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诗仙当面!”韩素起身行了一礼,心中虽然惊叹,然而此时此刻,江都港的事情到底还是要更吸引她注意力些,韩素不由问道,“先生言及江都港幸存众人或能飞行,或能吐火,或能御水…是人人如此,还是少数如此?”
“既非人人如此,亦非少数如此。”李白一顿,笑道,“却是多数如此。”他又说,“怎么?娘子竟不知么?”
韩素道:“我的确不知,结界破后,聂仙人将我与葛大带出,便直接飞到了江都郊外。”
李白略颔首,依旧目注韩素,分毫不放,问道:“虽是在郊外,娘子却自有双足,竟不想回去看看么?”这话问得颇为微妙,似责问又非责问,若说不是责问,这一问又分明是在问韩素为何竟能在亲身经历如此变故之后拔腿便走?似这般问法,却是随时都能一顶大帽扣下,尽可以说韩素凉薄的。
韩素只说道:“那样的地方,既然出来了,我自然是想要速速离得越远越好,又怎会想要回去看看?便是要救灾也好,要抚民也罢,皆是官府的事情,又与我何干?”
韩素说完这话,只以为定要惹得李白不喜了。李白诗名在外,侠名更是不弱,人称诗酒剑三仙,可见其剑法高明,侠字外传,却听闻此人最是嫉恶如仇不过的。只是韩素不愿骗人,她心中的确是这般想法,自然便这般说了,却不能因为害怕李白着恼,便虚言诓他。
岂料李白闻言一笑,提了酒葫芦便又饮一口,忽而叹道:“不错,正是人之常情,只是世人多爱名声,便是心有私念,也大多要寻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何况如此状况…”他摇了摇头,又道,“娘子所言不差,原也与你并不相干。只是江都城中如今已是人尽皆知韩郎君,那官府仿佛也要派人出来寻你,你可需注意些才好。”
韩素便微微沉吟起来。
第36章 诗书琴棋难画(三)
依照韩素的本意,当然是不想与官府打交道的。,
当今藩镇割据情况严重,节度使们纷纷蓄养私兵,更有那胆大之人暗中收拢江湖高手做刺客,凡有那看不顺眼或是挡路的,也不需摆出节度使架子,更不需大兵来压,只消派出三两个武艺高超的好手悄悄将人刺了便是。而这些刺客大多出身江湖,在外头都是打着游侠的名头行事,到了天宝年间,着实是狠狠败坏了一番游侠儿的名声。
韩素出身将门,少时随在祖父身边,见过他镇守安西的辛苦,更没少见他与四邻州郡的节度使们打官司,对于今朝吏治的败坏,着实心恨。十几年前尚且如此,如今圣人越发偏好奢靡,不理朝政,更可想见这情况会颓烂到什么程度。
不见李白入京两年便自请辞,还许下誓愿说从此再不入长安么?那还是天宝元年到天宝三年的事情,如今是天宝十四年,这十几年过去,也只有更坏,没有更好的。
这一回江都事变,连百姓都说是圣人失德,可见这民心早失,百姓多苦。
江都港中跑出的那些人却又大多得了奇遇,身怀异术。倘若这消息不曾泄露出来还好,但既然是泄露了出来,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就大了。
韩素可不愿淌这浑水,那九阴窍既已被封印,便如她所说,余下皆是官府之事,又与她何干?便是她有心出力,一人之力何其微薄,又能做得了什么来?
便听李白说道:“说来,娘子此番却是遭了无妄之灾。”
韩素却道:“看似是无妄之灾,实则仍是事有前因。先说今朝吏治,因藩镇割据严重,四处盗匪横行,我出山三日,便遇匪两次。盗匪残忍,老幼妇孺皆杀,我既然遇到了,自然不能袖手,少不得一剑一个,干净了账。如此一来便又引得百蝶注意。她人在风尘中,又处心积虑布下大局,我既然撞了上去,又岂有被放过的道理?既然恰逢其会,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总归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也算不得无妄之灾。”
李白颔首道:“说的正是,与其说是无妄之灾,倒不如说是恰逢其会。”
韩素道:“当初百蝶坐在钓鱼台上只管撒网,她是江南名妓,日日在那江南河边高歌,声名天下皆知。也不知有多少人曾为见她一面而一掷千金,又有许多人受她口中仙宝诱惑助她追捕俞立,这些人但凡与她接触过,不说全部,其中定也有很大一部分被她种下过蛊毒。”
李白道:“这天下好手,不需有十之一二,只需有百之一二,甚至哪怕是千之一二与她照过面,中过她的毒,便可形成一股极为庞大的势力。这股势力之可怕,不仅仅在于其人数之多寡,更在于其不可预知性。”百蝶处在那样的位置上,每日里迎来送往,接触的人三教九流皆有,谁又能算得清被她下过蛊的人究竟有哪些个?
