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段岭肚子越来越疼,疼到后来,他紧紧咬着唇,眉头深锁,全身如同浸入了冰水一般,神智一片模糊。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趴了下来,伏在桌子上,最终闭上了双眼,世界漆黑一片,最后一刻,他看见郎俊侠的手探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那只手少了一根手指头。

段岭最后的念头是:是谁伤了你。

郎俊侠始终轻轻地握着段岭的手,蔡闫站在门外,隔着窗户,低声说:“你看,他没有问到我,也许他以为我也死了。”

郎俊侠沉默一会儿,而后说:“你不想看看他?”

蔡闫没有进来,最后郎俊侠伸手解下玉璜,放在桌上,上前抱起了段岭,踏出门的一刹那,蔡闫马上避开,消失在走廊尽头。

段岭的手垂在一侧,刚刚洗过澡,肌肤干净,头发披散,双目紧闭,犹如熟睡了一般。

郎俊侠抱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后院,将他放在一架拖车上。

他躬身,认真地为段岭整理衣服,脱掉他的外袍,唯剩单衣,抚摸他的额头。

郎俊侠挥鞭一响,驾驭马车离开后院,驰向城门。

蔡闫手握玉璜,站在二楼的窗栏前,沉默地朝外注视。

桃花铺天盖地,在夜里飞散,月光下,马车停在岷江畔,滔滔江水,奔腾向东。

郎俊侠从车上抱下段岭,抱着他,在月色中走上临江的悬崖。

背后桃花飘扬,折射着月光,在风里沿途离散,飞向远方。

他抱着段岭,就像那一天将他从上梓带出来一般,走出死亡,走进暖春,如今又带着他离开这温暖的春夜,走进永恒的黑暗。

在那首悠扬婉转的笛声之中,他抱着段岭,仿佛从金戈铁马走到十里桃花,从风沙大漠走进繁茂江南。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万物再次沉睡,地久天长。

段岭的尸体从悬崖上直坠下去,落进岷江之中,发出一声水响,被黑暗中的水流拽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第42章 转圜

深夜,马车停在宫门外,一名侍卫揭开车帘,让蔡闫下车。

“殿下。”

蔡闫边走边将玉璜系在腰畔,那侍卫低声说:“乌洛侯穆驱车到江边,抛了一具尸体下江。”

蔡闫问:“中途停留过么?”

侍卫摇摇头,蔡闫便点点头,又有一名侍卫上前说:“陛下醒了,正在找您。”

“乌洛侯穆回宫后,着他自己睡下,不必来见我。”

蔡闫忙快步去见,没入了黑暗里。

岷江支流,乱石滩岸。

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名身着男装的女孩骑着马,袍襟扬起,两只猎犬沿着江岸跑来,在乱石滩上嗅一具被江水卷上岸的死尸,少女一脸疑惑,望着草丛。

猎犬“汪汪”地叫,嗅上段岭的脸,又有一名男子策马追来,说:“郡主!”

那少女正是端平公主与淮阴侯之女从平郡主,名唤姚筝,这日出得城来,一身男子装束,在岷江畔纵马,进了山路,豢养的两只爱犬沿着山坡一阵飞奔,跑得没了影儿,姚筝便远远地追过来,见乱石滩上一具少年身躯,莫名其妙。

男子一身黑袍,腰带飞扬,驾驭马匹追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也睁不开,正是武独。

“郡主。”武独无可奈何,说,“此处山路难走,春来蛇豸多,不安全,回去吧。”

“你是什么身份?轮到你来管我?”姚筝道,“不愿意陪着就自己回去!”

武独见石滩上无人,阳光灿烂,百花盛开,便只得翻身下马,四处察看,见并无蛇蝎等物,方点点头,没有说话,袖手站在江边。

姚筝“嗤”的一声,武独竭力平复心里的愤怒,眉头深锁,四处看了看,见草丛里两只狗在叫,便朝那处走去,姚筝翻身下马,站在江边,神情闪烁。

“郡主。”武独又回身说,“不可离江水太近,此处乱流甚多。”

姚筝没理会武独,武独在草丛里发现了段岭伤痕累累的身躯。

姚筝站了一会儿,又走过来,见到段岭时说:“咦,这里怎么有个死人?”

武独单膝跪地,去试段岭鼻息,发现已没了呼吸。

武独说:“身上没有致命伤,哪家的孩子?”

