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茗雅阁三楼的贵宾厅门外,郑子瞻已垂手等候多时。见我来了,他躬身问好,然后笑着拦住随我而来的小慢,请我单独入内。
偌大的厅里,檀香缭绕。六张装饰着莲花瓣图案的精致绳床(绳床,即带扶手的椅子)围着一只古朴的大型木几排放。一个身穿绯红色长袍,身材瘦削结实的年轻男子立在窗前,背影透着孤寂、萧索。
听到门口响动,他“霍”地转过身来。
依然是那张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脸,依然是那双长长的目光炯炯的眼睛,依然是那张薄薄的坚毅倔强的嘴唇。
还记得在那颠簸的马车中,他热烈地和我讨论《涅槃经》,讨论治国之道;
还记得他恳切地请求我:“只要白姑娘能不计较我是北方人的身份,把我当朋友。”
还记得在得知我去投奔明思诚后,他真诚地祝福我:“我并未见过天将军,但那位明公子人品高洁,确实和你很般配,祝你和他过得幸福!”然后又嬉皮笑脸地说:“云悠,如果到了建康,明公子再认不出你,你不如和我回洛阳吧!”
还记得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拉我飞到房顶,把一把大刀舞得光芒闪动,把一段波斯艳舞跳得滑稽不堪…我们一起坐在屋顶看月亮,远离尘嚣的烦恼,安享静谧的月夜。
还记得我莫名其妙中毒后,他是那么焦急伤心,把身上带的所有的金锭子全部放在医生面前,哀切地说:“先生,若能治得这位姑娘的病,这些就都是你的!”
还记得那次花燕归突袭,子攸在烟雾中撕心裂肺般大喊着我的名字…
往事历历,清晰如昨。
我叹息一声:“别来无恙,子攸。”
“我以为,此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他喜不自禁地跑过来,一把抱住我,有点哽咽地说道:“真的,曾经以为,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
我轻轻推开他,坐到一张绳床上,示意他坐到我对面。他有点不乐意,但仍听话地坐下。
“我听说你的身体大好了。”他热切地看着我,道:“你被抓走的那天,我就被父亲派出的人马强行带回洛阳软禁在家中。我当时急得都想死了!几次想逃出来找你都没成功!你不要怪我好么?”
子攸,你一直都是这么毫不掩饰对我的关怀。有友如此,是我之幸啊,又怎会怪你?
我笑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不会怪你。听人说,你父亲是为了强迫你娶权臣尔朱荣的女儿才把你软禁在府里,现在你怎么又行动自由了呢?”
子攸叹道:“父亲在五年之前就给我定下尔朱英娥为正妃,我一直不喜欢她,不想娶她。这次父亲派了很多武林高手看着我,不许出府一步。每天就让我在家看看书,逗逗鸟。哪知道,十月初,尔朱英娥自己悔婚了。”
“悔婚?你父亲就同意了?”我不解。这种政治联姻是说悔就能悔的么?
“换了别家姑娘,当然没这么容易。但她父亲是大都督,统领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诸军事,大权在握,太后都让他三分,得罪不起。否则当初父亲也不会那么害怕我拒婚了。”
“尔朱姑娘为何要悔婚?”我有点好奇,笑问道,“莫非,她看不上你?”
“谁知道她满腹曲曲折折想的是什么!”子攸忿忿道,“我和她打小就认识,她原本一心要做我的正妃,还派了个暗人在我身边五年,我楞是没发觉!”
“暗人?”
“是啊!就是我五年前救下的孤苦无依的路采苹!尔朱英娥来悔婚,提出带走路采苹,我才知道这些!亏我待采苹亲如手足,居然一直帮英娥那个死丫头做事!想当年,那丫头才11岁,就这么多鬼心机!气死我了!”
“路采苹是她的暗人?专门向她汇报你的行踪么?”
他无比愤慨地一拍木几:“还不止呢!她命令路采苹只要发现我对哪个姑娘好点,就必须整治得对方生不如死!我那五个侧妃中,我最讨厌的三个长舌妇都活蹦乱跳的,稍微谈得来的两个,一个去年莫名其妙地生病去世,一个一直离我远远的,还整日哭着求我休掉她。”
原来,他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
我顿时了然自己为何会中了那奇怪的“软骨散”。成了尔朱英娥这么一个有权有势又飞扬跋扈的女人的假想敌,不死已是万幸!
