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会怎么做?”
“王爷您会怎么做?”
“我?”
“王爷难道觉着,皇上所针对的,会只有镇北王一个吗?”
文安王脸上浮现惊愕之色,片刻道:“不怕你笑话。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再加上遁居川西的宁泽王,我们三位宗亲里,数宗冕是个最出挑的。也只有他手握兵权,皇上若要对付,第一个自然就会对他下手。”
西闲道:“但是,用什么理由?只是内宅不宁,以及我父亲弹劾的那些理由,虽可暂时将王爷拘在京城,可如果要实打实地论他的罪,夺他的权,恐怕不够,毕竟王爷军功在身在民间颇受爱戴,且如果真的对王爷动手,雁北那二十万将士,不怕引发哗变吗。”
文安王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看似霜冷幽兰的芊弱女子口中说出来的。
“那你的意思呢?”
西闲道:“我在家里的时候,闲来无事修剪花枝,但凡要剪去那多余的叶片,都是从最枯败弱小的开始。那略雄壮些的,不管怎么样都要留一留,不仅是舍不得,更是怕若贸然剪了去,会伤及整棵花的根本。王爷觉着,我这肤浅的道理可妥?”
马车里的风灯光线本就不强,照的人的脸不免有些暗淡,但这会儿文安王的脸色,却不能只用一个暗淡来形容了。
“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文安王看着西闲,“没想到,能在今晚上见识到这样的风采。”
西闲摇头:“王爷在说什么,我只懂些日常没用的经验罢了。”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文安王闭上双眼靠在车壁上,只是眉头不知不觉皱紧起来,过了会儿,他掀起车帘,叫了一名随从过来。西闲只听见说什么“速去探听”之类。
这会儿泰儿睡得十分甜美,西闲望着他的睡容,却丝毫睡意也没有。
文安王吩咐过后,缓缓地吁了口气。抬眸打量西闲,半晌说道:“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从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枚铜钱似的东西。
他垂眸看了会儿,笑道:“说来也算是我第一次跟小王子见面,很该给他些见面礼,今儿又是除夕,恰好我还带着这样东西,就给了他吧。”
文安王说着,将那铜钱递了过来。
年下长辈素有给小辈们发放压胜钱的俗例,西闲知道文安王便是这个意思,却也意外于他竟这样细心。
见他已经递了过来,不好不接,便道:“我替泰儿多谢王爷。”
小心抬手,从文安王指尖将那枚制钱接了过来。
不料铜钱入手,西闲忽然觉着不对,定睛细看,却见这枚铜钱跟寻常的钱币不同,乃是鎏金的,正面刻字,清晰可辨,背面却是四灵的浮雕,栩栩如生,边角还有些许翠绿的铜锈,显然是一枚古董。
西闲不由问道:“这个……可是永安五男钱?”
文安王正在瞧着她,见她果然竟知道,不由笑道:“侧妃也见过?果然是见多识广。”
西闲忐忑:“只是听说,这还是第一次见。王爷,这个太贵重了,请恕我不能收。”
永安五铢钱是压胜钱中的珍品,寓意多子多福,有趋吉避凶之效。又因是古物珍品,所以多数都在权贵手中,或被少数豪富之家所收藏,今时今日一枚永安五铢钱,可谓千金难求。
文安王道:“这是给小孩子的,图个吉利罢了。不必多说了。”
西闲知道他既然送了出手,自然不会再拿回去,于是只好妥善地收藏起来。
次日平明,泰儿早先醒了,因为饿了便啼哭起来。
这会儿马车早出南浔,也不知到了何处,西闲正有些着急,文安王往外吩咐了两声,如此又走了一刻多钟,西闲听到外头有人声吵嚷,知道是到了城镇。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所院落前,文安王先下车,扶了西闲进门,泰儿已经哭的声嘶力竭,大颗的泪珠滚滚而出。西闲心疼的也红了眼圈,不住声的安抚。
幸而还未落座,外头有侍卫领了个奶娘进来,忙抱了泰儿到里间,泰儿吃到奶,才终于心满意足。西闲在里头照看泰儿的时候,文安王在厅中坐着,半个时辰后,有一人匆匆地从外头进来,跪地道:“殿下,出事了!”
