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才肯放我走!”鲤鱼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我不高兴留在这里!我还要经运河北上,去龙门呢!”它被困在瘦西湖,已经第三天了,想尽办法,都无法离开这片水域。
“昀羲。”它听见白雾中的巨人叫它。
“我不叫昀羲!”它愤怒地说,“我是江河湖海自由自在的鱼,我不要被人的名字束缚!”
“名字可是个好东西呀。”白麓荒神轻笑着说,“世界上有那么多湖泊,可只有一个瘦西湖是我最爱。世上有那么多男子,可你只喜欢一个白铁珊。世上有那么多小鲤鱼,可只有一条叫李昀羲的,是水仙的鲤鱼,白铁珊的兄弟。”
鲤鱼默默无语,潜进了深水。可这水太清澄了,它鲜红的脊背依然太过分明。
白麓荒神悠然叹道:“其实,你想要走,也不是不行。”
鲤鱼暗暗倾听。
“只要你能做到三件事,我就立刻放你走。”
“哪三件?!”它立刻蹦出了水面。
“第一件,要把瘦西湖的水对半剖开,维持一日不变。”
“天哪!”鲤鱼惊叫,“你不如关我一辈子得了!我只是鱼,我不是神仙!”
“那你是同意留下来了?”
“当然不!第二件是什么?”
一个光团裹着一枚玉指环,飘在鲤鱼头顶。“此物名嫏嬛。玉京嫏嬛,是天帝藏书之处。这枚指环,上与玉京嫏嬛相通,持有这枚指环的人修炼到了什么地步,就能阅读什么书。地仙可以阅读地仙以下的书,罗汉可以阅读罗汉以下的书。像你这样没多少修为的,可以阅读凡间所有的书。”
“天帝也会读凡间的书吗?”
“当然。除了不值一收的糟粕,嫏嬛何所不包?”
“那第二件事,不会是让我把这些书都看完吧!”鲤鱼预感到了危险。
白麓荒神罕见地大笑起来:“不,只要在经史子集挑选三千册背完就行了!”
“什么呀,我还有好多字都不认识!”鲤鱼快要哭出来了。
白麓荒神不为所动:“还有第三件事,就是完成这个试炼。”
几行晶莹剔透的水字自湖面飞起,飘在风里,熠熠生辉。
鲤鱼怀念地、目不转睛地昂首看着它们。
“丫鬟、舞姬、小唱、酒博士、剑客……一百贯、两百贯、三百贯……这又是什么?!”
白麓荒神道:“给你的新身份。你若能干好这些活计,赚到这么多钱,就可以完成试炼。”
鲤鱼整整一刻钟都没说话。
白麓荒神眯着眼,快要陷入沉睡之际,鲤鱼愤怒地吵闹起来:“大坏蛋!大坏蛋!天底下最破的神仙!我最讨厌你啦!我最讨厌你啦——”
白麓荒神微微一笑,躺了下来,幻成一片白雾,笼罩了湖面。
玉指环依然裹着一团幽光,飘在湖面上。鲤鱼绕着它游了一圈,又游了一圈,呆呆地盯着它看。半晌,水里伸出了一只洁白的小手,抓住了玉指环。
她下潜到湖水深处,将这只发光的指环戴在同样幽然生光的手指上。这团光温软地照耀在她胸口,引得无数小鱼来亲近这只指环。
“嫏嬛吗?”她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亮颗两簇小小的星子,像是燃烧着斗志,“一件也好,两件也好,三件也罢!我管你是神,是魔还是鬼!我一定会离开这里,我一定会离开!”
晨光熹微,一个红衣裳的小姑娘浮出了水面,踏着碧波走向湖畔。
雾气流水般散开,一个青蓝衣裳的中年妇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见到彼此,她们都吃了一惊。
妇人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她:“原来神仙托梦是真的!你就是李家小娘子李昀羲吧?”
鲤鱼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你是?”
妇人拉住她一只手,把她引到岸上。鲤鱼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毫无阻碍地穿过屏障上岸了。妇人和气地说:“我是附近李家村的巫婆,神仙托梦,让我带你去郭大官人家做烧火丫鬟。”
鲤鱼像被烫着了一样缩回手,对着瘦西湖大喊:“谁说我答应了?谁说我要去了?”
白雾茫茫,无人应答。只有波涛带来她的回声。
“小娘子?”巫婆迷惑不解地问。
“没事。”她泄气地耷下了肩膀,“那个郭大官人,是什么人呀?”
郭大官人是这村里的一个巨贾,他做行商发了财,便衣锦还乡做了地主,在城里还有若干间大铺子,是村里人人歆羡的人物。巫婆把鲤鱼带到郭家庄大管事面前,随口扯谎:“这是李家村李大家的女儿,叫昀羲,今年十六了。”
“十六?可看着还不到十四。”大管事皱眉道,“李二婶,灶台可是要紧的地方,年纪小的做事不牢靠。”
鲤鱼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连忙站好,又差点碰落了身后柜子上的东西。
大管事摇摇头:“笨手笨脚的,看着也……”
“哪儿能呢!”巫婆用起了一张巧嘴,“这孩子可是个福星,她娘生她之后,便连生了两个弟弟。那回她爹险些被狼吃了,是这孩子用镰刀把狼打跑了!”
