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怪的话语顿时堵在喉头,我探出手指,颤巍巍去碰对面人的脸——隔着面具,竟然有两行热泪正沿着脸颊慢慢滚落,滑过下巴,最后钻进衣襟里。

“陛下…您这是…”

我震惊了,莫非妖王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男?还会因为失恋而落下泪滴?

不过下一刻我的推论便被彻底推翻,只见妖王望着我指尖的泪珠,低下头轻轻一舔,娴熟的将那水珠卷进嘴里。

“哎呀!”我被他这暧昧的动作吓的叫起来,忙不迭将手藏在背后,脸烫的像煮沸的开水。

“别怕,别怕!”妖王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爽朗笑起来,哪里还有半分伤心的神情?“其实我…”他边说边要去揭自己的面具。

“砰!”

平地里忽闻一声炸雷响起,我们身后的房门被踢出一个大洞。

四下烟灰弥漫粉尘飞扬,我忍不住捂住口鼻咳嗽起来,却不经意睹见洞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豇豆红!”

来人高喊我的名字,目光凶狠,仿佛要拆了我的骨抽了我的筋,像吃葡萄般一口啊呜塞进嘴,还死活不吐那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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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仙五百年来,我见过好几回天青生气的模样,不过我敢发誓赌咒,即使前面几次的怒气全都叠加在一起,也不会让他露出现下这般七窍生烟的暴虐表情。

我甚至看到他头顶有火苗在噗噗作响,烧的空气发烫扭曲,四周景物都开始变形。

“圣君!救我!”

此时此刻我哪顾得上他为什么生气,一个激灵跳下床朝就他扑去,心里只想求他帮我摆脱这桩乌龙婚事——苍南圣君名号在三界那么响,只要他开口,无论是谁都会卖个面子的。

天青红着眼瞪我,一向面瘫的脸皮崩的紧紧,眼珠子仿佛要渗出血来。

“圣君!”我哀叫着去抓他的胳膊,“圣君,快,快帮我去跟玉帝解释一下,我不是什么妖后,我不能嫁过去!”

天青身上的怒焰奇迹般凝固了。

“你是被逼的?”他拧起眉头看我,脸上神色缓和许多。

“一切都是个误会。”我学着浅绛平日的无赖模样,耸肩摊手。

——我坚信那幻夜琉璃盏会被我点亮是个大BUG大乌龙,可能是无意中触动了什么机关,又或者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不然那妖界老头为何对我露出“姑娘你坑死了我爹”的仇恨表情?

“不是因为觉得他最好看?”天青劈头问了一句,幽深灰眸仿佛利剑,直直扎入我心底。

“怎么可能!”我忙不迭摇头摆手,心里纳闷他为何要问这么个怪问题,“还能有谁比我意中人美丽?”

我瞧见天青吐出了一口长气。

“傻瓜。”他拍拍我的额头,戾气一瞬间里消失殆尽,重新恢复为平日里的云淡风轻,“走吧,我们去找玉帝。”

我高兴的点点头。

“轰隆!”忽闻周围巨响,一道蓝光飞过,天青身边的墙壁轰然垮落,碎石滚滚而下,堵住我们前方去路。

“苍南圣君,你这是什么见面礼?”

回头一看,妖王双手抱拳懒洋洋站在床边,面具下的白牙往外森森冒着寒气。

“不经通报就进本王的屋子,随随便便就要带走本王的新娘,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冷笑着又问一句,随着那“理”字落地,屋子另一侧的墙壁应声倒塌——轰隆隆!整间房变得只剩两堵墙支撑,木梁瓦块哗啦啦往下掉,满天尘土弥漫,飞沙走石摇摇欲坠,恍如末日来临。

“啊啊,拆迁办!拆迁办出动了!”树上灵鸦呱呱大叫惊慌四散,“怎么也不先贴个条子哩!”

天青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牵着我袖子一甩,敏捷跨到安全地带。

“妖王陛下,选后一事是个误会,豇豆仙子不可能随你嫁去妖界,请你念着她年幼贪玩不知好歹的份上,高抬贵手饶她一回。”他转身朝妖王一揖,彬彬有礼,却也不容抗拒。

妖王并不答话,只是盯着我和天青相握的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们是什么关系?”

天青被他问的一愣,握着我的手一晃,竟有些不稳起来。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回答,疑惑转头,却见那烟灰色的眸子里满是雾霭,身边人喉头滑动,迟迟不能发出半句声音。

“他是小仙的监护人!”我急中生智破口而出。

场中二人皆是一震。

“监护人?”妖王嘴角下撇,语音上扬,不知是不懂还是不信。

“是管法术礼义廉耻,对小仙有再造之恩的人!”我想起《三届异常死亡事件薄》,把话说的又响又亮,声音脆甜回荡,“就像小仙的父亲!”

一股剧痛自手骨传来,我感觉自己的手快被捏碎了。

——为毛啊?为毛捏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的魂魄的确是由你重塑再造的呀!

强忍着疼痛,我有苦不敢说有伤不敢言,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差点就要落下泪滴。

妖王凝神看我一会儿,转头去打量天青。

“就像她的父亲?”他阴阳怪气重复一句,仰头哈哈大笑,长发在风中张牙舞爪,“圣君啊,你也是这么想的?”