文安王反而十分平静:“说。”
那人道:“王爷回封地的车驾,昨晚在驿站遇到伏击。范海跟两名侍从都死了。”
文安王从京城回封地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只是他从两天前就离开了队伍,自己往南浔这边来,这件事却是秘密而行的,为了掩人耳目,叫亲卫范海扮作自己的样子。
如今范海都死了,可见动手的人是冲着他赵宗栩而来的。
那侍卫见他沉默,又道:“另外,还有京内传来一个急报。”
里屋,泰儿足足吃了两刻钟才停了下来,西闲早把他的泪擦干,又在脸上亲了又亲,疼惜他先前那样大哭,嗓子都哭哑了。
泰儿吃饱了,又给母亲抱着亲,便十分得意,又开始手舞足蹈地精神起来。
“以后这脾气可要改改,一不如你的意思,就立刻翻脸了。”西闲叹了口气,“可别偏偏学那些不好的。”
正逗弄着泰儿,却见赵宗栩迈步走了进来:“可吃饱了?要赶路了。”
西闲默默地把泰儿裹好,才要重新抱入怀中,赵宗栩道:“稍等,你过来,我先同你说几句话。”
西闲看一眼泰儿,只好先往外走了两步。
两人站在门边,赵宗栩看着她淡然如水的脸色,道:“西闲。”
西闲觉着他叫自己的名字十分刺耳,尤其在这种尴尬的处境里,她后退一步:“王爷。”
“真的给你说中了。”
“嗯?”西闲不解。
赵宗栩把才得了的消息跟她说了,又道:“这次若不是我来找你,只怕死的就不是范海了。”
西闲道:“王爷打算怎么应对?”
赵宗栩道:“他们应已知道那不是我。我若不及时回封地,只怕就不必用阴私的手段,自有更冠冕堂皇的治罪理由了。”
西闲不语。赵宗栩既然要紧急赶回,那无非是两个选择,一,带着她们母子夺命狂奔,可这毕竟不太方便。第二则是把他们母子暂时安顿在某个地方。
西闲暗暗希望他能选第二个。
赵宗栩突然却说道:“当初你同宗冕在金銮殿上,你帮宗冕拆皇上局的时候,你可知道我心中是怎么想法?”
西闲摇了摇头。
赵宗栩道:“我很后悔,隐隐又有些担心。”
西闲不解。
“但是现在想想,也许并不是坏事。”赵宗栩长吁一声,突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步,在西闲措手不及的时候,赵宗栩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
“您、您在说什么?”西闲的脸色在瞬间惨白。
赵宗栩直视她的双眼,字字清晰:“你没听错,京内才传来的八百里加急,——镇北王赵宗冕,酒后逞凶杀害太子良娣苏舒燕。”
他的笑里拧出了一丝苦涩:“昨晚上你不还想要个处决镇北王的理由吗?你瞧,这个罪名够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灰常累的三更君,需要大家强而有力的么么哒才能继续发光发热o(╥﹏╥)o小黑龙:你什么都能干吗?厉害了我的爹大魔王:臭小子吃你的奶去~~~
第74章 0712一更
六月中旬, 本该已葬身那场火海的镇北王侧妃林西闲,突然回到了京城。
那天清晨, 林家的老仆人拿了笤帚, 开门准备扫地,眼见从街角慢慢走来了一个人, 老仆只当是起早的行人, 过了会儿再看, 那人已经走近了些。
原来是个身段窈窕的女子,上穿着白色的麻衣, 下是灰色泛白的裙子, 风尘仆仆,头发只用一块同色的灰色麻布裹着, 她像是累极了,且走且低着头, 抬手擦汗,慢慢地走到林府这边的院墙,就靠在院墙边上,手扶着往这边挪。
老仆怔了怔, 下意识觉着这女子有些眼熟, 又见她如此乏累,就想过去帮一帮。谁知走到跟前儿,低头看时, 却吓得猛然色变,失声叫道:“大小姐!”
西闲抬头望着他, 是一贯的从容不迫:“林叔。”
林老头惊愕不已,但看着她那浅浅淡淡的笑容,却突然又觉心安,于是惊喜交加地问:“你、你是人是鬼?”西闲笑笑:“林叔,世上哪里有什么神鬼。是我,我回来了。”
林老头的眼睛里顿时涌出泪来,扶着西闲的手臂跪了下去,哭道:“大小姐!”
门上的小厮打着哈欠出门,却不见老林,扭头看时,正见到他对着西闲跪了下去,小厮本以为这老林头发疯了,才要说笑,不料定睛一看,也惊呆了。
“大大大……”小厮连叫了几声,脚下窜动往前想要去迎接西闲,却又停下来后退,“夫人,夫人,少爷!少奶奶,大小姐回来了!”
连滚带爬地冲进去报信。
今日林牧野早朝,故而不在家,里头杨夫人才晨起不久,还有些头脑不清,听外头嚷嚷说大小姐回来了,满心胧忪,以为自己是梦未醒。
正发呆,外头于青青喝道:“你们都疯了?一早上触什么霉头!”那小厮也顾不得了,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少奶奶快出去看看吧,真的是大小姐回来了!小人亲眼看见的再不会有错。”
“我看你是活见鬼了!”于青青指着骂道,“啐,难道死了的人是诈尸给你看见了?”
