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曼生下冲了过去,待看清他们因呼吸而起伏的身躯心中骤然松。

“你把他们怎么了!”

柳木白站在她身边不远,低低笑了声,“在下可是因这两人死了数十个手下。放心,他们只是力竭,并无大碍。”

石曼生蹲下身,再三确认了下,发现丁泽和师叔只是昏睡。她站起身子,定定看着他,“柳大人,你究竟要如何?”

“不急。”他说,挥手,所有弓箭手立时对准了铁笼中两人。

“你!”

柳木白不紧不慢俯身说道,“石头,你平日身上带着的那些东西,叫我的手下有些担忧。他们可不像在下样有黄蝎玉。”

她看着他,呼吸都生疼起来,“柳大人,黄蝎玉可不是所有毒都能挡得住的。”

“是啊。”柳木白点点头,“可这**凡胎也是万万挡不住满弓长矢的。”话毕,周遭侍卫将那弓箭又拉满了几分。

“若是他们手松,可就不好办了。”他依旧笑着,笑得公子无双,如玉似月。

原来心也能滴水成冰

石曼生不言不语脱掉了沾满白雪的外袍,又言不发解了腰带上所有瓶罐,旁阿甲逐收了起来。

“可以了吗?”

柳木白坐到了旁的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指甲,“石头,这可不行。”那次在船上,她就是用指甲毒倒了那位武功卓绝的杀手。

阿甲递上了把小剪子,石曼生沉默地接过,点点剪去了指甲,刚欲放下剪刀,却听得柳木白开了口,定住了她手上动作。

“石头,剪得太浅,怕是不好。”随着他漫不经心的提醒,周围再次传来弓箭拉得愈满的弦声。

太浅吗

石曼生看着自己已经剪得干干净净的十指,默默拿起剪刀,刀下去,还未完全长出粉嫩指甲被狠狠剪去截,血立时溢了出来,她指尖轻抖,又移向了另根手指。

柳木白悠闲地坐在了边,静静等她剪去了全部指甲。此时,那葱葱十指已皆是指尖染血。

他这才扬眉轻笑,仿若待客,“来人,打盆水给石姑娘净手。”

瓷盆盛水,她将手浸入,血色蔓延开来。盆中水冰冷刺骨,倒是缓去了几分指尖疼痛。

石曼生面无表情地净完手,眼框干得发涩,“柳大人,还要如何?”

柳木白终于从椅子上起了身,缓步走到了她身边,当着众多手下的面,抽去了她发间瓷簪。

“啪——”簪落瓷碎。

他伸手从她的发开始,点点摸了下去,十指轻移,不带任何情/欲,面颊、衣襟、前胸、腰间

石曼生僵硬地站在屋中,双齿紧锁,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这个站在她面前,嘴角永远带笑的男子,看着他将自己全部尊严点点,剥落殆尽。

她听到自己的心点点冰封起来的声音,“劳烦柳大人亲自动手了。”

木白

这两个字太重了,重到她这生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确定她身上再没了能有威胁的事物,柳木白伸手帮她理了理额边碎发,动作轻柔,如往昔,“应该的。”

47.四十七

“都放下吧。”

随着柳木白不急不缓的句话, 侍卫们纷纷放下了手中弓箭, 列队站在屋子墙边, 整齐的黑色装束,将整间屋子称得越发阴沉, 压抑。

柳木白轻笑着帮她又整了整衣襟,“这下, 我们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好好说话?他们还能好好说话?

石曼生的喉咙早已哽住,她闻得到他身上的青竹气息, 就如她闻得到这屋里缠绕不去的血腥味道。身后便是关着师叔和丁泽的铁笼,而他含笑而立, 似纤尘不染。

柳木白,你怎能狠毒如斯, 却又温雅如斯

“关于画卷,想必梅子倾应该都告诉你了吧。”他语气有些轻快。

是啊,她都知道了

染血的尖尖十指垂在身侧微微发抖,石曼生微低了头,看着脚下的石板地面,声音干涩如沙, “柳大人, 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我师叔和丁泽?”