话音未落,他已瞬移到我俩跟前,按住我俩双手交握之处。

“松开!”他鼻尖几乎贴住天青的脸,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叫、你、松、开!”

天青已然清醒,握着我的手力道减半,却完全并没有要放开的痕迹。

“凭什么?”他凝眉望着眼前人,微笑自若。

“就凭我是男人。”妖王勾起嘴角,齿缝间寒意迸现,仿佛嗜血的兽正对猎物虎视眈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她养大了再吃掉对不对?”他猛的揪住天青的衣襟,眼神锐利咄咄逼人:“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满肚子花花肠子!你们天界都是一群虚伪的小人!无耻!下流!卑鄙!”

天青举重若轻推开他,语带讥诮表情冷漠:“天界破事,与我有何干系?”

我瞪大了眼睛。

身后是融融的血色夕阳,他的神色平静一如往昔,即使面对如此辱骂,即使说了如此不符身份的话,他看起来也神圣非常不容亵渎。余晖下胸脯有规律的微微起伏着,烟色双眸一如既往保持清明。

“弄疼你了吗?”天青对妖王的挑衅置若罔闻,却松开我的手仔细端详起来,“方才有没有捏坏哪里?”

我摇头,心里有些瑟缩。

——天青,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害怕与猜疑的情绪交织,我迷惑了。

“那就好。”天青似乎舒了口气,微笑着将手递过来,“走吧,跟我回苍南,你无须做什么妖后,玉帝那里我会帮你说明。”

我站在原地,迟迟疑疑朝妖王看了一眼。

他正恶狠狠瞪着我,面具后的下颚紧绷,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爆发出猎豹般的力量与强悍,仿佛在告诫我——只要敢你往前走一步,我就会搅个天翻地覆,三届都别想安宁。

于是我害怕了,朝后退了半步。

年少怀春的时候不是没做过梦,有人为了你剑拔弩张,为了争夺你身边的空位打个昏天暗地。不过我没想到这个梦会实现,居然真的有人为我打架,虽然主角是全三界至尊无敌丑的螃蟹男和蛤蟆君。

“走吧,跟我走。”天青还在笑着,脸色却有了几许白,“豆儿,你在犹豫什么?”

夕阳给他烟灰色的睫毛镀了一层金,青色的身影在落日下变的很长很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

我看着他,恍恍惚惚间脑海里有什么翻腾。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发生过这样一幕——有谁将手递过来,让我放下一切跟他走。

当时我毫不犹豫的将手交了出去。

然后便有去无回,那一生,再也没有见过光明。

豇豆叶叶(六)

三人就这么僵持着,剑拔弩张。

只要我稍有动静,妖王身上嗜杀的气息便如爆炸般疯狂滋长,天青虽未再说话,望着我的眼底也渐渐有乌云凝聚。

我脖子酸胳膊疼,心里很想哭——争风吃醋的桥段倒是浪漫,可是能不能要求更换男主哩?如果是黑无常和蓝哥哥为我上演一场天地大战,只怕我做梦都要笑醒。

考虑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在我想要咬牙朝天青奔去的时候,头顶忽然金芒大盛,漫天响起梵天地歌。抬头一看,原来是玉帝王母带着一众上仙们降临。

“咳咳,大家为何在这里摆造型?”王母娘娘端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慈祥脸,表情甚是柔和,“妖王陛下,莫非您不喜我这荷会所的风格,所以做法改装了去?”

我顺着她目光一看,四周乱七八糟满地狼藉,禁不住打个寒战——也不知这房子买了意外伤害险没?本仙姑现在可是一穷二白身负巨债,万万赔不起。

“王母,你来的正好。”妖王站在原地冷笑,下巴高抬,神情倨傲,“圣灯选中妖后一事,全天庭的仙人都能作证,如今这苍南圣君突然闯来要带妖后走,是出自哪条规矩?出尔反尔?不讲诚信?”

王母闻言倒抽一口冷气,转头开始上下打量我。

“圣君,您这是…”她开始全方位多角度的使用各种射线透视我,嘴里的话对着天青。

“呃,这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玉帝面色酡红打个饱嗝,大概刚刚从宴会上被人拖下来,话音里还带着三分醉意。

“圣君,这仙子是妖王亲自选中的。”他看着天青,特意强调“亲自”两个字,“新妖后诞于天界,朕刚刚昭告天下这个喜讯,此事极大的有利于仙妖二界邦交啊!”

“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嫁。”天青只回了这么一句,神色高远,表情淡雅。

玉帝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王母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伸出手戳了又戳揉了又揉。

“陛下。”她回头去看玉帝,“您打我一下,臣妾是不是喝多了酒,有幻听?”

