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蝶一直含笑听着,不温不火,不急不慌。直到韩素说完,她的神色也未有分毫变化。
可韩素自入先天,五感之敏锐就非常人所能想象。她此前一口喊破百蝶的行藏,看似是胸有成竹,全凭推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真要论到心机诡变,韩素自认为便是十个自己也未必比得过一个百蝶,她当时之所以那般笃定那石砖是百蝶手笔,一是因为她确实感觉到了不对劲,二来,却是因为她在模糊中听到了独属于百蝶的呼吸声!
百蝶纵是手段百出,万般聪敏,却到底如她自己所说,也还是肉体凡胎。她就算是拿到了仙缘台,可这仙缘台提供的只是契机,也不能让她立刻就成仙,她又如何能想得到,韩素竟能在她竭力敛息的情况下,在这冲撞不停的轰隆水声中,一听便听出了她的存在?
因而此刻,百蝶的神情虽则看似没有分毫变化,可她的心跳却在某一刻稍稍加剧了些许,就是这细微的变化,也终于被韩素洞察。
韩素知道自己猜的多半是八九不离十了,她便又道:“这世上的奇诡手段,从来都不能长久,蝶娘子只凭一杯茶香,怕是更不能长久。”
百蝶便叹道:“韩郎君既然已有定见,倒也不必再来多问奴这一句了。韩郎君猜得不错,奴的傀儡术所倚仗者不过是几只蛊虫罢了,这些小东西脆弱得很,韩郎君内功高深,这些小东西可经不得韩郎君几番冲刷呢。说来,倒还要感谢韩郎君此前助我,如是果真有那一日,奴身登青云,再来谢过韩郎君啦!”
她说罢,嫣然一笑,顿时春光灿烂,再不见此前半分的哀愁之象。
正是云开雾散时,百蝶忽然将唇一撮,口中就发出了一声低啸。这低啸之声如此熟悉,韩素听来便不由得一愣。便在这一愣之间,她身旁的葛老大已是悍然出手!
葛老大就站在韩素身旁,他这一出手便连位置都不需移动分毫,只是将掌一伸,他的右掌就已经贴到了韩素左肩肩井穴处!
这一掌来得如此迅捷,出掌时风声全无,掌法看似简单,实则精妙非常,便仿佛已经融入到了四周的空气中,使得韩素在一愣之后竟未及躲开!
韩素脑中正恍然:“她既然可以控制我,葛老大曾为她追捕俞立,自然与她接触非浅,受她控制也不奇怪。”
她脑中所想便似电光闪过,她体内真气流转,却已是自行反震而出。
这便是先天真气的妙处了,韩素体内任督二脉已通,小周天已成,先天真气在这小周天中自发循环,生生不息,一旦受到外力侵袭,不需韩素调动,便能自行御敌。再加上韩素身为习武之人,原本便有着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她虽然没能躲过葛老大这一掌,护体真气的反震之力却在葛老大掌力及体的一瞬间就已自行运作起来。
倘若韩素功力再深一层,达到先天大圆满的境界,甚至可以在体表形成先天真气护罩,到那时自然诸邪难侵,又是一番境界。
然而葛老大的这一掌却不寻常,葛老大修炼的功法叫做玉蚕神功,这门功法最大的特点便是能够吸取他人内力为己用,端的十分了得。韩素真气一发,与葛老大掌力一触,却非但没有将他的手掌弹开,反而好似触到漩涡,那漩涡吸力极大,韩素的真气一触到那个漩涡,便连个旋儿都不打,就向着那漩涡一头栽了进去!
饶是韩素向来镇定功夫了得,此刻也不由得一惊。
她上次同武城三煞交手,却是不等葛老大施展出这吸人功力的邪门功夫就已将常永重伤,葛老大和骆老三心急着为老二常永疗伤,也就没来得及使出全部功夫来面对韩素。是以韩素却不知,葛老大竟还有这一手。
内功真气对习武之人来说何等重要,此刻韩素体内的先天真气却像是开了闸的通渠水一般,哗啦啦直往外流,这般情况,又如何不危急?
