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灵玉以为他又不说话的时候。他开口了:“你,好像变得更好了。”
这句话让她一怔,不禁笑道:“更好?莫非徐…徐道友以前也觉得我好不成?”想说徐公子,又想起他不喜欢她这样唤他,好像总是带着嘲讽。便收住了话头。
徐逆没理会她的疑问,继续道:“修为没有了,肉身都没有变。想来,蔚真人这些年一直用珍稀灵药给你温养吧?”
七八十岁的筑基修士,除非服用过驻颜丹药,或者修炼了驻颜功效的功法,容貌已经开始慢慢转变了,尽管衰老的度很慢很慢。比如钱家乐,他的样貌由少年转向青年,如今看起来。比当初年长了两三岁。
徐逆没有变化,想来他修炼的功法那么高明,大概有驻颜的功效。就算没有,他名义上是昭明剑君的爱孙,正牌的徐公子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几枚驻颜丹不值一提。
灵玉的样貌,同样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十七八岁少年模样,只是气度风姿,有着些微差异。
“嗯。”灵玉说,“师父待我极好,这些年为我温差身体,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那就好。”徐逆说罢,继续低头饮茶,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灵玉实在不想再陪他继续伤感忧愁了,这出戏实在不适合他们好不好?
她道:“你到底来干什么的?要看的话人已经看到了,别这么怪模怪样的,看得我心里毛。”
“…”徐逆抬起头,盯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地道,“我果然不应该指望你变得温柔一点。”
“温柔?你脑子没坏吧?”灵玉双手抱胸,“我凭什么对你温柔啊?徐…算了。”她很想嘲讽一下,但徐逆的身份太特殊,这嘲讽就变得说不出口。往人家心窝里扎刀子的事,偶尔干那么一两回就好,干得多了,人品会流失的。
徐逆的眉毛抖了抖,终于维持不住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很郁闷。
过了一会儿,他说:“程灵玉,好歹你能好好地坐在这里,有我的一份功劳,能对我好一点吗?”
灵玉笑:“功劳。”随后笑容一收,“我还没问你呢,那丹药哪来的?是不是你趁着我没醒,偷偷收起来的?”
“…”徐逆理直气壮地说,“是又怎么样?难道你指望我看到天材地宝,都分你一半?别这么天真行不行?”
这下换灵玉郁闷了。其实她明白这个道理,见者有份,当时她还没醒,徐逆趁机收走好东西很正常。要是换别人,她肯定不会说出口,可是面对徐逆,她忍不住。
“都说女人爱占便宜,可像你这么斤斤计较的还真少见,每次见面,不是算帐就是准备算帐,你能有点出息吗?”
“徐逆!”灵玉用力一拍桌,怒视着他。
听到她叫这个名字,徐逆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见地一松。
紧接着,就见灵玉倾过身,对着他笑得分外温柔:“要我坦白地告诉你吗?那些女人不跟你计较,是因为看上你的脸吧?”
刚刚放松的面部肌肉陡然一紧,徐逆咬牙:“程灵玉!”明知道他讨厌这张脸,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脸!
“谢谢啊,我知道我叫程灵玉,不用你提醒我。”
“…”徐逆郁闷无比地扭开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说:“我很想找你打一架,可是你现在不能打架了。”
“…”灵玉转过视线,现他是真的郁闷,而不是被她气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能找谁…”
过了一会儿,灵玉说:“我说过,你的事我不会插手。”
“我知道。”徐逆伸手捂住脸,“可我真的不知道跟谁说。”
“别告诉我,”灵玉拒绝得飞快,“我还想活得久一点。”
“程灵玉!”徐逆再次大怒,放下手瞪视着她,“你就不能配合一点?”
“对一个曾经想杀我灭口的人,我要怎么配合?”不要怪她没有同情心,心理阴影啊!