“死了吧。”姚筝说。

武独又去按段岭脖侧,姚筝说:“走吧。”

“等等。”武独说。

姚筝嘲笑道:“再不回去,待会儿又害你挨主子骂了。”

武独回头看了姚筝一眼,像是想说句什么,却又忍住了,就在这时,段岭脖侧的经脉稍稍跳动了一下。

武独眉头深锁,自言自语道:“被毒死的?”

姚筝突然说:“喂,武独,听说你能将活人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你且试试看,若救活了一个死人呢,你想要的,我就帮你在我爹面前美言几句。”

“我行事堂堂正正。”武独说,“并没有想要什么,淮阴侯面前的话,也只是事实。”

武独单膝跪在段岭身边,表情带着不解,掏出药囊内的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

“还真能救活?”姚筝觉得武独简直不可理喻。

武独没有回答,将药丸捏碎了,喂进段岭嘴里,按压他的喉咙,接着起身,朝姚筝说:“不过若他真的活了,这个赌注还算不算数?”

姚筝眉毛一挑,看着武独,看了一会儿后,走过乱石滩,翻身上马,骑在马上,眺望江水,不片刻又说:“本郡主还是讲信用的,当然算数。”

武独脸色又是一变,听出了姚筝话中的讥讽之意,片刻后,说:“您看看,他已有呼吸了。”

“罢了。”姚筝只觉武独像个沙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沿途也不开口说话,只觉好生无趣,随口道,“我找乌洛侯玩去,你不必再跟着我。”

“等等!”武独要追上前去,姚筝却一阵风般地沿着山路策马走了,两只狗朝武独叫了几声,连那叫声中也满是幸灾乐祸的轻蔑之意,追着姚筝离开。

初春里,西川皇宫内漫城飞花,和风下,蔡闫坐在正殿外等着。

李衍秋正在洗漱,蔡闫便在外头等候。

“太子来了?”李衍秋问。

“回陛下。”宫女答道,“太子殿下在外头等了一宿。”

李衍秋说:“让他进来吧。”

蔡闫方入内朝李衍秋问候,上前伺候。

“昨夜我回来时,小叔又睡了。”蔡闫说,“这些天里睡得不好?”

“做了一个梦。”李衍秋说,“是以想到你,坐立不安的,想问问你在做什么。”

殿内四下忙碌,李衍秋把手搁在案上,宫女与太监为他戴上戒指,蔡闫从木盒里取出另外半块玉璜,单膝跪地,小心地系在李衍秋的腰带上。

“梦见你回来的那天。”李衍秋温和地笑了笑,说,“只有你一个人,朦朦胧胧的,看也看不到你的模样,我着急得不得了。”

李衍秋带着忧伤的微笑,蔡闫却没有笑,眼里满是难过。

宫女端着药,举过头顶。

李衍秋看也不看,便接过来喝了,蔡闫说:“昨夜也睡不好,梦见我爹了。”

“兴许是他在给你托梦。”李衍秋叹了一声,说,“这些日子里,他却不曾进我梦里来,想必是还在怪我。”

蔡闫说:“必不会这么想的,小叔过虑了。”

“也罢。”李衍秋笑了笑,随口道,“你堂姐找你了不曾?”

蔡闫摇摇头,李衍秋便吩咐侍卫,说:“派个人召郡主过来,一同用午饭。”

过午时姚筝仍是一身男装回宫里来,靴子上还带着泥,朝李衍秋与蔡闫问过好,蔡闫昨夜没睡好,昏昏沉沉的。

“哎,荣。”姚筝说,“乌洛侯穆呢?”

蔡闫答道:“昨夜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他要陪,我让他不必等着了,这便传他过来,下午陪你上哪儿玩去?”

姚筝答道:“没想好,到时再说吧,想上闻钟山走走,你去不?”

“我不去了。”蔡闫说,“得批折子。”

“哎。”姚筝哭笑不得。

李衍秋又问姚筝:“你爹何时派人来接你?”

姚筝说:“我想要么住下就不走了。”

李衍秋说:“那么,正好给你说门亲事。”

姚筝脸色一变,想了想,一脸尴尬笑容,说:“嘿嘿,小叔,那个…”

李衍秋说:“你在家里被逼着成亲,来小叔这儿,一样要盲婚哑嫁,自个看着办吧。”

姚筝不敢说话了,只顾低着头,挑挑拣拣地吃,外头有人禀报,乌洛侯穆来了,蔡闫便让他在门外等着,李渐鸿赏了些菜,让他在偏殿里吃。

又有人道:“武独求见郡主。”

李衍秋随口道:“让他回去吧,来得这么勤快做什么?”