韩素欲待抽身,却只是稍一用力,体内真气便流失得愈发厉害了,而葛老大一身功力本已是后天大圆满,此刻受韩素先天真气一激,竟是蠢蠢欲动,就有了几分要当场突破先天的架势。
但听百蝶在十数丈外巧笑道:“韩郎君既然如此吝啬,不肯助奴,奴便只有另寻他人啦!”
韩素脸色不变,也不问百蝶,只对葛老大说道:“葛先生,我如是助你一臂之力,突破先天,你可能摆脱蝶娘子的控制?”
葛老大的情况与韩素当初相似,他虽然口不能言,身不由己,思维却还是清明的。
他眼中本来已经现出了绝望之色,他一心想要将韩素从这江都港带出,好让她去救治自己的二弟常永,倘若韩素便死在此刻,常永岂不是也得跟着陪葬?换个角度想,便是韩素不死,可他这番出手也必是将韩素给得罪狠了,过后众人即便是能离开这结界,韩素怕也未必愿意再去救人。
此刻韩素这般言语,却是让葛老大几乎惊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口不能言,手上动作也无法改变,只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中忽然放出慑人精光,只看眼神,显然是激动以极。
百蝶却在不远处慢慢悠悠地笑道:“韩郎君真是有趣,我却不知这世上原来竟有如你这般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呢。韩郎君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不想这杀起自己来,竟也这般爽快。”
她三言两语,扰人心绪,言语中虽是略有夸张,可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牺牲自己的功力助他人冲击先天本就已经是大伤元气之事,更何况是在如此情况下,韩素这个举动即便不算是自杀,却也必然会受到极大伤害,结局如何实在难说。
葛老大的眼中已经现出了犹豫之色,韩素却喝道:“神驰天府,抱元守一,速速随我而行!”
她不等百蝶再说话,体内真气一动,便有一股沛然之力顺着她的肩井穴狂涌而出!
韩素在此之前虽然没有见识过葛老大的玉蚕神功,可她听过苍先生品评天下武学,她自身在武学上的理解亦是极高,因此她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任何武功都是存在破绽的。葛老大的玉蚕神功看似诡异莫测,霸道强横,可不管怎么说,葛老大都还是后天高手,而韩素却已入先天!
先天和后天之间的差距可不仅仅是在真气的量上,更在其质!葛老大的玉蚕神功便是再厉害,也总有一个承受极限,当韩素真气涌出,在某一刻超出葛老大承受极限时,就必然会是葛老大遭到反噬,功败之时。
更何况韩素虽是初入先天,却已经粗窥阴阳,她的先天真气浑厚绵延,《元始太玄经》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内修之法,要将她真气耗尽,却也不是那样容易的。
果然,一旦韩素主动输出真气,葛老大玉蚕神功所形成的吸力就大有溃散之势,虽然一开始韩素体内真气大量流失,可越到后来,葛老大所牵引的那个吸力漩涡就越发不稳。
韩素体内真气涌出,牵引着葛老大的玉蚕真气,一路从他右掌劳宫穴冲入他手厥阴心包经,由心脉入肾体,直入丹田,向他任督二脉冲击而去。葛老大的玉蚕真气则自发追索着韩素的真气,一路追索,一路吞噬,壮大之间且又通行诸关。眼看着势如破竹,竟果然要在此间突破先天了!
到此时,百蝶已不能再控制葛老大,盖因他体内真气早已失控,百蝶的傀儡术也不过是粗通皮毛,利用蛊虫作怪而已,再如何也做不到控制傀儡体内细微真气变化这一点。
百蝶张了张口,忽又低喝了一声。
随着她这一声低喝,她头上一团金灿灿的东西忽然一动,便立时舒展身形,如同利箭般向着韩素飞去。
那东西原本伏在百蝶漆黑的云鬓上,看着像是一支形状奇巧的发饰,却原来竟是那蜷缩起来的七彩金蜈!