子攸歉然地看着我:“你肯定也料到了,你的病,就是路采苹搞的鬼。我真想杀了她,但这几年她确实随我出生入死多次,就杖责一百,让她回都督府了。”
杖责一百,也是很严厉的惩罚了。饶是她身怀武功,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采苹为何对尔朱英娥如此忠心?”这暗人也不是乱选的。
子攸叹道:“采苹其实也很可怜,她没有父亲,她的母亲身体不好,一直靠都督府提供的昂贵药材延续生命。”
我一阵黯然。人生,总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这尔朱英娥处心积虑暗暗监控你这么多年,怎么又突然放弃你了呢?”我很是不解。
子攸道:“我拿她没办法,也对抗不了父亲,就另想了个办法。今年皇上(魏孝明帝)十六了,要广选妃嫔。我几次偷偷派人送英娥那臭丫头的画像到宫里给他,哪知道,皇上还真的相中她了。后来不知皇上怎么和尔朱大都督说的,十月初,她家就上门来退婚了。前些日子,她已经被皇上封为‘贵嫔’了。”
我不由刮目相看:“你倒聪明啊!”
他呵呵笑着:“这下可彻底自由了。”笑罢,他突然古怪地盯着我:“你既然已经休了天将军,为何又回到广陵了?我听到这消息时可是挠破头也想不明白!”
然后,他小声道:“不会是明公子尚了公主,你受了什么刺激了吧?”
我坚决否认:“没有!不许乱讲!”
“那是怎么回事?”他很纳闷。
“这其中的误会、波折,说来就话长了。”我一叹。
“好,那就不说!”他豪迈地一挥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叠信。
收信人都是写的我的名字。
“和你分开后,我又担心又着急,也不知你人在何方,写了这么多信,都无从寄出。今儿个全给你!”
我接过来,随手打开最上面的一封:
“相思悠远无从寄,只能深深、沉沉地埋在心底,连回忆都成了一种痛,痛得不堪言说,不敢回首…”
满纸触目惊心的刻骨相思,令我大惊失色。
他对我,果然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的感情。虽然平日里也有所察觉,但我总以为是自己多虑。此刻,纸上情思缠绵如此昭然,我还能再装作若无其事么?
抬头,正撞上子攸情意绵绵的视线,霎时心乱如麻。
我是欣赏子攸,也乐于亲近他,但这是不掺杂男女私情的。面对他的一腔赤诚,我如何婉拒而又不使他伤心呢?
也许,我又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
“子攸,这些信,我不能要。”我低低说道,每个字,都如斯艰难。
“为什么?”他有点窘,“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以前,确实不太明白,现在明白了。可是,我不能接受。因为,我已经嫁到了天家,不能再做反复无常的小人!”
“我们鲜卑人不讲究那么多的,就算你嫁过十个人,拖着十个娃娃,我也照样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今天就不要回去,和我走吧!”他无比热切地凝望着我,期待着我的应允。
“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我是指,我不能再伤天将军的心了,他是个极好的人…”心里真的很乱,想象着天若颜会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心就开始绞痛起来。
我万分艰难地继续道:“对不起!我不能回报你的情意!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子攸满脸不可置信地瞅着我:“为什么?我的幸福就是你啊!除非你真的爱上天将军,否则我今天就把你带走!”
真的爱上天将军?
我,爱天若颜么?是欣赏,是喜欢,还是真正的爱?心里一阵茫然,一阵抽痛。想起14岁的那个多事之秋,白衣飘飘的天若颜专门赶到枫林之中救我,从那时起,这个天人般的身影就在我的心底深处刻下了烙印。认识的那么多男子,他是最出色的。这两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更让我愿意与之一生相依。这是爱么?应该是的吧?
“是,我爱他。你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希望你能原谅!”我鼓足勇气看着他,艰涩地说完了该说的话,匆匆奔出房间,奔下楼去。
“云悠!”身后,传来子攸绝望的呼喊,“你骗我!我不信!”
