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阿娘……对不住,无忧错了。”

我吸了吸鼻子,坐起身子揉眼睛,笑道:“好了,大胜归来,不该说这些。”

境密带着归叶来摆了一桌子小酒,我不能喝,便看着无忧自坐在桌前吃喝。他吃饭的样子也像他父亲,虽然有些不修边幅,但真的很可爱。此时吃的有些急,像是要吃给我看一样。

我侧倚在床上,心情是真的放松了,间或跟他说两句话。说到不久以后就要到三月三了,我看我儿子也快长大了,便笑着问他:“无忧有没有看着欢喜的小姑娘?”

虽然年纪还太小,但我可以探探他的口风,看看有没有青梅竹马一类的存在。

他嘟囔道:“阿娘,无忧正想同您说,三月三我是不参加了,但过几年,我想迎娶境密地尊。”

“……”我深吸一口气,道,“你喜欢境密?”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没什么不妥,才道:“地尊掌管盘古洞天地脉。父神曾说过找一个能帮我守住后方的女子。我看来看去,觉得地尊是最合适的。”

我道:“那你是不喜欢她?她喜欢你么?”

无忧很疑惑,半晌,他道:“我不知道阿娘说的喜欢是什么。若说喜欢,我自然喜欢地尊的。”

我道:“这件事不要再提起,尤其不要在境密面前提起。”

“阿娘?!”他似是微微有些错愕。

我别开了脸,淡淡地道:“境密不但是你的长辈,也是你父神,和我的长辈。日后不可妄言冒犯。”

他似乎是想了想,道:“是。地尊的年纪,也确实大了点。还是日后再说罢。”

我哭笑不得。过了一会儿,我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无忧,你的年纪还小,所以不懂。如果你要娶一个人,那应该是你真心喜欢她,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而不是她是否能给你带来什么助力,娶了她于你有什么好处。”

他愣了愣,似乎有些不理解我说的话。

我尽量轻声细气地道:“虽然你已经长了,甚至能出征,打胜战,但这些事情,你是不懂的。所以,不要妄言嫁娶。”

半晌,他道:“那父神娶阿娘是因为什么呢?因为阿娘的美貌,还是阿娘的才智?”

我犹豫了一下,心想你老娘我有个P的美貌有个毛线个才智。但这个话当然不能对我儿子说。于是我道:“因一个缘字。因我们互相喜欢。”

他眯着眼睛道:“何谓缘?我听说,父神不曾迎娶阿娘。”

我傻了。这个婚礼……这些年我们谁也没在意,所以也就没提起,主要还是因为太熟悉了,两个人在一起也特别自然。于是我把那个问题忽略了,道:“缘这个东西……等你遇到你就知道了。”

无忧放下手中的筷子,继续眯着眼睛,道:“阿娘,你为何不让父神坐实你后主之位?”

我莫名其妙:“你怎么在意这个?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么?”

什么坐实不坐实的。他老子身边除了我还是我,怎么看都是我。名分什么的我都不计较了,而且之前我根本没想起来过。这孩子是怎么了?

孰料他吃饱喝足,就拒绝跟我再交流了。放下了酒樽,眯着眼睛别开了脸,望向了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像刚刚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远了。我不禁暴躁。按理说老娘的更年期早就过了,这孩子也还没这么快进入青春期吧?可是这个无法沟通的情形,怎么像是青春期碰上了更年期?种种暴躁。

第二天一早,我本还睡着,突然被一阵动静闹醒。

女越在外面已经直接上了手拍门,急道:“娘娘!娘娘!”

我迷迷糊糊地跌到了地上,道:“怎么了?”

女越的声音听起来都快要哭了,隔着门道:“尊主,尊主要把少主给,给……”

“?”

“给宰了!”

“!”

一番混乱后我差点又滚下山,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上了云车,赶到大殿。初要进殿竟有人敢拦我,是他手下的侍兵。我顿时就更惊讶,疑心他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若我真要闯,自是没有人敢真的拦我。那些侍兵估计也吓得够呛,平时见我都还算比较好说话,不料我撒起泼也是要砍人就砍人的。

冲到里面,见我儿无忧跪在大殿中间,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好似十分倔强。而他两边,站着两名手持战戟彪悍将士。

“阿语?”他站了起来,往下走了两步,突然脸色阴晴不定。

无忧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眶隐隐发红。

我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勉强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早,就说打说杀的。无忧不是该打了胜战么?阿尉,你怎么让他跪着?”

