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猝不及防,一头扎进泥坑里去,烂泥都涌进他口鼻里。
就在这一瞬,满潭蒲苇上萤火般闪烁的亮光尽皆熄灭,连秋虫唧唧声也听不见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受了惊扰,竟不再现身。
白麓荒神眼中闪过一抹可惜,旋即放声大笑,出口却是一串少年般清脆的笑音。
道士猛抬头,狠狠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对着轻飘飘一足踏在芦苇尖上的“凤清仪”:“狂悖小儿,拿命来!”
白麓荒神变成的秀美少年将身一倒,侧卧在芦花之上,笑道:“竖子好生无礼,你祖爷爷我的年纪是你好几十倍呢!”
道士一言不发,手中剑光一闪,连人带剑飞起,向他疾刺而来!
“凤清仪”双袖一挥,身向后退,足尖过处芦花纷纷飞起。剑尖离他胸口堪堪一寸,没多一分,没少一分。少年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亮光:“哟,还不错嘛!明明弄的是邪魔外道的勾当,剑法倒有些模样!”
“不过,也只是徒具其形罢了!”他突然将身倒转,头下脚上掠过泥潭,折了一支芦苇在手,冲着道士的鼻头刺来——“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玄门正宗!”
白麓荒神若真要作戏,便是那人的至亲至爱也难以分辨。他适才一番言行活泼潇洒,又凌厉,又风雅,真有凤清仪九分神韵。这套道家剑法由他使来,冲漠无朕中万象森然,一派浩然正气。
道士丝毫没有怀疑眼前少年的身份。见芦苇裹挟剑气刺来,他眼中流露一抹惧色,惶然后退。脚下泥潭陡然亮起,一道青蓝的光芒从脚底涌向他手中长剑。道士像被一股大力带起,猛然挥剑迎上“凤清仪”刺来的芦苇。
“嚓”的一声,芦苇被清脆地削断。
“凤清仪”睁大眼睛,显出略吃一惊的模样,旋即微笑起来。
他张开双掌,万千芦花飒然飞入他手中,如一场横卷水面的大雪。
“咄!”伴着这一声清叱,芦花幻化成千万只极小的白鹤,密密团团向道士袭去,像雪色的蜂群。
道士手中长剑仗着一股怪力劈向鹤群,中间被劈中的小鹤尖唳着震成碎块,又变成零乱芦花飞堕水上。
“凤清仪”夷然不惧,不退反进。他和身冲破道士防守,半根芦苇使得刁钻至极,逼得对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直打了一刻钟,“凤清仪”下手忽地一滞。道士以为他终于现出了破绽,大喜,喘过一口气正要还击。白麓荒神嘴角一翘,招式忽如狂风骤雨倾泻而至,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被这股无形涡流卷得团团乱转。白麓荒神忽快忽慢,频频卖个破绽却总不让他如愿,如猫弄鼠般折腾得欢,竟哈哈大笑起来:“哎,哎,你是哪个洞里的泥鳅,这般不中用?分明在弄邪门外道的勾当,却穿人家道门的衣冠!”
泥潭中的青蓝光芒再次窜起,忽然钻入道士四肢百骸。道士就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忽然一声大喝,手中剑燃起焰光,使得神勇无比。
白麓荒神已确定泥潭里有古怪,干脆当着道士的面儿分形为两个,一个笑着迎上前厮杀,一个如一道白光钻进了泥潭。
道士大惊失色,越打越心不在焉,招式使错了好几个。白麓荒神难得捡着好玩的事做,见到要命的破绽也不下杀手,只堪堪割破他皮吓他。
白麓荒神的身外化身一进泥潭,立刻搜寻活物,却只看到鱼虾龟鳖菌虫无数。他看向道士脚下,隐隐有几道青蓝光芒牵引着道士,像玩着一个提线木偶,立刻手中蓄力,一下将这数道光芒切断。
道士陡然失了依仗,趔趄一下险些扑倒,被上面的白麓荒神趁势欺上,一脚把他的头踩在烂泥里碾。
下边的白麓荒神冲着青蓝光芒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却只在浊水中攫住了一个孩童的髑髅。他随手把玩几下,笑了一笑,嫌弃地丢开:“金蝉脱壳?这就没意思了!”
髑髅翻滚几下,沉没在浊水流沙之中。
上面的白麓荒神见下面一无所获,顿时没了兴趣,一脚重重地把道士的脑袋踏进泥水里,厉声喝道:“泥鳅,钻泥去吧!”两个白麓荒神合二为一,化为一道白光冲天飞去。
道士猛喝了几口脏水,出水便呕吐起来,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下嘴,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凤清仪!凤清仪!我不将你打得形神俱灭,誓不为人!”
青蛇还藏在道士体内,看到刚才道士眼中情形,已经吓得心胆俱裂,缩成一团。幸亏主人心情还好,要是一巴掌把这人碾死,忘了它还在,岂不完蛋大吉了?!