“如此心机、手段…”韩素顿了一顿,叹道,“说起来,她实在是个奇女子,我竟不愿与她为敌。不过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她当初既然算计了我,我少不得还是要回报她一番。”
李白顿时一笑:“娘子可有主意?”
韩素道:“先生可有主意?”
李白便随手在旁边捡了一根树枝折成两段,一段自己拿着,一段递给韩素,笑道:“不如各自写下如何?”
“好。”韩素接过树枝,也不移动,便将树枝划进泥土,在自己身侧写了起来。
李白也在自己身侧写好,两人便各自起身,绕过了中间已经熄灭的火堆走向对面。
韩素倾身一看,但见李白在地上写了三个字:“流言止。”
她自己则写了两个字:“开诚。”
韩素转回头看去,李白正好向她看来。
李白抖手又提起酒葫芦饮了一大口,笑道:“好一个开诚!”
韩素亦是微微一笑:“从来流言之力最神妙。”
他们两个其实是想到了一块去,韩素是从江都港出来的,既已卷进此事,少不得就要被追索一番。既然李白能顺着她行进的方向找到她,那旁人自然也可以。与其等着别人来问,不如主动出击,捡那能说的大大方方说与人听,到时也不需韩素费心,诸听众便会自行将故事内容宣扬出去。倘若再稍稍推波助澜一番,不消多久,天下皆知,总也能稍稍使那些与百蝶接触过的人留一番警惕,使她将来行事能有收敛。
“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得还是要与官府打一打交道了。”韩素思及此处,虽有不喜,可要想使这故事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到底还是通过官府最为方便。
尤其是,如果是保皇派,对于这番故事,想必也是乐于民间知晓的。至少,可以给圣人洗一洗黑锅,又能转移民众注意力,也好减轻朝廷压力。
李白道:“只需好生挑一挑人选,如是那对的人,自然事半功倍。”
韩素却道:“看是天下升平,且不知这一番承平盛世尚能维持几何。”
李白神色微微一动,奇道:“娘子为何有此一说?”
“先生可是要考校我?”韩素淡淡一笑,道,“再简单不过,只看如今各路节度使的威风…这做惯了土皇帝的,又有几个不想一想那个上头的位置?这却不是本朝一代之祸,而是打从天可汗时屯戍军日增,州郡分合设道开始,便已有苗头。只是自来主强则臣弱,天可汗与先代女帝皆是雄略大才之人,天可汗垂拱而治,女皇一言决朝野,下头的人却是闹不出乱子来。”
她顿了顿,又道:“而今上能从女皇手中保下正统,原本自然也不是好相与的,开元年间盛世非虚,奈何善始却未必能善终。如今各路节度使尽皆大权在手,早与各路诸侯无异。春秋时诸侯既然动乱,人人都想做那共主,如今众节度使又岂能安分?说到底,人心永远不足,这天下大约也永远无法长治久安吧。”
韩素说到此处,心中感喟生起,又道:“莫怪世人皆慕神仙,都说神仙日子好过。且为何神仙日子好过?皆因世人总以为,做了神仙便可远离俗世红尘,生计烦忧,省了汲汲营营,动乱争斗,从此只管享受供奉,享受长生,享受安稳便好。只是,只怕神仙们也羡慕那种日子呢!”
