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师原本就年纪大了,上次因为李夫人当殿自戕,惊吓过甚,如今还在家里卧病。

这些日子,翰林院里选了数人过来教导泰儿读书,虽然个个都是学识渊博之辈,但泰儿终究觉着不太喜欢,挑挑拣拣,功课也随着不进反退。

西闲看在眼里,不免督促了赵宗冕几回,让他好生上心再挑好的,毕竟这会儿小孩子正是求知极旺盛、最会学东西的时候,所选的老师,除了才学要好,最主要的是人品也要方正。

赵宗冕也明白这道理。

那几天因泰儿不听别人的课,只要么跟着赵宗冕身边,要么跟着顾恒身边。

只跟了赵宗冕半天,回头就学会了“混账东西”,“一帮废物”等言语。

甘露宫里阿芷手脚慢了些,泰儿竟气势十足地喝道:“一帮废物,拖出去砍了!”

把阿芷吓得魂不附体,跪地求饶。

而跟着顾恒的时候,却又换了一副神情,是顾恒常有的冷峭看人的表情……幸而顾恒的口头禅不多,泰儿也没学到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宗冕听说此事,恨的喝道:“怎么一点儿好话也不学?真给朕丢脸。”

泰儿瞪着乌溜溜地眼睛看着他,仿佛也将这句印在了心里。

幸而赵宗冕看穿他的心思,立刻道:“打住,不许记着!”

只得和颜悦色问他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伴读,泰儿思来想去,道:“泰儿跟着顾师父就行啦。”

赵宗冕想到顾恒那冷淡的脸色,身边有一个就够了,没必要再多个小号的,便叫他再说。

泰儿绞尽脑汁又想了会儿,才道:“上回母妃带我出城,见到了苏家的三公子,我很喜欢他,他也答应进宫看我,一直都没见到。”

赵宗冕一震,眼神便暗沉下来:“苏霁卿?”

泰儿道:“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赵宗冕心中盘算:“是……谁让你提他的?是……你母妃吗?”

泰儿疑惑:“母妃从没说过,是父皇问我想要什么样的侍读,才想起来。”

赵宗冕确认他并没有说谎,那颗心才又放回肚子里。

此后,赵宗冕把泰儿的话跟西闲说了,问她觉着如何。

西闲听了却道:“臣妾觉着这个不妥,苏三哥并没有功名,一介白衣而已,如果随意提拔为太子侍读,只怕会遭人非议。”

赵宗冕道:“你知不知道,他近来要去江南?”

西闲诧异,过了会儿才说道:“当真?”

赵宗冕见她一无所知,可见平日里并没有留心苏霁卿的动向,便笑道:“是啊。你若是想他留下来,朕就命他做太子侍读。”

西闲皱皱眉:“皇上还是别留下他,人各有志。何况也不合规矩。”

赵宗冕道:“你觉着他不能担任太子侍读?”

西闲道:“苏三哥的才学是有的。缺的是功名。何况只怕他也无心在这上头,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赵宗冕才笑道:“可知朕最喜欢强人所难?他要走,朕偏要他留。”

西闲无奈地看着他:“皇上何苦这样,又不是不知道过去的事……好歹避忌些。”

赵宗冕听她主动说出来,反而放心:“有道是‘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小闲通古博今的,怎么连这个小道理也不懂?”

西闲知道他最是个爱反其道行之的人,见他意思已决,便不再说别的。

勤政殿内,听赵宗冕说完,苏霁卿极为意外。

本来如果跟泰儿无关,只是赵宗冕想让自己为官的话,苏霁卿想也不会想,立刻就会拒绝。

但这竟是泰儿提出来的,如今,小孩子又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仿佛在渴望等他的回答。

苏霁卿望见泰儿的眼神,心顿时便软了下来,就好像又回到了安谧的江南日子,他抱着那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看他无意识地用斜睨着人的眼神,懵懂而自在地在自己怀中打了个哈欠。

苏霁卿竭力将目光转开:“虽然是皇上的宽恩,太子……太子的厚爱,只是苏霁卿自诩才学浅薄,当不得如此重任,还请皇上、另选良才……”

泰儿不等他说完就叫道:“我觉着你很好啊!”

