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怎能被司徒涤音发现她的狼狈!她定了定神,推开门道,“我要回去了,司徒小姐请便。”
司徒涤音却不跟她告别,冲着走廊外头看了一眼,道:“这个方向似乎是洛老前辈的住处啊…方才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九幽公子和那位西域姑娘,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呢,苏姑娘你可听得懂?”
“告辞!”
司徒涤音转过头微微一笑:“别忙啊,有个地方,不知道苏姑娘有没有兴趣随我走一趟?”
“对不起,我没兴趣。”
“若是那个地方能听到洛老前辈屋子里的动静,你去是不去呢?”
苏闲花匆匆走出屋子,可是脚步却越来越慢,到了拐角处,终于犹豫着,停了
下来。
她回过头,看到司徒涤音还静静的站在原处,被月光映照的脸如玉般瓷白,一抹淡淡笑容,似有还无,有恃无恐。
苏闲花随着司徒涤音走进院子里的假山,只见她伸出手不知在哪里轻轻一按,嶙峋的石块间就现出一扇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小门。司徒涤音当先走了进去,苏闲花跟在她身后,刚踏下一步台阶,暗门就在身后无声合上。
司徒涤音一路点燃暗道两边的白烛,幽幽火光中,青石铺就的小路在眼前一段段展开。苏闲花惊讶的发现,这里的暗道竟有如蛛网密布,四通八达。走了一盏茶功夫,司徒涤音才指了指前方的一条岔路,道:“朝右走到底,墙上有传音孔。
苏闲花却没有立刻移动脚步。
这么做真的好么?如果她直接去问钟展,秦韶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会不会如实相告?她是要选择相信他,还是相信自己?
“苏姑娘?”
苏闲花隐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攒紧。
司徒涤音笑道:“若你不想去,那就算了。其实我小时候也经常在这个地方窜来窜去想听大人的秘密,后来才发现,真正的秘密是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听见的。也许他们只是去洛老前辈那里商量事情吧。到了明天,九幽公子会亲自告诉你也说不定…”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闲花便皱了皱眉,大步朝岔道走去。
不,钟展不会亲自告诉她的!当他认为一件事应该保密的时候,就算她求他,他也绝不会说!
其他的事情她可以不计较,但是事关秦韶,就算是用这样的方法,她也一定要清楚明白!
岔道的尽头只有一尊与人等高的神将石像,两个瞳孔的位置各有一个极小的孔洞,因为太小,几乎不能视物,但墙那头的说话声却还算清楚。
此刻,那头正传来素兹亚娜的声音:“为什么,我不能进去看他?”
接着是洛云庭冷淡的拒绝:“我已替他施针,他已经睡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半晌,钟展的声音才悠悠传来:“洛老,你看秦韶的身体…”"
“中毒太深了,若是找不到仳离珠,恐怕撑不过明年冬天。”
素兹亚娜 “啊”了一声,接着有低低的呜咽声透过墙壁,如针刺一般扎进苏闲花的心上。她只觉得手足冰凉,呼吸停滞。那一瞬间,她完全不明白他们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洛云庭声音十分严肃:“小九,你们也认识十多年了,你到底清不清楚秦韶的状况?他现在需要静养,不能再奔波了!”
钟展轻微的说了一声“是”,语气却十分无奈:“可您也知道秦韶有多固执。”'
洛云庭哼了一声道:“他那是死心眼…他中毒的时候,是不是威逼利诱非要叫你去落羽山照顾那女娃娃?”
钟展道:“对。”片刻后又道:“但是我会去找花花也并不都是因为他的嘱托。”
洛云庭又哼了一声:“你也一样死心眼。”
“不管如何,请洛老一定尽力救他!”
“废话,我自己的徒弟还不尽力?”
…
后面的话苏闲花一句也没有听到,她的整颗心脏整个身体终于慢慢消化了最初听到的那几句话——中毒…撑不过冬天…秦韶的嘱托…落羽山…
原来钟展那一次出现在落羽山并不是偶然!
原来她以为命中注定的邂逅竟是秦韶一手安排!
原来钟展和秦韶的关系,比她想象的还要密切的多!
原来秦韶…快死了…
可是既然是那么好的朋友,为什么他早知道他身中剧毒却丢下他不管,反倒心安理得的来落羽山陪她喝酒陪她散心?
为什么他竟然可以装作不认识他,一路从清河镇到西域,只字不提他危在旦夕…
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瞒着她?瞒的滴水不漏,瞒的心碎神伤!
他们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她难道不是他的亲人,难道不是他的爱人?
或者…只是一个排斥在真相之外的陌生人?
假如秦韶真的死了,假如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秦韶就这么死了…
她的手指用力的抠进斑驳的石壁,直到指尖渗出血珠,却浑然未觉。那一刻,她的世界天旋地转,转眼崩塌。
司徒涤音静静的等在岔道口,半个时辰之后,耳边传来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苏闲花喘着粗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嘶声道:“带我出去…快带我离开这里!”