徐逆没词了,恹恹地坐着,盯着温泉旁边的树呆。
过了许久,大概心情平静了,他说:“你会用树叶吹曲子是吗?能不能吹一曲给我听?”记得以前守卫的时候,她经常无聊地吹着各种树叶。
“…”灵玉看出来了,徐逆真的心情非常不好,很可能到了崩溃的边缘,不然,她刚才那么气他,早该翻脸了。可他不但没有,还叫她吹曲子。
她想了想,说:“你太早高看我了,我只会胡乱地吹点声音出来,根本吹不成曲子。”
就在徐逆郁闷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听到她说:“不过,笛子什么的,倒是会一点,不介意的话,随便听听。”
“…嗯。”
灵玉起身,从休息屋里翻出笛子。杂七杂八的东西,她会得不少,但仅仅只是会而已。清醒之后,蔚无怏曾经说过,她会有一段很长很孤独的日子,如果觉得心情烦躁,可以读读道经,喝喝茶,弹弹琴。所以,她让阿碧每天读些道经,既是为了磨练阿碧,也是为了疏解自己的心情。
笛声清亮,但她吹的这曲子,带着特别的温柔意味,让徐逆想起一个词,缠绵悱恻。
他默默地听着,听得很专注,又好像根本没用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笛声停了,他回过神:“怎么不吹了?”
“…”灵玉道,“吹完了。”
“哦,很好听。”他竟夸奖了一句。
“…”灵玉更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样的徐逆太可怕了!
她想了想,说:“你知道我刚才吹的什么笛子吗?”
徐逆很上道地问:“什么曲子?”
灵玉沉默了一息,答:“凤求凰。”
徐逆也沉默了一息,不多时,天池峰响起一声怒喝:“程灵玉!”
灵玉放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要是别人,肯定不会多想,可他是谁啊?徐逆可从来不会认为她怀有好心,自然就以为她吹这曲子,是故意嘲讽。
天地良心,其实原因只是,她只学了这么一!
“好了好了,用得着这么生气吗?莫非听个凤求凰,你就成凰了?就算你想当凰我还不想凤呢!”
徐逆怒视着她:“你跟凤有什么两样吗?”
“徐逆!”这下换她怒喝,戳她痛脚是吧?
“你又生什么气?”徐逆斜着眼看她,“你不是早习惯了吗?”
“我…”她是习惯了没错,可别人能说,他不能说!被徐逆嘲笑这种事不能忍!“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领只凤给你看看!”
“别开玩笑了!”徐逆压根不信,“有男人看得上你?”
“凭什么没有?”灵玉奇了,“我哪里不好?”
“你哪里好?”
灵玉指着自己的脸:“我长得不好吗?”
“呃…”
又指自己的脑袋:“就算不是聪明绝顶,可也不笨吧?”
“…”
“好歹我也有筑基…”正想说,也有筑基修为,话却顿在了这里。
是啊,她现在没有修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未来。
沉默,连徐逆也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他说:“抱歉。”
216、绝望
“我…不该这样说你。”徐逆道,“你很好,虽然总爱戳人伤疤…”
“…”
“待人不错,就是有点小心眼。”
“…”
“长得也好,就是…”
“喂!”灵玉竖起眉毛,“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徐逆看着她,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轻咳一声:“好吧,让你想起伤心事了,很抱歉。”
灵玉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低着头,一脸忏悔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就笑了起来。
“没什么,”灵玉说,这事没什么好纠结的,只是想起来郁闷而已,“我现在没有了修为,可很快就会恢复的。”
徐逆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她。
灵玉笑道:“别这么看我,不然我真的会以为,你想当我的凰。”
“…”这次徐逆没有生气,反而跟着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沿着温泉慢慢地走过去。
他看着雾气弥漫的温泉,默默地出神。虽然刚才被气个半死,但郁气也散了很多。在紫霄剑派,他永远不敢这样大声怒喝,甚至连皱个眉头都不敢。
说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把真实的情绪表露在外,原来,他还能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灵玉想了想,跟了上去。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在灵玉以为,徐逆千里迢迢跑到太白宗,就是为了给她的洞府夯土的时候,徐逆突然停住了。
“我娘没了。”低低的声音传来,有些听不清。
灵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
徐逆合上眼,伸手盖住了脸庞,不让她看到。
灵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跟徐逆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谈及这些事情就更少了。但她一直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他虽没有明说,可言语举动,都说明了这一点。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父亲是谁?
