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一次见到杨啸,就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微风吹拂的蔚蓝苍穹下。
圆圆的黑溜溜的眼珠子,睫毛又长又翘,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上还有一个酒窝。杨啸察觉到有人,抬头看见古湘玲后立刻笑得很灿烂,小小的人儿就这样跑了过来,偏偏还跑不端正,身子极其不稳,左摇右晃的。
古湘玲失声道,“小心。”然后一把将杨啸抱入怀中,嗔怪道,“走都走不端正呢,还想跑?就不怕摔跤?”
杨啸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怕,啸儿不怕。”小酒窝在他脸上显现,“母后,母后,啸儿今天很乖哦……”话说到一半,古湘玲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刮,“母后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以后要自称‘朕’,怎么老会忘?”
杨啸用力地点头,“知道,啸儿知道。”意识到说错了,他急忙改口,“朕知道。”
古湘玲苦笑不迭。
弦歌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当她看到杨啸小小的身躯跑过来的时候,当她看到古湘玲一把抱起杨啸的时候。弦歌只觉得心在一阵一阵地抽痛,很痛很痛,痛得都快站不住了。楠楠,如果楠楠会走路了,如果楠楠会说话了,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
她是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母亲,她亲手把那个孩子,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丢在极东国。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那样对凌楠是最好的,可是,那何尝又不是自我安慰呢?冰冷的指尖慢慢蜷缩在炙热的掌心中,弦歌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内心早已坍塌成一片一片的废墟。等楠楠长大以后,会不会恨她?恨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所作所为不值得任何原谅。
强迫自己稳稳地站定在这片土地上,用尽所有力气挺直背脊,弦歌闭上眼,内心在不停地呼啸不停地颤抖。可是,可是她多么想亲眼看凌楠长大多么想亲手抚养他!她根本不想错过那个孩子,不想错过他的笑容他的眼泪他的成长,想看他第一次走路的样子,想听他第一次说话的声音……只不过,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啸儿,母后为你找了一位天底下最好的太傅。”古湘玲把杨啸放在地上,然后伸手指向弦歌,笑道,“从今往后,就由符城主来传授你知识,你要好好听话。”
弦歌将目光聚焦到杨啸脸上,正巧迎上他黑溜溜的大眼睛。杨啸皱了皱眉,装老成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符弦歌。”弦歌淡淡一笑,“不过,还请皇上称微臣一声‘符太傅’。”她要做这个孩子的老师,她要让这个孩子成为雀南国历史上最杰出的皇帝。
杨啸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粉嫩的面庞上满是认真,“你很年轻啊。”
弦歌点头,“不过,微臣比之皇上已经足够年长了。”
“也很漂亮。”杨啸并不吝啬赞美,黑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脸上打转。
弦歌忍俊不禁,小小年纪就分得出漂亮不漂亮?“多谢皇上夸奖。”
“你是女的,”杨啸有点纳闷,还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古湘玲,“女的也可以做官?”
弦歌勾唇,“当然可以,”她的目光也微微瞟到古湘玲脸上,“而且,做的还是最大的官,以后不论皇上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微臣帮忙,就由微臣来替皇上分忧解劳。”
听到这句话,杨啸笑得格外灿烂,“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帮朕?”
弦歌笑着点点头。
杨啸的情绪格外激动,回过头去望着古湘玲,想从母后嘴里确定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看到古湘玲微笑颔首后,他小小的身躯上前两步靠近弦歌。弦歌凝视他期许的目光,含笑蹲下身子。杨啸的小酒窝若隐若现,胖乎乎的小手想去抓弦歌的手,可惜他手太小,抓不住,只能捏住弦歌的两根手指,嘴巴裂开,“符太傅,以后就麻烦你了。”
弦歌心头一颤,温热的小手让她想了凌楠,那个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凌楠,那个每次感觉到她靠近就会笑出来的孩子。她的黑眸倏然沉静下来,嘴角微微一勾,凝视住杨啸,“皇上客气了,这是微臣应该做的。”
又与古湘玲商讨了一些合作的细节,弦歌看看该说的都差不多了,便告辞离开皇宫。她顺着街道向符家的府邸走去,在经过一条羊肠小道的时候,她警觉身后有人跟踪,眯了眯眼,弦歌站定原地,朗声道,“不用偷偷摸摸的,都出来吧。”
四道身影随着她的声音闪现在眼前,四人的衣服都很普通,看上去像寻常百姓,不过,武功倒都是一流的。他们虽然围在弦歌身旁,但气息上并无敌意。
弦歌懒洋洋地扫他们一眼,“四位贵客有何贵干?”她才刚到京都就遇上如此阵仗,这四个人怕是从她走出皇宫那一刻去就跟上了吧?啧啧,她该为她所受到的关注感到高兴吗?
