其实知道韩循为什么兴致不高,韩循是不愿离开洛阳的,为此他甚至亲自制造混乱去助韩素逃离。这些事情韩循虽然做得隐秘,可后来韩老夫人还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到最后事情闹大,韩老夫人一气之下就吩咐碧纱将韩循打晕,又连着用了几天的酥魂散,索性趁着韩循昏迷,直接将他带到了丹霞镇。而一旦进入丹霞镇,没有修者的指引,韩循一介凡人自然不能再轻易离开。
这就等于,他是被间接软禁在了丹霞镇中。
韩老夫人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狠,韩循明面上不说什么,可心里终归不会很愉快。
“你祖母…总归是一心为你好的。”韩锦堂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韩循的肩膀,又叹息了一声。
他这含蓄的安慰和难得的亲近动作使得韩循心头微暖,鼻头也不由得酸了酸。
“阿耶,我去更衣。”韩循低低说了声,又同韩锦年和韩知打过招呼,便起身离开。
丹霞镇不比洛阳城,韩家在这里的院子只有三进,要论富贵气派,当然是远远比不上从前的韩府。韩循去了后面小园子的净房解手更衣后,顺路就踱到了院墙边。
他站在院墙边呆立了少半刻,此处很是幽暗,院中成排的灯笼照过来,却又在转角处被花树挡住,只留下一片重重暗影。
眼看时间过得久了,韩循正要离开,黑暗中终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颇为熟悉,韩循知道,这是来者有意发出声音在提醒他,告诉他她来了。
韩循忙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向黑暗中那隐约绰立的倩影。
来人盈盈福身,极轻地唤道:“循郎君。”
韩循半侧身不敢受礼,又伸手虚带将来人扶起,也压低了声音道:“阿碧此去可得了什么消息?素姐姐如何了?”
“大娘子她…”来人张了张嘴,仿佛十分犹豫。韩循并不催她,见她犹豫了又犹豫,才道,“洛阳已经被攻破了,奴听闻,安禄山会在新年的正月初一登基称帝,国号大燕。至于大娘子,她…如今怕是凶多吉少了。”
韩循微微一怔,默然半晌方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素姐姐虽是身受重伤流落在外,可阿碧你也说了,真论实力你不及她。如非遇到修仙者,她要自保应该不难,此事另有内情罢…阿碧可知究竟?”
“这…”碧纱咬了咬唇,方缓声道,“当日奴儿出了杏花林,便直往洛阳而去,一路上却只见衰草残壁,十室九空…”
她缓缓讲述起自己离开丹霞镇后的一路见闻,先是说到战乱之后民间的残破景象,接着说到纷纷扰扰的各种流言,这其中除了讲述当今天子无道的,传得最凶最广的另一种流言便是“韩姓女当为帝”之说。
韩循当即紧张起来,不由便问:“这流言说的可是素姐姐?”
碧纱苦笑道:“虽然流言并未明指那韩姓女为何人,但只要是见过大娘子,又知晓她身份的,只怕就都会将流言中的韩姓女与她联系起来。”
“竟是有人有意要针对素姐姐么?”韩循顿有所思,他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阿碧,你说实话,祖母这次准许你出去,到底是要你去做什么?”
碧纱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抿唇看着韩循,幽暗的光线下,她一双雾盈盈的眼睛尤其显得温柔而隐忍。
韩循看她神色,立时便明白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不错的,他心中顿觉苦涩无比,一时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祖母何必如此,祖母何必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
第78章 玲珑心窍难消(一)
韩素沉在洛水河底,一路跌跌撞撞向东去了,当然不知道韩老夫人在离开洛阳后又专门派人出来搜寻了她一番。,
且说张先生,那一日张先生在河边被韩素重伤,眼看就要不行了,得亏卢奕带人赶了过来,危急时刻将他救下。张先生是勉力撑着告诉卢奕韩素已落入冰河,这才昏睡的。卢奕得了消息,心头大石就放下了一半。他知道韩素伤得有多重,更料她即便是想借水路逃生,最后也未必扛得住这腊月天的冰水之寒。
虽是如此,卢奕还是派了一队人沿河搜寻,更叫洛水两边关卡的人小心注意,一旦发现可疑人物就当场格杀。
将事情理清后,卢奕带着消息回去与李憕商量,李憕听得韩素已经被逼入洛水,当即长叹一声,再不提她。
两人这厢自以为解决了更为紧要的内忧,却料不到隔日就有两支万人队绕路而过,悄没声息地堵住了洛阳剩下的两座城门,严安门和安喜门。
洛军这边派出斥候数百,竟无一人得以带着消息回还!