这一番言论,上上下下,可谓是大胆之极,韩素却说得轻描淡写。索性她今日所遇更是一胆大包天之人,因见李白非但不惊,反而叹道:“娘子着眼古今,当真是好见识!只可惜动乱将来,终归还要苦了天下百姓。”
此时山风吹来,李白抬手一掬,便迎了一手的清风。他笑了笑,问韩素:“娘子可也慕仙?”
第37章 诗书琴棋难画(四)
韩素一心苦求仙道,要说她不慕仙,是肯定说不过去的。,
因而李白问起,她怔了一怔,仍是说道:“神仙日子,谁不想过?”
李白笑道:“这话很有些意趣。”
的确,神仙日子且分好几种,世人眼中的那一种自然是人人都想过的。只是便连真正的神仙都难以过上那种日子,说到底,这不过是世人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夸张形容罢了。
韩素道:“先生是雅好唱仙之人,想来亦是慕仙罢?”
李白静默了片刻,略有怅然:“我幼时曾经得遇修仙之人,当时见其飞天而来,心中的确是羡慕得很。那位仙人很是和气,我不过是借花献佛,奉了几葫芦山间的猴儿酒给他,他便赠我一双灵佩,又助我洗净伐髓。这些事情,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我…却足令人感念一生。奈何我生来没有仙根,却是入不得仙道,修不了仙的。”
李白的诗文往往灵气盎然,汪洋恣肆,其洒脱豪放处总是令人心神俱醉,只觉惊艳。他是风流名士,声名传遍天下,韩素少时听他诗歌,对他这个人其实就很有几分向往。她后来经历变故,离家访仙,一路行走也时常听人传唱李白诗歌,每每听来亦觉胸怀开阔。
韩素此刻见到了李白,便忍不住问道:“只因为没有仙根,先生便就此绝了修仙的念头?”
李白反问道:“娘子可有仙根?”
韩素道:“我也是没有的。”
李白又问:“娘子既然没有仙根,又为何如此关注修仙之事?”
韩素道:“虽则没有仙根,但仍旧是妄图修仙。”
李白一叹,忽而笑了笑。他一身的宽袍大袖,并不似时人一般穿窄袖圆领袍和软脚幞头。他头戴黑纱笼冠,腰束玄色织带,一只略微陈旧的青色绣墨竹香囊从他腰间垂下,这般的闲散而立,风起时满襟满怀,便仿佛随时都能随风飞去一般。
在韩素看来,李白真是她生平仅见的最有神仙气韵的人,便是聂书寒和苏奚云这样真正的“仙人”,也全不能比。
但见他又举了酒葫芦,仰起头便往口中倒去。他喉中咕咚咕咚地咽,正痛快时葫芦却忽然一空。李白晃了晃手中的葫芦,一咂嘴唇便打了个酒嗝。
“嗝——!”
韩素转头看他,李白顿时尴尬起来。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背后一片通红。他晃着酒葫芦,只对韩素说:“没酒了,哈哈!哈哈!”
韩素极轻微地扯了扯嘴角。
李白手抚着已经空掉的酒葫芦,将这葫芦托在手中摸了又摸,忽怅然道:“我也是不信的,这一条仙根果真便如此重要?使人天生便判定了仙凡,不可逾越?”他亦注视韩素,黝黑的眸子中滤着秋日光晕,深深浅浅,“素娘,没有仙根依旧不肯放弃,苦求仙道的人,我见过不少。我自己,便是其中一个。”
不知为何,韩素就觉得自己原本安稳跳动着的心脏忽然紧了紧。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李白道:“远的不说,那位蝶娘子也是一个。”他顿了顿,又道,“然而,至今我也不曾见到一个成功的。”
韩素抿了抿唇,默然不语。
李白甩开手中的空酒葫芦,忽又一笑:“然则,若是能成固然欢喜,便是不能成,既已尽力,也当无憾了。”他气劲一鼓,道,“素娘,此去往北,你我赛上一程如何?我若是胜了,你便陪我练剑,你若是胜了,我便陪你练剑。”总归说来说去都是要练剑,这话音落下,他袍袖一震,人已是大步而去。