“符城主。”四人中有一人站了出来,恭谨道,“有人想要见您一见,还请您卖个方便。”
有人要见她?弦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这人既然称呼她为符城主,那恐怕是雀南国的人。她还以为是元澜按奈不住想见她,原来不是。不过,雀南国里消息这么灵通,还跟她有如此“交情”的人实在不多。弦歌笑道,“是白潜么?”
四人的眼眸中扬起一抹惊讶,为首之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垂首道,“符城主跟我们去了自然就会知道了。”
弦歌朗笑一声,也不多加言语,爽快地跟着他们前行。去看便去看,去见便去见,她难不成还怕了不成?一行五人弯弯绕绕,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最终伫足于一家竹庄前,里边弦乐缈缈,可感觉却没什么人,有些冷清。
给她带路的人正想进去通报,弦歌已率先一脚跨进,丝毫不理会那四人的阻挠。她推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见白潜悠闲地坐在竹椅上品茗听琴,看她闯进来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抬眸瞥一眼。
“对不起,大人,属下拦不住……”
白潜宽容地摇头笑笑,“没事,这女人你们本就拦不住。”心里想着连凌悠扬身为一国之主都拦不住她,更何况其他人呢?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来。白潜摆摆手,“都下去吧,我要和符城主私下谈一谈。”
弦歌随意地找了个位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瞅着白潜,“你我的交情有这么好吗?白潜你消息挺灵通的,居然这么快就找上门了。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白潜耸肩一笑,“以前就知道你实际上是个傻瓜,如今看来,你比我想象得更傻。好好的皇后不做,你跑回来做什么?现在歧阳城城主的事务都由符霜霖代理,你回来还剩下什么?”他眼睛直直盯在弦歌身上,“凌悠扬告之天下要休了你这皇后,独霸后宫的皇后如今变得一文不名,我很想想听听这其中的理由。”
“呵呵,你这样子很像嚼舌根的三姑六婆。”弦歌讥笑道,“我为何回来?白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多少有猜到一些。”白潜淡淡道,“你这个傻子会抛弃自己的男人抛弃自己的儿子,恐怕只会为了雀南国和歧阳城,对不对?”
弦歌不以为意,“你说是就是。”
白潜同情地望着她,“怎么?凌悠扬打算对雀南国出手了?你忍受不了被夹在两难之中,所以决定离开?符弦歌,你脑子被驴踢了?你以为你离开又能怎样?还不如留在那个蛇蝎男人身边阻止他,那岂不是更好?”
“还轮不到你来说教。”弦歌冷冷扫他一眼,这事本就是她心头的伤口,她可不想被人一提再提。“悠扬不是想出手,而是已经出手了。”
白潜一怔。已经出手?他怎么没感觉到?
弦歌嘴角微微翘起,“这朝中有多少人是凌悠扬的,难道白潜你丝毫都没有感觉到?”
白潜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双唇紧抿,犹豫地开口,“抱歉……真的安插了人?”他竟然没有任何感觉!丢脸丢到家了!
弦歌也是见好就收,没再继续嘲讽,“最大的那个,便是元澜。”
白潜的脸色顿时沉重下来,动了动嘴唇,“元澜?”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听你的意思,是还埋了其他人?”
弦歌缓缓颔首,“要想不流血地占领整个朝廷,只有元澜一个明显不够。不过,他也犯了一个错误,他的探子里占据重要位置的人只有元澜一个,所以,”顿了顿,她手指用力一抓,“只要除了头,群龙无首,应该可以解决这件事。”
其实这番话,弦歌还真是冤枉了凌悠扬,谁不想自己的探子占据高位?只不过雀南国的朝廷没那么好混,光是把元澜送上位去就花了好一番心血。凌悠扬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朝廷两大格局就是符家和白家,没有那么多空位能轮得到他。
白潜沉吟片刻,抬头盯住她,“其实你不必回来,你把事实告诉我和符霜霖,我们自会解决这件事。如若你还待在极东国凌悠扬的身边,也能打探到更多的情报,来个里应外合,不是吗?”
