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月华流泄,桌上烛光摇曳。

  坐在桌畔的唐平平几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默默的注视著桌上无言垂泪的蜡烛。

  用力拍了拍透著阳光味道的被褥,温学尔的眸底染上几丝困惑,“奇怪,为什么你的被子比我的要软、要香?”

  “因为这家客栈是唐门的产业。”

  “什么?”温学尔倏地大叫,却发现唐平平依旧波澜不兴的坐在灯下,“这是唐门的产业?”

  “对。”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他猛的从床上跳下来。

  “我为什么要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

  她的态度让他差点儿被噎住。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啊?明明该担心害怕的人却像个局外人一样泰然自若,反而是他这个局外人在一旁担心受怕,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是你带我住进这里的。”她漫不经心的说。

  嗄?大名鼎鼎的双绝书生再次瞠目,就算是他的主意,她难道不能提示一下吗?白让他沾沾自喜了半天,还以为甩掉了唐家人。

  黯然眸色转为清朗,漾出笑意,“我想看的就是你知道后的表情。”

  要论恶劣指数,唐平平俨然已可与沈七巧并驾齐驱。

  心头不禁叹气,念头一转想到日后要是她们两个见了面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还是惺惺相惜,相逢恨晚?而这两种猜测中,尤以后者最让人不寒而栗。

  但愿不会,佛祖保佑吧!

  坐在桌边的唐平平用平静无波的目光看著重新大剌剌躺在床上的人,口气淡淡的提醒,“他们已经走了。”

  “我知道。”

  “你也该走了。”好吧,她早该有觉悟,这男人不会有君子的美德。

  温学尔在软枕上半眯著,笑道:“这里睡得很舒服,为什么要走?”

  唐平平用力的翻了个白眼。是她不对,是她忘了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向是无赖惯了的。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徒惹人非议而已。”

  “我不介意。”

  “你原本不是打算跟我把酒言欢、秉烛夜谈的吗?”眸光闪了闪,她保持著一贯的沉稳,对付温学尔这样的男人,冷静是最好的办法。

  他从枕上抬起头,一脸惊讶的看著她,“你不是没兴致吗?”

  “我现在有了。”

  “稍等片刻。”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从窗口跳了出去。

  唐平平慢慢起身站到窗前想关上窗户,但手才刚伸出去就缩了回来,禁不住轻叹一声。算了,关上也没有用,那个男人肯定会死皮赖脸的想办法进来的。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坦然接受他。

  一手托腮,一手扶桌,怔怔的望著窗外的明月,思绪渐渐飘远。

  温学尔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手上端著托盘,上面放著香味四溢的佳肴,还有一坛酒。

  “这里的大厨手艺不赖哦。”他把一盘宫保鸡丁端到她面前让她解解馋。

  “深夜挖人起来不厚道吧。”

  温学尔挥挥手,笑道:“能够替他们敬重的阁主做菜,大厨可是很兴奋的哦。”

  忽略他试探的目光,唐平平不著痕迹的转了话题,“很道地的川菜。”辣味与香味扑鼻而来,让她有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不以为然的耸耸肩,温学尔打开酒坛,为两人各斟一杯。

  “你不是怕死了吃辣吗?”扫过桌上的菜,她不由得扬眉,全是辣得入味的美肴。

  温学尔抿了抿唇,有点咬牙切齿的说道:“那个大厨摆明了只想贿赂你一个人嘛!我一直对他说少放点辣椒,他却一个劲儿的往锅里放。”当时他真恨不得把厨师给杀了,唉!今晚注定只能喝酒没菜吃了。

  螓首微垂,眉眼上扬,想也知道被他硬挖起来做菜的人一定不会有好心情的,她同情他,更同情那个厨师。

  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微带气恼的星眸盯著她含笑的脸,“偷笑是不道德的。”不过,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哩,真想咬一口。

  拨开他不安分的手,唐平平神色平静的拿起筷子,夹了一筷红椒递过来,“要吃一口吗?”