“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嫁。”天青不紧不慢又重复一次。

“这、这仙子是什么来头?!”王母愣住了,指着我的手开始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圣君,莫非她是你的…你的…”后面的名词她死活说不出口。

天青并不答话,只是一直冷着脸,空气里渐渐开始劈剥作响,似乎有什么正在结冰。

“莫非她是?”玉帝忽的做恍然大悟状,面色如雪一般苍白透明。

天青没说话,只是紧紧抿嘴,眼底有风云暗涌。

“啊!”玉帝一拍脑门大声惊呼,整个人仿佛被吸走精气般面露颓败。“唉,唉,唉!”然后他开始不停的摇头叹气,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

妖王感受到氛围不对,伸手拂袖挡在我面前。

“不管她是谁,总之她是妖界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将她带走!”他浑身的血脉贲张,整个人像颗导火索被点燃的炸弹,随时都可能爆发。

“妖王陛下,兹事体大,这桩婚事…”玉帝沉甸甸再度开口,神色灰黯,仿佛须臾间苍老了万万岁,“我们怕是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妖王并不买账,嗤的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冷笑,“你们倒是给我个理由,为什么一个芳草门小仙的婚事,要经过苍南圣君允许?”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起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我呆呆看着这群人唇枪舌战眉来眼去,心里也在纳闷相同的问题——对呀,为啥要有天青的允许我才能嫁哩?难道他真是我户口本上登记的父亲?

正僵持着,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低笑,极轻极轻,稍纵即逝。

“豆儿。”

天青忽然亲昵的叫我的名字。

我转头懵然看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豆儿,来,你告诉大家。”

天青将大手盖在我额头上,望着我,眼神柔的仿佛可以蚀骨融金。

“其实你已经有心上人了,不是吗?”

他用非常引人遐想的语气问出这句话。

我被那好听的声音蛊惑了,诚实的点点头。

“啊!!!”

然后我听见王母发出了一声超高分贝的尖叫,我看见玉帝的眼睛瞪的大如铜铃——不过他瞧见我在瞄他,马上装模作样闭眼做深呼吸。

天青拍拍我的脑门,似是赞我答的好。

“你瞧,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了。”

他回头看着妖王,温和微笑,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莫毁一桩亲。”

我站在天青身侧,好奇的看着那些上仙的反应——不知为何他们在得知我有心上人后,纷纷露出一种深切的惋惜且痛恨的表情。莫非这些人都暗恋我?不对呀,平时怎么没见他们这么表现积极?

不过那妖王倒是块硬骨头,他完全不为天青的消息所动,下巴紧绷,语气不屑:“哼!你可知她的心上人是谁?你凭什么替她乱出主意?你算个什么东西?自作多情!”

“妖王陛下!”王母娘娘的脸哗啦沉下来,“哀家敬你是贵宾,但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这么对圣君说话!”

然后她用非常纠结非常为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咬牙道:“原来圣君早已与这仙子两情相悦。”这句话使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语气哀怨且带着几分不明来意的怒气,仿佛我是不光彩的小偷,窃走了天上最亮最大的星星。

玉帝开始大声咳嗽,大概被口水呛住了,没能顺过气。

——不!不对!我们并没有两情相悦!

我这才明白原来大家误会了,赶紧朝天青使眼色,希望他能站出来解释。

然而天青却偏偏不看我,他背脊挺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从我的角度,只能瞧见他的胸脯高低起伏,落差要比平时大上许多。

于是妖王一双翠绿的眸子灼灼亮的惊人,似乎马上就要血洗全场。围观的上仙们则统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恨不得立刻将我生吞活剥。

在这孤立无援焦头烂额的当口上,我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小豇豆,还不打算兑现你的承诺吗?”

我惊讶抬起头来,目光越过重重的人群,睹见那不远处的金銮殿上,有墨色的衣衫在风中张牙舞爪。

二郎神自七彩云霞上翩然而至,他身着黑袍,单足落于屋檐之上,满脸狂放肆意的笑简直可以压住一切的霞光。

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一朵小小的金花,煞有其事的朝我晃了晃。

——金秋葵!

我条件反射打了个寒颤。

他瞧见我的反应,笑容的更加开怀,索性伸出另一只手,“咔嚓”一声脆响——那朵小金花在他手中一分为二。

我浑身激灵,赶紧悄悄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二郎神的突然降临,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根本就看不见。

然后我恍然大悟,唯恐天下不乱的二郎神,这是找我索要那另一半的债来了。

可…非得要在现在吗?

我犹犹豫豫开始思考。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现在绝对不是说出誓言的好时机,如果天青有意让众人误会我与他的关系,想将我从那桩乌龙婚事里解救出来,我豇豆红又怎么可以在此时此刻拆他的台,驳了他的面子呢?

于是心一横,牙一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小豇豆,有人护着,翅膀硬了啊!”

二郎神的调笑继续在我耳边继续响起,却有变冷变硬的迹象。

我战战兢兢转动眼珠再朝他看去,却见那袭黑袍竟然鼓涨起来,二郎神的额头上有刺目的红点灼灼,滋滋往外冒着杀气。

只见他伸手一捻,那朵金秋葵化为粉末,飘飘扬扬洒下。

他沉默的望着我,凤眸阴霾,嘴唇明明半分未动,我却分明在脑海里听到两个字:“说话,兑现你的承诺。”

“说话,不然你的下场就和那朵花一样。”

“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