“该打探的我都打探了,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努力抹去心头那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其实,待在那个人身边却一直做着背叛他的事情,那种感觉才是最令人忍受不了。弦歌垂下眼,叹口气又抬头应道,“如果我不回来,符霜霖未必肯跟你合作,你真以为符家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友好?”依着符霜霖的脾气,如果是他遇到这种事,一旦发现被人跟踪,尤其还是白家的人跟踪,他肯定痛下杀手。“而且,你以为元澜会坐到今天的位置,真的只是因为他个人的缘故?”
当年只是跟在陆务惜身后的一个小臣子而已,等到陆务惜死去,按照常理,这人也应该树倒猢狲散,失去势力慢慢潦倒才对。可是,元澜出乎意料地越爬越高。白潜的眉头微微皱起,还是太大意了,他早该仔细观察监视元澜才对,不该放任他的。元澜会有今天,这其中最大的助力还应该数太后才对。太后在无依无靠的时候主动选择了元澜,才使得他有了今天。“你和太后说了什么吗?或者,太后和你说了什么?”
弦歌眨眨眼,这家伙反应倒是挺快的,“你想知道?很想知道?”她嘴角一勾,“我凭什么告诉你?”
白潜几乎吐血,这女人,每次说到要紧关头都玩这一着。
弦歌似笑非笑,“白潜,我离开这么久,你还没把公主搞定,难不成怎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太丢脸了吧?”
“不要扯开话题!”白潜面颊微红,神色却是自然无比,“符弦歌,老实说,你是不是和太后达成了什么交易?”
弦歌挑眉,静了静,站立起身,叹道,“回去和你家老头子说一声,让白家以后收敛点,”她清亮的眸子里透出磨砺后的光芒,像无声无息的刀刃一般,“我可没打算手下留情。
白潜一怔,既然符弦歌都这么说了,那她跟太后之间果然达成了某项交易。太后和符弦歌是从小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以前有过一些不愉快,但总体来说,对那位太后而言,相对白家,应该更加信任符弦歌。白潜的心思并不外露,笑得温文尔雅,“我会转告的。”
纷乱
满朝文武都是一片寂静,无人说话,无人行动。
空气中满是紧绷,古湘玲坐在晶莹玉帘后面,声音淡淡的,如述家常,“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太后,老臣反对。”白家的老太爷白渊常站出列,不忘狠狠瞪弦歌一眼,“老臣本就不赞成让女人做官,可符家的城主之位是世代相传的,老臣无法干涉,如今,太后你竟然要晋封符弦歌为摄政王,这如何能令众人服气?”
白渊常很少会干涉朝政,平时代表白家发言的都是白潜。可今天在古湘玲炸起平地惊雷后,白潜竟意外地沉默,只深深看了弦歌一眼。按奈不住的是白家这位老爷子,他一开口说话,很多本来震慑于符家威压之下的朝廷命官们都纷纷表达了自己的反对。
元澜在一开始也意外了一下,毕竟以前古湘玲每次要做决定之前都会和他商量,这次却是毫无预兆。他瞟瞟弦歌,又瞟了瞟那位垂帘听政的太后,心里开始思量整件事情。
弦歌静静站在一边,无视周围所有的目光,懒懒散散,不咸不淡的表情,甚至还打了两个哈欠。“白大人,您是对我有意见吗?”她的声音成功吸引到白渊常的目光,于是笑道,“或者,您是对符家有意见?还是对女人有意见?嗯?”
古湘玲忍俊不禁,在帘子后面偷笑。
白渊常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以前觉得白潜这孩子不服管教,如今和符弦歌一比,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符弦歌,听听你说话的语气,你有对长辈的尊重吗?”
弦歌笑容可掬,“白大人,您才是对太后不尊重的那个人。如今这里做主的人是谁?您扪心自问,反对我担任摄政王难道没有私心?白大人,若真依您的意思,您又将太后的威仪置于何地?难不成,这朝中任命职位,还是您白大人说了算?”
白渊常狠狠一甩手,“信口雌黄!你曾经在极东国待过,还是那里的皇后,难道不该怀疑你吗?”