他的轻功却不似他人一般飘逸,反而十分大气雄浑。他走动时一步便即跨出数丈,瞬息间身形远去,便连背影都叫人无法看到了。
韩素悠悠闲闲在后面跟着,她身体经脉受创,虽然动用轻功并不耗费多少真气,可若是全力施为,却难免会损及根本。韩素惯来不好这些意气之争,何况李白早已远去,以她如今的状态,要赶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既是如此,索性走慢些,权当是活动血脉,休养身体。
她这厢不紧不慢地走,一路上也见到不少人在这城外官道上往返来回,有些是从江都出逃,也有些却是听得风声,特意赶往江都的。
官道上行人渐多,间或有快马奔行而过,马上骑士往往扬起一路烟尘,惊得路人四散闪避。
韩素还见到不少手举令牌,口中高呼“都督传令,速速闪避”的骑士。这些人通常腰配长刀与短剑,身穿软甲,头戴硬盔,一身肃杀气,却显然都是见过血的。
这般行过大半时辰,前头远远现出了小镇的轮廓,韩素又走得数息,就看到那一段从小镇中延伸而出的石板路尽头处正含笑立着一个白衣男子。李白负手而立,衣襟当风,身后静卧着的是一片乌瓦的江南小镇,叫人一眼望去,竟觉得此人仿佛是立在画中一般。
韩素走到近前,却见李白脸上虽然是带着笑,眼中却是殊无笑意的。他的五官较之寻常中原人都要深刻些许,这般目含凝重时直显得眼神格外深沉,顿时气势便盛。
眼见韩素姗姗来迟,李白倒也不责怪,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安禄山只怕是要反了。”
两人并肩缓步走入镇中,但见小镇上人来人往,虽然时近黄昏,可热闹却只有更增。
韩素道:“何以见得便是安禄山?”
李白说道:“素娘从后头过来,可有见到身穿褐色布衣,银色软甲,腰配长刀短剑的那些骑士?”
韩素点头:“的确见了。”
李白缓缓道:“这些骑士多半身材高大,高鼻深目,有些头发甚至还有卷曲。他们穿统一服装,配统一的刀剑。那刀柄剑柄都是猛虎刻头,手上举着的令牌上也有猛虎花纹。我曾经在幽州游历过一段时间,清楚记得,这是安禄山亲兵的装扮。”
韩素若有所思:“安禄山的亲兵为何会在此?”
李白叹道:“怕是要被素娘你言中,动乱果然要来了。”
第38章 诗书琴棋难画(五)
天宝十四年,秋。,
——多事之秋。
江都港事件后,天下皆惊。那一日大水从那噩梦般的黑雾中冲出,一日一夜,灾难漫延,大水淹没的不止是江都城的繁华,还是无数百姓的生命。
第二天,便陆续有人高热病倒,瘟疫躲也躲不过,悍然来袭。
而比瘟疫更恐怖的,则是城中偶尔会出现的活死人。
所谓活死人,便是看似活着,实则已经死了的人。他们没有呼吸心跳,没有思维情感,只是遵循本能,追逐活人血肉,看似是人,其实已经是鬼怪一流。
因为有江都港事件的前车之鉴,活死人的灾祸倒是被控制在小范围之间,并没有在江都城中大规模漫延。然而即便官府控制有力,恐慌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江都,甚至包括江都周边地区。
一时流言无数。
尽管官府的说法是,有歹人作祟,捅破了江都港下的黄泉之穴,使得地府阴气侵袭人间,这才有此一劫。此为人祸,并非天灾,只需心有正气,自然可以消灾弭祸。
然而活死人的存在委实太过可怖,民间多有愚夫愚妇,往往或是宣称此乃阎王发威,或是认定此为天降灾劫,神鬼之事,更非人力能决,因而任由官府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信的还是少,不信的自然多。
民间信佛信道之人渐多,各种教派流派趁此机会大肆发展,很是蓬勃了一番。
又有村童唱谣,歌谣唱说:“天日不明,蝗虫螟螟,白虎出兕,天下大明。”
岂不是明指圣人失德,天日要换?
