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怔一下:“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刚才,我在医院门口遇到他。”

方远咬咬牙,心里骂一句郑回多嘴,嘴上还要哄。

“他吓唬你呢,不要哭了,我叫人来送你回去。”

汪海潮放下手,整张脸糊满了眼泪鼻涕,她的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抓着方远,一直都没松开过。

“不,我还没看过小喜呢。”

听到小喜这两个字从海潮嘴里吐出来,方远心里就沉了一下,他想说不,可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而海潮已经推门进去了。

他机械地转了个身,从打开的门里看着海潮走到床边,他也听到闻喜的声音,微弱的一声“海潮”。

海潮就弯下腰抓住了闻喜的手,她的眼睛还是湿的,在微弱的晨光中闪着光。

“小喜,吓坏我了。”

闻喜勉强微笑了一下:“我没事,多亏方大哥。”

海潮拍了拍胸口:“没事就好了,哪来的毛贼那么不长眼睛,敢到小武店里撒野。”她又回头,跑到门口把方远拉进来,与他一起站在床前说,“这儿谁不知道小武是你罩着的,对不对?”

方远没有说话,海潮的手心里全是汗,又湿又滑,但他就是没法挣脱她的手。

闻喜躺在床上,看着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晨光照亮他们的脸,还有他们握在一起的那双手。

多么完美。

她在心里想,任何破坏这份完美的人都应该消失。

3

方远回了一次公安局,单独提审那个从面包车副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

那男人脖子往上都打着固定,他那一脚踢得他下颌骨错位了,话都说不出来,回答问题只能用手写的。

怪不得郑回说审讯难度太大了,纸上那一笔笔歪歪斜斜的鬼画符,十个字里头能认出三四个已算不易,再算上那些荒唐到极点的错别字,想把它们连成有意义的句子,那真是项难度极高的任务。

“陈二?”方远冷冷地对着纸念了两个字。

陈二一个哆嗦。

眼前这个男人一进门,陈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凌空飞过来的那一脚。他在道上也混了五六年了,自问是见过大场面的,平时能打能砍,贴身跟着大哥也有一年半了,否则这么远的路大哥也不会把他挑上带着,可那一脚之后,他瘫倒在地上,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废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瘫痪了呢,还好医生给看了,说是下巴骨错位,还说幸好他没乱动,伤到颈椎就完了。

他当时心里就想,那也要能动啊,你试试被人踹着下巴踢飞出去,脖子没断已经要拜菩萨了。

“你想用这个名字证明身份?”方远抬起眼,目光从压低的眉毛下射向陈二。

没有哪个刑警会为了一件事不关己的案子这么拼命,那个女孩子一定跟他有关系,陈二在心里惨叫,那种被废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呜咽了一声,无语问苍天。

大哥!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个煞星的?

闻喜出院,没能再回到小武的店,直接被送到了一个老式小区里。

开车的是李栋,不但帮她把东西都送到楼上,还特别小心地把屋子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在四楼,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家具都是现成的,每一扇窗户都装了防盗网,一看就是新弄的,不锈钢条锃亮锃亮的。

闻喜小心翼翼地问李栋:“我以后要住在这里了吗?这儿离小武的店远不远?”

李栋刚从窗台上下来,嘴里还咬着把螺丝刀呢,含含糊糊地说了句,然后才腾出手把螺丝刀放下,对她露出一个笑。

“没事,暂时的,等下个月开完庭你就能回小武店里去。”

闻喜两只手握在一起:“那房租……”

李栋赶紧解释:“不用担心,局里给钱,你是重要证人,我们得保护你的安全不是?这地址只有我和方大哥他们几个知道,你尽量别出门,别让人盯上。”

闻喜愣了一下:“不能出门吗?”

