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一点都不生气,她只是难过,为他们终于没能躲过劫难的婚姻,这难过里又有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因为面前坐着的是袁振东,所以她还坚持得住。
确实是灾难,但那并不是毁灭性的,她甚至还有余力去考虑灾后重建工作。
袁振东还要开口,闻喜已经转向他。
她说:“不要再告诉我细节。”
袁振东闭上嘴。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闻喜低声:“振东,十年了,我舍不得,你呢?”
他深呼吸,在这轻轻的一句话里差一点溅出眼泪来。
他低头,这次连声音都发了抖:“对不起,小喜,给我机会。”
闻喜心想,这就够了,他还想过下去,她也这么想。
但她仍没有靠近他,只说:“振东,我难受,我一直没用,所以大概是只能受得住这一次,再有就真的不行了。”
他抬头,看到妻子苍白的脸,她依旧是没哭的,但他倒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或者索性把那一碗汤都泼到他脸上来,现在他连那也甘愿受了。
她那样的面容,撕碎他的心。
袁振东站起来,一把抱住妻子,他真的哭了,眼泪从眼角滚出来,直接落在她肩膀上。
他哽咽着,根本说不出话来,闻喜倒像能读心那样,很感觉到丈夫的愧疚。
闻喜闭上眼,在黑暗中重新看到那临别前的深深一眼。
她伸手反抱住丈夫,他宽厚脊背真像一座大山那样。
闻喜想,十年了,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只要他没有放弃,她还是要和他好好过下去的。
3
鉴于特警大队在此次突发事件上的杰出表现,市里决定给开个庆功会,时间地点都下来了,得了这么个好消息,政治处主任老姜决定亲自跑一趟。
老姜今年快六十了,干了一辈子政治思想工作,外形圆润,说话也绵软,但武警大队里从上到下的队长们看到他都有些发怵。
主要原因是老姜这人说起话来,总有些在打太极推手的味道,要是棋逢对手,倒也不失为一场你进我退,你来我往的精彩好戏,但武警大队里的大小队长们都是些行动上的巨人,口才上的矮子,只要与老姜谈话超过十分钟,眼神就开始涣散了,时间再长,那真是孙悟空遇到紧箍咒,只有举手投降任老姜予取予求的下场,所以队长们一个个看到老姜就躲,实在躲不了,只推副手上去填炮灰。
老姜不在意。
首先他今天来找的只有方远一个人,刚才还跟他电话确认过,绝对不会扑空。其次方远刚调任到此不久,只在欢迎仪式与全队大会上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话都没说过几句,不可能做出拿副手敷衍他这样的老油条之举。
老姜笑呵呵地进了警队大门,果然一眼就看到了方远。
方远刚从靶场出来,远远看到老姜就大步走了过来,到他面前站定说话:“姜处,你来了。”
方远在靶场待了半天,身上还带着硝烟味儿,高鼻梁上一道浅印子,戴护目镜留下的,更显得浓眉深目,真是一表人才。老姜与方远面对面,还没说话就在心里喝了一声彩,脸上的笑容就益发大了。
“小方啊,我这是给你报喜来了。”老姜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印着红字的通知书来。
方远立正接过:“谢谢姜处。”
老姜和蔼可亲地摇头:“谢我干什么?你一来就立了大功,庆功是应该的。”
方远答得简单:“是全队配合得好。”
老姜很满意他的回答,不过他也无意在此话题上多展开,另起了话头道:“怎么样?到新地方还习惯吗?”
方远听他这意思是要开始说家常了,略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回答:“挺好。”
老姜微笑:“听说你还是单身啊?你这年龄,两杠一花里头是太年轻了,可在这单身汉里头就不算小了啊,怎么?忙着事业顾不上自己了?”