对不起,子攸!我忍住眼角的酸涩,拼命往外面跑去。
暮霭沉沉楚天阔
冬天昼短夜长,回到家中时已是暮色初降,天地一片黯然。
整个庭院异常安静,前后两幢楼都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寂寂然无声无息。
“家里的人呢?”我问来开门的迎秋。
迎秋小声说道:“你走之后,大哥突然把琴摔了,然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家吓死了,都不敢吵到他,全躲到各自房里去了。”
我的心一沉,头有点晕。
“迎秋,麻烦你把小慢安置下来,我去看看。”我无力地吩咐。
“小姐,姑爷会不会是生你的气?”小慢拽着我的衣袖,忐忑不安地问。
“不会的,你一路跋涉,早点歇息吧。”我拍拍她的手,勉强笑了一下。心里明白,他就是在生我的气。
强作镇定地走向后院,发现这里更是静得宛如亘古荒原,连时间都凝固住了。
轻轻推开厅门,果然看到可怜的伏羲九霄环佩古琴凄惨地躺在门口,几根断掉的琴弦蔫蔫地垂在地上,哀叹着自己不幸的命运。
这是价值连城的古琴。
这是天若颜最爱的古琴。
竟然,就这么毫不吝惜地摔了。
心,莫名地痛起来。
抱起琴,我把它放回原处。试着接上断掉的弦,却是徒劳。
心情,如同傍晚的天空,渐渐笼上无边的黑暗。
步履艰难地走到天若颜的门前,几次举起手,都不敢叩响他的门。
不敢。
不敢呵。
呆呆立在门前,是进也难,退也难。
蓦地,心里涌上一股怒气。今天,我并没做错什么呀!为了他,我还伤害了子攸,为什么要像个小媳妇似的陪着小心!我猛转过身,准备回自己房间。他要生气,就随他吧。
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你,回来了?”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我顿住身形,默然点头。
“回来——就好。”
毫无预兆地,一双有力的手拉过我僵硬的身子,坚实的臂膀紧紧揽住了我的腰,那冰冰的唇毫不温柔地覆在了我轻颤的唇上。
我瞪大眼,那张异常俊美的容颜就近在我眼前,一双幽黑的美眸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狂肆光芒。旋即,他的舌尖探入了我口中,狠狠地舔舐吮吻…
这突然而至的、放肆狂烈的吻,让我惊异得全身无法动弹,只能无助地任他侵略。在他恣意深缠的吮吻中,双唇愈来愈炙热,呼吸着他灼热的气息,脑中渐渐晕眩惑乱。他拥紧我颤抖的身躯,激荡的情感在两人之间沸腾着,撩乱了我的心。
“唔…不要…”我力图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我只觉身子一阵冷一阵热,一切都难以自主,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合…
这样的亲呢,撩动了我内心深处最幽微的、全然陌生且羞于承认的□和渴望。我神智迷离,不自觉地攀紧了他,任由那如溺水般的激情淹没了我的神智。
历经久久的沉沦,直到两人无法呼吸了,他才放开我。
浓重的喘息,回荡在沉沉的暮色之间。
怔怔地凝视着彼此,内心深处都有种莫名的东西在骚动着。
我迷离悸惑地望着他,渐渐从那股陌生的情潮冲击中回过神来。
他剔透的雪肤上渲染着似醉的绯晕,眼神迷离,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着我发烫生晕的面颊。良久,他哑声道:“我一向自负能掌握一切,却——无法掌握你,这种感觉,让我好生害怕…”
我呆呆看着他,眼睛却突然泛酸。
他把我拉到怀里,紧紧拥着我,喃喃道:“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度!我那么那么在意你,在意你轻轻的蹙眉,在意你浅浅的笑容,在意你…心里想着别人的好。不要,再让我担心…好不好?”
我颤栗着点点头,静静伏在他怀里,任心痛如绞、泪水奔流。
如果,一切就此恢复平静,该有多好啊!