它还在纠结中,道士已经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念个净字诀,身上已经焕然一新。他重新面向泥潭,恭恭敬敬躬身一拜,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一个小道童走到他身边,摇了摇他的手臂,叫了声:“师父。”道士吁出一口气,道:“走吧。”
小道士便弯下身子,拾了一支柴棒,在泥地上画了个四方。
道士牵住他手,踏入方块。方块四周青蓝幽光渐盛,将二人吞没。
青蛇只觉陷入了黑暗中。它憋住气等待片时,发觉道士已经站在一座大宅之外。小书童急忙迎上:“薛道长。”
道士客气地叉手为礼:“我有事回禀院使,还请小郎通报。”
小书童连忙躬身垂头:“道长客气了,还请稍待。”
青蛇静候一会,果见小书童急急忙忙回转来,道:“薛道长,请跟我来。”
两个十分娇美的小丫鬟将帘子打起,清新爽快的香风便扑了出来。青蛇定睛一看,原来这香也不是香炉里来的,而是足足两缸新鲜瓜果。它也见过世面,知道这果子不是拿来吃的,专搁在屋子里发香,也只有那极富贵的人家才有这么大手笔。
再往屋里看去,样样东西都极其精丽。道士的目光却并未在这些东西上多作停留,很快就锁定了纱帐后的那个人影。
一个老者的声音炸雷般响起:“薛蓬莱!”
青蛇不禁打了个哆嗦。
道士不慌不忙拂衣跪下:“小道在。”
纱帐后的人影大发雷霆:“你这十足的饭桶!不是说那白铁珊只会点雕虫小技吗!结果又如何!”
道士听了并不害怕,恭敬地低下头,道:“院使容禀,此事确是小道之过。没承想那白铁珊道术十分了得,背后又有许多高手。小道一时不察,才教他逃走。如今小道已经有了万全之策,自当倾尽全力,为院使解忧。”
纱帐后的老者冷哼:“也罢,我再派个人去。”他扬声道:“乌桃。”
“属下在。”一个小个子男人应声从纱帐后出来。他一身黑衣,颈上系了一条烧得发黑的人骨珠链,发髻上却簪了一枝新鲜的桃花,模样十分妖异。他轻慢地笑着,转身向道士薛蓬莱一拱手,“薛道长,在下乌桃,有礼了。”
薛蓬莱抬起头,向他投去冷冷的一瞥。
老者道:“薛蓬莱,这是云梦泽来的巫师乌桃,家承绝学,十分神异。就由他帮你,将那白铁珊斩草除根!”
薛蓬莱涵养甚好的面容仪态似乎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他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恨意,像毒蛇一样盯住了纱帐,再度躬身下去:“多谢院使。有了乌桃大师相助,定是万无一失。”
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乌桃看着道士,白得像雾的脸庞微笑着,冲他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发髻上的桃花摇摇颤颤。薛蓬莱唇角勾起,脸上,也慢慢露出了一个碜人的微笑。小道童跪在他身后,低头无言。
青蛇缩起身子,觉得好冷。
一回到汴梁地面上,薛蓬莱客气地问了声:“乌桃大师,捉拿白铁珊一事,你可有章程?”
乌桃倨傲地笑了一声,摘下头上那枝桃花,径自走去,略不回顾。
薛蓬莱额角青筋爆起,旋即平复:“虫豸一个,也敢张扬。想送死?快去。”
乌桃走到闹市之中,展开白水部画像。好巧不巧,真的白水部正好从官署出来,迎面便碰上了他。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乌桃两下一对照,大喜过望,面上却丝毫不露,将手上画卷变成一个算卦先生的布幌子,摇摇晃晃在他后边走着,吆喝道:“算命打卦,星相风水,测字择吉,看相摸骨,文书立券……”他走过白水部身边,装作不经意地蹭了下他的肩膀。白水部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一下被撞了个趔趄。
乌桃心中鄙夷:若刚才有支匕首,一刀子朝后心扎下去就结果了,还用得着我出手?
饶是如此,他依旧照计划扶了一下白水部,殷勤赔笑道:“这位大官人,对不住,撞着你了。”
白水部摇手道:“无妨,无妨。”
乌桃抓住他一条手臂不放:“这样吧,我一日只测一卦,今日这一卦,我不要钱,请大官人了。”
白水部忙道:“不用,不用了。”
乌桃继续拖着他絮叨:“这位大官人,你委实不必急着走。你头顶乌云,面泛黑气,近日必有血光之灾,还是让我为你拆解拆解……”
白水部想要挣脱,又恐用力伤他,乌桃涎着脸拖着不放,两人拉拉扯扯直走到桥边。有个进城的农人提着两只鹅笼,蹲在桥边卖鹅。乌桃拉着白水部停下,笑道:“既然大官人不要算卦,我赔你一只烧鹅如何?”
白水部拒绝:“真不必麻烦了,我不吃荤的。”
乌桃索性提起鹅笼,拎到白水部面前:“这只白鹅如此肥美,兄台却之不恭啊。”
白水部失笑,正要甩手走人,却忽见鹅笼当头罩下,竹笼的网眼越来越大,一下将他框入其中。回过神来,他已经紧紧地挤在鹅笼里头,另一只白鹅被他挤得贴在笼壁上呱呱直叫。那卖鹅的农人却像没看到他一样,抬手接过了乌桃买鹅的钱。
白水部拍着笼壁冲他大叫:“喂,喂!我在这里,你看得到我吧,快放我出去啊!!”
农人呆呆地看着鹅笼,奇怪地说:“咦?”说着就摇了摇头:“听不清啊,什么声音。”
白水部知道鹅笼已被加了禁制,也不叫了,问乌桃:“你这算卦先生,捉我作甚?”
乌桃微笑:“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人到五更?”
一语了,鹅笼里登时安安静静。一直到他拎着鹅笼走到郊野人烟稀少处,乌桃都没有听到鹅笼里的书生再说什么话。
夕阳西下,遍地金红。暮鸦叫嚷着飞过天空,四野显得越发静谧了。
突然,白水部在鹅笼里敲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