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又问:“负责人呢?”
“不在本市。”
方远想一想,问:“里头还有人吗?”
李栋咳嗽一声:“我说大哥,这都停业整顿了,里头除了看门的还能有谁啊?”
方远看着他,也不接这句话,只说:“我有个同事叫郑回,他是从城东调到刑警大队的。”
李栋做出一脸受教的样子:“是吗?我才进所里一年多,没遇上过郑大哥,不过我们所长倒是常提他的,那可是优秀警员,立过功的,所长老要我们好好跟人家学习学习。”
方远等他说完,又道:“郑回说川唐街上有个叫老雷的,有事找他问情况就行,你能把我带过去吗?”
李栋愣住,接着就求饶了:“大哥,我明白了大哥,我这就带您找他去还不行吗?你可别再站在这街上提点我了,回头我都没脸回所里见人。”
方远笑了一下:“谢谢你,我就是有件事想搞清楚,没别的意思,是我麻烦方所长和你了。”
李栋只管点头,老老实实带着方远从狭窄的小巷子里穿到老楼后头,然后在垃圾箱与杂物的间隙中踩着地上的污水找到目的地,也不敲门,先摸手机打电话。
“不知道老雷在不在,我先问问啊。”
方远说:“不用打了,郑回跟他联系过了,我进去就行,麻烦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说完一推门。
门居然是开着的,根本没上锁,方远走进去,又将门在身后关上了。
李栋傻站了一会儿,最后掏出一根烟来,往旁边墙上一靠,又摸了半天的裤兜,最后想起来了,打火机还留在所长办公桌上呢。
犯了烟瘾的李栋心浮气躁地在门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绕来绕去,心里想他要不要跟进去保护副局长的准女婿呢?但方远的背影带着一股子狠劲,跟他那张脸完全不搭,不像是去问事的,倒像是去寻仇的。李栋挠挠头,又想,这要是太久没动静,他要不要进去保护他们这片儿警民协调的重要人物老雷呢?
老雷很配合,方远没有花太多时间就知道了他想要的,首先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就在本市,没去任何地方,就是有消息,躲得快、藏得深。至于小姐的来源,之前蓝天夜总会用招舞蹈演员的名头得了新人,整条街都传开了,不过还没怎么地就遇上严打。
“那得意的。”老雷抽一口烟,“到处嚷嚷说跳芭蕾的就是高雅,足尖上的性感,一面试连他都给迷倒了。”
方远重复:“芭蕾?”
“芭蕾啊,踮着脚跳的,我没见过,听他吹的。”
“能知道他是从哪儿把她给招来的吗?”
老雷弹掉烟灰:“黑中介送过来的,他还能在舞蹈学院找?”
方远点头:“谢谢,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先走了。”
老雷把他送到门口,临走还要他带话给郑回,让那个傻大个儿有空过来喝酒,方远表示他一定会把原话带到,这才推门走了。
4
闻喜在拘留所待了半个月,这期间川唐街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蓝天夜总会的幕后老板被单独立案重新实施抓捕,二是该老板在被捕的时候已经被揍得面目全非,又说不出是谁打的,吵着闹着要寻求警方保护。
闻喜并不知道这些事,她只是在等待这半个月的过去,然后继续面对自己的命运。
她在这短短数月中所遇到的人间险恶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围。每一次她都安慰自己,不会有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况了,但命运的冷笑总会在下一刻响起。就像她还以为职业介绍所里那个满脸微笑的中年女人会是她新生活的开始,但现实却是她再一次被推入了命运的深渊。
在拘留所的最后一天,闻喜又遇见了方远。
她被叫出来的时候他正在与管理员说话,管理员看看她,又对方远道:“一般这种情况都是通过收容所交接的。”
方远简单地说:“我知道她的情况,暂时不需要。”
管理员说:“好吧,那签个名就可以走了。”
闻喜过去签字,拿回的东西并不多,可怜的一个小包,她放下笔,看着方远。
他转身,说:“跟我来。”
她就跟他走出去了。
他们走到拘留所外的阳光里,方远开的是警车,上车的时候闻喜略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虽然她发誓再也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但他是方远。
方远带她去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要了一个包间,叫了饭菜,第一碗端上来的是猪脚米线,他朝她面前推了推。
“吃吧,给你点的。”
她大概知道猪脚米线的意思,心里感动,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拿起勺子只说出一句:“谢谢。”
他看她吃下第一口,才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她抬起头,突然间鼓足勇气。
“我不想再回到大街上。”
方远没说话。
闻喜听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而发抖的声音:“请你帮帮我。”
她也知道羞耻,也知道他为难,但她更知道,除了方远,不会再有别人愿意帮助她了。
流浪的生活太可怕了,她闭上眼睛就能在黑暗里看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幼儿,惊恐万状地蹲在角落里哭泣,张开眼睛再看双手,明明已经成年,没有一点退化的迹象。
她的哀求之色是那么明显,方远只觉胸口又酸又疼,让他很想用手去揉一揉,这感觉并不好受。对面的女孩子还在等他的回答,湿意在她的眼膜上发抖。他问自己,这样好吗?值得吗?但他的回答早在她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就有了。
方远说:“如果你已经成年,我可以帮你找一份工作,但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
她愣怔地看着他,仿佛不能明白他所说的话。
他又说:“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已经批捕了,过段日子可能需要你上法庭作证,你明白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重复他的前一句话:“你说可以帮我找一份工作。”
方远“嗯”了一声:“是一家小面馆,我朋友开的,会有些辛苦,不过提供食宿,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如果你不愿意……”
闻喜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我愿意,我愿意!”