李栋被她那双眼睛一看,声音就不自觉地低了一个八度。

他以前总后悔自己进了公安学校,毕业以后直接进派出所,放眼望去全是雄性,雌的都看不到几个,就算有也都是母老虎,直到看到小喜,才明白能不能看到女人和身处哪里完全没关系。

形容女性的词汇太多,活泼的可爱的,温柔的美丽的,但小喜不一样,她就是女人。

她叫所有与她对视的男人化成水。

“你不要担心,这房子是方大哥给你找的,他也住这栋楼,三楼,就在你下头。”李栋比了个手势,“你需要什么找他就行,他会给你送过来的,你有他的电话吧?”

闻喜半张嘴,李栋就笑了:“这儿是他爸妈的老房子,你好好住着吧,别担心了,有方大哥在呢。”

李栋走了,闻喜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拾屋子。

这么说,那不是个意外。

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因为她即将成为证人。

她要上庭指认蓝天夜总会的老板,有人想她消失。

她记得那个老板的名字,他叫郑泽明。

面试就是在夜总会里头进行的,夜总会里有个小小的舞台,他要她跳舞,她就跳了,她还记得自己跳的是一段《吉赛尔》,观众只有他一个人。

她也没有舞鞋,只能赤脚,舞台上湿漉漉的,大概是有人刚用水擦过,钻心的冷。厚厚的黑色窗帘挡住每一扇窗户,外头是个大晴天,她只能看到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灰尘在光里跳舞,她也一样。

她跳完了,没有音乐,没有掌声。老板从阴影里站起来,对她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郑泽明是个精瘦精瘦的男人,烟不离手,口臭,一双眼睛永远都睁不开那样,她也觉得这里不是一个好的工作场所,但她还有什么选择?

她像流浪猫狗一样,苦雨里只要有一个屋檐就值得感谢了。

但她想不到这是另一个地狱。

如果没有方远,她已经烂死在某处。

门轻响,闻喜奔过去,一把把门打开。

木门外头还有一道防盗门,方远站在防盗门外,隔着铁条对她皱起眉。

“小喜,你太没有警惕心了。”

“对不起。”闻喜低头。

方远用钥匙开门进来,门口地方很窄,他与她肩膀相碰,两个人都是一震。

“对不起。”闻喜又说。

方远关上门,给了自己一秒钟,然后才转身。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饿了吧?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他走到桌边上,从塑料袋里拿出几个保温盒,还有一个大口的搪瓷杯,他掀开杯子盖,轻声说。

“都是海潮妈妈做的。”

闻喜低头,看到那大搪瓷杯里满满盛着汤,汤里料很足,不用勺子起底就能看到一块一块叠在一起的小排骨。

她小声说:“这是海潮妈妈做给你的吧?你手好点没有?她一定很担心。”

岂止是担心,他刚才差一点走不出海潮家,海潮妈妈是个十分传统的女人,也不工作,常年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家人,他父母还在的时候就对他十分疼爱。他十二岁被汪家收养,她就是他的第二个母亲,她对他比对海潮还要心疼。他在警校的时候,有点小伤小痛都会尽量瞒着她,怕她担心,这回事情太大了瞒不住,惹得她对着他的伤手掉了半天眼泪,他要走也不让,一定要他留在家里休养。

汪叔叔也在,在旁边才替他说了一句话就被她狠狠埋怨了,从“你老给孩子安排危险任务”开始,到“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看你还有什么脸去见老方夫妻俩”,直说得汪叔叔两手高举喊投降,保证这段时间绝对不让他再出任务为止。

但他怎么能留在汪家不出门呢?