  哇!这是幸灾乐祸,绝对是。

  温学尔无言的瞪著那筷辣椒,在脑海里对它千刀万剐,但仍旧张大了嘴巴狠狠的咬了下去。

  “很辣的。”她此时善意的提醒。

  “我知道。”而且你是故意的,他的目光如是说。但是为了贪图她难得的“贤慧”,他还是决定一口吃下,尽管真的很辣。

  看著他大口大口的灌酒,唐平平终于轻笑出声。

  “平儿——”有人不满意了。

  “我在吃菜啊!”笑意在她的脸上蔓延。

   

  月儿渐渐西移,酒香四下飘散,为这夏夜的微风增添一股醉人的芬芳。

  唐平平很想视而不见,但是那像火一样炽热的视线要想忽视,真的很难。

  看著她因吃辣而越来越红艳润泽的双唇,体内的冲动不停的在上升,温学尔只好继续灌著酒。

  “别喝了。”唐平平忍不住出声阻止。

  “为什么?”他挑眉。

  为什么?她无言的瞪著他,亏他还好意思问出来,他都不晓得自己的目光有多放肆吗?害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正在一件一件的被他用视线剥离。

  温学尔搔搔头,困窘的笑笑,“面对自己喜爱的女人,男人都会失控的。”

  “那就更不能喝了。”

  “不喝我会更失控。”他很认真的说。

  一把按住他握在手中的酒杯,唐平平斩钉截铁的说:“不能再喝了。”

  他手一翻,握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就将她拉到身前,星眸半掩带著几许魅惑的笑脸凑近,“听说每逢月圆之夜,就会有狼人出现。”

  她很镇定的看著他,“今天不是十五。”

  温学尔低低的笑起来,将她搂入怀中,“平儿啊,你这沉稳的性子真是太可爱了,每每让我心痒难耐,想放手都没法子放啊。”

  “啪”一声,有木头被捏碎的声音传来。

  “再闹就过头了。”唐平平有些无奈的说。

  他凑在她耳边小声的提议,“他们大半夜里不睡觉也怪不容易的,不如我们给他们看点儿刺激的吧!”

  唐平平毫不客气的伸手在他腰侧一拧,“再闹就后果自负。”

  委屈的努努嘴,温学尔将头埋进她的颈问咕哝著,“哪有这样的,如此适合谈情说爱的良辰美景,偏偏有人要在一旁杀风景。”让他是大大的不甘心。

  “还玩?”她又捏了他一下。

  “痛啊!平儿……”不甘不愿的抬起头,慢慢松开她的腰,摆出一脸的受虐儿表情。

  唐平平“噗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她这一笑,温学尔立刻觉得神清气爽,疼痛也不翼而飞。

  “好了,真的很晚了。”她打开房门,做出“请”的手势。

  “我还是觉得你的床比较软啊!”他顽皮的笑著。

  这回是树枝断裂声。

  两人对视一眼,她眉峰轻扬,“你确定还要留下来?”她的耐心好,不代表外面的那些人忍耐度也高。

  他不禁摇头叹气,“这么美的月夜,不适合打打杀杀的。”

  “那就请吧。”

  温学尔在她身前停下脚步,试图垂死挣扎,“平儿,你一点儿都不担心我被他们暗算吗?”

  “我相信你武功够好,不会有事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讨厌被人相信。”他再次伸手将她搂入怀中。

  感觉手心被塞入了东西,他讶然垂眸。

  唐平平目光在他嘴上略顿,然后推他出门。

  看著房门在自己面前关上,温学尔的嘴角慢慢扬起,她的关心让他心如蜜糖。

  屋内的唐平平走到窗前阖上了窗户,默默的站在桌边看著那坛酒。唐放为什么要这么做?温学尔不是他的朋友吗?难道太君的命令永远摆在第一位?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为什么背叛是如此容易的事?