类似的传言和歌谣越来越多,官府屡禁不止。
时任宰相的杨国忠向圣人进言,认为谣言之祸足以动摇国之根本,应当从严禁止。他提出了两个方法,一是举报有奖,二是传谣连坐。
所谓举报有奖,顾名思义,便是人人皆有监督举报此类谣传的权利。凡经查证举报属实,举报者可得一百钱至十万钱不等的赏金,而被举报传谣之人不但自身要交罚金,要赴徭役,便连三代以内的家人,除六十以上老人和六岁以下幼童外,尽皆实行连坐,视情节轻重同赴徭役。
这便是传谣连坐。
这两个方法一经推行,民间气氛顿时大为紧张。
所谓举报有奖和谣传连坐,原本就规制松散,但有心术不正之人稍加利用,便能轻而易举害人无数。
两个方法都只说了举报属实便能拿奖,却并未明文规定如果举报有误是否要罚,更未提及倘若蓄意陷害是否当罪。如此一来,自然多有错案发生。然则流言之事本就无影无形,究竟是错案还是对案又有几人能真正说得清楚?
不过短短半月,这天下间便不知添了多少糊涂账,一时间人人自危,流言果然被禁不少。
然则暗地里,民间却是怨忿尤盛。
朝堂上却有人说,民间反乱歌谣中那一句“白虎出兕”,其中所谓“白虎”,指的正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安禄山势起天西,正正对应白虎之象。他手握重兵,光只亲卫就有五万余众,其手下亲卫又人人披挂齐全,手中刀剑等物统一铸成虎头柄式,其野心昭然若揭。
圣人因而生疑,传令安禄山进京伴架。
安禄山人在范阳,却令下属携带诸多宝物进京赔罪,其中更有手书一篇进上圣人。信中安禄山痛哭流涕,大表忠心,只说日夜思念圣人云云,然则边关不平,其身为大将不敢擅离,唯恐稍有所误便辜负圣人,辜负家国。随信而来的诸多宝物中有一物则格外引人注目,那却是一撮被锦囊装裹的黑发!
安禄山声称此乃其顶心之发,古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稍离,他割顶发而进圣人与太真妃,实乃视圣人为父,太真妃为母,不敢不孝,不敢不忠。且顶心之发,六阳首须,圣人持之等若持其性命在手,安禄山甘奉性命,绝无二心。
圣人顿时感其忠心,又令天使携诸多财物赏赐前往范阳,以慰安禄山之劳苦。
韩素一路北上,刚至洛阳时惊闻此事,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然则明旨已发,朝野皆知,此事却是实实在在的的确确果真如此的。
李白叹道:“圣人糊涂矣!”
韩素难以置信:“安禄山拒不入京,反叛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圣人居然如此轻易便被其糊弄了过去,简直荒唐!”
可不是荒唐?
安禄山屯兵范阳,明目张胆,又令手下亲卫精英南下江都,网罗当初在江都港灾难中幸存而出的众多异人,这一番动作只要稍有眼见之人都能明了其义。偏偏圣人当初从女皇手中夺回政权,后且励精图治开创开元盛世,彼时何等威风,可见绝非庸碌之人。他如今却如此糊涂,糊涂到堪称荒唐,令人实在不能不感喟。
李白却道:“圣人是多情之人,安禄山只消对太真妃恭恭敬敬,圣人自然便欢悦无限,又哪里会再疑他?”
韩素道:“闻听太白兄京中两年,曾与圣人饮宴,亦曾见过贵妃。敢问太白兄,贵妃如何?”
李白哈哈一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还能如何?”
