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合身躺在矮榻上,微微阖上双目。

虽然都是人,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界如此玄奇广阔,既然踏上求仙途,这天地的奥妙总归是要瞧一瞧才不枉此生。

韩素从前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求仙,那时她口说“世人皆以为不能,独我不甘心”,其实心中却还隐秘地存着几分“要证明给薛瑞卓看”的念头。仿佛她当年求仙,不论是要证明给谁看,还是要给祖父报仇,都只是为了别人,其实与她自己无关。

十年以后,再提当初,前尘虽则尽释,心志虽然不改,韩素却也会在某一刻,恍惚间,寻不到自己如此坚持的理由。

直到此刻,忽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她心间忽然一片通明。

其实不需要理由,天地如此浩大,人生在世,不过微命一躯,沧海一粟,到什么样的境界,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如此求索不息,便是生而无憾,死而无惧了。

不论做什么选择,也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是无干的。

此时,天际又渐渐透出微白,韩素默默存想,抱元守一。

她腹中饥饿,身上疼痛,然而原本昏沉的头脑却变得无比清晰。这些痛楚不足以扰乱她的心志,只会使她更加沉心定气。渐渐地,一缕先天真气宛如烟雾般,悄然从她丹田生起。

韩素心神一凝,紧紧注视着这一缕微弱得几不可察的真气。

这一缕真气的确来得突然,就仿佛是天生地养一般,忽忽然就这么长了出来。如此神奇之事,盖因存在太过普遍,以至于人们竟将其当做了理所当然。

就如刮风下雨,大河奔流,万物生长,天地轮回,皆因其无处不在之故,因而甚少有人思考其中由来。

按照柳风遗的说法,人体自成小世界,小世界与大世界并无二致。假如他的说法无误,或者说这个认知是所有修者所共有的,那以此推论,人体循环也当如这大世界一般,有生有死,有死有生,生生不息。

只是大世界的循环能依靠自身能量自给自足,无尽转换,而人体循环却尚须借助外部能量。

这就是凡人需食五谷,方能化精气,延寿命之故。

而古来相传,人求长生,莫不以辟谷为首要目标。皆因一旦辟谷成功,便标志着此人成功摆脱了外界束缚,初步将自身小世界成功开发,所以辟谷,是修行第一大关。

比如苍先生,他往往可以十数日不食而精气充沛,这也正是他小世界得以开发,炼精化气到达后期的成果。

自然,韩素如今已入先天,虽则境界尚浅,但三五日不食也是无碍的。

只不过不论是三五日不食,还是十数日不食,在真正的小世界循环面前,都只能算作小道。辟谷只是标志,却不是目标。

韩素恍惚有所悟。

正如天分阴阳,人亦分阴阳。世有五行,衍化万物,人亦有五脏,搬运气血。

五脏六腑,皮毛骨肉,皆是天赐宝藏,自然化生,道家性命双修,“性”为心,“命”自然便是“身”了。若是能将这五脏六腑皮毛骨肉的循环通通理清,那“命”自然便能存续。

韩素的心神渐渐沉入那一缕轻如烟雾的先天真气中,不再执着于将其调入经脉疏通淤堵,反而反而驾驭着这一缕真气,穿墙过壁,探寻起自身脏腑小世界来。

那一团沉甸甸仿佛活物流动的是肾,肾属水;那一片跳动在小世界中,散发着勃勃生机的是肝,肝属木;那一团炽烈蓬勃,承载着无尽热量的是心,心属火;那一片静默在原处,宛如守护者的是脾,脾属土;最后那片呼啸躁动,不肯安稳的,原来是肺,肺属金。

盖因此时已是入冬,肾水大盛,心火却弱。正需以水养木,以木生火,方能激发小世界中的宝藏,使人体自然焕发生机。

韩素便裹着真气渐渐由肾入肝,对其细密滋养起来。

小世界滋生了真气,她又用真气来滋养小世界。待得小世界更加蓬勃旺盛,所能滋生的真气自然也将愈加绵薄,如此来回往复,自然便能形成良性循环。到那时,宝藏打开,生机弥现,经脉中便是有伤也能渐渐自愈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却是急躁不得。

终于,一天两夜过去,到第三日清晨,天光再次大亮时,安静了许久的小书房外再度传出人类的声息。

先是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笑道:“老夫人放心,大娘子好着呢,不过大娘子爱清静,不喜欢奴儿们在里头伺候。”