  床的方向传来“咯”的一声轻响,让她慢慢回头。

  床板向两边拉开,一个人从床底钻了出来。

  “阁主。”

  “唐放。”她的目光很沉、声音很低,隐隐透出一股威严。

  唐放垂下头去,“太君下令用尽一切手段让阁主回家。”

  “家?”她嘲弄的扬起唇线,“那里是家吗?”困住她自由的地方,永远不会是她的家。

  “平儿,不要逼我向温学尔下手。”他痛苦的低语。

  唐平平轻哼一声,往前踏了两步,“你不是一直尊我为阁主吗?”她定定的看著他,一抹痛苦闪过眸底,“大哥。”

  “平儿——”唐放看著自己的同胞妹妹,一个被唐门锁住欢乐的妙龄少女。是他无能,如果他可以再聪明一些,她会和一般的女孩一样快乐无忧的长大,而不会变成如今这样性情冷漠、心机深沉的唐平平,一个永远没有自我的唐门“七巧玲珑阁”阁主。

  她慢慢的在椅子坐下,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后才说道:“就算他不是你的朋友,难道你就不顾虑他的同门师兄妹吗?真的要替唐门招来一个如此可怕的敌人吗?”

  “不会致命,只会让他在两个时辰内功力全失。”

  “太君害死了萧二小姐,你却依然可以为她卖命。”她的话让他如遭雷殛。

  “平儿——”唐放痛苦的捂住脸,他不想让任何人提醒他这件事,一件日夜侵蚀他身心的往事。

  唐平平无视他的痛苦,迳自的继续说:“人人只当萧沁兰是染病身亡,可是她明明就是死于慢性毒药之下。”这是唐门的秘密,也是武林隐秘,在她口中说来却犹如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太爱她了,爱到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这样危险的人,太君怎么可能让她活著。”

  江湖上铁骨铮铮、傲视群雄的唐大公子滑坐到地上,垂首不语。

  唐平平漠然的看著从他指间滑落的泪珠,然后慢慢转过头去,这种只知愚孝的人为什么会是她的胞兄?

  “离开他吧!”这是忠告,也是他切肤之痛的体悟,“如果你爱上温学尔,他跟兰儿的下场就会一样。”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爱一个人却只能用离开才能保全他。

  唐平平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喝著凉掉而变得苦涩的茶,这茶就像她此刻的心境,苦涩而冰凉。她失去自由没什么,可是她绝不能让自己重蹈大哥的覆辙,因为一己之私而害死自己所爱的人。

  “你下的毒对他没用的。”

  “不可能。”唐放抬起头,他对自己的毒十分有信心。

  “你又忘记沈七巧了吗?”她提醒著。

  他的脸顿时变色,是呀!他怎么能把名闻天下的七巧神医给忘了?

  “所以即使我不想出手,也还是得出手。”

  唐放震惊的看著胞妹。

  唐平平慢慢放下茶碗,轻轻的道:“我是七巧玲珑阁阁主,不是吗?”

  唐放哑然,他怎么会忘了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专司唐门暗器制造与毒药配制的“七巧玲珑阁”之主,唐门下一位掌权者,更是杀死妻子那慢性毒药的研制者,她甚至在妻子死的当晚就将一切实情告诉他,宛如让他在伤口上撒上大把的盐。

  可是,他不能恨她,更不能恨那个逼她研制毒药的太君,所以只能独自承受那日夜蚀心的痛苦与无尽的悔恨。

  “可是,我发过誓。”

  唐放再次怔住。

  “如果主动甩掉他,下次相见就得嫁他为妻。”

  他这回瞠目结舌,发不出声音。

  “所以,我不会主动甩掉他,我只会让唐门中人将他强行带走。”

  他看著她,神情显得无奈,“其实,你根本不爱他,对吧?”

  唐平平淡然的扫他一眼,没说话。

  “爱上你是他的不幸。”他不该忘了她的心是冷的,她原本的善良天真与热情,早就在太君严苛的训练中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