她的语气惶急,就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似的,看起来十分古怪。司徒涤音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她会带她来,是因为看到苏闲花在听涛阁中异样的神情。她听不懂钟展和素兹亚娜的对话,但她以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苏闲花露出那种纠结的神情。她只是想看她生气,想看她难受…可是司徒涤音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她究竟是听到了什么,才会像现在这样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她忍不住问:“苏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苏闲花飞快的回答,几乎是低吼着道:“快带我离开这里!”
此刻,她心里反反复复的,只有那样几句话,游魂似的飘来荡去:
秦韶要死了…
秦韶要死了!
钟展骗她…
他们全都在骗她!
但为君故今沉吟(一)
钟展从洛云庭那里回来的时候已近子时,在离房间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影子正静静的倚在屋檐下,几乎要和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停下了脚步,疑惑道:“花花?”
“你回来了?”苏闲花抬起头,笑容恍惚,“我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有些忐忑,上前拢了拢她的长发,柔声道:“我刚才…去秦韶那里坐了一会儿。”
苏闲花低下头,半晌才道:“秦韶他怎么样?”
钟展笑道:“他一直都是那样,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躺着当然最好。还自称是读书人,明明就是四体不勤。”
对于“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躺着当然最好”这样的评价,放在往常,苏闲花是绝对赞同的,可是此时此刻听在耳中,却带了种别样的意味,她眼眶一涩,急忙低下头去。
钟展觉察出她的异样,关切的问道:“花花,怎么了?你不太对劲。”
“不…没,没什么,再过几天是老爹的祭日,我想他了,有些…难受。”她推开他,退后了两步,钟展心中一动,又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花花,抬头看我!”
她依言抬起头,然而黑白分明的眼中除了些微哀伤,并没有一滴眼泪。钟展怔了怔,她已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的皱起了眉。
她转过了一重影墙,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奔跑起来。拂面而来的夜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可她却紧紧咬住嘴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血腥味道。*
终于,她在洛云庭和秦韶所住的院子里停了下来。却又踌躇了许久,始终没有进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他应该已经睡了吧?这人一向是睡觉比天大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见了他又能说什么?难道要问,秦韶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扉,终于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离去,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秦韶披了件月白长衫,斜倚在门口。
“丫头,三更半夜的站那儿做什么?”
苏闲花这回走不掉了,只好磨磨蹭蹭的挪过去。台阶上,秦韶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很苍白,苍白的近乎憔悴。她猝然间心如刀绞,上前一把抓着他的胳膊,狠狠的拖进门里去,动作很粗鲁,关门的时候格外大声。
秦韶愕然:“怎么了?谁得罪你了?”
“秦韶,你…”
“快说,若是闯了什么祸,咱们就连夜卷铺盖走人。”他语带戏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却突然伸出手用力的将他搂住,脸紧紧地贴在他胸口,低声道:“秦韶你别死!我不让你死!,我来保护你,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修长的身躯微微一震,他的手轻轻落在她肩上:“丫头,你在说什么胡话?谁说我会死?”
“别想再骗我!”她抬起头来,眼睛里终于蒙上一层水雾,轻嚷道,“我都知道了!你中了毒,毒性蔓延,洛老前辈也没办法医好…我全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仳离珠的!你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黑风寨!我还要看着你娶媳妇儿呢,你媳妇儿得给我敬茶,叫我三声花大姐…秦韶,我不准你死!”
“花花!”他用力的捧起她的脸,直到她平静下来,才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
“钟展?”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深重的伤痛和迷惘,还有说不出的怨怼:“他…骗我,他竟然骗了我这么久!他怎么可以这样?明明知道你中毒快死了,居然还能若无其事的跑到落羽山来…来招惹我。”她以手掩面,浑身发抖,“他怎么能算是你的朋友?根本就是阴险卑鄙的小人!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骗我,最讨厌了…”
秦韶又惊又急,道:“花花,你应该听他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他满口谎言,我一个字也不要听!”她捂着耳朵拼命的摇头,不管秦韶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只能松松的揽着她,想要等她再度平静,她却伸出手抵在他胸前,将他慢慢的推了开来。
秦韶一把握住她的手掌,长长的吐了口气:“花花,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你什么也别说,也不要劝我,我不想再被你们左右了。”她的声音因为强自压抑而微微发抖,“你身体不好,早点睡吧。我再来看你…”
她倔强的挺直了背脊,推门而去。秦韶想去拦她,胸口却一阵气血翻涌,肺叶一冷,忍不住咳喘起来。这一耽搁,少女已经消失在门外。他急急的跟出去,却在廊下看到一抹清淡挺拔的影子,孑然独立,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寂寥。
他停下了脚步,轻叹:“你都听到了?”.
钟展微微点头,又惨然一笑,眼中的神采渐渐暗淡,仿佛与黑夜一同归于沉寂。
——他不放心她异样的神情举止,一路追来,却在秦韶的屋外听到了那些话。
她说他阴险,卑鄙,说她讨厌他!