这是李白名句,他也曾在太液池旁侍奉圣人笔墨,当时传出清平乐三首,有这两句称赞贵妃之容颜姿态,令人只听诗句便已可想见那是何等的绝代风华。然而李白此刻说起,却殊无提及自身名作时的快意,反而语带讥讽,眼中颇有郁色。
便是洒脱如诗仙,亦不能免去七情之苦,做到时刻超然。
这半月以来,李白与韩素同路,两人时常谈剑论道,说到酣处必然是要互相拆招,比斗一番的。半月下来,韩素固然是进益极大,李白却也所获非小。两人皆是既有天赋且有灵性的修剑之人,李白胜在经验丰富,剑势强大,韩素却尤为刻苦,基本功扎实无比,每每神来一剑,亦是令人惊艳。
因而如李白这般浪荡之人,在每日有剑比有酒喝的情况下,竟舍不得轻易与韩素分别,便也随她一路北上,来到了洛阳。
韩素已将当日江都港内发生之事捡那能说的传扬了出去,如今江湖上无人不知百蝶,然而用意虽好,对整个天下大局而言却终归是杯水车薪。
天宝十四年,十月末,风雨欲来。
第39章 诗书琴棋难画(六)
洛阳城中遍地繁华,比之江都又是另一番风味。,
人说洛阳牡丹甲天下,这座历经了数朝喧嚣的古都亦如牡丹,富丽堂皇,大气端凝。风雨欲来的局势仿佛完全不曾影响到这座古城的固有步调,韩素入城后,入目所见是一片雍容。市井之像繁忙而有序,行人步调往往从容,令人行走之间亦不由得闲适了心情。
饶是韩素多日来颇觉沉重,见到如此景象也不免轻轻舒了口气。
李白指点道:“十一年前,我曾来过洛阳。”
韩素道:“十一年前,我也曾来过洛阳。”
“我当年竟不曾见到你。”李白笑道,“可见当年虽然擦肩,然经年之后,异地仍旧相遇,缘分之事果然十分有趣。”
两人随意闲聊,也并不急着去寻找住处,只是信步走来闲看街景,也觉惬意。
多走了些时候,两人亦渐渐发现,洛阳实则并不似最初的表象那般不曾受到如今局势影响分毫。想来且是,洛阳自古便是重镇,身为东都,拱卫京畿,又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只不过洛阳处在北地,却是不比江南。虽然同样繁华,却是精细不足,而大气更胜。
韩素与李白路过酒肆,往往见人凭栏饮酒,高谈阔论。或有三五胡姬起舞助兴,胡姬们多半着装大胆,露出纤细的柳腰和凝脂般的玉臂,玉臂上钏环叮当,舞动时春色四溢,香艳无比。饮酒的儿郎们或豪饮,或击节,还有人兴致起时夺过了胡琴来弹,顿时咿咿呀呀,一地风流。
虽然早就过了牡丹盛开的季节,洛阳城也依旧流香不减。
远远地,却听得一阵古琴淙淙之声宛如流水般蜿蜒而来,琴声初闻清脆,再听婉转,可更听之时竟有一股阔渺之气盘旋四周,令人恍惚闻觉山间草木芬芳而香,石上流水叮咚空灵,顿时忘俗忘忧,仿佛登仙。
行人俱醉,一时间胡姬们的歌舞声都不由得低了下去。
琴声止时,四下寂静良久。
尔后,忽爆发出一阵轰天的叫好声。
“好!好!”有人鼓掌高喊道,“韩郎琴技,游鱼皆醉,真正是仙门准入,再恰当不过了!”
韩素和李白行至南市,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宛如山海般起伏涌动的人群。直到一人轻喝道:“何以如此拥堵?”
人群顿时惊慌了片刻,紧接着便有人道:“是贺七郎!”
拥堵的人群仿佛有了默契,众人纷纷挤向两旁,不过片刻便在中间让出一条通道。
韩素和李白远远站着,也不需近前,便可清晰看到那盘坐在人群中心处的抚琴之人。这人摸约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湖水蓝的圆领宽袖袍,头上并未戴冠,乌黑的头发整齐束着,一根青碧的玉簪横卧其间,直衬得他面色清润,眸光清正,整个人便仿佛是一团沉浸在碧蓝湖水中的温玉一般,自有一股风雅气度,令人心折。
以至于他身旁随从护卫虽则严阵而待,一个个且又凶神恶煞气势逼人,可旁人一眼看到了他,却自然就会忽略其他,竟使得周围人潮皆成了背景一般。
在被让开的通道前,却走出一个少年。
这少年微微昂着下巴,一袭玄衣,面色冰冷,虽是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可他身上冷意太过骇人,却平白便叫人退却,不敢多看他的容貌。
他看也不看周围人群一眼,只是抬脚轻踏,顺着通道不紧不慢走向人群中的抚琴少年。
很显然,抚琴之人正是众人口中的韩郎,而后来从人群让出的通道中走过的则是贺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