方远一愣,再看老姜那一脸的和煦就琢磨出味道来了。
老主任这是来跟他谈对象问题了。
老姜知道他是个话少的,也不等他回答,乘胜追击:“我说小方,你看我们组织上吧,虽然一直鼓励大家舍小家为大家,可这小家也是不能没有的啊。你过去的老领导跟我熟,你来之前就电话里三番五次跟我说你的情况了,让我一定给你留意着。我们过来人都知道,这事儿急不来,缘分到了就到了,这不,我有个老朋友的侄女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在政法大学当老师,跟你倒是挺合适的,不如我安排你们见个面,先聊着看看。”
老姜苏州人,虽然在上海多年,但讲话仍脱不了吴侬软语的味道,开口句子连着句子,吐字如同水磨汤团那样软滑,这一番长篇大论,方远听得是抓得住开头找不到结尾,更别说插嘴了。
老姜见他一径沉默,心里也有点急。他这些日子可是受了方远老领导的重托,那头隔天一个电话来催,老姜一开头还在电话里奇怪,说他见着方远了,人才啊,年纪轻轻两杠一花,前途无量,至于外形,都够得上警队形象代表了,怎么会拖到三十五六都没对象?说到这里老姜还难过上了,跟着说:难道……
那头一声咆哮,把他的“难道”给打了回来。
“你别胡想!他过去有女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多年,十多年你听到没有!后来没了,这才拖到现在。”
这老朋友就是嗓门大,老姜被吼得肝颤,喘了两口气才开口:“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是谈几轮才敲定的啊?没了就没了,至于这么拖吗?”
那头一声长叹:“你没明白,不是谈没了,是人没了。”
一句话把老姜说得都难过起来,最后认认真真在电话里接了这艰巨任务。不过老姜是个办事有计划的,从不莽撞,所以方远到任这段日子全都按兵不动,一路物色人选,到今天万事俱备了才找到他。
老姜咳嗽一声:“小方,怎么样?周六,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方远抬头。
老姜张了张嘴,其实他还有好些长篇大论没出场呢,诸如换了新地方了,不正好一切重新开始?又或者对老师不中意也没关系,我还准备了医生护士和女警,总有一款适合你,他这一趟可是势在必得而来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没想到被方远这么一看,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冷场,门口小警卫却跑过来说话了,开口就道:
“方队,有人找,在门口等着呢,要不要让她进来?”
老姜与方远一同回头,他们站的地方离大门不远,看过去是一目了然。大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丝衬衫小西装外套,盘一个清爽发髻,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
闻乐也看到方远了,她吸口气,觉得脸颊很有些发烫。
不过她还是举起手来,对他挥了一下。
方远记得她,他眼利,侦察兵水准,简直是过目不忘,不过他想不出这女孩子为什么来找他。
但她来的时间倒是恰好,他在回应之前转头看了一眼老姜,略有些为难地:“姜处……”
老姜呵呵笑:“有人找你你就先去吧,那事儿我们改天再谈。”
方远点点头,往大门那儿走了,老姜看着他的背影,怄得只想立刻操起电话把远方的老朋友痛骂一顿。
还要他无论如何全力解决,人家女朋友都找上门了,这都提供的什么过时情报啊!
4
闻乐再次看清方远的脸。
她仍不能百分百确定,但世上哪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她一定要问清楚。
闻乐一直知道自己好运,从小父母疼爱,还有一个那么好的姐姐。闻家并没有一路一帆风顺,甚至差一点彻底破产,可最艰难的时候,她竟然恰好得了交换生名额去了国外。
但她知道闻喜吃苦了。
最坏的时候,闻喜失踪了足足半年,找到时人在医院里,差点死了。
闻乐用打工的钱从国外飞回来,抱着失而复得的姐姐大哭,又吵着要报警,一定要抓住凶手。
可是闻喜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出院以后的闻喜回到学校,顺利毕业,进芭蕾舞团,然后遇到袁振东。
袁振东狂热追求闻喜,闻家也随之时来运转,一改颓势,最后连失去的老屋都买回来了。
谁在晴好的时候反复提起暴风雨的可怕,父母如有默契地对那段黑暗的日子保持沉默,至于闻喜,没人敢向闻喜提问。
那半年成了永远的空白。
只有闻乐放不下,她甚至可以断定闻喜结婚十年不孕,绝对与当时所受的伤害脱不了干系。
闻乐姐妹同心,姐姐受苦,她身上仿佛也留了一块疤,不因为被衣服掩盖就消失不见。
可闻乐没有线索,她只有一张照片,当年闻喜出院时父母因为晦气,一定要丢掉她的所有衣物,闻乐惦记着追查真凶,偷偷翻了那些东西,最后只找到这张照片,也只藏起了这张照片。
照片很模糊,像是在夜里的大排档上拍的,上面人头小小的,她只认得闻喜。
闻乐也不问姐姐为什么半年的时间只留下这张照片,问了也没结果。闻乐为此曾经走遍市里的夜排档,但怎么都找不到类似的街景。再加上家里其他人都显而易见地抱着忘记过去才会有美好将来的生活态度,闻乐孤掌难鸣,最后只好放弃。
可是闻乐相信天网恢恢,总有人要为闻喜所受到的伤害付出代价,虽然连她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直到她看到方远。
她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反复回忆,终于在半夜突然惊醒。
她在照片里见过他!