方远把勺子递给闻喜,她的嘴唇还是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得看着她,到她绝对安全为止。

闻喜没有接勺子,她去找了两只碗,小屋子里什么都有,一定是有人替她准备过了。她回到桌边,把汤倒在两个碗里,又把那几个保温盒也打开。

盒子里菜色丰富,有荤有素,闻喜说:“我去煮点饭,一起吃吧。”

方远没有接勺子,他站在那儿,一直都没有坐下过。

他开口,声音平平地说:“你吃,我还有点事,现在就要下楼去。”

闻喜也站着,与他面对面,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手里还拿着白色的瓷勺。

她不说话,方远就垂下了眼,像是不能再多看她一眼。

他的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头,他再开口,声音低了下来。

“小喜,我不能留在这里,你知道……”他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抬头,“我得走了。”

闻喜点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的。

“是,你说得对,我也这么想。”

4

闻喜住进小屋,很快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方远之后只来过两次,一次是第一天晚上,他上楼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闻喜就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饭盒和搪瓷杯子交还给他,还说她晚饭也就着这些菜吃过了,正好吃完,请他谢谢海潮妈妈。

他就没说什么了,临走检查了一下门窗,锁门的时候闻喜就站在门里,他和她隔着一扇带着铁锈的防盗门,她的脸在阴影里反而更加清晰。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就在楼下”,但闻喜已经关了门。

方远回到楼下,一夜无眠。

他知道闻喜在回避些什么,那也是他应该回避的,他与她根本就不该再见面。

但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那双微微湿润的眼睛,睁开的时候,却又看到海潮。

从他十二岁起海潮就是他的小尾巴,他跑得快一些都要回头看看她是不是跟上来了,他不能这样对她。

至于小喜,小喜值得更好的人。

但他夜不能寐,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抽空,只剩下一个皮囊。

第二天早上方远第二次上楼,把吃的送到闻喜屋里,他是一大早开车去采购的,大包小包提上楼去,一次性塞满整个冰箱。

他对闻喜说:“想吃什么打电话给我,我会送上来。”

闻喜合上冰箱门,轻声说:“好的,谢谢,麻烦你了。”

她从没对他这么客气与生分过,这太令人难受了,让他觉得自己平静的表面随时都会在她面前碎裂。

方远没再多停留,转身就走了。

闻喜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窗前有一块阳光,太阳由东到西,升起又落下,她无意识地随着阳光挪动自己的位置,直到天完全黑下去。

她没有开过冰箱,在厨房角落里,海潮妈妈做的那些菜静静躺在碗里,保持着它们离开盒子时的样子。

她不觉得饿,饥饿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汇,她也没有睡意,她那可怜的,角落里的,从未见过光的渴望已经没有了,就像一株还未发芽就被连根拔起的植物。

她从未奢求过它能开出花来,她只是想留着那一颗小小的种子,埋在最深最深的泥土里,埋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一直以来,这颗只有她知道的,埋在只属于她的秘密角落里的种子,总能让她在苍白而几乎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里,感受到一点隐藏的喜悦。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她知道方远就在楼下,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

但那是她永远都无法企及的距离。

他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他不会再让她靠近自己了。

她简直要恨自己,医生说是乙醚麻醉了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它一定影响了她的脑子,让她无法控制自己,那一刻她已经不顾一切。如果不是海潮敲门,她相信自己已经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她差一点就伤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有海潮。

闻喜捂住脸,她想起海潮在她床前青白的脸,脸上还挂着眼泪。她说“小喜,吓坏我了。”

她是真的关心她,还有小武,郑回,李栋,还有她到这里以后认识的许许多多人,方远救了她,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这些人就是他的生活,而她差一点毁了它。

她应该消失的,闻喜抬起头来,终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由她而起的,这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好的回报。

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闻喜双脚落地,走向厨房。

闻喜开火,热菜煮饭。

她得吃东西,到开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是她最后的任务了,她答应了方远出庭作证,那就一定要去。

至于然后,她看着煤气灶上幽幽的蓝色火焰想,然后她就该走了,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里。

方远坐在沙发上,看郑回跟头熊一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不用说了,今天我是不会让你出这道门的,医嘱你听到没有?包着个手还到处跑,你是真想骨裂变骨折,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是?”

方远把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看了一眼。

“哪有那么夸张?我又不用这只手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