老板端着热菜进来,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方远的脸也是一红,对闻喜道:“快坐下。”
闻喜应声而坐,老板明显是误会了,放下菜说了句:“你们吃,你们吃。”然后一脸笑嘻嘻地退出去了。
方远咳嗽一声,拿起筷子道:“快吃吧,吃完我带你过去看看。”
他终于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好像完成了什么艰难的任务,立刻就觉得饿了,低下头开始扒饭,一下子下去半碗,闻喜没动,方远吃了几口,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一抬头正对上她的脸。
他想,她真瘦,又那么小,好像团一团就能揣在手里带走似的,让她再回到大街上,一定就死了,他不能当没看见。
小时候他妈常说,没什么比一条命更重要了,他得帮她,就是这样。
方远想到这里,心里就更踏实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举起筷子,指了指她的饭碗,在闻喜那双因为太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前开口。
“吃饭,对,全都吃掉,不许剩下。”
5
闻乐回到家,很有些恍惚。
她满脑子都是昨天在警队门口的十几分钟,方远的拒绝太明确了,她不敢再去,又放不下。
苏菲与里子都不在,她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客厅,然后觉得自己不该一个人待着。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她脑子涨痛,她想找个人聊聊,一个与这些事都无关的人。
闻乐给李焕然电话,拨号码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一周没见过李焕然了,上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早晨,还是她发觉袁振东连打她数个电话的那天。
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没人接,闻乐收起电话,拿了包出门,到大鹏家去。
大鹏家是李焕然和闻乐常去的地方,老城区的一间底层老公房,院子很大,做了小花园和阳光房。大鹏夫妻俩没有孩子,养了几条狗,又喜欢招待朋友在家喝酒聊天,所以成了大伙儿常去的据点,闻乐是李焕然带去的,跟大鹏老婆聊得好,后来都成了朋友。
闻乐不和同事做亲密朋友,在公司里维持笑脸已经很累了,休息日还要小心祸从口出,做人实在太辛苦。闻乐相信只有没有利益冲突的人之间才能产生真正的友谊。至于同学,闻乐高中就去了国外,辗转两个国家念完大学,大部分同学都在四海飘零,远水解不了近渴。
闻乐到大鹏家正是傍晚,难得没有其他朋友在,大鹏夫妻正在院子里下棋,闻乐往藤椅上一倒,伸长腿叹口气:“神仙姐姐,给我一杯茶。”
大鹏是个光头汉子,偏偏爱戴一副黑框文艺眼镜,又爱时不时引用几句诗词,李焕然常笑他斯文败类,这时搂住老婆道:“不要去,你看她眼里都没有你老公。”
尹余踹了他一脚,笑道:“没有你就对了,还不去倒茶。”
大鹏哀叫一声:“没人权啊。”然后连滚带爬地进厨房去了,惹得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一起笑。
尹余起身,坐到闻乐身边:“乐乐,你有心事。”
闻乐热爱尹余,这个温柔可亲的女人简直是她的灵魂导师。她也曾想让姐姐夫妇与他们认识,但袁振东来过一次就评价:“这些有趣的波西米亚人。”
袁振东说起话来总有一种世家子弟的刻薄,他当然不觉得,还觉得自己三教九流应付自如,但在“三教九流”眼里,真是敬谢不敏。
袁振东有自己的朋友圈,冬天去瑞士滑雪,夏天到塞浦路斯潜水,闻喜运动不佳,跟着也只是旁观,十年都没能融入,他又不乐意看到她与其他人深交。
闻乐曾抱怨:“我姐姐都没有社交。”
袁振东说:“小喜头脑简单,我不放心。”又笑,“再说不是有你,乐乐最可爱,多来陪你姐姐。”
闻乐过去不觉得,现在深刻体会,袁振东待妻子简直如同豢养爱宠。
偏偏还做不到她是唯一。
尹余又道:“是不是小李子欺负你?”
闻乐叹口气,先把家事放在一边:“谁管他,连人影都不见。”
尹余笑:“让他来,开批斗会。”
闻乐喷笑:“不用了,他一定满嘴理由。”说完学李焕然,“你看那光线,光线!值得我等八个小时。”
尹余笑得肚子疼:“哎哟乐乐,你真是我们的宝贝。”然后她收住笑容,碰一碰闻乐的头发,轻声道,“你要是不那么着急他,我就放心了。”
大鹏端着茶具进来,摆到茶几上直起身:“叽叽喳喳说男人坏话呢?”