“她不喜欢,你便偷懒么?该打!”韩老夫人低柔的声音亦是含着笑意,靡靡地响起,“不过我们家大娘子素来要强得很,她身上便是不舒坦也轻易不会与人说的,你们管不住她,还是须得我来。”

小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卷进一团寒风,在这初冬的清晨透着一股刮人的凉意。

第53章 红颜粉黛易去(三)

做人做到像韩老夫人这种程度,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那也是极为难得的。,

大开的小书房门口,天光倾泻而下,乌发堆云的韩老夫人背着光静立在原处,光影在她脸上交错,形成一幅说不出何等雍容华丽的画面。渔阳郡主容光之逼人,竟仿佛是古之圣手妙手画就一般。

韩素在矮榻上斜过身,微微抬眼,淡淡道:“祖母,听闻洛阳封城了,安禄山的大军还未攻过来么?”

韩老夫人行止优雅地移步入内,曳地襦裙与大袖罩衫下的高头丝履团花翘起,若隐若现。她微微低侧首,含笑道:“素娘真是忧国忧民,可惜身为女儿。”

韩素见她毫不惊慌,滴水不漏,一时也不知她这是早就留有后路,还是在虚张声势。

韩老夫人几次提到可惜韩素不是男儿,倘若是十几年前,韩素早便气怒起来,可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她却只觉得云淡风轻。

“祖母也是女子,祖母心中遗憾么?”

韩老夫人便怔了怔,摇头失笑道:“你这孩子!”

她仿佛十分慈爱地走到韩素身旁,她身后一个穿着青绿半臂的丫头忙就机灵地搬过一条月牙凳。

韩老夫人很是自然地坐下,虽则今时贵族大多将胡坐视为不雅,可韩老夫人却坐得极为优雅舒缓。她还动作温柔地执起韩素的手,轻轻缓缓地责备道:“碧萝说她端过来的吃食你一口也不吃,这可如何是好?饿坏了身子到底是你自己遭罪呢!便是碧萝见你不肯吃她端来的东西,都急得恨不能代你来熬这挨饿的滋味了。”

“祖母身旁的丫头,果然是忠心。”韩素闻言,不气反笑,“既然如此,祖母便停她几天吃食,叫她好生反省反省罢。”

韩老夫人却叹道:“可惜她不比你,你是先天高手,饿上几天也不打紧。她跟在我身边,娇贵得却不比那些大家娘子差什么,莫说是饿几天了,便是饿一顿,只怕她也受不住。”

她语气温柔,然而言辞之中却颇多侮辱,非但将韩素与仆婢相比,语意中竟仿佛是在说韩素连她身边的丫头都不如。

韩素仍是不生气,却道:“祖母不住长安,却举家迁到了洛阳,莫非是因为洛阳的牡丹比长安更好?祖母和两位叔叔都来了洛阳,不知祖宅如今由谁打理,族中祭祀谁来主持?”

虽是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看似退让,然而这样的无视却俨然要比针锋相对或出言反驳更令人难受。韩老夫人就好像是一拳打在空气上,顿时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再加上韩素的问话每一句都问在韩老夫人心虚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是养尊处优多年,韩老夫人在这韩府后院从来一言决断,老封君做惯了,已不似当年那般沉得住气。

她皱了眉后,终是面色淡淡地起身,口中说道:“这些事情自然有族中长老计较,素娘你是女儿家,将来终归是别家的人,又哪有来管这些的道理?”

韩素道:“韩家并非大族,族中虽有几位老人,却都是隔房隔代的旁支。长老们辈分虽高,族长却应当是二叔才是。便是祖宅可以交给族中长老代为打理,祭祀之事二叔难道不做主持?”

韩老夫人怫然不悦,只说:“素娘你桩桩件件都想管着,如今却是不行。若果真想在娘家扬眉吐气,不如速速寻个厉害的夫家嫁了罢。”说罢,她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露出一个颇显讥讽的笑容,转身便走了。

小书房的门又被人砰地一声关上,门外的寒风被乍然隔绝,留在室内的却仍然是一片干冷。

韩老夫人的脾性仍如当年一般,看似温柔可亲,实则霸道暴躁。

她安逸多年,更不压抑性子,此前还肯在韩素面前百般做戏,反倒算是难得了。

韩素至此已经可以肯定,韩老夫人必定留有后路。

她心中思量,隐隐觉得韩老夫人的举止中莫名透着怪异。尤其是当她提到祖宅与祭祀之时,韩老夫人的反应已经不止是过激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韩素左思右想,一时不得其果,索性继续修炼疗伤。