古湘玲清了清嗓子,轻柔的声音在大殿内缓缓荡漾,“众卿家稍安毋躁,哀家自己也知道,其实哀家并不擅长朝政。这个国家是大家所有的,哀家希望它可以越来越好,所以,一直想找个信任的人来主持朝政,白大人也好,元大人也好,都可算是朝廷栋梁,没有你们,哀家也坚持不到今天。不过,哀家从小和符弦歌一同长大,非常清楚她的才能,哀家相信她一定能担当好摄政王一位。”
古湘玲顿了顿,看这台下似乎还有人要说话,她悠悠一笑,继续道,“而且,从私心出发,符弦歌也算得上是哀家最信任的人,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从今天开始,符弦歌就是雀南国的摄政王!”
话音一落,白渊常就“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沉痛,“请太后三思。”他一跪下,接连又有几位大臣跪下,嘴里嚷嚷着“请太后三思。”
古湘玲在帘子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轻咬嘴唇,正想甩袖子离开,想了想,还是坐下来。她长长叹一口气,“摄政王,下面的事情就由你来处理吧,哀家先走一步了。”
弦歌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巡视大殿一圈,走到跪下的白渊常面前,从上往下俯视他铁青的面孔,喝道,“来人!把白大人押回白府监禁起来,日后没有本王的旨意就不用再来上朝了。你们在白府外监守着,一旦让本王发现白大人离开,你们就提着脑袋来见!”
话音一落,白渊常就呼的一下站起来,怒目而视,“符弦歌,你太目中无人了!”
弦歌一笑而过,“白大人,本王再教你一件事,请记得我的官职在你之上,以后见到本王要尊称一声摄政王才对!”
四周的侍卫犹豫片刻,终不敢违背弦歌的命令,把白渊常给押下去了。跪在地上的其他官员一见此种情形,又被弦歌冷冷的目光扫视,顿时不敢再造次,连忙退下去。
退朝后,弦歌一人漫步在宫廷中,正想去皇上那里给他上课,却见白潜拦在她面前。白潜笑吟吟地看着她,“尊敬的摄政王殿下,多谢您今日手下留情。”
她手下留情了吗?弦歌自己也不知道,她浅笑,“你家老头子一定觉得我今日令他颜面扫地,你居然还说我手下留情?”
白潜笑得灿烂,“只是颜面扫地而已,这当然算是手下留情了。说起来,你今天的做法太过独断独行,实在不够聪明。太后让你处理明显想让你做恶人,你居然还真跳下这坑。”
面对他的敏锐感觉,弦歌欣赏地笑笑,“做恶人就做恶人,我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名声。将来这江山是要还给皇上的,如果我在朝中太得人心,以后皇上也不好做。”
白潜诧异道,“你已经想得这么远了?距离皇上亲政至少还要十几年,这么长的时间,以你的才智足够改变一切,你真会乖乖把权力还给那小皇帝?即使你同意,符家会舍得吗?”
弦歌哼笑一声,“白潜,你这算是在试探我吗?如果我真的妄想权力,那又何必回来?我只想送给雀南国所有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而已。至于符家,我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或许会带给它不少好处,但是,真正做主的人是我,我不打算被符家控制。”
“虽然不打算被符家控制,不过,你也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好机会来壮大符家的声势吧?”白潜了然地笑笑,“照你的态度来看,你打算彻底压制住白家,把符家送上雀南国第一大家族的位置?”