那人便下去打发了武独。

其时武独并无入宫腰牌,在宫门外等着,牵一匹马,马背上载着东西,东西上盖着块布。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宫里侍卫传话,让他回去,郡主不见,武独便牵着马,绕过街道,回到自己住处——丞相府偏院。

相府四大进,四十八院,百余房,养了不少门客,于最边角处开了一偏院,三房一院一马厩一柴房。李渐鸿牺牲后,西川人等重新站队,武独便被牧旷达招揽,得一落脚之处。

常有人戏谑他是“三姓家奴”,先是跟从赵奎,而后短暂地投靠李渐鸿麾下,最后又辗转到牧旷达府中,成了一名食客。这么多年里,四大刺客扬名立万,乌洛侯穆保护太子归来,立下大功;郑彦则隐居淮阴,对外称不问世事,实际上则是淮阴侯姚复的心腹;昌流君始终得牧旷达重用;唯有武独时运不济,每次执行任务都以失败告终,两任主公还先后身死,如同丧家犬一般,只得投靠于牧家。

门客还提醒牧旷达,武独命中克主,这等奴性重的人,还是不要为妙。更有人怀疑李渐鸿是被武独暗杀的,众说纷纭中,牧旷达笑笑,还是接纳了武独的效忠,在三千门客里,给他留了一席之地。

毕竟武独知道太多赵奎的事,这等人要么杀,要么招揽,扔了也不妥。再说了,虽然已近乎被除名,但四大刺客之一的称谓,多少还是顶一点用的。

牧旷达表面上以上士之礼待武独,实际上却不怎么传他,大多数时候如养一闲人,昌流君更是瞧不起他,于是武独便这样在相府里住了下来,也没什么人管他。

昌流君曾提醒过牧旷达,恐怕武独是潜伏进来的,有朝一日,会为赵奎报仇,牧旷达对此的回答则是:“绝计不会,武独从始至终,就算不上你们的对手,只因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浑浑噩噩。”

昌流君一想也是,武独这种人没有太多坚持,武功也不行,便不怎么在意他。起初偏院内还有几个仆役在伺候,后来见牧家不器重武独,便天天偷懒,最后武独发了一通脾气,将仆役全部逐走了,剩他一个人住着。

武独回到家,揭开布,将段岭放了下来,放在院里,随手舀了碗烈酒,泼在段岭脸上,段岭剧烈地喘了起来,却没有醒,武独左看右看,外头又有人来传,丞相有请。

武独只得转身走了。

第43章 苏醒

牧旷达正在泡茶喝,昌流君则在一旁用午饭,矮案上放着他的蒙面巾,脸上刺青分明,边吃边盯着武独看。

“让你陪姚筝游玩。”牧旷达漫不经心道,“怎么把人给跟丢了,自个儿回来的?”

武独说:“她瞧不起我。”

牧旷达将一杯清茶放在案边,武独眼里带着些许惶恐,上前接过,喝了一口。

“面子呐。”牧旷达说,“是自己给自己挣的。”

“是。”武独自觉颜面无光,半晌不知该说什么,牧旷达点到为止,又说:“哄女孩儿的那一套,不会,你便多学学,总是放不下你那倔性子,让你杀人,你不去,让你哄哄郡主,你也不去,那你自己说吧,想做什么?”

“一定去。”武独忍气吞声,答道。

“把这方子看看。”牧旷达又交给武独一张药方,说,“配下药,效果如何,一月内给我个说法。”

武独忙点头称是,牧旷达又说:“若拿捏不定,便找个人试试。”

武独这才起身告退,昌流君提醒道:“茶。”

武独只好又回来,把丞相赏的茶喝完,朝牧旷达躬身,又朝昌流君点点头,径自回去。

段岭还躺在院子里,他早已醒了,却不敢开口,生怕再引来杀身之祸。

他听见门被摔上的巨响,有人回来了。

武独回到房中,一脚踹塌了药案,屈辱至极,长吁一口气,踞坐在门槛上,抬头望着万里晴空,片刻后上前,揪着段岭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段岭只得睁开眼,被武独扔到一旁,眼里充满恐惧,注视着武独。

他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认出了武独,缘因看见他脖侧的刺青,一瞬间过往之事全部涌上心头,上京的大雪、蜷成一团的金蜈蚣…段岭感觉自己这次逃不掉了。

“叫什么名字?”武独冷冷道。

段岭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武独眉头深锁,一脸戾气,看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哪里人?”