“这话,不该问我。”柳木白施施然又回到了座位上,微抬下颌看着她, 话语淡淡, “石姑娘, 你该问是:究竟如何,那梅子倾才肯把真正的画卷交出来。得了画卷,本官这里,自然切好说。”

既是正式谈话,再唤石头就不妥当了,柳木白显出了高高在上的面,而她只是枚用来要挟梅子倾的棋子。

“所以你从头到尾就是为了画卷?”声音涩得发苦,眼眶也干疼起来。

声轻笑,“这个时候还问这个问题,可见你还是不够聪明。”

她不够聪明,若是她够聪明又岂会被他的谎言所骗,又岂会看不透他是这样位柳大人。

柳木白打量了她会儿,很满意她此时的模样。他慵懒地向后靠上椅背,姿势自带风流,“本官今日心情不错,来,还有什么问题?说不定,我就答了。”

手握成拳复又松开,石曼生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那叶青呢?柳大人,为何要杀叶青?”

“叶青?该杀就杀了。”柳木白很随意地说道。

“为什么”他不可能没有理由。

柳木白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敛眉打断了她,“让石姑娘这般站了许久,是本官的不是。来人,给石姑娘看坐。”

把椅子搬到了石曼生的身后,她动不动,依旧僵硬地站在那处。

见状,柳木白不悦地挑了眉毛,“来人,帮帮石姑娘。”

“是。”两个侍卫走到屋中,摁着石曼生的肩膀“帮她”坐上了椅子。

双手抓住椅子把手,本已结痂的指尖,因着她紧握的动作又渗出血来,“叶青”

“石姑娘,你该换个问题了。”柳木白正声道,已有不耐。

石曼生死死扣住把手,疼痛让她稍稍冷静,她换了个问题。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服过相思阎罗的。”

柳木白眉头轻抬,似乎有些愉悦,“说到这个本官心情越发好了。”他端起了旁桌上的茶盏,慢悠悠掀了茶盖,“石姑娘,你可还记得青州十字街上那位被你弄脏了裙子的女子?”

弄脏了裙子

石曼生猛地抬头看他,满是不敢置信——竟然是那次。

柳大人到青州上任的第日,她买了榆皮粉要回家中,不小心弄脏了位白衣女子的裙子。那女子分别执过她的双手手腕。就是那个时候,看到的吗

也就在那天的晚上,柳木白出现在了金树院,对她说,她忘了的人是他。

所以,从开始就是,从他柳木白到青州的第天起,她石曼生就已经入了这个局。

“那许老先生也是你的人?”制香的许老先生,她真真实实记得自己在京城见过他,可既然许老先生能帮他圆谎,那么

“没错。”柳木白抿了口清茶,笑意不变,“打从你和梅子倾起出现在京城,本官就注意到你了。那许老先生自然是本官的人,他到青州自然也是本官安排,为的就是——让你相信。不然,本官有怎能步步顺藤摸瓜寻到你这百里宫来呢?”

石曼生脸色越发惨白,是她,引狼入室。

柳木白意犹未尽地继续说道,“两年前,你突然从梅子倾身边消失,真是让本官顿好找,想不到青州那边会突然出了个厉害的相思先生,本官自然是要去探上探的”

他朝她倾了倾身子,嘴角上扬,“你说,在下这算不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脑中嗡地下炸了开来,相思阎罗,又是相思阎罗

石曼生觉得血液都似乎凝结了起来,她直直看着他,眼眶欲裂,连嘴唇也颤抖了起来,“既然、既然柳大人那时就已经寻到了我何不径直捉了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假惺惺地与我介江湖女子演戏作态”

“假惺惺?”柳木白似乎很不喜欢这三个字,他“咯噔——”下放下杯子,“本官怎么做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教?区区介江湖女子,也敢放肆?”

屋内立时静了下来,石曼生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良久,柳木白嗤笑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拎起了桌上的茶盏盖子,指尖松,只听得声脆响,盖子又好生盖了回去。

“今日话就说到这里吧,本大人,心情又不好了。”他笑意不改,却多了几分寒意,“石姑娘,好生休息,我们明日再聊。”

随着柳大人缓步离开,屋子里的黑衣侍卫们都静默地鱼贯而出。

“咯吱——”

门被带上,而后是落下重锁的声音,屋里只剩下了石曼生,昏睡过去的师叔,以及丁泽。

她怔怔地坐了会儿,突然,如梦初醒般冲向了屋子里的两个铁笼子。笼子上扣着大锁,根本打不开。

“师叔,师叔。丁泽。醒醒,醒醒啊。”

隔着铁笼,她伸手推搡了几下,夏近秋没有丝毫反应,倒是丁泽忽地蜷起了身子,而后哇地声吐出血来。

“你怎么来了。”丁泽的声音很虚弱,眼睛勉强睁了条缝。

石曼生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他的模样看上去是有内伤,刚才那口血分明夹杂着血块。

“没事儿。”丁泽吃力地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就是胸口挨了几掌,血吐了舒服多了。”带着虚音,他每说句话都要好生喘上几下,“有水吗?”