弦歌并未正面回答,边笑边跨开步伐,“所以嘛,我之前就提醒过你了,要白家以后收敛点,否则,就真的不好收场了。”
白潜望着她的背影,眉目微敛,低低的叹息消散的缥缈的空气中。争或不争?他还想让朝廷太平个几年呢?不过,即使他不争,白家也不会不争,但是,凭着符弦歌的能耐,再加上太后在后面支持,恐怕白家的胜算不大。
雀南国的朝廷中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人担任摄政王的职位了,而同时兼任摄政王和太傅官职的人物,雀南国悠久的历史只出过两个,符弦歌是第三个。前两个人物,也都是在皇帝年幼的时候担任此职,刚开始自然风光无限,大权在握。不过,等到皇帝长大了,那两人的下场却连功成身退都做不过,都被皇帝胡乱按了个罪名处死。
这些事情,弦歌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只是觉得,这个赌注值得她去冒险。她不会把权力握在手上不放,她会把杨啸教得很好很好,一定会很好很好。
弦歌掌权以后,并未急着对元澜下手,她开始逐步消除元澜的党羽,也把凌悠扬埋下的其他官员贬职的贬职,放逐的放逐。任何一个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元澜迟早也会被罢免,可奇怪的人,他竟然一直都没有采取行动,也没主动来见这个一手遮天的摄政王。
弦歌一边不紧不慢地进行着一切,一边开始细心教导杨啸。杨啸是个很聪明的学生,一点就通,举一反三。他还没开始接触朝政,可弦歌每天在书房办公的时候都会让他坐在旁边。杨啸身边并没有亲近的人,所以,就格外喜欢粘着弦歌。在小小的杨啸眼里,此时的弦歌无疑和神明差不了多少,无所不能,几乎可以翻云覆雨。
他崇拜这个太傅,他敬爱这个太傅,他喜欢这个太傅。在杨啸以后长达五十年的帝王人生中,他每次处理事情,遇到难题的时候都会开始思考,如果由太傅来做决定她会怎么做?对年幼的杨啸来说,相比高贵的母亲,他内心深处更喜欢弦歌,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人,除了贴身的小太监,就只有符弦歌了。
“太傅,朕昨日夜里没有睡好,你陪陪朕好不好?”
“太傅,那个糕点是御厨特地为朕做的,你尝尝看,很好吃的。”
“太傅,外面的天气好好啊,朕能不能去放会儿风筝?”
“太傅,朕昨天做梦梦到你了,还梦到朕长大了……”
“太傅,你为什么还不成亲……”
杨啸小小的身躯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看到弦歌就异常兴奋地跑来,然后扑到他身上。他不敢对古湘玲做的事情却反而敢对弦歌撒娇。弦歌也很喜欢抱着他的感觉,香香软软的身躯,令她不禁想起尚在远方的凌楠。所以,能贯的地方她都会尽量贯着这个孩子。
一日,弦歌正在书房批阅奏折。耳中听到了声响,她一抬头就看见杨啸圆圆的脸蛋,于是挑眉道,“你不是想去晒太阳吗?居然舍得回来?”
杨啸手里端着一碗茶,献宝一样地捧给弦歌,“太傅,这个很好喝哦,你喝喝看。”
弦歌无奈,根据以往的经验,她若不喝,这孩子绝对不会罢休的。苦笑一声,她接过来一口便喝尽。喝完后弦歌擦擦嘴,把杨啸抱在腿上,“怎么突然送喝的给我?”
“嘿嘿,很好喝吧?”杨啸一脸你快夸我你快夸我的表情,小脑袋在弦歌怀里蹭啊蹭啊,“朕刚才在外头的时候碰到了元澜,听说他太傅有事召他入宫,他想喝茶,就吩咐吓人倒了茶,然后提醒朕可以给你送一杯来……”
听他讲到元澜的时候,弦歌心中已经暗叫不好,随着身体一阵一阵地乏力,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低头扫了眼被喝得精光的茶杯,又看了看满脸纳闷的杨啸,她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想将门外的侍卫呼唤进来,可惜,一句“来人啊!”,叫进来的却是元澜。
看到弦歌眼底一片沉寂,元澜微微一笑,恭谨道,“参见皇上,参见摄政王殿下。”
弦歌下意识地将杨啸紧紧扣在怀中,冷眼望着他,“元澜,本王可不记得有宣你进来过。”
元澜笑了笑,还故意回头向外看一眼,“外头除了我就没有其他人了,摄政王,您那声来人啊叫的不是我吗?”
弦歌懒得和他说废话,可身体虚弱无力的情况实在让她无法乐观,“元澜,你想对我说什么?还是想对我做什么?”
杨啸敏锐地察觉到情况非常奇怪,他尽量不让表情僵硬,装作寻常的样子,不插嘴也不乱动,乖乖躺在弦歌怀里,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也意识到是自己送进来的茶水有问题,太傅的怀抱和以往的感觉有些不一样,很没力气,可是,他也清楚,凭着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到。
元澜的神色中划过一抹嘲弄,“摄政王殿下,我还在想呢,您放弃极东国的荣华富贵,放弃皇后的尊荣跑回来,原来是因为有了更好的前途啊,呵呵,我真是为皇上感到后悔,当初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女人?”