便是想得再多,倘若身不能动,手上无力,也终归没有意义。

相比较起阴谋诡计,韩素更信任手中之剑。只可惜她被人匆忙掳来时清音剑却是落在李白的旧宅里,韩素亦是担忧,此前闯入旧宅的绿衣女子碧纱手段诡异,也不知李白最后可能应付。

她不知道,李白已经来韩府探过几次,然而韩家的众位主事人虽然都是凡人,可韩老夫人身边却颇有几个寻常少能见到的高手。

虽然已入先天的只有碧纱一个,但后天大圆满的高手却足有五个。李白一人一剑,功力虽高,却架不住对手非但人数众多,更且手段百出。也不知道韩老夫人是从哪里招揽来的这许多高手,不但碧纱手中那绿烟小球不似凡间手段,另外几个后天大圆满的高手也是人手几张符纸,这些符纸种类繁多,如此前韩素之所以轻易被掳,就是因为有人用了一张遁地符。面对这样的对手,李白出手数次,却也只能望而兴叹,终究次次无功而返。

更为紧迫的是,安禄山大军逼至,一路南下,破镇州、过相州,虽是急行军,却是势如破竹,眼看着果然是直往洛阳逼近。

毕思琛软禁了李憕,在洛阳城内兴风作浪,名义上虽是说要招兵抗敌,实际上他这个做法却只能逼得人心惶惶,致使如今情势更为紧张。

韩老夫人虽是养在深宅多年,却并非寻常无知妇人。她也深知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的道理,心中实不愿随洛阳一道落入安禄山手中。

韩老夫人回到房里,也懒得再挪动地方,就往外间小厅的软榻上一躺,叫人唤来韩氏兄弟。

远远地,韩锦堂和韩锦年过来了,人还未进屋,韩锦年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听说阿娘被气着了?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有没有拖下去打板子?”

两兄弟一前一后进屋,行了礼,韩锦堂也问道:“阿娘,如今可好些了?”

韩老夫人面沉如水,开门第一句话便道:“锦堂、锦年,我们离了洛阳罢。”

“离了洛阳?”韩锦堂惊道,“形势竟已如此危急了么?”

韩老夫人冷笑道:“你们兄弟在外头消息只会比我更灵通,怎么,还要来问我形势危不危急?”

看她话说得透,韩锦堂叹了一声,只得苦笑道:“阿娘,我与二弟毕竟都是朝廷命官,这弃城而逃…”

“你既不是城守,也不是高官,走便走了,算得了什么弃城而逃?”韩老夫人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优柔寡断!如今毕思琛把持洛阳,他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就显见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安禄山眉来眼去的,还当旁人不知道!哼!他要卖城,你还打算跟着陪葬不成?这算是哪门子的忠心!”

韩氏兄弟不由一起垂下了头。

屋中静默片刻,还是韩锦堂小心道:“阿娘,便是出城,我们又能往哪里去?”

韩老夫人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只需叫你媳妇打点好家里,莫要漏了人便是。不过府中人多,无关紧要的那些就留着守宅子罢。只是阿循那里,他怕是还有几分年轻气盛的劲儿,你是他老子,好生约束着他,莫要让他胡来。”

韩锦堂听她说得细致有条,显见这离城的念头不是一时半刻才起的,心头便不由得有些发凉。

他忙悄悄使眼色给韩锦年,示意他说话。韩锦年没声没息地在旁边躲了许久,这下眼见躲不过去了,也只得硬着头皮道:“阿娘,我们倒是想出去,只是毕思琛非要封城…那城门被他把得严严实实,我们便是想出,也出不去呀!”

韩老夫人顿时脸色一冷,哼道:“那老匹夫最是碍眼,如今既是他不仁,也休怪我们不义!此事极好解决,只管叫碧纱走一趟便是!”

话已至此,韩氏兄弟是知道韩老夫人当真下了狠心了。

所谓叫碧纱走一趟,可不就是要碧纱去刺杀毕思琛?

韩锦堂只觉得嘴里发苦,心头发凉,一时却劝不得韩老夫人,只能闷在心里苦思对策。

韩老夫人察言观色,便即道:“行了行了,何苦做出这幅一门心思要为国尽忠的模样,给谁看呢!当我这个做娘的不知道你们,你们是怕这一逃,从此之后身家名声全数成空罢!着实愚驽,我且还能害你们不成?”