闻乐看过那张照片不下万遍,照片上坐在闻喜身边的年轻男人只有一个侧脸,但那刀削一样的线条,分明是方远。
这十多年后出现的线索令她迟疑,但闻乐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方远立在闻乐面前,微微低头,闻乐虽然长得高挑,但与他仍差了半个头的距离,他这样一低头,刚好与她视线相对。
他问她:“有事吗?”
闻乐吸气,要自己拿出职业女性的镇定来。
“方远队长。”
方远点头:“是我。”
闻乐从包里拿出名片:“我叫闻乐,那天在商场多谢你。”
方远没有接那张名片,言简意赅地:“警队任务。”
这严肃的表情,差点没让她当场后退一步。
不过闻乐今天来不止是为了感谢方远,她已经辗转反侧数个晚上,早已下定决心。
闻乐正色:“除了感谢,我还有一件事。”
方远看她一眼:“你说。”
闻乐在他眼里看到了不耐,她知道自己不请自来,也知道方远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
闻乐不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收起名片,从包里拿出照片来。
“请问,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5
方远没说话。
他觉得整个人都被巨浪打中,汹涌而来的回忆令他呼吸困难。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超过他可以控制的范围,但反映到他脸上,却只是益发的面无表情。
闻乐被吓住了。
她原本就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现在看方远毫无反应,胆子立刻怯了,说话都打了结。
“对,对不起,也许是我认错人。”
方远伸手:“给我照片。”
闻乐已经慌了,只知道服从命令,立刻就把照片给了他。
方远低头,手指摸过照片。真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胶卷冲印出来的,表面还是毛毛的,他的手指碰在那些遥远又熟悉的面孔上,情不自禁放轻了力道,仿佛再用力就会弄伤他们。
可他知道,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再也不会痛的了。
他的手指最后停顿在那张最小的脸上,她在笑,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略低着头,眉眼弯弯的,总像是带一点羞色。
小交警说那位女士说你认错人了,他宁愿自己是认错了,那个苍白失意的女人怎么会是小喜?她就该永远是照片里的样子,坐在他身边,微微低头笑,他仍旧记得她头发碰在他皮肤上的感觉,还有她的声音,味道,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叫他名字时的表情。他在她最凄惨的时候遇见她,可她最终留给他最多的却是笑脸。
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除了这一张小小的照片。
生活像一台搅拌机,将所有人吞进去又吐出来,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有那么多遗憾想要弥补,但多年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夜里默默地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它们,而这场持续多年的独角戏早已磨光了他的情感,让他只剩下那层坚硬的外壳,他用这个外壳面对任何人,渐渐它就成了他唯一的表情。
闻乐又开口:“方队长?”
方远抬头,仍旧是面无表情。
闻乐吸口气:“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想问你是否认识照片上坐在你身边的这个女孩子。”
方远看着她:“你是她的家人?”
“我是她妹妹。”
方远再看闻乐,她看上去与她姐姐没有一点联系。
但他只是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闻乐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握紧手指:“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说话吗?我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
方远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记得那张苍白的面孔。他这几天隐隐的不安突然变作恐惧,他把手放到背后,他这双手在面对枪口的时候尚且纹丝不动,现在却在微微发抖。
他问:“她现在好吗?”
闻乐没有迟疑:“挺好,昨天我们还一起吃饭。”
方远动了一下,他到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四肢僵硬。
冷静与自制力一样样回到他身上,他把照片还给闻乐:“对不起,我不能离开。”
闻乐不放弃:“那么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