赵宗冕笑道:“听见了没有,这可是太子钦点的,你再推辞,可就是抗旨了。”

苏霁卿心中天人交战,虽然认定了自己是要拒绝的,可到最后,不知是给什么附身似的竟道:“既然如此,草民遵旨就是了。”

赵宗冕笑道:“从此可别‘草民’了。”

泰儿也喜欢地跳下台阶:“太好了,母妃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高兴!”

赵宗冕原本还笑吟吟地,听了这话,便沉沉地瞥了一眼泰儿。

泰儿握着苏霁卿的手,回头问道:“父皇,我可不可以带伴读去见母妃?”

“不行!”赵宗冕想也不想回答,说完后却又自觉太露痕迹,便轻咳了声:“你连日落下多少功课,还有脸去玩?”

苏霁卿出殿门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恍惚,奇怪自己怎么竟答应了……也许,是因为这会儿不答应便是抗旨吗?

直到顾恒道:“恭喜苏公子。”

苏霁卿回头,对上顾恒冷清依旧的眼神:“不敢当,多谢顾大人。”

顾恒淡声道:“看得出太子很喜欢苏侍读,以后太子就多劳侍读照应了。”

苏霁卿微怔,却也只以为顾恒是客套的话,他知道顾恒是御前第一号人物,见如此相待,就也拱手道:“是。”

苏霁卿拾级而下,背后顾恒凝视着他的背影,虽然是白衣之身,但谦谦君子,翩翩风度,果然自有不凡之处。

正若有所思看着,却见甘露宫的小江子急匆匆地赶了来。

小江子急奔上来,在顾恒耳畔低语了一句。

“现在?”顾恒有些不大相信。

小江子道:“是,娘娘正等着呢。”

顾恒不再迟疑,回头看一眼勤政殿,唤了一名副手,极快地嘱咐了几句,便同小江子一块儿往甘露宫而去。

第148章 0806一更

顾恒随着小江子来至甘露宫, 正巧范雨沐章清怡等在拜见贵妃。顾恒便在门外略等片刻。

只听西闲道:“各位妹妹的住处, 使唤人等,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待会儿便由照应嬷嬷带了去,自行安置, 若觉着有什么欠缺之处, 可同照应嬷嬷说知。”

众人纷纷行礼:“多谢娘娘。”

西闲道:“各位都是系出名门, 知书达理, 秀外慧中,千里挑一的, 其他便不必本宫说了, 以后就在这宫里,大家和睦相处,谨修女德,尽心伺候皇上便是。”

众女又跪拜称是,才由各处的嬷嬷领着出殿而去。

一直到众人都走尽了,顾恒才进殿跪地。

西闲一抬手, 小江子跟身后阿照, 嬷嬷们便也自退后去了。西闲道:“为难顾统领了,这会儿急急地召你过来。”

顾恒道:“娘娘吩咐,自然是要立刻赶来的, 不敢怠慢。”

西闲打量着他:“不必如此多礼, 且请起来说话。”

顾恒这才站起身来,垂首而立, 不敢妄动。

西闲轻声道:“顾统领,你上前两步。”

顾恒微一迟疑,接着便果断迈前两步,距离西闲便近了许多。可他仍是不敢抬头,只是略垂着眼皮,目光所至,却越过脚下那厚厚地锦绣地毯,看到前方椅子上坐着的那人。

一双淡蓝色缎绣的凤头鞋,规规矩矩地并立眼前,却只露出了些许峥嵘,因为往上,便是浅水蓝的绉纱褶裙,轻飘飘地垂着,像是明澈的流水瀑布,偏是静止不动的。

顾恒心想:“为什么这裙子穿在她的身上,可以如此好看,可为什么又竟然纹丝不动?”

像是感应到他的心事,那淡泊明净的蓝影轻轻地摆了摆,像是被风吹过,又像是她不经意地动了一下。

顾恒的眼神也好像随着这温柔的蓝影摇曳,而也变得甚是温柔,他很想抬头看一眼身前的人,却又……

不敢。

西闲开始并没说话,许是在忖度该如何开口,她并没有留意顾恒,因为从她的角度,顾恒不过是规矩地低着头,静若止水罢了。

何况此刻她心中所盘算的事情绝非等闲。

这事实在难以开口,却又迫在眉睫,不容耽搁。

而且除了顾恒,仓促中找不到别的可以经手的人,顾恒竟是最合适的一个。

西闲下定决心,一字一顿谨慎说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拜托一个心腹之人去办。这件事……干系匪浅,不知道顾统领,能不能为本宫分忧?”

