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生得极似阮红芙。
鲤鱼在青瓷钵里转来转去,不时探头瞅一眼,然后哼一声,嘟噜噜一串泡泡。
姑娘躺在布枕上,盖着雪白的衾被,安详地闭着眼睛,乌黑的长发流淌在枕上。枕边放着她的赤金钗、白玉镯,还有其他精致细巧的小首饰;绘满菖蒲的纸屏风上,挂着她洗过的衣裳。白秀才不敢坐在她榻边,缩在地上,拿一只小蒲扇呵护药炉里的小火。窗外风疏雨骤,虽是白日,却似黑天。芭蕉叶子嗒嗒地响。
这是市中最好的客栈。白秀才取下了姑娘耳上一枚琼花金耳珰,直奔当铺,狂拍门闹醒伙计换了现钱,又要了这里的上房,连夜请医问药,调汤伺水,足足闹腾到现在。来送水的小二都还是睡眼朦胧的。
鲤鱼闷不住,怏怏地问:“她什么时候醒呀?”“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你打算怎么办?”“喂,我肚子饿了……”
秀才小心地用手巾儿捂着药罐的盖儿,将滚烫的药汁倒进白瓷小碗。他低头安慰鲤鱼:“再等等。等她好了,我送她回府,我们就上路。”他打开纸包,将卖酒娘子那里讨来的一点儿红曲米喂给鲤鱼。
鲤鱼一跳一跳地吃着食儿,瞥见床上的姑娘醒了,眼神空茫,正温软地望着这边。它顶了下白秀才的手指,示意那边。然后默默地下潜。
姑娘说,她叫袁清莲,是知州的外甥女,家在他原先的任职地,是当地的大户。白秀才喂她吃药,小心地告诉她,知州一家都不在了。姑娘的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分外惹人怜惜。哭过两回,她便不再悲泣,乖乖地吃药休息,不敢烦难眼前的陌生人。白秀才越看她越像故人,往昔情,今日景,一时都到眼前。他加意陪着小心,不敢有丝毫违迕。两个人瑟瑟缩缩,你也不敢多口,我也不敢发问,姑娘要杯水也千恩万谢,秀才弄洒了一勺药汁也赔罪连连,把个鲤鱼闷得要命,一看到白秀才过来便骂他:“最笨的就是河豚鱼,你比河豚鱼还笨!”“你还会不会说话?跟三百年不开口的龟伯都能谈天,难道这个雌的、有两条腿儿、嘴巴红嘟嘟的,还不如乌龟健谈?”
白秀才低声骂它:“臭鱼儿,你说谁呢!再骂我不理你了!”“乖乖,你也懂些事理,她刚刚死了这么多亲人,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我哪敢惹这位姑奶奶不快活?”
鲤鱼翻着白眼,绝食抗议。
姑娘见他老去案几边对着青瓷钵唧唧咕咕,终于惹不住问:“大哥……那个……”
白秀才如聆仙音,立时转过去,满脸堆笑:“小娘子有何吩咐?”
“你在跟谁说话?”
白秀才回头,挨了鲤鱼一记白眼,道:“我在跟神鱼说话。”
鲤鱼立刻贴近钵沿听着。袁清莲露出了孩童般的好奇神情。
白秀才望着她亮闪闪的眼睛,把钵儿献宝一样捧到她跟前,继续编:“这可不是普通的鲤鱼,它身上有三百年修为,能预知人事祸福、朝代兴亡。如跃过龙门,便能化为天上飞龙,遨游碧空,行云布雨。”
红鲤鱼摇着尾巴,似乎洋洋得意。袁清莲崇拜地望着它:“这样的神鱼,缘何会在大哥这里?”
白秀才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便决定这么办:“这还要从汉武帝时说起……”他充分发挥书生口才,把什么《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以及各种民间宝卷、坊间话本串成一气,恣肆汪洋胡吹海吹。鲤鱼从不知道他这么能说,几乎听个倒仰,忍不住插嘴:“喂,刀鱼精虽然厉害,也不至于一鳍过去就开山啊!”
白秀才可没心神理它呢。袁清莲听着那么精彩的神怪故事,眼睛闪闪发光,全然不怕了,问东问西,嘴上带笑,喜得白秀才心尖子淌蜜。
不知不觉说到了傍晚,白秀才恭恭敬敬把饭菜端到她面前,递上筷子。袁清莲接过来,奇怪地问:“大哥,你怎么不吃啊?”
白秀才闻着油啊肉啊不由恶心欲呕,江里的日子已经把他的食谱都改变了。“我是修道之人,不食油荤。”
“那你吃什么?总不能饿着肚子吧?吃两筷素菜吧!”
白秀才摇摇头。他靠着窗边,见有个卖花的小丫头,手里挽着一大篮□□,怏怏地缩在檐下。他忙从荷包里数出五个铜子,跑下去,一会就拿着一大束菊花上来:“吃这个罢。”
袁清莲吃着饭菜,见这个在屋里还戴着帏帽的怪人缩在小杌子上,摘下垂头耷脑的花朵往嘴里塞,忍不住溜眼瞟他。
鲤鱼打个呵欠:“甜滋滋的南瓜花儿你不吃,蜜丝丝的紫薇花儿你不吃,这个东西又寒又苦,有什么吃头?城里的日子就是不如水里嘛,你还赖在这不走!”