严安门和安喜门的两路叛军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没等洛阳这边有所准备便已将两道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至此,洛阳八道城门全数被围,剩下洛都遗立中间,成了孤城。
叛军却一改之前强攻的姿态,只是不远不近地将城围着,间或派出声大气宏之人到军阵前喊话劝降。总之是骚扰不断,却不肯攻城。如此一来,任是图突的阵法再强大,敌军不来攻城,这阵法也没有用武之地。而洛阳城中物资有限,叛军这般将城围着,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出不去,再加上城中粮仓频繁被烧,不到小半月,洛阳城中就已经开始缺衣少粮,物资紧张起来。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定鼎门外。安禄山被簇拥在万军中间,隔着阵法遥遥与城墙上的洛军众人相对。他扬声大笑:“李憕、卢奕两个老匹夫为一己之私而置洛阳军民疾苦于不顾,某今日便叫你等好生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说着话,他的声音被一股风力轻送,竟是轻轻松松便响彻了城墙内外。
不等李憕和卢奕那边有所作答,安禄山又是一挥手,他身后顿时便有数人飞身而起——这些人飞跃上半空,清风随之一送,他们便似肋生双翅了一般,轻轻松松便御风跨越长空,倏忽间便从叛军阵中飞至了洛阳城上空。惊怔万分的洛军众人完全来不及应对,这些人就已经在城墙上落了下来,然后各自寻好了目标,绑李憕的绑李憕、绑卢奕的绑卢奕、开城门的开城门…还有人口中喷火、手发冰箭,种种手段神异非常。
洛军这边就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地大喊:“神仙!神仙都出来了,难道真的是天命所归?”
还有人在冰刀火箭的威胁下惊恐地大哭:“仙人!小的错了!小的这就去开城门!”
一时间,洛阳城头一片混乱。
叛军阵中则传来一阵阵震天的呼喊:“天命所归!天命所归!”
气势之盛,直压得缺衣少食的洛军方面全体萎靡,即便是有卢远等将领和兵士依旧坚持抵抗,也终究无法力挽狂澜。图突眼见事不可为,索性阵旗一挥,将设置在各大城门外的阵法隐去,便悄悄离开城墙,隐入了城中。
至此,叛军攻入洛阳再无疑问。
而安禄山进驻洛阳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李憕和卢奕当众斩首,又将二人首级挂上城头示威。
韩素此时是如何也料不到,这两个一门心思要置她于死地的仇家,在最后竟被她立心要杀之人给轻松摘去了脑袋,落得这般一个死无全尸的悲惨下场。
接下来,安军便全面发动了。月余之间,安禄山便以破竹之势迅速收拢了河北大部分郡县,河南部分郡县也由此望风归降。到新年元月初一,安禄山更是直接捧印祭天,自行登基为帝,建国大燕!
叛军终成气候,与李唐王朝共分江山,天下割据势成!
韩素仍旧被裹在巨大的冰茧中,顺着洛水早早冲入黄河,一路浮浮沉沉向东而去。
等到二月初头,冰雪初化,黄河表面冰层解冻,河水怒聚,裹着韩素的冰茧更是时而被卷得沉入水底,时而又打着旋儿浮出水面,如此来来回回,这冰茧却从未有半点要融化的迹象。只等到四月底,暮春,冰茧随河入海。
黄河由沧州入海,此海便又被称为沧海。
四月底,春水滔滔,此时南方气候已全面回暖,北方却尤有寒意未退。沧海潮起,寒流向南,裹着韩素的巨大冰茧便又在浮浮沉沉中顺着海流向南而去。
东海,自古以来便是神话汇聚之地。
古传,东海之上有神仙居处,是为蓬莱、瀛洲、方丈三山。三山浮于海面,隐于云雾,凡人莫可至焉。
冰茧飘飘荡荡到了东海,这一日终于在一次潮涌中靠了岸。
靠岸处是一座形状颇有几分雄峻的小岛。
小岛东南方向高高耸起一座山峰,山峰高削峻拔,坡度奇险,四面直立犹似刀劈,除了峰顶处长着几株青松,坡面上却是寸草不生,整座山峰与岛面相对,竟是几乎要成直角!