他望着我,终是慢慢下了玉阶,道:“嗯,没什么大事。”

我笑道:“你要是赏他么?”

他看了无忧一眼,又看我一眼,道:“嗯。”

我深吸一口气,道:“哦,那赏过没有?”

他道:“赏过了。”

我道:“那……我还要赏他呢。无忧,来。”

无忧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我,站在我面前。这一切在我看来,都像是慢动作。这小子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我的声音在发抖,道:“好儿子,来,跟阿娘回去。阿娘要好好赏你。”

无忧犹豫了一下,终于正视了他父亲一眼,然后拉住了我伸出来的手。我的心刚一松。孰料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覆上来,做了个安抚的姿势,道:“阿娘,没事,您先回去罢。无忧有些事要同父神说。”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什么事?”

无忧轻声道:“是战局。阿娘你不会想听的。”

他老子扶住我的肩膀。

我颓然道:“算了,无忧,我是你娘,不是你女儿。你什么不学好,就跟你父神学这些骗人的把戏。闯了什么祸?阿尉,我要留下来。”

无忧低下了头。

阿尉安抚地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带到王座上让我自己坐好,无忧又跪下了。他道:“说罢,左思良,他到底为何擅自斩右燎。”

左思良,就是站在左边的那位将领,满脸阴沉地看了无忧一眼,道:“属下不知。只知道有一天,右燎和少主起了冲突。但属下不知是否少主是因此事记恨,入了境,竟还斩了右燎!”

他老子道:“吾点了将士给你,是让你作践随意残杀的么?!”

无忧低下了头。

他道:“你可知错。”

无忧道:“无忧没有错。是右燎该死。”

“你!”

我忙插嘴道:“无忧,你为何这么说?右燎做了什么?”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抬头望了我一眼,最终,道:“无忧……难以启齿。”

他老子道:“你无故虐杀将领,已经是事实,任你如何狡辩都没有用。”

无忧低下了头:“是。”

他老子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半晌,无忧道:“只求父神……择日迎娶阿娘。若是无忧死罪难免,便请,随意遣一小童,将喜帖贴入无忧的棺内。”

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说这个,他父亲也怔住了。

“带下去吧。”

我立刻要站起来跟上去,可还是按捺住了。这是要关押起来,有待罪的意思。天律是他一手所定,当年我也随侍在侧,我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为上将者虐杀下属,是很重的罪过。

半晌,他道:“你怨我?”

我默默地道:“没有,是无忧多心了。”

殿中就剩我们二人,我坐着他站着。两人无言以对。我在组织语言,想来他也是。

终于,我道:“阿尉,我懂你不想偏私之心。但,即使是你的儿子,那也应该得到一个公平的对待。你该查清楚。”

他一步退了过来,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道:“嗯。”

我道:“无忧……我不信我会生出一个残暴的儿子来。这里面,终该是有什么隐情的。你可以去下士之中打听一下,无忧平时治军如何?待人如何?然后查出原委……”

他道:“可不管怎么样,右燎是他所杀。”

我眼中一黯,道:“我不要我儿背上残暴之名被定罪,不管怎么样,总要给他一个清白。不求免罪,只求真相。”

他道:“哦。”

我抿了抿唇,道:“如是……查不出来,那我宁愿用搜神术。”

“阿语?!”

我推开他,站了起来,确实心里很难过。走了两步,我回头,道:“我知道从此无忧会变成一个傻子。但我总相信他是无辜的。若是真的无路可走非要那样,我便带着他……长居桃林。不管怎么样,他不用背负污名。”

他也站了起来,道:“我会还他一个公道。只是右燎已死。就算他真有苦衷,免罪是不能的,至多只能从轻。”

我道:“嗯。”

说完我便转身走了。

不管怎么样,我体谅他所处的位置和苦心。可还是免不了觉得有些悲哀。

境密准备了膳食,和我一起到狱中看望无忧。这个大狱还是我亲手主持所建,当时我怀着一颗仁善之心,特地将此地建得相对舒适。没想到今天进去的是我儿子。

无忧脱去了战甲,露出少年略嫌单薄的身影,站在天窗的光下,冲我们道:“阿娘,地尊。”

我看他疲于应对,便随意说了几句话安抚他,然后看着他把东西吃了。

境密道:“阿语先回吧,我有几句话想问无忧。”

我心想也许境密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便赶紧收拾了食盒,自己退出去了。后来听到里面传来闷哼一声,我吓得赶紧又猫回去偷看,结果发现境密竟出手暴打了无忧!