袁清莲吃好了饭,白秀才又献殷勤,要替她端碗去洗。袁清莲少不得退让一番,作势要自己下地,白秀才忙去搀,一下子碰翻了碗。他忙着去救碗,一下子又碰落了帏帽。
袁清莲小小地惊呼一声,掩口坐倒。
两支珊瑚般的硬角,直愣愣地撑在空中。白秀才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像头蠢鹿,和天上的仙女两两相对,恨不能给口油锅跳下去烹熟了才好。
“你是龙神?!是水仙?!”姑娘纯真的眼神里满是倾慕之情。
白秀才的心瞬间化成糖蜜水儿。
他小心翼翼道:“是……我是江里的水仙,路过那里救下了你。”一缕红从他脖根爬上来,沁满了整张老脸。
袁清莲欢呼一声,欢喜得像个孩子:“真的是水仙!我就猜你是!我听人说了好多水仙的故事,水仙是江里最慈悲、最灵验的神明。只有你会去那么荒冷的地方救我,只有你会在那么黑的夜里救我!我就知道水仙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白秀才被夸得嘿嘿傻笑起来。
接下来,鲤鱼看到,他们两个说话,姑娘坐得越来越直,秀才站得越来越近,最后居然坐到了他一直不敢坐的榻边儿上。他们的话说得越来越亲密,越来越温柔。秀才说着江里的奇伟瑰怪,姑娘说着书里的绚烂多彩。姑娘的柔荑和秀才的爪子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挨到了一起,又烫着了一样缩回去。他们两个的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姑娘的眼神像做梦,梦见了大江大海,大鲲大鹏;秀才的眼神也像做梦,梦见了青梅竹马,明眸皓齿。
鲤鱼禁不住出声提醒:“她可不是阮红芙啊!你还要跟我回江里呢!”
它看到白秀才眼里的梦碎去了,那层耀眼的亮光散去了。他局促不安地坐在榻沿上,又满面窘迫地站起来:“天色不早了,早些安歇吧。”他坐到案几上,当着袁清莲的面消失了。
袁清莲惊讶地睁大眼睛,眨了又眨,又喊了他好几声,才吹熄了烛火。
白秀才蜷在钵里,和鲤鱼一起在浅水中睡去了。
袁清莲背上的刀伤虽然长得吓人,毕竟不太深,没有生命危险,只欠静养一段。白秀才又这么千殷勤万殷勤地伺候着,恨不得割自己的肉替她补上似的。鲤鱼急着要她好起来,只消把这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送走,就能和白秀才回江里了。可白秀才简直鬼迷心窍,比它还急着要她康复。
第三天中午,袁清莲一睡着,白秀才便牵着她手儿,身上的红光一波一波渡到她身上。
鲤鱼吓得叫道:“你不要命了!还没学会,怎能乱使呢!”
白秀才足足渡了一个时辰,面白气弱,冷汗涔涔,起身时几乎晕去,脑袋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鲤鱼紧张地盯着他,见他捂着胸口,慢慢缓过来,才出了一口气。
白秀才柔柔弱弱地挪到案几上,一下子变成个豆丁儿,瘫着起不来。
鲤鱼一声儿不吱,埋头在水里,等了半天,终于头顶水响。白秀才悄悄地滑了下来,挨着它身畔,蜷成一团睡下。
鲤鱼从他的领子里,隐约看见了一道纵贯背部的伤痕。
接下来的日子,鲤鱼再也没有说什么。白秀才已经撩起了年少情梦,一梦无绝期了。袁清莲不是阮红芙,可她渐渐把白秀才的心挖走了。白秀才给它讲过很多故事,比如牛郎鱼和织女鱼,活在两条永不交汇的河里,只能通过每年疏通一次的运河相会;还有梁山伯鱼和祝英台鱼,死了以后变成比目鱼在海里飞啊飞。鲤鱼担心,如果阻止白秀才,即使回到江里,他说不准也会害相思病死掉,变成半片比目鱼飞啊飞。
袁清莲对她背上的伤口睡一觉就消失了感到非常惊异,更加仰慕白秀才的“神仙功力”。被她那样崇敬加爱慕的眼光注视着,白秀才活像只花孔雀一样抖起来,时时想开屏。鲤鱼每次想气,想笑,全都忍着,变成泡泡吐在钵里。
后来,袁清莲要回家,白秀才立刻就打点起来,托着鲤鱼钵儿,坐着小船,坐着驴车,坐着轿子,一路依依不舍地送她,要流泪也背过身,偷偷地哭。眼泪水儿落进青瓷钵里,又苦又咸,鲤鱼拼命忍着不抱怨。
将进府邸的时候,袁清莲突然大胆地抱了他一下。秀才手一滑,鲤鱼钵儿险些脱手,鲤鱼吓得叫了出来。
袁清莲松开手,羞涩地说:“白大哥,你……”
白秀才欢喜得手抖抖的,低着头:“我一定来……提亲。”
鲤鱼一颗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