石曼生回头看了圈,桌上只有柳木白喝剩的那盏茶,顾不得许多,她急急端了过来。丁泽喝了水,期间又吐了几口血,终于面色变好了些。

石曼生又为他把了把脉,确定只是淤血吐出,并无大碍。

丁泽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到了另个笼子里的夏近秋,“夏师叔,怎么样了?”

石曼生赶忙又去到了另个笼子边上,伸长了手连推了几下,夏近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师叔?师叔!”石曼生将胳膊使劲往笼子里又伸了伸,终于勉强拉到了夏近秋的胳膊,可是指尖用力,伤口就痛了起来。她咬咬牙,拉着师叔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终于成功搭上了夏近秋的脉。

静静把了会儿脉,石曼生脸色骤变,用力拉住夏近秋,将她直拉到了铁笼边沿。

“师叔你醒醒”匆忙从床榻上抱来了被子,她通通都裹在了夏近秋身上。

本就是冬日,哪怕屋中点了暖炉,石板地面依旧寒凉,夏近秋的身子向来受不得寒气,现在四肢已被寒气浸润,呼吸也很虚弱了。

石曼生将屋中火炉搬到了两个铁笼的中间,又把床上的垫铺从铁笼里塞给了丁泽。

过了好会儿,夏近秋身上终于有了些微暖意。

“咳咳”轻弱的咳声。

“师叔!你醒了!”她赶忙凑了过去。

夏近秋又咳了几声,待看清是她,立时推了把,“你、你回来做什么。”

“师叔?”师叔的力气并不大,石曼生只是稍稍后退了半步又赶忙凑了过来。

“百里宫都没了,这些都不关你的事,快走。”夏近秋似乎有些激动,说完这些,立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咳着咳着就咳出了鲜红的血沫。

“咳咳咳”夏近秋声声地咳着,撕心裂肺,越来越多的血从口中涌出,煞白的脸竟然渐渐成了青灰颜色。

“师叔!”石曼生大惊,师叔这分明是寒气已入五脏的表现,需即刻用银针逼出,她猛地冲到门边,怕打着门板,“开门!快开门!”

“何事?”门外站着的是阿甲。

“阿甲?阿甲!”听到他的声音,石曼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毕竟是认识的人,“你开开门,我师叔需要医治,我只要去取套银针就好,就在我屋子的桌上。你开开门就好。”

“待我问过大人。”门外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别,别走!你开门啊!来不及了!你开门,开门啊!”石曼生用力撞着门,几乎是哭喊出来,“求你了,开门!”

“咳,咳咳”

铁笼里,夏近秋咳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她身上的棉被。“开门!快开门!”无论石曼生如何呼喊,再也没有人回答她,围着屋子的黑衣侍卫们就像是座座静立的雕像,对发生的切充耳不闻。

“师叔师叔。”无可奈何的石曼生回到了夏近秋身边,隔着栏杆抱住了她。

“石头,咳咳你要离开,无论如何,离开。带着丁泽走。咳咳咳”渐渐的,夏近秋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越来越弱,刚刚睁开没多久的眼睛又疲惫地阖了起来。

“师叔!不要睡!不要睡!”

“你再忍忍,再忍忍啊。他们马上就开门了,马上就来了。”石曼生不停地和她说着话,却仍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叔的气息变得若有似无。

丁泽在另个笼子里,沉默地看着这切,指甲深深扣入了手心。他也注意到了石曼生的指尖,斑斑血迹,十指连心。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阿甲带着那套银针走了进来,“石姑娘,你要的”

石曼生疯般抢过针盒,慌忙掀开拿起银针,手起针落,隔着笼子就往夏近秋几处大穴直直刺了过去。息,两息,三息

夏近秋没有丝毫动静,静得如汪死水。

“师叔”她发颤地唤着,眼中闪过丝决然。咬牙,将那些银针生生压下去了大半,只露小截还在外头,这是破釜沉舟断脉逼气,很可能筋脉爆裂。

“噗”

奄奄息的夏近秋猛地吐出了大口血,血中竟然散着森森寒气。

在旁监视的阿甲有些诧异地收了下眉——寒毒?百里宫的人也会中毒?