顾恒正在恍惚,突然听了这句,想也不想,便道:“请娘娘吩咐就是,就算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说了这句,却又一怔,隐隐地有些面热,觉着自己说的太急切了,面前的人何等机敏聪慧,若是给她听出了异样,那从此……再见只怕就难了。

顾恒正有些忐忑,不知要不要再补充两句,西闲却道:“如此就太好了。其实我也觉着,这宫里,顾统领是最值得我信赖的。”

顾恒听到“最值得”三字,耳畔一阵轰然,脸早就大红了。幸而他从始至终都是低着头,西闲也看不到什么。

只是西闲隐隐地发现他的耳朵好像漾了一层轻粉,不过料想是他心情激动所致,倒也不足为意。

西闲便道:“近来我隐约听说,先前南边儿叛变起兵的赵立给生擒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顾恒道:“确有此事。”

虽早有所知,听他确认,西闲仍觉心头一颤:“听说要把他押解回京?现在不知如何了?”

顾恒道:“已经在半路。是镇抚司的人负责。”

“镇抚司……”西闲顿了顿,“这是皇上的意思吗?”

顾恒说道:“皇上本不在意,但太上皇觉着赵立杀了废太子,所以一定要他回京受刑。”

西闲便不言语了。

顾恒等候片刻,终于说道:“娘娘要交代的事,可跟赵立有关吗?”

西闲才道:“说来好笑,你也知道我过去之事,当初东宫苏嫔被害,我发誓要为她报仇,等查明真相后,却是废太子所为……但他毕竟是失手,而且皇上也答应了太上皇要保他平安,并贬放外地,所以我也只能如此而已。”

顾恒听她娓娓道来,虽知道事关重大,但却宁肯她就这样慢慢地多说几句话,让他多入耳聆听一刻。

西闲见他并无反应,便继续说道:“可是没想到赵立起兵,又率领乱军杀死了废太子,我想……太上皇是个最多心多疑的人,他也许会觉着,此事跟本宫有关。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多想了呢?”

顾恒听她询问,才说道:“娘娘的担忧,不无道理。太上皇那人,是有些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何况废太子之死,对太上皇打击不可谓不大,他心中势必会痛恨一些人,且当初导致废太子倒台的几股势力之中,娘娘便也是最大的一个原因呀。”

西闲点头:“果然你也是这么想的。可见我并不是多虑了。”

顾恒见说到这个地步,便道:“娘娘可是担心,这赵立回京后,会胡乱的攀咬,糟蹋娘娘的名声吗?”

西闲道:“是有这个顾虑。顾统领你觉着我该怎么办呢?”

顾恒听她询问的时候,语气并不像是素来那样淡然,反而带了几分无奈无助似的。

顾恒想了想,淡声道:“也许,赵立该死在乱军之中,那也就一了百了了。”

西闲原本存的就是这个意思,如今听顾恒一语道破,果然是心有灵犀。西闲又是欣慰,又觉着不安。

“但是,这次出马的是镇抚司的人,一定会保全赵立回京,而且镇抚司的人最擅长审讯,只一路上,会不会……”西闲想问的是,镇抚司的人会不会先下手为强,问出赵立“真相”。

顾恒道:“娘娘放心,这个是不绝会的。”

“哦?”西闲最担心的就是“真相”已经被人得知,听顾恒如此说,不禁动容,微微倾身向他,渴望他快些说出来。

顾恒抬眼:“镇抚司这次去的是缇骑,只负责押解犯人,按规矩是不能跟人犯紧密接触,更没有审讯之权。这是镇抚司的制度,就是为了防备押解要犯的时候提前走漏了消息。”

西闲轻轻吁了口气,大概是去了个心结,她不禁语带嫣然道:“原来如此。多谢顾统领为我解惑。”