徐逆转过身。在温泉边席地坐了下来。
灵玉犹豫了一下,在他身边坐下:“你…原来之前你娘还在…”她不由自主想,如果他母亲一直还活着,是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他?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却有着别人的脸。没办法给他未来。只能看着他挣扎在不属于自己的命运里。
“不是那个意思。当年,剑君带我娘回到紫霄剑派的时候,我娘就已经性命垂危。剑君用秘术拖延,然后换掉…”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娘再也没有清醒过。”
“…”灵玉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情况,已经不能算是活人了吧?
“这么多年,我忍受一切屈辱,承担这样的命运。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把我娘救出来,不管是生是死。都有个归宿。可是…”
他始终没有面对她,侧过脸,看着雾气弥漫的温泉。
“前些天。我终于知道,我娘的身体,被剑君毁掉了。”
“…”灵玉想想觉得不对,“既然你娘一直半生不死,为什么他要留着你娘的身体,直到现在才毁掉?”
“他只是以防万一,好牵制于我,至于毁掉,也是一件意外。”说着嘲弄地一笑,“剑君脾气暴躁,想必我放走袁师兄,让他很生气。”
“…”灵玉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了。安慰这是意外?拜托,那是他母亲。痛骂昭明剑君?虽然昭明真不是个好人,但这样有用吗…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徐逆低着头,说,“我那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自由?没错,我想要自由,可如果…”
“活了这么多年,我只见过我娘几次,每次她都躺在那里,不言不动…我很想知道,她要是睁开眼睛,会用怎样的眼神看我,会用怎样的声音唤我…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灵玉从来不知道,徐逆也可以有这么充满感情的声音,而不是那样冷冰冰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有父亲,有母亲,但是,却又不是他们的孩子。有时候,我甚至无法面对自己的脸,像是戴了一张永远都脱不下来的面具,就算我自由了又怎么样?我…我还是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徐逆…”
他没有理她,继续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生这一切,我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士,挣扎着筑基,面对着遥不可及的结丹…可这些都是空想。我连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灵玉的声音传来:“你心境已乱,小心走火入魔。”
徐逆出一声轻笑,却仍然没有面对她:“你看,连你都看出来了。我连自我都找不到了,何求本心?谈何结丹?如何元婴?到哪里求自由?这样下去,也许我连利用价值也没有了…”
灵玉从来就不是滥好人,可这样的徐逆,让她觉得很可怜…
第一次遇到徐逆,他还是“徐公子”,容颜俊美,高傲冷漠,带着名门子弟特有的高高在上。彼时他已筑基,她刚从下界上来,只是一个炼气小修士,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第二次,她已入了太白宗,拜入蔚无怏门下,筑基成功。他终于把她看在眼里了,二话不说将她扯入他和伏元青的恩怨中,利用她制造假相。
第三次…她无意中揭穿了他的身份,让他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拔剑相向。之后,无奈立下同心契,将秘密埋在心里,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地当了三年同伴。
最后是大衍城内,她被流焰波及,毁了灵剑。她记得那个时候,第一个扑上来的人是他,拼命地想把药喂进去,保住她的性命。虽然她知道,他做这些,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同心契。
不管是“徐公子”还是徐逆,他都是冷漠理智的,当机立断而毫不留情,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那样冷酷。不管是什么,只要挡了他的路,他都会一剑斩去。
而现在,挡住前路的人,是他自己。这些年来,昭明剑君对他的要求有多严格,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有多严格,拼尽全力地前进,就是为了早日拥有足够的力量。
这样的徐逆,她怎么才能觉得不可怜?他对她向来很冷淡,不是当没看到,就是嫌弃地挑三捡四,可他却在她面前示弱了,把自己的伤疤,活生生地揭给她看。
现在的他,到底有多软弱,才会需要用这样的手段,让自己痛不可抑,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徐逆坐在那里,明明对着她说话,却始终没有把头转过来。他怕自己一旦转过头,就没有勇气说出这些话了。
灵玉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节。
许久,她问:“你…是不是该结丹了?”