第28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二)
七彩金蜈双翅一震,转瞬飞至。
而此时韩素已行功至关键处,偏偏无法动弹分毫。
百蝶幽幽道:“似韩郎君这般人品真是天下少有,舍己为人也就罢了,竟还愿意舍了自己来喂我的金蜈儿…唉,往后要找你这样的人,可是难啦!”
韩素浑身真气鼓荡,双唇紧闭不敢张口,只怕一张口便泄了这口气,到时就真是一败涂地了。
百蝶还在温柔又哀愁地说着:“适才鬼刀告诉我,说韩郎君你原来已经是先天高手啦,可怪我不通武功,却是看不出来,若是早知韩郎君你已是先天高手,说不得我就叫我的金蜈儿早些出手啦。须知你一口先天真血,可抵得旁人精血十倍百倍,偏偏你浪费那许多给了葛先生,真是好叫人心痛。”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却也并不指望就此扰乱掉韩素的心绪。在百蝶而言,她这些言语只消稍稍使得韩素分神,便已经算得立了大功。
七彩金蜈震动双翅,身如利箭,已是一头撞向了韩素裸露在外的脖颈!
它直取韩素咽喉要害,显见百蝶要杀韩素之心已是何等强烈。
韩素不移不动,忽将丹田中所有真气全数调出!
这些真气从她丹田直上膻中,一路踏中宫,走直线,直冲她头顶泥丸,又从她两耳颊分道而下,至玉枕汇聚,一齐涌向她左边肩井穴。这一股真气如此强大,行经之处韩素只觉经脉剧痛。那七彩金蜈一撞来,韩素肩颈一带几乎快被涨破的经脉就好似是涨潮的河道寻到了泄洪点一般,这股真气再度一分为二,一股冲向七彩金蜈,另一股则顺着她肩井穴的通道涌入葛老大体内!
庞大的真气猛烈震动,韩素身形一晃,葛老大被她震得连退几步,若不是旁边康跃眼明手快将他扶住,他就要跌入水中了。而那七彩金蜈更被韩素真气震得倒飞出数十丈远,不过片刻又被卷入滔天大浪中,再被一冲就不见了踪影。
百蝶脸色大变,她本来藏着诸多底牌,只以为自己要治韩素虽不容易,却也决不会失手。又哪能料到韩素竟然这般舍得一身功力,不但甘愿用自己的先天真气帮葛老大冲击小周天,竟还在七彩金蜈飞至时用出了这般两败俱伤的蛮横法门。
此刻七彩金蜈走失,百蝶再不敢打那活祭众人的主意,她一转身就要再寻他处躲将起来,却不防韩素一面震开了葛老大和七彩金蜈,一面就奋起余力飞身一跃——她体内真气几乎丧失殆尽,可她轻功已臻大成,只借一点残余真气,她足尖在涌起的水浪上轻轻一点,便已在转瞬间飞跃十数丈,落至了百蝶身前。
百蝶惊叫道:“鬼刀!”
鬼刀的手只在身侧一抹,就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短刀。他刀法极炫,雪亮刀光闪动间,已是带着凌厉杀气,毫不停歇直冲韩素咽喉割去。
这一招,便叫做割喉!
刀风及体,寒气几乎刺得人骨头都冷。韩素却只是微微偏头,她手已伸出,一招行云流水,几乎不带任何烟火气,就已将百蝶捉住。
到这时,鬼刀的刀也已经到了韩素颈侧。
韩素再无法闪躲,只能一手捉着百蝶,身体往后一倒——她就这般带着百蝶,直直倒入了茫茫大水之中!
