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部牵紧她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道士面前。

  青光在灯笼里跃动,薛蓬莱的面容在灯影下显得越发苍白,紫袍如被墨染。

  他抬头看了一眼白水部,讥嘲地笑了声:“你这一身倒是好看得紧。”

  白水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沉声喝问:“那些童男童女,是你下的手?”

  薛蓬莱并不理他,自顾自说道:“曾几何时,我也曾著儒生衣冠,出入学堂,熟读五经十七史,一心期盼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出将入相……”

  白水部怒喝道:“我在问你,人是不是你杀的?!你在为什么人做事?!”

  “……而如今,著儒生衣冠的是你,金榜题名的是你,百姓爱戴的是你。”薛蓬莱站起身,将双手揣在一起,冷笑,“可笑儒冠多误身。我若以科举入朝,定比你官高势大,又怎会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治水小官?”

  白水部听到这里,怒极而笑:“呵。你肚里多少墨水,你阿姊清楚,我们也清楚,何必说出来自取其辱?”

  薛蓬莱冰冷的眼底有了怒意:“她一无知妇人,知道什么?”

  “既有如此大才,为何又舍下孔孟诗书,走了这终南捷径?”白水部讥讽,“莫非诓着帝王烧丹求仙,能比我修堤治水有用?这泼皮骗子都能干的活儿,你还真引以为豪?”

  “够了。”薛蓬莱止住话题,含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带着些许兴味看向李昀羲,“二位深夜至此,看来已经知道了很多事。”

  “少都符在里面吗?”李昀羲清朗的声音响起。

  “在。”薛蓬莱微笑,“二位要随我进洞一探么?”

  李昀羲踏出一步,白水部暗中牵住了她的衣袖。

  “二位不来,我就先行一步了。”薛蓬莱说着,缓缓转身。小道童手举夜明珠入洞,他也随之而入。

  白水部低声道:“别去,等等阿凤。胭脂在纸鹤上说了,三山五岳的人今夜都会赶来增援,阿凤去接,很快就到。”

  少女轻道:“是。若只有我们,进少都符的密洞实在太过冒险。他既然先到了这里,必定做了什么布置……”

  就在此时,洞里猛然响起孩童的惊叫声!

  接着是拖长声音的凄厉哭喊!

  一阵狂风吹过山坡长草,山中禽兽都寒毛直立。李昀羲一把抓紧了白水部的手臂。

  他咬了下唇,想推开她:“昀羲,等在这里!”

  她抓紧他,说:“同去!”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松开。白水部张手,露水如一群流萤向他飞去,集于他手,变成长刀和盾牌,附于他衣,变成灿亮的鱼鳞铠甲。他将手放在少女柔软的肩膀上,让她的身躯也覆盖上鱼鳞甲衣。李昀羲伸展双手,紫泉一分为二,变成两把长剑负于身后,恍如两道明晃晃的紫色电光。

  黑漆漆的洞口,石门已被薛蓬莱推开,里面幽深得怕人。白水部还记得战阵经验,躬身缩小身形,藏刀于盾后,将盾牌先递入洞中,见无事才突入其中。李昀羲双剑齐舞,确认并无暗箭飞来,才靠在白水部背后,警惕地看着周遭。他们不曾相商,这一系列配合默契,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洞中忽地迎面传来呼啸风声。白水部立刻握紧盾牌,揽住李昀羲蹲下身去。然而,到来是只是一群硕大的蝙蝠,最大的足有笠帽那么大,可见洞窟之年深。

  孩童的哭喊声还未止歇,在如此安静的深夜,如此安静的洞窟,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难道是那个道童?”白水部语声中添了两分焦急,“得赶快找到他!”

  他向洞中飞掠而去,红衣少女亦急掠而去,剑光随身,清风飒然。

  洞里别有天地,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石笋、石瀑布、石莲花,一个支洞连着一个支洞,上穿下通,左闭右达,不知有多少生路死路。

  但此刻他们眼里没有石,也没有路,只有那个孩子的生死。

  夜明珠光就在那边,声音就在那边,不会错认。

  他们凌空直掠而去,相携降落在一汪深蓝色的潭水前。

  上方垂挂和地上生长的钟乳石是晶莹白腻的,如少女的冰雪肌肤。潭水清蓝幽深,似最美的瑟瑟宝石,又像多情的胡姬的眼。这里简直是瑶琳仙境,如果不是潭水中央直插而下的数十丈石瀑——其上流淌着不祥的黑紫血污,已经辨不出原来的底色。

  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石瀑上方人影闪动,夜明珠的光亮把薛蓬莱和道童的影子抻长,浓浓淡淡地铺展到每一道钟乳石上。薛蓬莱没有出声,而道童正在凄厉喊叫。

  “住手!”他们同声大叫。

  薛蓬莱没有给出什么反应。

  白水部以指画水,念动了咒诀。他幼时家藏颇丰,又过目不忘,因喜好老庄,所记道书不可谓不多,昔年所学今以为用,虽是平常法术,妙用之下却有神威。

  “一画成江,二画成河,三画成海,四画诸邪入井囚!”

