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部抬起头来,哈哈大笑:“美人儿摸我胸口,焉能不心动?”
她顿足,啐了一口,羞红脸要跑。可跑出两步,她又回来,再次把手放在他心口,怀疑地问:“这样,真的没事?你骗我玩的?”
他双眸盈盈含笑:“真的。”
她伸足踩了他一下,哼了一声,真个往前走了。
他跟在后面,手按着胸口。刚才她的手放到他心口时,一股突如其来的疼痛险些绞碎了他的心脏,让他背过气去,幸好到底是忍住了。
行了十余步,少女停步,又面色苍白地蹲下身去,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停了停,又是一大口,将一小片青草都染成血红。这片青草眨眼间就枯萎焦黄了。
白水部疾点她穴位,拍抚她胸背,好容易才帮她顺过气来。他伸出双手,露水纷纷飞集。他满掬一捧甘露,伺候她漱口,又饮了些水,吃下一颗补血丹。
正要搀扶她起来,李昀羲却突然甩开他手道:“你走吧,我厌烦了,不想再逃了!”
李昀羲一日日的变化,他这个一直相伴的人最能敏锐感知。她清澈明朗的天性里,似乎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什么尖锐锋利、暴躁骄狂的东西,仿佛墨水倒入清水,阴翳遮住了月光。这种新生的性情越来越频繁地爆发出来,她嘴里说出的言语,有时也像刀剑般能将他刺伤。
他完全明了是什么缘故,早已树起心防,不让偶发的讥刺抱怨伤到自己。
他笑起来:“怎么?嫌我做的饭不好吃?煮的茶不香?还是我们沿途看的风景不够美?”
她没好气地说:“都有!我天天发作,疼得要死,一吐血就止不住。可你怎么那么没用,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拍抚着她的肩背说:“昀羲这样厉害,我正该没用一些,才好做片绿叶衬托红花,让天下人知道你的本事。”
她坐着,长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失败。”
“是不是觉得发再大火,都跟打到绵被里似的?”他两眼弯弯地笑起来,又敛去欢容,叹了口气:“昀羲,别试了。你也下不了决心赶我走的,别试了。仅有的日子,我舍不得吵架。”
少女默然无语,乖乖地靠向他身上。
“歇会吧。”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也乖顺地点头。
他释放境界,打开灵墟,一片波翻浪搅的海洋向他的小鲤鱼敞开。
她飞入其中,依旧来到那水晶龙宫般的灵府中,在红白梅花盛开的窗下躺倒,合眼听着涛声,渐渐入梦。
而他在她沉睡之时,干脆进城截了个分发他和李昀羲画像的道士,剥了他衣衫换上,临水一照,分明是一个年轻道士。他犹嫌不足,刻意留着唇上髭须不剃,又扑了满脸黄粉。他就这样捏着一卷自己和李昀羲的画像,明目张胆地驾车前往汴京城,遇到三山五岳的人盘查,便抬起下巴翘起脚,抖出画像来,问人家,见过画中人没有?
追缉之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这等“猖狂”,将到京城,竟然平安无事。
天渐渐黑了,他敲响农舍的门投宿,开门的却是一窝盗匪。他们绑了这家夫妇两个并他们的小儿子,抢了存粮,正松了裤腰带,要对那模样不错的农妇行不轨之事。见有人敲门,他们于门缝中看见一个瘦瘦的道士,觉得此人手脚颇为无力,也就放心开了门,一把拉他进来,便用麻绳套上他颈去,几下捆缚得粽子一般。
白水部见这捆绳的人捆得有些吃力,不由说:“那么费劲做什么,反正还是要解开的。”
这盗匪恼怒道:“捆了,就杀了,做人肉包子时才用解开。你闭嘴!”
几个盗匪向农妇逼近,农妇惊骇得大叫出声。下一刻油灯便灭了,屋里嗷嗷啊啊惨叫声不绝。
片刻后,油灯又亮了起来。盗匪躺倒一地,捂着命根嘶唤。道士施施然将绳索套到捆他的人脖颈上,在他背后交叉,又仔细绕到身前捆住他双手,最后捆在一起,打了个漂亮的结。“你看,好看吧。我捆得费劲,可不打算解开了。”
农妇气不过,和丈夫把这些贼人尽数捆了,拿着门闩痛打一顿,都踢进阴冷地窖里,然后连夜出发,清早就报了官。县令要召见他这位“义士”,又说当时情景要详细作个笔录才好,农妇又拽着他袖子苦留。白水部也是做过县令的,遇过几件“义士”拔腿就走不留名的事,人家是潇洒了,案子却怕是证据不足,因此也格外体谅这位县令的难处,愿意去讲清几句话,免得农妇的清白名声受损。
做完笔录,他准备离去,县令却说敬慕风采,强请他进官署吃杯水酒。
白水部警惕起来,却发现这县令当真言笑晏晏,置办了酒菜相请。
他仔细试探,发现酒菜杯盘并无异常,室内也没有熏香,才举箸草草吃过,也不敢饮酒,便出来了,这才松下心弦。在官署后的竹林踱了几步,他便遇到了那个农妇。农妇双膝跪倒,大礼拜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他忙上前搀扶:“快起……”
话音未落,他的脖颈触到一条锋利细线,登时迸出鲜血。刚才这一下,实是他生平罕遇之危境。若再着急往前些,现在已是身首分离。他退后数寸,脖颈后面又是一痛。又一条刀丝现形,割破了后颈的皮。他微微低头,发现全身已被刀丝封死。
“嗬。”他冷笑,“和臭道士的铜环铁网阵,还真是一脉相承啊。敢问来的是哪路英雄?”