华灯初上,大家听闻狼烟已解,全部从房里跑了出来,天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吃完晚饭,正准备回房间,全伯忽然从门口拿进来一个精致的乌木金丝盒,说是一位姓元的公子刚派人送来的。
在天若颜疑惑的目光中,我打开了盒子。周遭众人一致惊呼——里面,是一支极为罕见的千年雪参。
雪参下还有字条一张:
“云悠,你如此绝情,必有苦衷。你一走,我就开始在担心你,思念你。我不走了,除非能亲眼看到你过得很幸福。从北国带来雪参一支,下午未及给你,特此奉上。”
我紧张地看天若颜一眼。他的面孔,雪白如纸。
“全伯,送回去。夫人不需要这个。”他冷冷说道,浑身又散发出可怕的煞气。抑或,是杀气?
全伯紧张地搓着手,嗫嚅道:“只怕,来人已经走了…”
“追。”天若颜淡淡道。
全伯领命而去。
十一月初九,未时。阳光惨淡。子攸遣人送来首饰一盒兼字条一张:
“云悠,哪怕你伤我再深,我都不忍心你受伤。总觉得你并不快乐。我愿用我的所有换你一生的笑容。我在蓝溪客栈,如果你有一天想找我,就到那里来。”
天若颜“哼”了一声,道:“送回去。”
来人诺诺而去。
十一月初十,午时。狂风大作。子攸遣人送来狐裘一件兼字条一张:
“云悠,你知道你对我的吸引有多深吗?比江比海比心,我心有多深,就恋你多深。天冷了,注意保暖。”
我心里酸酸的。子攸,你干什么这么傻?
天若颜板着脸,道:“夫人不缺衣服,送回去。”
来人飞奔而去。
十一月十一,申时。雪花又至。子攸遣人送来狐裘一箱兼字条一张:
“云悠,我为之倾心的丫头,我会用一辈子时间追求你, 绝不停歇。你不喜欢我送的狐裘么?我昨天连夜赶到建康,选了一箱给你。我只能用我对你的好,感动你。”
天若颜脸色铁青,对送东西的客栈伙计道:“明天,你再来,我就杀了你。滚!”
来人仓皇逃遁。
十一月十二,巳时。大雪渐止。子攸自己来敲响天家的门。
“我只想对云悠说两句话。就算你杀了我,我都无悔。”他毫无惧色地对用剑指着他的天若颜说。
他昂首走到我面前,虽面容憔悴,却双目炯炯:“云悠,跟你在一起真的好开心,望着你就是一种幸福,多么想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可是,你选择了他。我不怪你,我就在蓝溪等你,直到有一天,你由衷地笑着告诉我——你很幸福,我才会放心地离开。”
他无视天若颜的剑,又昂然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中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压得我几近窒息。子攸,子攸,我有什么好处,值得你如此对我?
天若颜狠狠把剑插入雪里,紧咬的嘴唇渗出血丝。他一言不发,霍然转身,又一次把自己关进了房里。
眼泪,刹那间滚落。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此后,子攸再也没有来过。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就在这座城里,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此生,注定无法回报他的深情。因为心中那架感情的天平,不知何时,已倾向了那个冰川般的男子。
十一月十五。阳光灿烂。上午天若颜又出门了,李婶领着四胞胎把家里的被褥全都拿出来享受阳光,家里一派喜乐温馨的气氛。
“小姐!小姐!你的朋友来找你啦!”小慢从前厅蹦蹦跳跳跑过来。
我的朋友?又会是谁?
小慢一把拉住我:“快走啦!就是你在宫里的那个姐妹嘛!”
莫非,是青雪姐姐?心下一喜,赶忙和小慢往前厅跑去。
大厅里,正悠悠喝着茶的红衣女子,可不正是秦青雪么?她身侧坐着的英挺男子,却为何如此面熟?是他么?她和他,又怎会在一起?
正思忖着,青雪一脸激动地放下茶杯,起身唤道:“云悠!你果然回来了!”
“青雪姐姐!”我拉住她的手,“你越长越美了!”几个月不见,她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青雪闻言喜不自禁,她拉过身旁风采卓然的男子,道:“云悠,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这是我夫君!”
“在下杨华,见过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