  念毕,潭水猛涨三尺,碧蓝的水都淹过了他们的脚面。潭中飞起一道水柱,扶摇直上,将石瀑之上的两个人影裹了个正着,化出四面湍流的水牢,其上符篆流转不息。

  李昀羲拍手叫好。

  但道童突然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仿佛被人攫住了脖子。

  “住手!”白水部大怒,“你死到临头了,还要拉小孩垫背么?”

  又一道水柱冲天飞起,将他托举到半空。他借力飞身一跃,抬手将冰剑刺进石瀑,将身子挂在了上面。“你给我等着!”他说着,一翻身踩上了这支冰剑,手中冰盾化作数枚冰钉错落刺入石瀑,铺好了最后一段路。几纵几跃,他飘上崖去——

  那是谁?!

  让他惊讶的不是倏然溃散的水牢,不是血红可怖的法阵,不是地上诡异排列的尸骨,不是薛蓬莱和道童,而是……

  那是一个衣冠皆古的白衣少年,洁净得一滴松间清露,不像这个世间应有的东西。

  他睁眼,与他相对。他的眉峰重合了他的眉峰,他的眼眸重合了他的眼眸。

  他竟与他那般相像。

  但终是不一样的。

  他眼里是明亮的生气,少年眼里却是神性的冷漠。他不言不动,衣袂飘扬,本应给人一种清淡出尘之感,然而,完全不是——他整个人就像生来无鞘的剑,即将斩杀一切、毁灭一切的剑,飞扬跋扈,恣肆妄为,锋利得能刺痛每个人的眼睛。

  少年向他举起了手掌,带着呼啸而来的风。他感到世界倒退,一切都像水波一样破碎,苍天塌下,血海逼来。一种莫大的冰冷绝望当头罩来,似乎在一瞬间,他看到了千生万死,宇宙洪荒。那是切开万物的锋利,寂灭一切的荒凉,即将把血肉碾成糊浆的泰山之重。

  电光火石间,李昀羲从波涛中跃出,隔在了即将罩下的血色罗网和他之间,像一抹喷薄而出的旭日霞光。就在血色罗网罩住少女的一刹那,法阵中白衣少年的影像就像一个水泡,突然破裂了。

  “昀羲——”白水部痛苦地喊着。

  红衣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却仰面落入波涛之中,激起冲天的水花。罗网的血色丝络瞬间就渗入她的身体,缠绞在她的肌骨上,变成诡异的花纹。发髻散开,她在水中沉下,在万针刺身般的痛苦中痛呼出声。

  白水部跃入水中,伸出手,急速向她游去:“昀羲!来!”

  她咬牙控制住身体,也向他伸出手去。

  他们的手穿过忽明忽暗的沉重水波,紧紧握在了一起。

  白水部将她拉入怀中,一眼瞥见她手背上的诡异朱痕,忙拉起她衣袖查看,惶急道:“这是什么?薛蓬莱!这是什么?!”他抬手望向刚才遇袭的石瀑顶端,那里却已寂无人声,那个梦幻泡影般的白衣少年像是从未出现过。

  少女虚弱无力地揽住了他的脖颈,疼得浑身颤抖。

  薛蓬莱的笑声从另一边传来。“很快,”他从石柱后走出,俯视着已经泡成落汤鸡的这一对:“你就会知道,举世皆嫌、举世欲杀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白水部怒极反笑:“我又不是你这样作奸犯科的毒蛇鹰犬,怕什么举世皆嫌!怕什么举世欲杀?!”他浑身怒气勃发,冰剑水剑四起,铮然震耳,在冰雹和湍流一齐向薛蓬莱袭去。

  薛蓬莱玄蛇剑出鞘,但听得雨打梨花般一片连续的暴响,冰剑水剑被尽数挥断。“你确定要在此处动手?”他急速躲避着乌靴前暴起的数排冰刺,大笑,“我终归占了兵刃的便宜,你带着她,还能赢了我去?”

  白水部不答,抱着少女移坐到潭边石台上,忽地敛眉,抬头看定了他。

  薛蓬莱但觉胸腹猛然一紧,周身血液都向胸口奔流而去。他暗叫一声不好,胸口便是一阵剧痛。鲜血凝冻的刀尖从他身体里面刺了出来,切开了他的前胸后背。大量的血液喷涌出来,如瀑,如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