笑容乍现,在顾恒的面前,犹如春风抚过,万物生辉,却都不及面前之人笑面如花。

西闲一笑之下,却发现顾恒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却有些莫名的情绪似的。

西闲微怔,继而敛了笑。

可顾恒仍没有挪开目光的意思,西闲不禁垂了眼皮,低低咳嗽了声。

顾恒这才察觉,急忙又低下头去:“娘娘、是还有别的吩咐吗?”仍是冷冷淡淡的语调。

西闲被他方才一瞥,略觉心惊,又想了片刻,才道:“暂时没有了。其实倒也不足为虑,等本宫再想好了,若还有别的疑问……还得继续请教顾统领。”

顾恒默然道:“臣遵命。”他退后两步,要走的时候却又止步:“顾恒先前那句话并非虚言,娘娘若有差遣,定会效命。”

他沉声说了这句,才拱手躬身,后退出殿去了。

西闲望着顾恒离开的背影,想到他方才呆呆看着自己的眼神,心里惊疑之余隐隐有些异样。

但现在顾不上想这些细枝末节,西闲在意的,仍是一个赵立。

既然断绝了赵立在路上泄密的可能,那就不用过分着急了,剩下的时间还可以仔细筹谋。

西闲之所以如此关心赵立,当然不是她方才对顾恒所说的原因,而是因为她知道,废太子的死,的确并不那么简单。

赵启被贬放到金陵一带,也是太上皇苦心孤诣,想让自己的儿子在温柔乡里颐养天年。

但是赵启被废为庶人,日子自然不会那么好过,大概是听说“天府”之佳,竟浪荡到了渝都。

本来也无妨碍,毕竟赵立的叛军被死死地围困在蜀中城内,赵启完全是可以在外头横着走的。

谁知偏偏赵立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出了城,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渝都,杀死了赵启。

诚如吴贞之前所预言的,西闲的确是想要赵启死,而且一直都没有忘记。

因为不管赵启是否是失手,却是他亲手推了苏舒燕,在西闲心目中,这人给废妃一样该死,只是废黜,完全不足以解开她心头之恨。

毕竟苏舒燕是一尸两命,又怎么不能送他两人去给苏舒燕赔命呢?

但是西闲万万没想到,在她还没谋划妥当之前,已经有人替她动了手。

那个人,自然就是当时接了圣旨去蜀中宣诏的关潜。

本来西闲还没想到,只是听说废太子之死后略觉疑惑。

为什么竟然如此天随人愿?

可是世上哪里有这样痛快的事,不过是有人苦心孤诣谋划罢了。

尤其是听赵宗冕说起当时关潜曾身先士卒,带人冲锋陷阵。多半是在那时候,跟赵立接洽,或通风报信,或有意放行,让赵立去报仇。具体详细,不得而知。

最主要的是那根关潜特意送给她的竹笛。

泰儿曾问:“怎么只给母妃?”

是啊……关潜很疼爱泰儿,为什么只给她这竹笛。

关潜明明是用那湘妃斑竹,向她告知:仇人已经死了。

从桃城到雁北,从雁北到江南,从江南到京城。

那个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少年,是最了解西闲心意的。

所以在西闲亲自动手之前,他送了这一份大礼给她。

但是太上皇那边,早起了疑心。

西闲不怕他怀疑是自己动的手,只是如果妨碍到关潜,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本来是想除掉赵立的,就如顾恒所说那样。

西闲之所以选定了顾恒,一来是向来的相处,觉着顾恒人品可靠,二来,却是因为先前的弹劾之事。

顾恒明明知道了她跟成宗密谋,却敢对赵宗冕守口如瓶,而西闲如今所需的人,正也得有如此胆识,放眼宫内,除了他,仿佛没有人敢如此对待赵宗冕了。

虽然冒险,却也只得一试。

且说顾恒回到了勤政殿,赵宗冕道:“去哪儿了?”

顾恒道:“甘露宫娘娘召见。”

赵宗冕问道:“叫你去干什么?”

“因为宫里新安排了众贵主的住处,娘娘吩咐我约束好侍卫,尤其是延秀宫周围不可任由他们乱走,免得冲撞了贵主。”

赵宗冕一笑道:“这种小事也叫你亲自过去。”

“事关皇上的后宫,怎能说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