“哦?”大管事来了兴趣,“那就,先留下试试。阿庆,带昀羲进去吧。”
仆妇答应一声,对鲤鱼说:“跟我来吧。”
巫婆拍拍她的肩:“别怕,在这儿要好好的,多看多学。”
鲤鱼答应一声,迈步走进了未知的天地。
“放榜了吗?”谢子文比白秀才还要着急,在人群中跳起来看。
大门打开,几个兵丁护着贴榜的人,在墙上贴起榜来。
挤在榜前的人,有的颓然叹气,有的失声恸哭。白秀才远远地站着,想等人少时再过去看。
“到底有没有呀?”谢子文扶着他肩膀,跳着脚。
“这回不中也没什么。”白秀才心平气和地说,“我不过想为百姓做些事情。在凌波县治水后,我才发现,我一个毫无依仗的平头百姓,能做的事太少了,如果有了官身,也许可以入世做到更多……”
谢子文把他肩膀猛地一拍:“不错嘛,水货!第二名!”他指着榜上名字叫道:“差一点你就是解元公啦!”落榜的学子们投来了嫉妒的目光。
白秀才走到榜前看了个真切,回身拍拍谢子文的肩背:“好了,尘埃落定。老土,我们动身去汴梁吧。”
谢子文欢喜地大叫一声:“好——”
走到郊外小河边,谢子文突然唿哨一声,松林边一株柳树噗通倒地,用四条枝干当脚,四脚着地,像匹马似的飞跑了过来,在他面前吱嘎一声停住,讨好地递来一根嫩生生的柳枝,搀扶谢子文上“马”。
“这?!”白秀才惊呆了。
谢子文骑在树干上,满意地拍拍它:“我的坐骑,不错吧!”
“这不就是那个柳树精吗!”
“不错,”谢子文哼了一声,“它可害了不少人性命,我留着它性命供我驱驰,已经便宜它了!它要是不听话,我就一把火把它烧个半死!”
整棵柳树都趴在地上簌簌颤摇起来,白秀才见了都觉得它可怜。
谢子文扬眉道:“难道你还想一路走着去?”
白秀才叫道:“这要被人看见,也太耸人听闻了!”
“怕什么?”谢子文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往柳树上一撒,柳树登时变成了一匹大马,只是因为到底是木头的,跑起来就像匹活了的木马。
“上来吧!”
白秀才也骑了上去:“这匹马……身子怎么这么长,腿还这么高,太怪了,真的没问题么?哎哟,屁股硌得慌……”
“嫌硌你别坐呀!抓紧我,”谢子文扬起枝条,往柳树身上抽了一下,“驾!”
柳树马“吱”地一声跳到半空,死命狂奔起来,扬起一片黄尘。
“什么?月钱只有一百文?”鲤鱼惊讶。
厨娘麻利地炒着热菜:“村里又不使钱,一百文已经不错了!你这样新来的小丫头,都是一百文。做到了我们这份上,才有二百文呢。”
鲤鱼鼓起了脸。白麓荒神可说了,她得用烧火丫头的身份赚够一百贯才算数呢。月钱才一百文,要赚够一百贯,要到猴年马月?这个大坏蛋!实在太坑人了!
“昀羲!别走神,这汤可不能离火!”厨娘斥道。
“啊!何嫂子,对不住!”鲤鱼连忙往炉灶里加了一小把柴火,用烧火钳小心地把柴火摆成疏松透气的小堆。
她已经在这呆了一个月之久,烧火已是一把好手。起初她对火还十分抗拒——她被火全身烧伤过,白秀才也为了救她以身相替过,这一切都是难以抹去的阴影——可是,郭家收下她,就是让她做烧火丫头的。逼不得已,她也慢慢上道了。
人的身份,她从陌生到熟稔。他人的善意或恶意,她也学会了感知和区分。连刚来时她笨手笨脚的,还打碎了几个碗,郭家险些把她退回去,多亏这位面恶心善的何厨娘拦了一下,说:“我看她还算聪明,只是没做过这样的事,让我教她几天,包管会了!”
她不敢让她失望,苦学了几天,终于掌握了劈柴烧火的功夫,还能给厨娘打下手了。
夜里在小小的床铺上闭上眼睛,她会细细地算账:“何嫂子对我好,我要报答她。蝴蝶得了她娘送来的酸枣糕,不忘分我一块,是个好姐妹。郭家大郎从不在晚上叫东西吃,体贴下人,是个好人。郭家四郎不长进,会对着百合姐姐流口水,对他要小心……”
“唉。”她拥被坐起,“人的床连一滴水都没有,好难受啊。人的心思也好麻烦!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窗外星辰闪烁,明河在天。最后几只流萤飘过黑暗的庭院,消失在草丛中。
静悄悄的夜,突然闪现了霜白的锋刃。
前院跳进一个执刀的黑衣人,两刀便砍翻了守门的婆子,下了门闩。一伙黑衣人拿着兵刃冲了起来,见人就砍。许多丫鬟小厮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便被一刀断喉。大管事睡得浅,披衣起来,出门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起身一看,两手湿黏,沾了他一身的血。
他慌乱地往楼下一看,地上横七竖八已有了好几具尸体。
郭家庄响起了苍老凄厉的喊叫:“来人哪——有贼啊!贼杀人啦——”这个喊叫未及完成,便被一把刀割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