小子只哼哼了一声,后来就没声儿了,随便境密怎么打。

我的小心肝一揪一揪的,最终还是抹了抹眼泪,转身走了。心想不是无忧的错,是我不好,不会教孩子。若是我会教他,那他该懂得,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也不该这样极端。

他爹答应我要查,这件事就像泥牛入海半点动静也没有了。无忧也被关在大狱里,好像一个判了坐牢的犯人。

眼看三月三和桃族的花神会挤到了一起去。我无心操持,却还是只能勉强抖擞一下精神,为烈风部落和桃族的孩子谋求幸福。又正逢大胜,自然要隆而重之。我们一向有把这种节日和大胜放在一起庆祝的习惯。何况这次厉苍,百炼,阎君还赖在我们境内未走。

我麻木不仁地安排了这些事情,幸好有境密和女越帮手,不然可能会给我砸了场。也尽量表现得正常一些,不想给他增加负面的影响。

晚上他抱着我入睡,我整夜不敢闭眼,怕翻来覆去惊扰了他。他倒像是没有心事,该吃吃该睡睡。

三月三的前一天,夜里他道:“阿语,明天陪我去三月三。”

我翻了个身道:“怎么想起来去玩这个?”

他道:“还有客人在,我总不能不去。但你若不在,我又去做什么?”

我想了想,道:“好。”

他突然紧了紧手,把我抱紧,嘴唇贴在了我的耳朵上。我没心情,不过也没有推他。然而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道:“阿语,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嗯。”

他道:“我查过,无忧手下的将领,确实都异口同声地说无忧并非是个残暴之人。但为何杀右燎,还查不出来。你放心,我一定给他一个交代。”

我低声道:“若是,查出有隐情,那他……”

他道:“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隐情,要让他入了境还去杀人。”

我于是不做声了。

半晌我翻了个身,用力搂住了他。他似乎怔了怔,摸摸我的脑袋。他道:“别怕,阿语。”

那孩子倔得不得了。我们都相信他是有难言之隐,可无论是我,还是境密,竟就是半点也问不出来。问下面的人,也说右燎和少主之前是没有过节的。甚至右燎还救过我儿子一命。

这右燎是个名将,和左思良一起位列左右将军,是他老子派出去给他保驾护航的,也是那支小小的队伍里,累功最多的将领。若杀的是无名小卒便罢了,偏偏,杀得是他……那往上他老子那儿不能忽略,往下舆论也不好摆平。何况右燎还有个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左思良。

三月三当天,我趁未入夜去看他,结果境密正在。她鲜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之前我只见过一次,现在看到她发狂,几乎要捏死无忧,我吓得连忙想去阻拦。

但无忧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地尊,我不后悔。”

境密把他揍得够呛,但此时反而是她比较狼狈,她扶着无忧的肩膀,喘着气道:“无忧……你这么做,是要气死你父神母神么?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无忧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我慢慢收敛了气息。

境密低声道:“无忧,你以为你是为了你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看到你们父子对立,心里会好受?若是你出了什么事,你让她怎么办?!”

无忧低声道:“她还有父神。现在又有了身孕,听说父神期盼已久,希望可以有个女儿……”

境密冷笑道:“你说得真轻巧,那你敢不敢去对她说这话?她怀着你的时候还是凡人,差点连命都送掉。她那时候怀着你来找我,说她不怕……因为你答应了不会让她怕的。”

无忧道:“我……”

境密道:“你的年纪还小,为何不信你父神,信你母神?你觉得这样是男子汉的担当?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兴许并不是好的解决办法?”