那两个字,瞬间就让他所有的思维停顿了。之前想好的所有解释,所有道歉,统统被冰封在脑海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从他面前走过,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终究还是比不上他——这世上只有一个秦韶。会让花花用力的抱着,肆无忌惮的嚷着“你不能离开我”…他又算她的什么人?若论亲疏远近,或许连白念尘都比不上…
秦韶的手轻轻落在他肩上:“钟展,她只是气急了,口不择言。”
笑意寥落:“我知道。”
“让她先静一静,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钟展惊诧的抬头:“秦韶,你到底要说什么?”
“所有的事。”秦韶笑了笑,语气却十分坚定,“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你替她想到的,做过的——那些说不出的话,我替你说。”
苏闲花匆匆推门而出,看到廊下静立的人影,咬了咬牙,装作视而不见的径直走过去。他没有追来,也没有任何想要解释的意思。
她漫无目的的走在寂静的夜色中,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直到心口不再那样尖锐的疼痛,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河边。这样深的夜里,耳边只剩夏虫低鸣,流水潺潺,人们都已安然入睡,不知今夕何夕。
她无力的跌坐在河滩边残旧的石埠上,斜倚着爬满青苔的岸石,仍然止不住的发抖。"
她想了很多很多事——
假如钟展没有骗她;
假如她早就知道秦韶的状况;
假如…
那么多的假如,事情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她永远不可能遇到钟展,也许她依旧沉溺在白念尘的冷淡无情中,也许她已成为文先生的阶下囚…黑风寨的女当家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力和渺小。这世上原来有太多武力不能解决的事,再怎样挣扎躲避也无济于事。
她低低的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慢慢的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一声清冽的笛音,迂回曲折,幽咽难诉,分明是《江月引》…她最喜欢的曲子,一个有缘无分的故事。那一个他,那一个她,明明携手走过那么多的艰难岁月,却终不能相守一生…
不知不觉间,第一滴眼泪轻落,随后便落泪如雨。她蜷着身体,一声接一声的抽噎,无助而悲伤。
笛音渐近,在她身旁数步的地方停下。月色下一袭白裳颇为出尘,白念尘的神情却并不若往常一般冷淡,眉宇间蕴着淡淡的心疼,又似疑惑犹豫…心头诸般滋味不能流露殆尽,只能诉诸于一曲《江月引》,轻浅缠绵,一如他的心事。
这两日他总是心神不宁,白日所见所闻皆能入梦。今日结交了谁,明日又要去结交谁,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可最后,那些片段都化成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子,明眸皓齿,飞扬灵动。这三天梦到的她,比过去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
正因如此,当她从他窗下飞奔而过时,他才会被惊醒,下意识的追了过去。他看她在月下如幽魂一般飘荡,明知与他无关,最后却还是留了下来,以一曲《江月引》打破她心中苦苦支撑起的倔强。不管是为了谁,为了谁都好…他只是不想看到她折磨自己,忍得那样辛苦,何苦来哉?
一线抛高,曲终,人未散。.
白念尘放下手中的笛子,静静道:“哭又不丢脸,不必忍着。”
苏闲花还是蜷成一团,抽抽搭搭的不理他。
他在她身边蹲下,不顾雪白的衣角萎顿在脏污的石阶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递过去。“擦一擦,丑死了。”
苏闲花还是没理他,呜咽的声音却渐渐低了。
白念尘二话不说,一把扯开她的胳膊。她没反抗,根本也没有心思反抗,就这么由着他替她擦去泪痕。他看似气势汹汹,下手却很轻,擦完了把绢帕朝她手里一塞:“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这一次她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 “我不要回去!”
白念尘淡淡道:“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去吧?你不见了,九幽公子和…”
“不准提他!”
原来如此!他的心里掠过一丝涩意,忍不住冷笑一声:“不过是吵个架闹个脾气,何至于…”
话没说完,神情突然变了,身形一晃就朝前扑去,低叱道:“小心!”
他按着她卧倒在地,苏闲花急忙抽出龙鳞刀来挡在身侧,一串清脆的鸣镝声过后,一溜儿三支闪着寒光的钢镖落在了地上。
身侧不知何时已站了四个黑衣人,以四角之势,将两人的去路封住。
白念尘心里一惊,这几个人来去无踪身手不凡,光是一个就很难应付,若是四人齐上,那可是糟糕之极。自己何时惹上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他们是来找我的。”怀中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斩钉截铁。
“什么意思?”
苏闲花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她很奇怪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清晰的回想起钟展说过的话。
——“会有很多人因为你是花梦鸳的女儿而接近你,到时候,文先生一定会沉不住气。”
——“只要他沉不住气,就会出手。一旦出手,我们就能找到证据,把握机会将他连根拔起。花花,千万不要冲动,不要和他的人硬拼!”
——“花花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自己的安危才最重要!”
——“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会在你身边,我会在你身边…可如今…她举目四望,眼睛微微一眯——她的身边竟然只有一个白念尘。世事何其无常怪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