徐逆一顿,缓慢而沉重地点头:“对。”三十年过去,他已经筑基圆满,一切都准备好了。
“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结丹。”
“…不错。”剑修结丹凝剑心,需要在结丹之时,将对剑道的领悟融入其中,淬炼出一颗通明剑心。剑心淬炼得越是剔透,结丹后的实力就越强,这是剑修与法修最明确的分界线。所以,剑修结丹,比其他人更难。
徐逆想要复仇,这一步绝对不能走错,差上一点,他将来达到的成就追不上昭明剑君,那一切都是空谈。
可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别说淬炼剑心,连结丹要求的心境都达不到。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低着头的徐逆,出一声轻笑:“除了你,我还能找谁?段师弟他们…我是他们的支柱,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一点点软弱,否则…”
段飞羽对徐逆的信赖,灵玉都看在眼里。他们这个团体中,徐逆是不可动摇的核心,如果他崩溃了,人心就会散掉。
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的秘密,不能对别人说出口。
“我…没办法为你做什么。”灵玉说,低垂着头看自己的手,现在的她,自顾不暇,连自己的结丹之路在哪都不知道。
眼角的紫袍拂动了一下,徐逆转过身,然后她就被陌生的温度包围了。
“喂——”她叫,双手直觉地抬起,隔在两人之间。
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灵玉想生气,却现自己气不起来。虽然这个拥抱吓了她一跳,但他的手很规矩,只是这种亲近让她很不适:“…干什么?”
“不要…”他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声音带着深深的绝望,“不要忘了我。”
灵玉僵住了。
“如果…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段师弟他们,也会被剑君清理干净,到时候,这世上知道我存在过的人,只有你了…”
后背微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泪,她听到他用绝望的声音说:“我,不是徐正,或许也不应该叫徐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旦死了,连个牌位也不会有,更不会有人怀念。我只希望,我死后,有个人知道,我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
不知道过了多久,灵玉忽然用力,一把将他推开。
“开什么玩笑?”她用冷漠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记住你?”
217、自我
徐逆不言不动,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上,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浓烈的情绪。灰暗的、悲伤的、绝望的…好像再也不会有未来。
灵玉没有回避,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冰冷:“你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记住你?”
他没有张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失望,已经这样绝望的人,又怎么会失望?
紧接着,听到灵玉说:“没有人知道你存在过?这世上那么多人,难道每个人都必须别人知道才能存在吗?就算我知道你存在过,那又怎么样?我知道存在过的人多了,难道那些人死了,我也会记着他们?他们跟我有半点关系吗?”
“…”
“呵…对我们修仙之人来说,别人的知道,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有哪怕一丁点的意义吗?”
徐逆沉默。修仙,他们为什么要修仙?就是为了让自己长久地存在,甚至永生不死。
“别说是你,就算是那些元婴前辈,他们有朝一日陨落了,别人又能记住他们多久?真正会为他们伤心、怀念的人,恐怕只有他们的亲人而已。”
“你以为,你现在请求一下,我就不会忘了你?等我恢复了修为,结了丹,意气风,哪里还会想起你?”灵玉冷笑,“别这么天真,以为说几句话,我就会一辈子记得,有个可怜的家伙,没有身份没有姓名地活过!”
“…”
“而等你结丹、元婴、乃至化神,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做很多很多的事,达到前人从未达到的成就,自然会有一堆人忘不了你。不必你请求,他们会为你歌功颂德,将你记入典籍,在茶馆酒楼拿你的事迹吹牛,语气里都是满满的荣耀。尽管你根本不认识他们。”
“…”
“或者,你会遇到些知己好友,臭味相投,结伴同行。你们一起身处险境,出生入死,将后背交给对方。一旦你有危险。他们会拼命地来救你,如果你死了,他们会尽力完成你的心愿,并且时时怀念你。”
“又或者,你会爱上某个女子。给她吹凤求凰,与她结伴仙路同行,不离不弃。也许你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哪一天你出事了。他们会为你伤心断肠,怀念一生…”
“至于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模样…他们只会记着,你是他们的好友、爱人、亲人。”
徐逆缓缓抬起头,看着她,目光认真而专注,仿佛要把她看进心里。
“…只有这些人。会记住你。”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西边泛起了红霞,远处传来金丹大典结束的钟声。
终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慢慢握成拳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紫袍拂动,他站了起来,仍是那副淡漠中带着高傲的表情,属于徐正…不,应该是徐逆的表情。
“我要走了。”灵玉听到他说,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
徐逆身姿如松,背脊挺直,刚才的悲伤绝望仿佛都是幻觉,神情淡淡的,带着一贯的镇定自若。
“从太白宗离开,我会直接去游历,寻找结丹的契机。”
“你…”灵玉忧虑地看着他,这个样子真的没有问题吗?