两人滚入水中,刺鼻的血腥味和河底沉积了千年的淤腐气息顿时直冲上来。韩素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屏住了呼吸,百蝶却在猝不及防之下接连呛了好几口水,一时难受得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出来了一般。
百蝶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偏偏此刻韩素真气终于用尽,再加上长时间不曾进食,此前又大量失血,这时候突然就手脚疲软起来,一时间竟无法彻底将百蝶压制住。
两人身在水中,俱都不能开口说话。韩素将百蝶紧紧捉住,百蝶则挣动手脚,奋力踢打。她不但手脚乱动,还张开嘴一顿乱咬,韩素无处可躲,竟是生生被她咬了好几口。两人在水中就这般扭打起来,韩素既无从前风度,百蝶更可说是毫无章法,可虽是如此,其中惊心动魄处,在韩素看来却仿佛要比她从前任何一场战斗都来得激烈。
真气耗尽,根基受损,从到碧梧山修炼以来,韩素就再也没有如此狼狈过。
一切竟仿佛是回到了十年前。
她还是那个身无武功,孤单茫然,一心妄求仙道的凡人女子。
只在凡间,沾上了仙人的皮毛就如此凶险,若是果然踏上仙道,其中凶险又该如何?
然而即便如此,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既然选择了这一条道路,便是无论如何艰难险阻,也再没有退缩的余地。
不愿退缩,不甘退缩,不肯退缩!
韩素只将双手紧紧捉住了百蝶,再不管她如何踢打,如何撕咬,只是顺着自己对流水的领悟和对阴气的感应,一路向水下潜行而去。
水还不算太深,至此摸约是淹住了江都港十一二尺的高度。韩素拖着百蝶斜斜下潜,不过数息间就离地不远了。水中一片浑浊模糊,到处都是胡乱搅动的暗流和随着水波涌动的各种杂物。韩素却能轻易在这样的水下辟出道路,她在各种缝隙间游动,又过去数息,终于是到了她之前感应过的阴气最重处。
原来这阴气最重处,竟然是在江都港助铺当中!
今朝助铺全是官府所设,武侯们日常在此处管理街坊民安之事,虽不同于官府衙门,可亦是朝廷下属。
虽说当今吏治越见腐朽,可武侯在百姓心中多半还是代表了官府的权威,九阴窍竟然深藏在助铺当中,这无法不令人大觉讽刺。
韩素拖着百蝶进了助铺,转过前堂,到了后院,却立时就仿佛是进了另外一重天地般。
这助铺的后院竟然没有被水淹住!
便仿佛是被施了传说中的避水罩一般,但见这小院子摸约是半亩地大小,浑浊的水波挤在这小院的四周,却偏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竟一滴也挤不进来。再抬头一看,小院上空摸约两丈处亦是水波荡漾,那景象更是奇异,并不算太厚的一层水凭空浮在小院上空,本就昏暗的光线顺着水波折射下来,再落到这小院中,更是衬得这小院内影影重重,幽暗神秘。
饶是如此,被韩素拖入这小院后,百蝶还是大大松了口气。
她一入此间,首先便是深深呼吸。她憋气的功夫显然不如韩素,若非韩素适才在片刻之间就寻到了此处,百蝶便是不被韩素掐死,也有可能被水呛死。倘若果真是这样的死法,那百蝶深觉自己便是死上一百次也绝不会瞑目的。
韩素依旧将百蝶掐住了不放,她注目打量此间,感觉到此间浓郁的阴气,她心惊之余,亦同样是大大松了口气。
韩素执意来此,想法却是说简单也不简单,说复杂亦并不复杂。
自从确定了此前那块石砖的确是百蝶手笔后,韩素便不敢再信那石砖上所言。便是百蝶果然没有骗人又如何?韩素不可能拿九十九人的性命去验证百蝶是否诳言。她下不去那样的手,她没有资格去下那样的手。
韩素行走江湖,虽则有时的确会做一些常人理解中的行侠仗义之事,可韩素从不认为自己是侠客,在此时,她也更不可能将自己看做是救世者。她不是救世者,不可能像观音菩萨那样以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为己任,只是既然人在此间,恰逢其会,倘若什么都不做,却也绝非韩素所愿。
因而她将百蝶带来此处。
九阴窍阴气外泄,全因百蝶为聚齐完整的仙缘台而起,韩素便有猜测:倘若用完整的仙缘台来做镇压,这阴气源头是否便能就此截断?
