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抛弃的儿子,仍旧想念着他们。
警队是轮休的,因为海潮的要求,其他人跟方远换了周末的班。海潮比闻喜大一岁半,但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快乐不快乐,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一定要所有人知道,还要所有人都做出反应。
幸好大家乐于纵容她,她是这个小世界里的公主。
四个人爬上山,小武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海潮笑他没用,转过头又要方远背她。
小武对她也没脾气,笑嘻嘻地自己去正殿求长生木牌去了,闻喜也跟着他走了,留海潮和方远在一起。
可能是祈福牌生意太好,庙里专门辟了个偏殿作为售卖场所,里头长桌一字排开,由头到尾有各种颜色的木牌在卖,一边还有僧人负责刻字。
小武买的那种红色木牌是中等价位的,但已经很贵了,最贵的是黑色的,简直堪比贵重金属。
闻喜看到价钱吃了一惊。
“这么贵吗?”
小武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快别乱说话,这些都是大师开过光的。”
闻喜立刻闭上嘴,见小武挑了木牌要刻字,又轻声说:“那我自己去逛一圈。”
小武点头:“后头可以看景,别走太远啊。”
闻喜走到正殿后头,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那几张小票已经被她握得皱巴巴的了,她原本也想刻一块木牌给闻乐,但看了价钱之后,就只好下一次了。
她非常想念妹妹,尤其是看到海潮的时候。
至于父母,她连想念的资格都没有了。
大殿后头有数排铁架,上面密密麻麻挂着写满字的木牌,那是庙里提供的许愿用的木牌,香客们买了写上心愿直接挂上,并不带走。
小武在来的路上也跟她提过,说那些都是没开过光的,没用,搁着玩儿的呢。
闻喜一块块看过去,有一块写:这世上没有人比我爱你更多,下一个十年我们还要在一起。
下一块明显是孩子的字迹:如果妈妈可以回来,我愿意每天都吃一大碗茄子。
后来她看到一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美妮,你已经离开家三个月了,爸爸妈妈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们爱你比爱我们自己更多,没有你我们的生命都没有意义了,请你一定记得回家的路,我们每一分钟都在打开门等你回来。
闻喜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她没有办法再待下去,这些带着陌生人的灵魂的句子,无论甜蜜或悲伤都能扯碎她的心。
闻喜掉头就走,然后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撞到一个人。
她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方远。
方远在她的眼泪面前一脸诧异。他用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则本能地握成拳头,将那块小小的黑色木牌泯灭罪证那样,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第九章 多年以后
方远看到闻喜红透的眼睛。
太伤心了,所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知道默默流泪,嘴角还徒劳地想要维持一个微笑的弧度。
明明一直在难受,为什么还要笑呢?
1
方远看到闻喜红透的眼睛。
太伤心了,所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知道默默流泪,嘴角还徒劳地想要维持一个微笑的弧度,那泪水里的微笑都是颤抖的。
明明一直在难受,为什么还要笑呢?
他心疼得只知道握着她的肩膀。
海潮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闻喜猛地退了一步,然后用两只手揉搓自己的脸,掩盖罪证那样擦干眼泪整理表情。方远站在原地,他的心还在疼,那个单薄脆弱的肩膀仿佛随时都会在他掌心里碎掉,但她是自己走开的,她连这一点安慰都要拒绝。
海潮跑过来,手里拖着人,辫子都散开了。
“远哥,你想不到我遇见谁!”
那个被她拖着的年轻男人耳根都红透了,看到方远和闻喜又是一惊,结结巴巴地:“方,方大哥。”
方远立刻认出他:“李栋,你认识海潮?”
汪海潮得意:“他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非要抄我违章停车的交警,还跟我吵架,说我冒充公安家属。”说完又把脸往李栋眼前凑,“你说我算不算公安家属啊?说啊?”
李栋新近从城东派出所调到交警支队去了,新手上任,第一张单子就把汪海潮开的车给抄了。其实那车也不是汪海潮的,她和朋友吃饭,路上朋友下车找厕所,她就坐在车里等着,没想到李栋一辆大摩托开过来,下车就给她一个敬礼,说这里是禁止停车路段,要她把车开走。
汪海潮哪会开车啊,求饶说我是公安家属,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李栋没理她,公事公办,直接给贴了一张罚单。气得汪海潮回家跟方远抱怨了一晚上。第二天她亲自去交罚单,交警队大队长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远就叫海潮、海潮,接着李栋就出名了,多懂事一孩子啊,第一张罚单抄的就是副局长的女儿。
从此李栋对汪海潮自然是刻骨铭心,再看到方远,更是无地自容。
“方大哥,我那次真的是……”
方远对他笑一下:“原来是你啊。”
李栋呻吟一声,举起双手投降:“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大伙儿吃了吗?今天这顿我请,就当赔罪了。”
方远还没说话,汪海潮已经笑嘻嘻地把李栋往前一推:“远哥,小喜,看住他,我去把小武找来,有人请客咯,咱们下山吃大餐!”