“如果哪一天,你修为恢复了,不要轻易结丹。要么我死了,要么我结丹了,总之,先确定我的状态,再进行闭关。”徐逆顿了顿,说,“闭关结丹,不能有任何干扰。”
意思是说,万一她结丹的时候,他突然身故,会影响到她吗?
灵玉缓缓地收回脚,站起身:“我记住了。”
徐逆点点头,转身往出口走去。
没走两步,他停住,指了指搁在石桌上的笛子:“这个,可以送我吗?”
灵玉一怔。
他没有看她,说:“如果我以后有了心爱的女子,会记得给她吹凤求凰。”
“…”灵玉忽然就笑了,大方地挥挥手,“拿去吧。”
徐逆伸手一招,将笛子摄入手中。
站了一会儿,他还是没走,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说:“我…我身上被剑君下了禁制,以后不会再随便来找你了。”
灵玉看着他的背影:“…嗯。”
“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让她一怔,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说过,灵玉是你的道号。”
灵玉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君影,君影草的君影。”
“程…君影?”他将手中的笛子握紧,“我知道了,再会。”
说着,他举步迈出洞府,化为遁光,消失在天际。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灵玉一个人站了很久,直到阿碧回来,才回过神。
她再一次在温泉边坐了下来,托着下巴怔怔地看着泉水。
其实,她不是不能理解徐逆的痛苦,但这样的痛苦,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解决。
徐逆的身世太特别,别人根本无法开解。
他从出生,就活在别人的阴影里,身份不是自己的,姓名不是自己的,甚至连脸都不是自己的。他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存在的惟一意义,就是成为别人的影子。尽管她不知道昭明剑君想做什么,但,培养这样一个影子,肯定不会是好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代人受过。也就是说,徐逆是一颗随时都有可能被牺牲的棋子。
在这个世上,他找不到归属。他说,他的脸是真的,他不算他父母真正的孩子,虽然她不知道是怎样的经过,但想也明白,这具身体,跟昭明剑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他正常地出生,不会是这样的身份,也不会是这张脸。
这般说来,他就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人。
人生而有父母,妖亦是如此,哪怕是灵族,也有托生之物。他明明像人一样。有父母,有血肉,却没有根源。
一个无根无源的人,在天地间没有任何寄托,他的空虚可想而知。在此之前,他的母亲被他寄予了无限的希望。代表着根源的希望,让他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还是有点联系的。哪怕她不会醒来,根本算不得活人。
突然间得知母亲的身体毁了,于是这仅剩的寄托也没有了。他跟这个世界的联系也断了。
强硬的人崩溃起来往往特别快,因为这种人之所以坚强,是因为内心有寄托有支柱。而一旦寄托消失支柱崩塌,整个信念就消失了,连生存的意义都找不到。
对很多人来说,修仙,为的是长生,为的是地位,为了很多很多东西。但对徐逆来说,修仙只意味着一样。那就是力量,能够让他脱离昭明剑君的掌控,获得自由的力量。
可获得自由之后呢?没有亲人。没有根源,甚至没有自己。
修仙修心,心是什么?心就是自我啊!只有确认自我。才能一点点去磨练心境。
一个失去自我的人,是根本不可能成仙的,连结丹都走不到。
可她能做什么呢?做徐逆另一个寄托?别开玩笑了,她有这样的能力吗?
她没有,所以,只能让他自己去找寄托。
这个寄托,可以是自身的声名,可以是希望邂逅的朋友,可以是期盼中的妻儿,只要他内心还有希望,便还能找到自我。
所以,她说了那些话。
扪心自问,她不想徐逆就这么毁掉。如果说,当初立同心契的时候,他们还是互相对立的,到如今已经没有了对立的必要。就像徐逆离去前说的,她结丹之前,都要先确认一下他的状态,这样共生的关系,让他们成为彼此最信任的人。如果她想好好地走下去,最好徐逆也活得好好的。
灵玉长叹一声,仰头看着青天白天:“但愿你能想明白…”
离开天池峰的徐逆,在半空停住了。
他回头看着天池峰,默默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