“阿娘说的哪里话,阿娘辛辛苦苦将儿子们养育成人,儿子们哪能不知阿娘这一番苦心。”韩锦堂连忙赔罪,又很是说了一通好话,才勉强将韩老夫人的脸色哄回来。

他心知再说无益,便与韩锦年一同告退。

两兄弟从韩老夫人房里出来,虽然脸上都不敢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来,可心里其实是一样的苦。

眼看着走出了馥荣堂,瞅着四处没人,韩锦堂便叹道:“且不说我们是韩家子孙,便是不能继承父亲在军中的基业,也不能做出那兵临城下却弃城而逃的事情来。更何况阿娘受封渔阳郡主,到底是皇家人,我们身上也有皇家血脉,恰在此时一走了之…算个什么事儿?”

韩锦年很觉有理:“素娘那里不肯低头,柳仙人那处又没个准信,此时要走,的确是无处可去。”

“便是柳仙人那处有准信,能去的也只能是阿循与阿知两个,没得我们一大家子都跟着去的道理。便是去了…”韩锦堂摇头,“仙人的去处再好,我等凡人混在其间,又能做什么?年轻人还能闯一闯,你我和阿娘便算了罢!”

两兄弟一路低声交谈,将将走到外院时,就见两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并着肩说说笑笑的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到韩锦堂与韩锦年,两个少年便一齐停下脚步,各自喊道:“阿耶!”

穿青色圆领袍的是韩循,穿赭色敞领袍的是韩知。

韩循又喊:“三叔!”

韩知则道:“二伯!”

两个少年年纪相仿,都是芝兰玉树般风度翩翩的好儿郎。只往那儿一站,便透着一股勃勃生气。

韩锦堂与韩锦年对视一眼,都觉眼前顿时敞亮。

第54章 红颜粉黛易去(四)

韩锦堂与韩锦年这厢打着注意要如何如何磨去韩老夫人此时出逃的念头,韩老夫人那厢又如何不知韩氏兄弟心中的不甘?

正如她自己所说,这兄弟两个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再没有谁比她还了解这两兄弟的了。,

她叹息一声,对身旁服侍着的崔嬷嬷说道:“无非是既想留得性命,又想留得名声,既向往仙家气象,又舍不得人间富贵。且不知这桩桩件件都想占着,天下又哪有这样的好事?”

崔嬷嬷服侍她多年,最知她心意,此时当然不能附和,因而只笑道:“琳娘是皇家郡主,两位郎君心有犹豫,也是为你着想呢!”

“还是你疼他们。”韩老夫人笑了笑,“去把碧纱叫过来。”

崔嬷嬷恭敬退下,不过片刻,身穿绿色襦裙、浅紫半臂的碧纱便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她肌肤白皙,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一头乌黑的秀发却是生得极好,更兼肤润如水,脸上亦常带笑,着实是个十分耐看的小娘子。

韩老夫人见到她,脸上却并不见喜欢的神色。任由碧纱行了礼,韩老夫人也只轻轻应了声。

足足晾了碧纱近一刻钟,韩老夫人才不紧不慢地道:“那个李太白还是不肯死心?”

碧纱微微垂首,轻声道:“回夫人,奴儿不是他对手,若不是有主人留下的符篆和法器相助,奴儿就要拦不住他了。”

“不是对手?”韩老夫人皱眉道,“连一个浪荡子都对付不了,要你何用?”

碧纱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求夫人饶恕。”

韩老夫人轻嗤一声:“饶恕?饶你什么?我且不是向你问罪,你做这样子给谁看?”

碧纱只道:“奴儿不敢!”

“行了!”韩老夫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去毕思琛那里走一趟,他活腻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夫人。”碧纱从地上起来,躬身后退,“奴儿必定竭尽所能完成任务。”

韩老夫人闭上眼睛,也不应声。等到碧纱将将要退出屋子时,她忽又睁开眼睛,问道:“你主人那里何时能够准备好?”

碧纱连忙止住脚步,恭敬道:“前日有传信来,说是薛郎君还在闭关,总归是在这三五日会出关的。”

“三五日,三五日!”韩老夫人恼道,“说是三五日,且不知要拖多久呢!难不成他不出关,我这里便需一直等着?薛二郎不过是个黄毛小儿,他身边难道就没得一个半个可以给他做主的人?”

碧纱咬了咬嘴唇,压下眼中的委屈之色,为难道:“夫人,薛郎君身旁能给他做主的,便只有青阳真君。”

韩老夫人终不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

碧纱连忙退下,再不敢多做停留。

这厢碧纱方一离开,不等韩老夫人平复心情,外头就又一声一阵嘈嘈杂杂的声音传来。她立时不悦道:“崔嬷嬷!”