小岛其余地方却颇为平整,岛面上绿树红花,郁郁葱葱,葳蕤生光。
冰茧停留在小岛西北面的沙滩上,一日、两日、三日过去。到第四日的时候,沙滩里侧的树丛中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只小脑袋来,却是一只毛茸茸的虎头。
紧接着,就有两只毛刺刺的小爪子踏出来,小老虎很快露出全身,却是一只幼虎,整个只有山羊大小,一身金黄色的毛发,只在脑袋顶上和尾巴尖上各长着一撮红毛。它一边从树丛中小心踏出,一边甩着那条拖着长长红毛的尾巴,顺滑飘逸的红毛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的弧线,衬着它圆滚滚的小身子,倒是别有几分憨态。
小老虎踏着轻盈的步子在沙滩上纵跃了几下,很快就发现了停留在沙滩边上的那只巨大冰茧。
冰茧莹白晶润,表面光滑如镜,仔细看去还能看到里头朦朦胧胧团着一团仿佛星河一般流动着的暗影,阳光照射其上,映出一片光影流溢。更为奇异的是,分明此刻阳光正好,这冰茧却没有半分要融化的迹象,只是冰茧的寒气与和暖的空气一触,两下里蒸出一片水雾,倒更显得这冰茧灵动非凡,不似凡间该有之物。
小老虎乌溜溜的圆眼睛霎时就亮了,它一个纵跃跳到冰茧旁边,伸出爪子便往其上探去。这一探,却有一股森冷的寒意顺着它掌心直钻而入。小老虎连忙甩开爪子,又将爪子在沙滩上磨了又磨,这才稍稍缓过劲来。
冰茧极寒,轻易不能碰触,小老虎不由得为此苦恼起来。它歪着毛绒绒的脑袋思考了半晌,忽然就将爪子往地上一按,然后翘起尾巴。它的尾巴又细又长,除了尾巴尖上长着一撮飘逸的红毛外,其余地方覆盖的全是金色的短绒毛。却有一团艳红的火焰从它尾巴尖上呼地生起,这火焰附在它尾巴尖上,却并不能将它烧灼分毫,反而从它尾巴尖上一路往下,很快就覆满了它整条尾巴。
小老虎甩动长尾,刷地就将自己覆满火焰的尾巴抽在冰茧上。这一抽,那冰茧就动了动,向着沙滩里侧又滚进了几分。小老虎见状十分欢喜,顿时连连抽打,直抽得冰茧不住向里侧滚去。很快,冰茧就来到了树丛边上。前方树木遮挡,却是无法再顺畅前进了。
小老虎便又甩动尾巴,顿有一团火焰从它尾尖上飞出。这火焰落在树丛中,瞬间引起大火,小老虎满意地看着,待到大火直烧,在前方树丛中烧出一条大路,它才又摇了摇尾巴,将树丛中越燃越烈的火焰悉数收回,然后抽打着冰茧,继续向小岛中心行去。
冰茧随着小老虎的抽打越滚越远,渐渐进入小岛深处。
第79章 玲珑心窍难消(二)
六月,酷暑侵袭了东海内外。,
小岛上的草木更加繁盛了,早前被小老虎烧秃掉的地方早又重新长出了与此前几乎一般无二的绿树繁花,小岛上植物的生长速度怪异得惊人。
小老虎住在一个山洞中,山洞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平整石台,平日里是小老虎闲来休憩晒太阳的地方。从将冰茧捡回洞中起,小老虎就将这平台改做了冰茧的孵化之地。
每到白日里阳光升起之时,小老虎就会将冰茧推出山洞,以沐浴那朝阳中的第一缕紫霞精气,在晒过一整天的太阳后,傍晚时分的太阳精火小老虎也不会放过,它有特殊法门能采集这精火,往常这精火它都会收集起来用作自身修炼,而自从捡到冰茧后,它就会将精火摄来用作孵化冰茧——它看过小岛上的蛇鹰孵蛋,往往是母鹰抱窝,雄鹰则每日摄取日月精华供给蛋中小鹰以助其成长。
小老虎是一只公老虎,它没有母老虎,不过这并不妨碍它孵化冰茧。
它日间采集太阳精华供给冰茧,夜间则采集太阴月华打入其中,其余时候除去出门猎食的时间,它全都用来守在冰茧旁边,用自身元气来温养孵化冰茧。
小老虎以从未所有的耐心来期待冰茧中生命的降生,如此日复一日。不论是阳光晴好,还是阴雨侵袭。
只不过在阴雨日,它会将冰茧推回自己洞中,这时虽然不再方便摄取日月精华,可自身元气的输出它却从未断过。
等到六月到来,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这一日的阳光之下,那冰茧竟隐隐有了将要融化的迹象。
小老虎惊喜得一跃而起,连忙就用爪子将自己的右前掌划破。暗红色的鲜血瞬间从它掌心涌出,小老虎用劲一引,掌中涌出的鲜血就被它引得喷洒向了空中。小老虎口中低低地“呜呜”出声,它的声调晦涩曲折,竟仿佛是在吟唱着什么古老的咒语。那些喷洒在空中的鲜血便仿佛是有了灵性一般,一滴滴分散开来,又汇聚成一根根由鲜血组成的线条,这些线条在空中交织,或弯曲或转折,最后竟凭空织成了一幅说不出何等玄奥的图案,宛如锁链一般瞬间落至冰茧之上,并紧紧向其缚去!
正当此时,冰茧却猛然颤动起来。
冰茧中蜷曲的暗影在阳光下骤然舒展,然后挣扎、冲突,这暗影的挣扎太过剧烈,以至于缚在冰茧上的鲜血锁链竟隐隐有了要被挤开撑破的迹象!
小老虎瞬间弓起身子,伏低脑袋,示威性地对着冰茧“嗷嗷”咆哮起来。
——我的!我的!
它想:冰蛋蛋是我的,里面的东西也是我的,通通都是我的,你别想逃!别想逃!
小老虎欢欢喜喜将冰茧捡回,一门心思将其孵化,自然不是忽起怜弱之心,想做好事。动物天性,在它看来,冰茧既然由它捡到,其中一切自然归它所有,既然归它所有,那它在冰茧孵化之时进行认主,是半点也没错的。当然,小老虎对冰茧做的,是让冰茧认它为主,而绝不可能是它认冰茧为主。
只是小老虎料不到,这冰茧中存在的生命却并不是其它什么物种,而是自古以来便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