血吐尽,夏近秋的脸上的青灰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见夏近秋终于缓过了气,石曼生悬着的心松了下来,急忙取出银针,不能继续压迫筋脉。

然后,她又细心地为师叔掖好了被子,将那火炉也拿近了些。

“能不能麻烦你,给点热水热茶?”,她看向阿甲,声音嘶哑。

阿甲没说什么,点了点银针数量,拿在手中走了出去。

又过了会儿,热水喝热茶有人送进了屋里,紧跟着的还有他们三人晚上的食物。

“大人,都办妥了。”

“嗯,人死了就不大好了。”柳木白坐在百里宫的正殿之中,就着殿中通明的灯火,有下没下地翻着手中的册子。

“大人。”

“还有何事?”

阿甲略带疑惑地说道,“那位夏师叔突然发病,看她模样似乎是发了寒毒。”

“哦?寒毒?”柳木白起了兴致。

“属下正觉得奇怪,如此平常的毒物,为何会在百里宫人身上发作。”

寒毒是种慢性毒物,性烈但常见,可是对于蛊毒卓绝的百里宫来说,应该算不得什么东西才是。那夏近秋不过三十年纪,可她身上的寒毒分明是病入膏肓,为何不解毒呢?

“确实有点意思。”柳木白食指轻敲桌面,略思忖,吩咐道,“你再多观察观察,看看,可有其他怪异之处。”

“是,大人。”

阿甲走后,柳木白复又翻看起了桌上的册子。册子里的字迹清峻雅致,字如其人。

——腊月二十五,晴。通义县城夜市,与她绕去牡丹巷

看着接下来那段描写,柳木白不屑地压平了嘴角。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笑,他怎么看不出那石曼生如何可比牡丹了。他之前可真是瞎了眼了。

册子接下来又写道:

——误食其血,浑身麻痹。闻解药,须臾恢复。解药药味刺鼻,装于青绿红木盖小瓶中,瓶上有三条黑色竖纹图案。

石曼生的血有毒?

他拿起朱笔将这段话圈了出来,刚才从她身上收下来的东西里就有这么个青绿瓶子。

柳木白现在手上的册子,正是他之前自己亲手所写,记录了所有与石曼生相处的时发生的事情。如今细细看来,倒是有了不少信息。百里宫,真是越看越有意思呢。

他不紧不慢地又翻向了下页,这两天,他可看了不少。

48.四十八

百里宫既已被柳木白所占, 他自是要光明正大地好好探查番。

几百黑衣兵士将百里宫翻了个底朝天, 恨不得掘地三尺。当然, 收获颇丰。

百里宫的处空地上,柳木白看着面前箱箱的书籍竹简, 很是满意,“可还有拉下的?”

“回大人, 药庐里的那些东西不大方便移动。”回话的是位上了年纪的驼背老者,灰白头发, 瘦如苇草,还瞎了只眼。此人正是为朝廷卖命的蛊毒好手齐大有, 他在面对比自己小几轮的柳木白时,满是恭敬。

“柳大人, 那些奇花异草、毒蛇虫蚁很多都是此处特有之物,若是移了位置,怕是很难存活。”

川蜀气候较京城带大有差异,确实是个问题。柳木白看了他眼,“那依先生所看,又该如何处理?”

“不如就在此处特设堂, 老朽也可留在此处。”能见到如此多的收藏, 齐大有很是激动,自是舍不得移坏了那些个宝贝,也舍不得离开此处的。

柳木白当即点头同意, “那就暂且如此吧。还望齐先生好生钻研。”

“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百里宫的毒蛊绝对是妙物, 尤其是石曼生百毒不侵的体质, 若是用到他处必是种助力。

想当初,南诏皇室被攻下之时,朝廷可是损了不少兵力的,其中很大部分都是中毒而亡。如今进了这百里宫,自然是要摸个透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