为凌悠扬抱屈?弦歌唇边化开几缕苦涩,“元澜,你何必讲这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嘴里说着替悠扬感到后悔,其实,你会做出今天的举动,还是想为自己谋取福利吧?”顿了顿,她淡淡地瞥他,“你感觉到了吧?你的势力和权力正在被我逐渐瓦解,所以,想来谈判?”
元澜哈哈大笑,“英明神武的摄政王殿下啊,你以为我还能拿什么跟你谈判,你以为我会天真到认为自己可以幸免于难?”他骤然止住笑声,恶狠狠地盯住她,“符弦歌!当时你离开极东国的时候送给陛下什么药,我今天就还给你什么药!陛下没有料到你会迷昏他!你今天恐怕也没料到小皇帝端进来的茶水有问题吧!”
弦歌沉默不语,她一直在努力运功,想将药物逼出体外,可听到这里的时候,气息突然打岔,喉咙里爬上一口血,黑色的瞳孔默默盯住元澜。
杨啸嘴唇微微蠕动,却说不出口,悔恨地不能自己,果然是他害了太傅。
元澜盯住弦歌看了一会儿,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在弦歌面前甩了甩,“这是陛下的信函,陛下要我别和你争斗,你想要什么就顺着你!好好看清楚吧!”说罢,就把信扔到弦歌桌上。
弦歌缓缓垂下眼,一字一句地看着,脸色越来越青,体内的气息越发地紊乱,指尖冰凉地有些颤抖。好,好,这怎是一个好字了得,果然是凌悠扬的作风,伤人便伤到最深,你给了他什么他便还你什么,而且还是十倍的回报。
他说,你想要回雀南国,朕便让你回去。
他说,你想要雀南国朝廷的安稳,朕也可以顺着你。
他说,你心里想的朕都清楚,你想做什么朕也明白。不过,你不惜抛夫弃子也要达成的事情,如今朕却愿意放手,让你轻轻松松达成了愿望,你心里是不是非常非常地后悔?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之前的努力和牺牲不值得?
他说,你尽管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你完全可以照着自己的道路前进。也许,你的爱国之心得以体现,你的强国之道得以实现,不过,符弦歌,你要好好记着,你这辈子将会永永远远地失去朕,也永永远远地失去凌楠!
他说,符弦歌,朕不会恨你的,朕要完完全全地忘了你。不过,凌楠却是会恨你的,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会亲眼看见他憎恨的眼神,亲耳听见他喊别的女人为母后。
脑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弦歌甚至有了眼黑耳鸣的感觉,嘴角渗出点滴鲜血,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张信纸。杨啸感觉到了她的变化,眼眶立即转红,再也伪装不了之前的冷静。他纠住弦歌的衣服,声音中带着哭腔,“太傅,太傅,你怎么了?不要吓啸儿啊!”
终于瞧见弦歌的失态,元澜脸上显现得色,“符弦歌,我知道我斗不过你,不过,现在这个局面,我在我临死之前,却可以轻易毁了你的努力,毁了你的国家!”
弦歌回了回神,已经不能控制身体的动作,双手一哆嗦,便将瓷器的茶杯摔碎在地。她小心翼翼地抱着杨啸,轻声道,“你想干什么?”说话间,趁着书案遮挡住元澜的视线,她的手指颤抖在在杨啸的手心轻轻写字。
杨啸幼小的身体僵了僵,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元澜拔出腰间的短刀,指向杨啸的脑袋,“如果杀了他,看你又能怎么办!”语毕,也不浪费时间,就刺向杨啸。弦歌面显焦急,她一个用力扑倒杨啸,挡在他身前扛下这一刀,霎那间,殷红的鲜血染满衣襟,元澜也不禁倒退一步,杨啸则是直接失声尖叫。
元澜深吸一口气,又看见小皇帝爬到他脚边,拳头不断捶打着他的小腿,哭声涟涟,“你混蛋,你混蛋,你还朕太傅,还朕太傅!”