尹余瞪他一眼:“是啊,说你们男人呢,出去当丢掉,回来当捡到。”
大鹏苦下脸:“乐乐你看到没有?这就是家有贤妻。”
惹得闻乐又是一阵笑。
闻乐在大鹏家待到七八点李焕然的电话才来,第一句就是:“你打过我电话?”
闻乐想,他要是问“有事吗?”我就立刻回一句“打错了。”幸好李焕然第二句就解释:“我在摄影棚呢,拍一张封面,该死的模特脸上不知道打过多少针,他妈嘴都不会动了,折腾到现在。”
闻乐“嗯”了一声:“拍完了?”
“拍完了,你在哪儿呢?晚上没事吧?我去接你。”
闻乐一只手转着茶杯,回答:“我在大鹏家呢,你来吧。”
结束电话闻乐抬头,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院子里都坐满了,大鹏正跟几个男人聊紫砂壶呢,尹余坐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闻乐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想肉体关系也得讲究个一对一,齐人之福?李焕然我骟了你。
第六章 求之不得
他是她落在废墟里的旧物,再见只能提醒她过去的不堪,所以必须远远抛开,他居然还自以为是地要人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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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焕然到的时候,闻乐已经喝得有点多了,看到李焕然也不作声,直勾勾地盯着他,微微晃着头。
李焕然心里一凛,想这是要糟啊。闻乐酒量不错,但分情况,心情愉快时怎么喝怎么高兴,喝醉了也只是乖乖睡觉,呼噜都不打一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两杯就醉,还不承认,拉她都不回家,脾气上来拳打脚踢都有。
大鹏勾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没关系,王大炮从云南带了瓶土酒过来,大家都试了试,人云南姑娘自己酿的,没啥度数,喝不醉。”
李焕然两条眉毛都绞在一起:“骗谁呢大哥,没啥度数?你吐个长气试试,划根火柴就能喷火了。”
闻乐走过来,把手放在李焕然的肩膀上:“走吧,还等什么呢?”
熟悉的温香软玉,居然让李焕然前胸后背透过一股凉风。
尹余把李焕然与闻乐送到门口,临走对他说了句:“乐乐是个好姑娘。”
李焕然有些心虚,点头道:“我知道。”
李焕然开一辆二手摩托车,只配着一个头盔,是给闻乐准备的。尹余看着他为闻乐戴上头盔,还替她调整了一下系带,这才自己跨上车,大概还是不放心,一定要把闻乐的手拉过来抱住自己的腰,这才开走了。
临走时两人一起对尹余招手告别,李焕然穿黑色皮夹克,宽肩细腰一双长腿,闻乐则戴着头盔都遮不住脸上的红粉霏霏,怎么看都是花开正好。
尹余想,这就够了,再好的组合都会有问题,能解决就解决,不能就算了,都是漂亮人物,不怕孤老一生。
深夜街上车流渐少,方远坐在巡逻警车里,听这片儿的派出所民警絮絮叨叨地介绍情况。前段日子市局开展新一轮下基层活动,要求每个中层以上干部熟悉各区情况,其实就是没任务的时候到各片区派出所跟着巡街,还有指标,有时候碰上忙的时候,休息日也得占用。郑回最不耐烦这档子事儿,说这就是明着不让人休息了,方远倒是无所谓,他孤家寡人一个,休息日也没地方去,不如工作。而且今天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了,再不出来走走,他觉得自己会整个人都锈成一块铁。
方远这个无所事事的一天是意外得来的。昨天他还在队里待到最后一个离开。闻乐走后他就去了警队电脑室,一个真实的姓名可以查出太多信息,闻乐的出现几乎填补了所有空白。
他在电脑上查阅这个家庭的所有情况,每多知道一点,他就在心里轻声说,真坏,小喜,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他并不真的生气,他从来都不能真的生她的气。
他在屏幕上看到闻喜的身份证照片,还有已婚记录,她的配偶有一个挺不错的名字,叫袁振东,年龄也合适。
那个匆匆一瞥,苍白的对视,他至此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他吓到她了。
他是她落在废墟里的旧物,再见只能提醒她过去的不堪,所以必须远远抛开,他居然还自以为是地要人送她回家,真是太缺心眼了。
天早已黑了,电脑室里空无一人,他伸出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按了一下,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
他说:“别怕,看到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
很晚方远才回到住处,进门先摸了摸挂在门后钉子上的那个长生木牌,木牌背后刻着字,因为太多年的摩挲已经有些模糊了。方远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她连说给他听的姓氏都是假的,他还认认真真地相信了许多年。
他把长生牌摘下来,丢到垃圾桶里去。开始做饭,两菜一汤,还有刚才在路上买的熟食,一只烤鸡,非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