崔嬷嬷忙掀了帘子进来,脸上堆着笑道:“琳娘,是两位小郎君呢!”

韩老夫人脸上神色顿时和缓下来,她略略打整了精神,脸上带出笑容,又笑骂道:“原来是这两个小猴崽子,怪不得这般闹腾,还不叫他们进来?”

“娘娘!”韩知已是自己掀开帘子,带着满面春风走到韩老夫人面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接着便自发凑到韩老夫人身旁,笑道,“娘娘说我与阿循是小猴崽子,那娘娘是什么?”

韩老夫人顿时给他气乐了:“瞧瞧这东西,这般不饶人,你娘娘不过随口说你两句,你倒是好!”

韩知嘻嘻笑道:“那也是娘娘疼爱我们,孙儿才敢这般说的。”

“好,说来说去,倒全成了我的错!”韩老夫人笑着打了他一下,又看向打从进来就一言不发的韩循。

韩循今年十八岁,要论风采气度,韩家众人中属他最好。他安静立在一旁,便是不言不动,也好似一泓碧玉般散发出虽然柔和,却令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韩老夫人一看向他,便不由自主地连笑容都自然而然地柔和了三分,只温声说道:“循儿近几日在书院里过得如何?你前次被那贺七郎逼得街头奏琴,如今可还理会他?”

韩循淡淡道:“书院自今日起,已经停课了。”

“书院停课?”韩老夫人一惊,“是因安禄山叛军之故?”

韩循道:“张学士说,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辈读圣贤书,学经世法,正当挺身而出,力抗逆贼。”他声音温淡,眼神认真,语气虽不强烈,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温柔气度,使得韩老夫人听他一番话后硬是怔了半天。

半晌,韩老夫人才皱了皱眉,道:“虽是集贤殿书院,圣人且说聚集天下俊贤,但终归都是些文弱书生。运筹帷幄倒还罢了,总不能叫你们上战场。”

韩循点点头,却道:“事急从权,卢将军授了我陪戎校尉衔,领一个百人队,孙儿已经答应了。”

“什么?”韩老夫人脸色顿变,“哪个卢将军?卢家的?卢远?他凭什么?”

韩循只道:“正是卢远将军,卢将军年轻有为,我与他虽是一文一武,却也十分钦佩他的武艺与为人。祖母,卢将军有祖父之风。”

最后一句话,一举击中韩老夫人软肋,使她竟无法再说出半句斥责之言。

她怔怔瞧去,只见韩循青袍圆领,窄袖乌靴,他头上并未戴冠与帽,只简单束了个髻,一根玉簪横卧其间,碧莹莹柔光湛然。他从头到脚,发丝不乱,衣摆不动,站时有如玉树,言谈间温润如水,当真是不论哪一处都叫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越是如此,韩循的话就越叫人无法反驳,不忍抗拒。

他一言一行虽然看似柔和,其实却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韩老夫人顿觉疲惫,她叹了口气,到底只能摆手道:“罢了,你们出去。”

韩知讪讪地退到韩循身边,韩循微微笑道:“祖母,我与阿知告退了。”

出了馥荣堂,韩循举步便往外院书房走去,韩知跟在他身边,忍不住抱怨:“阿循你何时接的陪戎校尉,为何我竟不知?”

韩循淡淡道:“卢将军还要我替他问你意向,你若是愿意,他也授你一个陪戎校尉,你意下如何?”

“也授我一个?”韩知愣了愣,又惊,“要上战场?”

韩循轻轻瞥了他一眼:“你不愿意?你不敢?”

韩知立时挺了胸膛,哼道:“有何不敢?不就是…不就是砍杀逆贼么!大丈夫…咳,大丈夫生在世上,保家卫国是正理,退缩的是狗熊!”

“既然如此,”韩循点头,“那我便与卢将军说了。”

韩知顿又咳了咳,故作苦恼道:“可是阿循,娘娘她果真会让我们上战场么?”

韩循微微一笑:“她会的。”

“你有办法?”韩知立时瞪大了眼睛,“什么办法?”

“釜底抽薪。”韩循推门走进书房,里面是韩锦堂与韩锦年相对愁坐。

韩知顿时不敢再继续追问。

是夜,韩素功行三遍,才刚将丹田中生出的那点微薄真气再度用去,浅浅地将心、肝二脏滋养了一番,就听得外间有细微呼吸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