半晌,无忧道:“不……我不能说。这种事情……”

境密要逼问。他实在禁不住,才说了一句:“会让……父神母神,觉得耻辱……”

他道:“地尊你别逼我,别逼我……我心里乱得很,心里好乱。”

境密道:“无忧,吾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要逼你的。”

说完,她拂袖而去。我就站在转角的角落里,她在我面前停了一停,我望见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我道:“境密……”

说完我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感受她身上强大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低声道:“吾真是欠了你们母子。做娘的好不容易长大了,儿子又……”

我心想,别说,她还真是欠我们的。我儿子毛没长齐就想娶她做老婆了,要剥削她一辈子。

她低声道:“去看他么?”

我低声道:“不去了。让他自己静一静。”

这些日子他被境密逼得够呛。因境密几乎不发脾气,想来他也被吓得不轻。

她道:“那走罢,三月三的祭祀你要赶不上了。”

我也完全忽略了此女一身的狼狈和刚刚的癫狂状态,挽着她的手,淡定地和她一起出了地牢。

照例是在木园。

气势胜过了以往任何一次三月三。天还没黑,木园就已经人满为患。小伙子和姑娘们故意或是特意的擦肩而过,眉目传情,人人接踵比肩,一直漫延到桃林边缘。桃花林过自己的花神会,并不对外开放。不过往常到了后半夜,桃族的姑娘小伙儿们做完了祭祀,也会出来,把界限抹消,和木园的娃们同乐。

与外族通婚的禁令,自从我瞅着禁不住之后,就取消了。

我乘境密的车从上空经过,远远地就看到几大巨头已经坐在了一起。我看到百炼,厉苍,我孩子他爹三人貌似把酒言欢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内伤。于是这时候,阎君这颗灯泡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境密落在了五大尊者所在的地方。我自去找我孩子的爹。

因从来没有出席过这种场合,我看得出来他有点僵硬,但还不明显。几乎是我一挤到他身边,他就松了一口气。三月三是不分尊卑的,他们几个唯一的优待也只是多了个桌子可以围在一起说话而已。而且以前我看得那么严都有人敢暗送秋波,更不用说现在,几乎是把他丢到人群中供人调戏。

所以我一出现,自然就隔绝掉了一些令他起鸡皮的视线。就是再有,我好歹也还有点气场,慢慢地也就散了去,只剩下零星几个。

他拉了我坐在他身边,递给我一个酒盏。我笑了笑。

厉苍愁眉苦脸的,爱理不理。阿娅公主还在前线,他白跑了一趟。

百炼和阎君倒是比较合拍,自顾自地说着话,偶尔和我们搭一句嘴。百炼给我诊过,腹中胎儿伤得有些严重,但既然已经封印起来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让我十年之后准备分娩的时候去月宫一趟。

因我在,而且这本来是个庆典,所以就没有提那些正事。但他们已经正式结盟,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身份这么尴尬的几个人,是不会坐在一起的。

阿尉搂着我道:“祭祀开始了。”

入夜了。

新一代的小巫嗣们勉强凑了八巫出来,由阿锦领着,在月下做了祭祀。号笛声方停,下面就有男人的歌声隐隐传来。

我笑道:“不下去看看?”

阎君早就跑了。我没想到的是第二个站起来的会是百炼,他风度翩翩地弹了弹衣角,然后就满面春风的下去了。厉苍半死不活的,看起来是没戏了。

我回头瞥了某人一眼,他正力图淡定地喝酒。我稍稍挣了挣,笑道:“喂?”

他的手立刻条件反射的一紧,然后又松了松,道:“嗯?”

我想站起来,他又不肯。我且惊且笑,怎么像是在人群中会害怕一样。三月三的鼓声是催情的,他又喝了酒,目中自然是有些朦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抱在一起接吻。

NO.161:他爹自有妙计

毕竟是老夫老妻了,平时虽然常常在一起,但这么有激情却还是很少。比起刚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技术也好了些许,少了些许凶狠,多了些缠绵的意味。我想拉着他进帐篷,但是一方面我不知道我的帐篷在哪儿,一方面我又舍不得这犹如窒息一般的拥吻。至于厉苍,完全被我们忽略了,后来就郁闷的一个人跑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中途我略松开了一些,跪在他膝盖上,注意到厉苍受不了跑了,他也注意到了,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吃吃地笑了。我暂时忘掉了所有烦恼,他也忘掉了那些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