想来那仙缘台本是仙家至宝,总该有些神异的。
因此倘若按照韩素原来的想法,她此刻就该直接从百蝶身上搜出仙缘台,然后再做其它打算的。
却有意外打断了她的计划。
小院中花木掩映,一条小径转弯处正搭着一个葡萄架。此刻那葡萄架上早已没有了葡萄,只剩下一些枯藤黄叶零星飘荡,透着股说不出的颓败之气。
那葡萄架下,却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先是女子略带得意的娇哝软语:“聂郎,你我如今既已合籍双修,你从此可就再也跑不掉啦!”竟是苏奚云。
聂书寒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我回去便禀明师尊,定然亲上幽还谷提亲。”
外头无意听了壁脚的韩素和百蝶大是惊讶,既惊讶于在此处又遇到了聂书寒和苏奚云,更惊讶于苏奚云话语中的内容。
百蝶的身体都僵硬了,她本还张牙舞爪地要韩素放人,然则此刻一闻得聂、苏两人声息,却再不敢发出丝毫动静。
韩素便停在原地,她倒是不想听人壁脚,可整个江都港中阴气最浓郁处便在这座小院,而小院中阴气最浓郁处又在这葡萄架下,她好不容易到得此处,当然不愿就此离开。
却听苏奚云语带嗔怨:“空口白话倒是说得好听呢,你那师尊岂能当真任由我们结为道侣?你若是果真敢上幽还谷提亲,只怕非云尊者就敢亲上幽还谷去大闹一场呢!”
聂书寒沉声道:“奚云,我会让师尊同意的。”
苏奚云哼道:“岂有那般容易?莫说是非云尊者了,便是聂郎你自己,你就当真甘愿娶一个魔门女子为妻?道魔可是不相容的,你若是当真与我在一起,可还需做好了同时与正魔两道为敌的准备才行。说不得,咱们呀,还是只能悄悄儿地在一块儿罢了。可别说,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呢。”
聂书寒顿时沉默,久久不语。
第29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三)
有了聂书寒的大段沉默,韩素与百蝶也便得了时间各自整理好心绪。,
她们终是听得分明,原来这聂、苏二人的声音虽是从葡萄架下传出,那声音中却带着些许瓮气,很显然他们此刻是身处在地底。
聂书寒沉默了许久,韩素与百蝶在外头听着,却又各有感慨。
百蝶静默下来后,终是撇了撇嘴角,韩素却略笑了笑。
许久之后,就在旁人皆以为聂书寒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他却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一如初时那般充满力量,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说道:“奚云,我的确不能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毕竟道魔不相容。”
他略略顿了一顿,苏奚云并不答语。却在一时间,整个空气里都充满了难堪的沉默。
聂书寒又道:“虽是如此,然则此时此刻,我心中竟又充满了欢喜。”
一句话,峰回路转,他又说:“不论因由如何,我既已选择,便绝不会再后悔。奚云,我要禀明师尊,是感念他老人家数十年来的教养之恩,我要去幽还谷提亲,是因为我既已选择了你,便不能一味只与你私相授受,否则我又将你置于何地?且不论他们同意与否,我始终认定你是我的妻子,便是道魔不容,我今日起念,亦绝不更改!”
话说到此,便是百蝶亦然动容。
这回倒是换成了苏奚云久久沉默,又是许久之后,她忽然轻轻一叹:“聂郎,我从前总是爱骂你伪君子,说你假道学,其实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若不是知道你是真君子,又如何敢那样说你?只有你愿意纵着我,让着我,如今你既然自己说了不后悔,那我可再也不会放你走啦!”