元澜眯了眯眼,又拿起刀,弯腰刺向杨啸。可是,事情并未像他预料的那样,他手中的短刀还没刺到小皇帝身上,他就感觉到眼睛上一阵刺痛。
杨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茶杯的碎片刺进他眼睛,看到元澜因疼痛而蹲下身子,又立即把另一块大碎片刺进他的脖子上,他因年纪小力气不够,自己的手心也被刺出血了,心里不是不怕的,也不是不疼,可想起太傅在他手心写的字,再看看太傅淌满鲜血的胸襟,他咬咬唇,又拿起一片碎片刺向他的脖子。
扑通,扑通。心跳越来越快,杨啸紧张得手都在颤抖,他咽下一口口水,确定元澜断了气后又立刻跑回弦歌倒下的身躯旁边,大大眼睛泪汪汪的,“太傅,太傅。”
弦歌欣慰地笑了笑,果然是聪明的孩子啊,时间来不及,她当时只在这孩子手心上写了“碎片,杀”这三个字,杨啸做得比她想像中更好。眼皮已经掀不开了,她沉重地闭上眼,气若游弦地开口,“我没事……”才说三个字,眼前便是一片黑暗,沉沉地陷入昏迷。
指婚
弦歌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她躺在床上养伤,慰问的人接连不断。杨啸每天都坐在她身边,连古湘玲来叫都不肯离开。当初弦歌刚睁开眼睛时笑得最灿烂的也是他,又笑又哭的,吓坏了一帮宫人。
又过了五天,弦歌勉强能下地行走。这日,她正躺在床上批阅奏折,却意外遭到符霜霖的拜见。听到太监通报的时候她还不敢相信,三伯?三伯来干什么?
杨啸对弦歌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侧着脑袋问,“太傅不喜欢这个人吗?”
“不是。”弦歌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对太监道,“宣他进来吧。”
符霜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他一开始并未看到杨啸,只看到弦歌躺着。扫了几眼她的伤势,符霜霖大骂,“你脑子怎么长的?有人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弦歌苦笑,还不待她开口,杨啸却看不惯有人辱骂他的恩师,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你是谁?怎生如此无礼?看见朕和摄政王也不跪拜?”
符霜霖看见小皇帝从弦歌的床上跳起来,惊得张大了嘴巴,话都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情况?这,这个是皇帝吧?君臣共躺一床?这,这种事是要砍头的吧?
弦歌笑眯眯地安抚了下杨啸,懒洋洋地望向这位暴躁的三伯,“符霜霖你找本王有什么事?”
啧,啧,对这老头自称本王,感觉真舒畅,比对任何人耍威风都要尽兴。
符霜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头脑依然处于呆滞状态,看着小皇帝和弦歌,他甚至都没发觉自己的失态。
弦歌好笑地皱眉,对杨啸柔声道,“皇上,您先去书房看会儿书,微臣想单独和符霜霖谈话,好不好?”
杨啸不乐意地摇头,“朕要陪在太傅身边。”
弦歌无可奈何地苦笑,额头抵着他小小的脑袋,“乖,太傅有很重要的话要跟符霜霖说,不要令我为难好不好?”
杨啸瘪嘴,想了会儿,勉强道,“好,不过,作为补偿,太傅今晚要陪朕睡觉。”
弦歌只能点头,好说歹说终于把这个小祖宗给哄了出去,于是转头笑吟吟地看着符霜霖,“三伯,你到京都来干什么?歧阳城有那么闲吗?”
符霜霖总算情形了,闭上嘴清了清嗓子,“你跟皇上是不是太亲密了?这样没问题吗?”
弦歌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真要说什么问题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符霜霖的眉头在打结,不过,无论他说什么眼前这人也不会照着办,依旧会随心所欲地过。从她小时候开始,他就没管住过她。“元澜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你想过以后要怎么做吗?依老夫之见,白家虽然已被符家压制住,不过,我们应该趁胜追击,彻底移平白家。”
弦歌坐直了身体,苍白的指节若有似无地叩击着奏折封面,“这几日我虽未上早朝,但看着这些奏折,听一些耳线的说话,多少也能了解。”其实,从她担任上摄政王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开始,符家的人就开始不动声色地侵占各方势力。曾经处于平衡的朝廷开始倾倒向符家。再加上她从未阻止过这些行径,又忙着对付元澜,符家的势力在一时之间更是猖狂。“符……三伯,你回歧阳城去看,安安分分地待在边关,别再想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