段岭不敢回答,从这两句话里,他发现了一件事:自己目前来说,应该是安全的,武独似乎不认识他。

他与武独第一次见面是在上京的药堂里,那夜灯光昏暗,漫天飞雪,他还只有八岁,从柜台后露出双眼,与武独对视。接着,武独再没有见过他的模样。

“哑巴?”武独又说。

段岭躲到墙角,为免引起武独的疑心,他开始假装非常害怕,不与他对视。

武独打量段岭片刻,莫名其妙,说:“说话啊。”

段岭摇摇头,张开口,想说句什么,却发现自己真的不能说话了。话到嘴边,声带却不受控制,只低低地“啊”了一声。

武独听出来了,这少年是个哑巴。

武独眉毛微微皱着,觉得似乎哪里有不妥,却又说不上来,片刻后转身进去。

武独一走开,段岭便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举动,见武独的目标显然不在自己身上,便稍稍放下了心,开始思考。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将自己的遭遇简单地理了一下,一想事情,头便开始阵阵发痛,先是来到西川,找到了郎俊侠,两人喝酒,郎俊侠在酒菜里下了毒…

段岭看着自己的衣服,半湿,手指被水泡得发皱。

郎俊侠想杀他?是的,至少最后一刻,他感觉到了,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死?还到了这里,救他的反而是武独吗?

武独在房中睡了个午觉,不多时起来,又到院子里看了一眼,见段岭还在那个地方,也不跑,抱着膝盖蜷着,昏昏欲睡,像条狗一般。

“吃吧。”武独扔出来两个面饼,落在地上,又舀了碗水,放在段岭面前。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不敢碰他给的东西,武独转身回入,段岭在院里张望,见武独对着一本书,研究一张方子,想必无暇来管他,饥饿战胜了他的思想,段岭捡起饼,吃了起来。

嗓子火辣辣地疼,段岭尝试着小声说话,发现自己没法开口,被毒哑了。

郎俊侠为什么要杀我?段岭感觉到了危险,但如果郎俊侠发现自己没死,定会想方设法地杀了他,想保住性命的话,就得尽快离开西川。

但是父亲在哪里呢?他应当不在西川,却打听不到去向,以他的性子,说不定一人一剑,骑着万里奔霄,离开皇城,浪迹天涯,去找自己的下落,他们何时才能再重逢?

段岭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趁武独还没发现自己的身份,尽快逃走,去寻找李渐鸿。

另一条则是暂时留在这里,但需要非常小心,想必牧家、武独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郎俊侠认得自己,但以先前郎俊侠不把他交给任何人,直接下手杀他的举动来说,郎俊侠应当不想让人知道段岭在西川。

第二条路反而更安全一些,至少在武独这里,只要不被郎俊侠发现,就能等候李渐鸿回京城的那天。

段岭决定暂时观察一段时间。

武独折腾了一下午药方,似乎有点头疼,到院子里头站了一会儿,提着根绳套,朝段岭脖子上一套,拉紧。

段岭登时涨红了脸,以为武独要把他吊死,双手抓着绳圈,让它松一些,武独却不说话,将绳子的另一头在柴房的门把上系紧,像拴狗一般拴着段岭,便又出院子去了。

绳子的范围恰好能抵达茅房、柴房,段岭便这样被养在了院子里。

夜里回来时,武独又是一脸烦躁,扔给段岭点吃的,段岭吃了,屋里亮起灯,武独的影子映在窗上。深夜,武独出来看了一眼。

院子里已不见那少年。

绳子的一头拴在柴房的门上,另一头则进了柴房里。

显然是段岭找到了地方睡觉。

武独突然觉得很好笑,关上门,睡了。

段岭躺在柴房里,设法解开脖子上绳套的结,可那是牛筋绳做的,绑得非常紧,他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只得戴着它睡觉,总觉得很不舒服。

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还在想郎俊侠的那桌子菜,想清楚了以后,他没有半点愤怒,只觉得非常地难过。他说不清是因为被父亲料对了的难过,还是为郎俊侠辜负了他的信任而难过。

这天夜里,他躺在柴房冰冷坚硬的地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辉煌的皇宫里醒来了,叫了两声爹,侍卫便匆匆上前,朝他说:“太子殿下,陛下在早朝,这就去叫。”

段岭在皇宫的床上躺着,不多时,李渐鸿穿着修身的朝服,笑着走进来,坐在榻畔,说:“醒了?”

段岭哼哼唧唧的,还想再躺一会儿,李渐鸿便和衣躺下,陪儿子赖床,朝帐外吩咐了几句,给太子折点桃花进来,放花瓶里。

段岭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枕在李渐鸿的肩臂上,玩着父亲的腰坠,那半块玉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