“巫山谢子忌。”“巫山谢旸。”
“茅山鹿公子。”“茅山马腹。”
“广乘山春月柳。”“广乘山雪兔。”“广乘山萤灯。”
“长离山竹夫人。”“长离山玉如意。”
“丽农山芳菲客。”“丽农山梅香雪。”
一个个名姓报来,白水部越听越是心惊。有些名字确乎是如雷贯耳,有些名字虽在民间不显,修行人却少有不知道厉害的。这一来,竟然来了十一个顶尖高手。现在,可没有胭脂、慕容春华和凤清仪他们帮忙了。
“……来了这么多人,未免太瞧得起我了?”他的眼底泛起微红,冷笑道。
“白公子才调绝伦,我们可不敢轻视。”农妇直起身来,撕下从头到脚的伪装,变化为翩翩少年,一身大傩祭祀的光鲜巫衣。这个自称巫山谢子忌的人含笑道:“要不是我们巫山在衙署的暗桩从你收拾盗匪的手段里看出了端倪,我们还真找不到你。你能想到冒充我们的人,还真有几分聪明。”
白水部望着阳光下他的形貌,恍惚觉得有些眼熟。
谢子忌牵起手上的刀丝,道:“交出魔种,一切都好说——”
白水部沉声道:“年轻人前途大好,可不要逼我。”他正要起心动念弄坏他的胳膊警告众人,却听见“嗡”的一声响,头晕目眩,几乎要倒地睡去。他立刻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这才醒觉,可身体已被周遭刀丝割出数道浅浅血痕。这若倒下,还不被刀丝切成数块?
他未及喘息,足底一亮,现出一个阵型来。上空烈焰飞腾,地下也冒出烈焰,竟成了上下炙烤之势。他身上的衣服燃烧起来,皮肉传来钻心的疼痛。可刀丝固定住了他的身形姿势,竟是半分动弹不得。危急时刻,那竹夫人、梅香雪一齐出手,万千根竹根钉和梅花钉前后袭来,宛如两场相向而行的暴雨。
谢子忌喝道:“交出魔种,为时未晚!”
白水部在烈火中淡淡地看他一眼,眸光亮得令人惊心。
他倏然变小了身形。刀丝罗网也跟着变小,但他到底抢出了那一瞬。他艰难地跃过窄小的空隙,险些被刀丝拦腰割断,但最终坠地之时,还是碰上了一根掩匿在暗影里的刀丝。
一蓬血花飞起。
一条手臂离体而去。
鲜血红得触目惊心。
谢子忌等人惊得叫喊出声。
白水部滚开数丈,翻身站起。他已经离开了火阵的范围,身上的烈焰已被他引水浇灭,伤口也已经结了薄冰,不再有鲜血流出。他漠然地看着那条跌落在地上的手臂,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谢子忌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当真……”
白水部望着他,咬牙答道:“死也不交。”
那个叫雪兔的娇俏少女挥剑道:“诸位师兄师姊,一起上吧!”
白水部凝神看她一眼,少女痛叫出声,绣花鞋上扎了数根冰针,她一下子摔倒在地。
又是“嗡”地一声。这次他回头,勉强看清楚了,发声的是谢子忌手中一只乌沉沉的青铜钟。他用檀板一敲,铜钟便会发出这种让人念头化空的幻惑之响。
他摇晃一下,伸出手去,想把铜钟冻裂。可背后剑光飒然,三支利剑已经飞至。白水部腾跃躲过,面前又有烈焰袭来。刀,枪,剑,戟,层出不穷的暗器,□□,绳索,药粉……快得毫无喘息之机。好几次他要起心动念,青铜钟“嗡”地一声就要将他打断。
头越来越昏沉了。他心知不妙,可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他更担心藏在灵墟的李昀羲察觉情形不妙,此时会出来自投罗网。
就在此时,一根铁簪子破空飞来,夺地一声钉入青铜钟壁。
谢子忌大惊:“什么人?!”
一阵风过,漫天风沙起,无数尘土挥扬在空中,遮得目不能见。魏夫人?白水部还没来及惊讶,便觉脚下一空,直直掉了下去,被一双手臂牢牢扶住。
“水货,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关切地问。
他强自清醒过来:“……没,没事。”
谢子忌闭目低头避着风沙,急急用檀板去敲青铜钟,可那钟才响了半声,簪子钉入之处便绽出了道道裂纹,一下子碎成三块,跌落在地。
“‘忘念钟’?好宝贝,可惜了!”大笑声中,谢子文冲天飞起,张手将铁簪子收回,借着风沙掩护朝追兵胡乱踢打几下,便潜回地下,拖着白水部疾奔。
玉如意惊喊:“地下,他们在地下!”
谢子忌叫道:“是土遁,快截住!”
谢子文拿着铁簪子自下往上一扎,金光掠过土地,在地上立起了一个巨大的金色栅笼,将三山五岳之人扣在里面。
谢子文拖着他跑得越发快了:“只能阻得片刻,快跑!百花令呢?”见他木木地还没回神,谢子文伸手进白水部衣服里乱摸。白水部这才醒过神来,从灵墟中掏出百花令递去,谢子文将玉牌一头接在手里。百花令释出柔光,将两人包裹其中。土遁猛然加速,两边影影绰绰的黄土红壤怪石幽河急速退去,他们如一粒彗星穿过黑暗地底飞向汴京。
到南薰门时,谢子文总算松了口气,推靠在他肩上的人:“总算还不笨,知道先到京城来。我是东京城的土地,在这地面上我才好护住你……喂,喂喂!”
白水部从他肩上滑下,原来早已昏迷。谢子文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沾到的血迹,看到他失去的左臂,怔得一时失语。他俯下身,颤颤伸出手去,摸到他断骨新折处,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真的信了眼前的荒唐画面。
“你啊!”他一时不知是该骂好,还是该把这人摇醒再揍一顿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