聂书寒缓声道:“你骂我倒是无妨,只是不要再胡乱去招惹我那些同门师兄弟了,他们可没有我这样的好脾气。”
苏奚云便噗嗤笑了:“聂郎,你是不是吃醋啦?”
聂书寒但笑不语。
苏奚云却道:“既然你说了不后悔,那我有个秘密便需在此刻告诉你,你听了若还是不后悔,那我才当真。”
“你且说吧。”聂书寒无奈一叹,“如今是何等紧要关头,你偏还乱想许多。”
“再如何都没有此事紧要。”苏奚云忽然压低了声音,极轻极柔道,“聂郎,我此前强行炼化仙缘台,那时真元耗尽,精气受创,偏偏吴王墓不是时候的塌了,你也是身受重伤…唉,我便对你说,咱们只有来到这九阴窍上,我用阴气修炼魔功,补充真元,你便用元阳助我滋养精气,到时你我合籍双修,我又助你祛毒疗伤,方能在此危急时刻互相捡回一命,不至陨落在此。”
聂书寒道:“不错,你是这样说的,难道有何不对?”
苏奚云道:“话是没有说错,效果也的确不错,但是我却骗了你,我非是只有这一个法子呢!”她低低一笑,“聂郎,我这里还有两颗九转还真丹,是我师尊送我保命用的,任是多重的伤势,只要吃下去一颗,都能立时好转。”
聂书寒顿时一叹:“你竟有九转还真丹。”
苏奚云不语。
“你何苦如此。”聂书寒又苦笑,“奚云,你待我的心意我如今可知道了,早知如此,早便该好好待你。”
葡萄架下顿时传出了苏奚云极轻的一声呜咽。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韩素和百蝶站在外面看不见她的模样,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却可以清晰想见她此刻是何等的欢喜,又是何等的柔肠百结。
听到这里,就连韩素都想叹息一声了。
可见世上也并不全是负心男儿,什么仙凡有别,什么道魔不容,其实全都是借口。有些人愿意,那即便是道魔不容,他也能变为相容,有些人不愿意,便只用“仙凡有别”这样简单四个字就可以打发掉婚约信誓。
韩素心中感叹间,目光正随意一转,忽就见百蝶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百蝶无声地哭泣着,却又与苏奚云截然不同。
眼泪一颗一颗从她蓄满了泪水的漂亮眼睛中沉甸甸滚落,便仿佛是两汪溢出了池的秋水,晶莹剔透,惆怅不需言语。
韩素忽然便知晓,百蝶日常的满目哀愁其实并不只是她假作出来的面具,她是真有伤心事。
然而那又如何?世上伤心人千千万万,永远开心快乐却从来都是寥寥难数,各人的伤心各人顾,如此而已。
苏奚云哭得欢喜,百蝶哭得惆怅,好容易哭出声的那个止住了哭声,就听苏奚云道:“聂郎,你还是想要将这九阴窍封住么?”
聂书寒道:“那是当然,奚云,你切莫将我说的天劫当成笑话。你寻常与人斗法,或是伤人,或是杀人,只要对方亦是仙途中人,自然便在天道的熔炉当中,你伤也好,杀也罢,都是对方的因果,你纵然会沾染业气,只需你自身持心,倒也并无大碍。然而凡人不同,仙有仙道,凡有凡道,你硬是将无辜凡人卷入你的因果当中,一旦酿成浩劫,天道便会将这些杀孽翻倍算在你的头上,你纵然再如何厉害,这天道若不相容,也终归是飞升无望了。”
他说到这里,苏奚云会如何反应韩素尚不得知,然而她却可以清楚看到,身旁百蝶那张艳丽的芙蓉脸瞬间就变得惨白了。
就听苏奚云颇不情愿地说道:“且都是你的理,我便听着吧,你倒是说说,这九阴窍应当如何封堵?这却是你们三清宫牛鼻子们的长项,我是不知的。”
聂书寒道:“倘若吴王夫差未亡,只需将他魂体捉住,用七七四十九柄桃木剑做成四十九飞仙阵,便可镇住九阴窍。吴王夫差既然已亡,说不得却是要麻烦些。稍后你用心挑选出三百六十个鬼奴,这几日丧生之人极多,再加上从前给夫差随葬的数万活俑,只要从挑出三百六十个资质好些的鬼奴,你便尽可以用驭魂幡再炼化一个主魂出来,我这里正好有一套四十九飞仙阵,便用你炼化的这个主魂来镇九阴窍吧。”
“驭魂幡?”苏奚云却顿生嫌弃,“不要,我最是讨厌这个法器,黑漆漆的且不说,还从里到外都透着股阴惨惨的气息,让人看着便难受!”