汪海潮眨眼就跑远了,李栋站在方远与闻喜面前,摸着头。
他在派出所工作了两年,派出所里全都是琐碎小事,天天跟人打交道,他没有方远那样过目不忘的刑侦天分,但他眼利。
他觉得眼前这两个人有些不一样了。闻喜当然是不同了,他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坐在拘留所惨白的灯光下头,两只眼睛麻木空洞,瘦小干枯得像一只偷工减料的木偶。现在她瘦还是瘦的,但瘦得有生气了,春天里淋过雨的柳树那样,那湿润的眼睛与细长的眉眼,分明是妩媚的。
至于方远,他说不出来。
他与闻喜站在一起的时候,身上那种令人难以靠近的感觉就被冲淡了,他们是一幅完整的画面,就像船行在海上,花开在山中,没人能够走进去,就连汪海潮的出现都是突兀的。
李栋看方远,心里想:所以你一定要对她伸出援手?
方远转过头去,这圆眼睛的男孩看透他的心。
晚上李栋被迫请客了,几个人热热闹闹吃了顿火锅,小武用整碗辣油做调料的气势镇住了所有人,大家都是年轻人,说说笑笑,喝啤酒也很爽快。
李栋有烟瘾,吃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我出去抽根烟。
汪海潮两手都是油,指着他说:“小李子不许跑。”
李栋愁眉苦脸:“我把钱包押在这儿行不行?”说完又看方远,“方大哥,陪我抽一根?”
方远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包厢,火锅城门口就是大街,人来人往,路灯下停满了拉客的摩托车。李栋在街边上的栏杆上靠了,拿出烟盒,给方远递了一根,自己又开始浑身摸。
方远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了,自己的烟却只是夹在手指间,开口问:“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李栋对他一直是服气的,“嗯”了一声就开口。
“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已经归案了。”
“我知道。”
“我现在也调离了,有些话就跟你说说,川唐那片儿都是地头蛇,每次打黄都是早有消息的,大摊儿早收起来了,给冲到的都是警民合作的面子。蓝天夜总会是新开的,外来和尚,川唐街上都等着看他的笑话,所以上回才被冲得这么惨,现在人也归案了,就等开庭,不过这外来和尚没几把刷子也是不敢在川唐街开场子的,哥你说是不是?”
方远直截了当地:“郑泽明找了谁出头?”
李栋抽了口烟:“郑泽明有个哥哥,一直在广东,据说要过来帮弟弟一把。”
方远低头,自己点了烟。
“买卖人口得有被害者作证,那行里做的都知道规矩,除了小喜没人愿意开这个口,我这消息是老雷那儿得的,也就是这么一说,哥你看着办。”方远点头,把打火机放回裤袋里,手指碰到那块木牌,停留的时间就稍微长了一点。
李栋看着方远,欲言又止。
方远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你,兄弟。”
2
闻喜弯腰系舞鞋,做热身动作,程兰推门进来,从镜子里看到她。
那柔韧修长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是美丽的。
程兰不由自主放缓脚步,她也是个舞者,她为自己所没有的天分痴迷。
闻喜已经听到声音,回过头。
程兰开口:“闻喜,有人找。”
“谁?”
程兰摇头:“我没见过他,他在外头等你。”
闻喜走出去,很远就看到方远。
活动中心的大门外是两棵长了许多年的梧桐,他站在树影里,阳光照不到他的脸,但那个独自伫立的背影是那样动人。
闻喜停下脚步,她想看着他,多看他一会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如果当年她没有离开……
可是谁知道自己命里会碰到什么呢?
方远转过身,看到站在阳光下的闻喜。
她穿着黑色的舞蹈服,他可以看到她雪白的锁骨与脖子,那双眼睛是黑色的宝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芭蕾舞者的装扮,它让她成为一个光源体。
他低声说:“小喜。”
闻喜差一点就要走过去,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但她脚下如同生了根,一步都无法移动。
他也没有走过来,只站在原地问她:“有时间吗?”
她没有时间,离下一堂课开始只剩十五分钟,早来的孩子已经在教室门外等候,但开口的是方远。
她点头,等他开口。
方远说:“我只需要十分钟。”
闻喜想起过去,他常说:“我只有半个小时。”
但他永远给她时间。
他又说:“李焕然出了事。”
闻喜要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名字。
“涉嫌贩毒运毒,从他身上搜出五十克以上的甲基苯丙胺,就是冰毒,已经足够定罪。”
闻喜听着,梦游的表情。
“他在我们突击抓捕贩毒集团的现场被发现,在一个酒吧。
“他否认携毒事实,说自己被栽赃陷害,现在警方需要传问一些与他熟识的人。”
闻喜终于发出声音:“我吗?”
方远微微低头,他只是低头,一步也不走近她。
“不,是闻乐。”
闻喜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连“那你为什么来找我”都忘记问。
“乐乐与这件事无关。”
他点一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闻喜松了口气,这才能够问:“所以你来告诉我?”
方远心里有个声音:所以我来多看你一眼。
就像锁住的房间里已经长大的心爱孩子,明知不该去打扰她,但门外的他坐立难安,一次一次想要端一点东西敲开门去看她一眼。
“她与李焕然曾有亲密关系,问话是必要的,也可以在闻乐单位或者住处进行,但我觉得这样对她的影响不太好。”
闻喜立刻点头。
有穿着警服的人走进公司要与闻乐聊几句,这样的场景她连想象都不愿意。
闻喜些微紧张:“我陪她去公安局好了。”
他低声道:“这样最好。”
“你们已经通知乐乐了?”
“我同事正在处理,她应该已经接到书面通知。”
闻喜安静下来:“所以你是专程来要我陪她去的。”
“闻乐……”他难得地迟疑了声音,“你都知道了吧?”
闻喜背后发冷,她好像又看到闻乐在阳光下的脸。
“姐姐,我对方远有感觉,你们是故交,只有你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