聂书寒失笑:“真是越大越小,一心尽顾着好看。罢了罢了,你今日且用一会这驭魂幡,回头回了灵山界,我便寻个坊市给你好生买上几件漂亮法器如何?”
苏奚云依旧不满:“再漂亮的法器,又哪里比得上仙缘台?”
显见苏奚云对仙缘台依旧是念念不忘的,百蝶的脸色一时又白了几分,白得简直都要透明了。
韩素便拉紧了百蝶,带着她缓步后退起来。这一次百蝶倒是十分配合,她眼中甚至还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看着叫人莫名心酸。
韩素其实并不是要帮百蝶,她只是听得这两个仙人的确有办法封堵九阴窍,便想着莫要横生枝节才好,再者她虽不喜百蝶,可更不愿仙缘台被苏奚云得着,因此才果断拉着百蝶准备退出此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与百蝶在这外头站了许久,而葡萄架下的聂、苏二人却没有发现她们。若是照她自己的常识来看,莫说是如聂、苏一般的仙人,便是似她这般的凡间武者,也不可能让人近在身旁这许久亦不察觉的。
韩素不疾不徐,既怕太快了带动风声被聂、苏二人发现,又怕太慢了以致事情有变。
短短一小段路程,被韩素足足退了小半刻钟,眼见得便要离开这无水的小院了,葡萄架下的聂书寒忽然沉声道:“不好!我设的结界马上就要破了!奚云,快动手!”
苏奚云应了一声。
然后也不知她做了什么,一股透着几分惨意的阴风便打着旋儿以葡萄架为中心呼呼弥散了开来。
这阴风只片刻便越过了小院的范围,向外扩散而去。放出阴风是苏奚云便是一声轻“咦”,她惊道:“谁在外头!”
原来这阴风正是苏奚云用驭魂幡放出来的招魂风。苏奚云和聂书寒身在地底,被九阴窍的浓郁阴气阻隔了感知,是以韩素和百蝶虽已靠近,聂、苏二人却并不知晓。那招魂风却不同,招魂风也相当于苏奚云的法器,招魂风从小院透出,拂过了韩素与百蝶,便清清楚楚将她们的存在反应给了苏奚云知晓。
韩素立时加速,拽着百蝶便顺着风往后滑去。
百蝶无比配合,非但不再给韩素捣乱,反而与她一同用力。
奈何韩素丹田中此刻正是空空如也,真气不存,气劲不足,轻功根本无法施展。她只滑出了半只脚,就被斜刺里飞来的一道匹练红绸卷了个正着。而随同她一并被卷着的,自然还有百蝶。
两人被那红绸卷着往下一拉,就跌入了一个幽深通道中。两人顺着通道往下一番滚动,好不容易落足了实地,又被眼前景象惊得几乎失去言语。
虽是在地底,出现在韩素与百蝶面前的却是一片无比宏大的幽夜星幕。
两人虽是站在洞中地底,却恍惚像是站在虚空中,四周尽是幽黑天幕,天幕中一点两点三点四点,无数的星点在飞舞闪耀,那些星点组成各种图形,时而似仙女飞天,时而又像凡人街市,时而似崇山峻岭,时而又像屋宇楼阁。星点们连成线条,又白描成图画,它们闪耀在天幕上,百变着形态,璀璨而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