这时侯东来也出来了:“别吵。我去看看是怎么样。”
东来还没出门,就见老林头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东来一愣,下意识觉着这人的身形好像是妹子。可又不肯信,及至西闲抬头,兄妹两人目光相对。
西闲微微一笑:“哥哥。”
东来的双眼瞪得大大地,盯着西闲看了半晌,才叫道:“妹……真是妹妹!”紧走几步到了西闲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西闲的手仍是柔软温暖的,这明明就是大活人的手,东来激动的不能自已:“你、你不是已经……”
“我没有死,”西闲的声音也仍是那样温柔而坚定:“哥哥别怕。”
只说了这一句,她的身影一晃,东来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脸色惨白:“西闲?”
西闲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说了这句,她轻轻一叹,靠在东来身上,晕厥了过去。
东来抱着西闲往内宅去的时候,于青青因不耐烦等,也出来看,一眼看见他怀中的西闲,惊得脸色大变连连后退:“这、这是鬼吗?”
东来喝骂道:“快闭嘴,是妹妹回来了,快打发人去请大夫,还有……叫人去御史台给父亲报信!”
“可、可是……你确信她不是个鬼?”于青青半天还反应不过来,倒是她身后的丫头们听见了,一个个忙不迭冲进去给杨夫人报信。
等西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屋子的人。
杨夫人坐在床边,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时不时地拭泪。在杨夫人身后站着的是于青青,脸上仍有些狐疑不定的神情。
外间屋子里传来说话声,林牧野已经从部里回来,同他说话的,却是苏大人。
除此之外,苏霁卿竟也在场,正同林东来一起听大夫低低地说着什么。
西闲稍微定神:“母亲。”
杨夫人怔了怔,然后叫了声:“心肝肉!”俯身抱着西闲大哭,“你没事就好了。”
外头众人听见动静,纷纷地也都走了进来。
林牧野走在最前,见西闲跟杨夫人抱在一起痛哭不停,林牧野叹了声,便没说什么。东来上前道:“母亲别只顾着哭,父亲跟苏伯父也都在,且快让妹妹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夫人这才忙敛住了,又掏帕子给西闲擦了泪。
西闲抬头,目光扫过林牧野跟苏侍郎,同苏霁卿轻轻地碰了碰,便转开了。
因西闲突然归来,林家一边派去请大夫一边去御史台请林牧野,这样一闹腾,不多时,林侧妃原来并没有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半个京城。
东宫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地方之一。
太子赵启听了詹士禀报,手中的折子“嗒”地掉在桌上:“你说什么?林妃没有死,她回来了?哪里听来的消息。”
詹士说道:“并没有错,是林家的人跑到御史台急请林牧野回去,整个御史台都炸了锅了。”
正说着,周健从外进来,显然他也是听说了。太子一抬手,那詹士后退出门。
太子道:“林西闲回来了,你也知道了?”
周健回答:“才也听说。”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烧死了吗?”
周健道:“臣也觉着十分诡异,按理说当时文安王已经细细勘察过,且镇北王当时那个反应……绝不会有假的。”
周健猛地听说这个消息,下意识就觉着这大概跟文安王或镇北王两个有关,毕竟雁北是赵宗冕的地方,他要弄点把戏是简单的,可他如果想藏匿林西闲跟孩子,当然有更好的法子,所以绝不会是他。
“是有人……暗中捣鬼?”太子的想法跟周健差不多。
周健说道:“臣也有些搞不清了。”
赵启皱着眉:“罢了,横竖如今镇北王因良娣的事已经在镇抚司的大狱里,她回来又如何?横竖掀不起波浪。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问过她就知道了。”
周健问道:“殿下是要去林府,还是派人将林妃传来?”
赵启忖度片刻说道:“罢了,还是孤走一趟吧。”两人说完,周健便要吩咐下人备轿,不料还没出门,就见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跑来,跪地道:“启禀殿下,那个本来已经死了的……林侧妃,她来了。”
赵启吃了一惊,周健也十分意外:“你是说镇北王的林妃来了?在东宫?!”
那内侍显然也是有些惊怕,战战兢兢回禀说道:“是,是林御史陪着来的,说是有要事要面见太子。”
赵启跟周健对视一眼,太子一笑:“这个林妃,还是有些见识的。很识大体。好,快传。”
内侍领命而去。周健道:“想不到她会这么快主动前来。”
太子道:“这林西闲虽是女流,却非同一般。”
“太子要小心应对,如果她……”
“你是说,如果她想跟孤求情,放了镇北王吗?”
周健道:“不然她又为什么这样着急前来呢。”
赵启说道:“孤心里有数,你先退下吧。”
周健去后不一会儿,林氏父女已到。
赵启心中原本还有些狐疑,毕竟侧妃身死的事轰动天下,岂能有假,这突然冒出来的侧妃,总不成是胆大包天的人假冒的吧,但当看见西闲的那一刻,这种疑虑赫然烟消云散。
西闲虽已经换下了那套半旧麻衣,却也仍穿着一身素服,珍珠白的衫子,银灰色的裙,外披着同银灰的氅衣,乌黑的头发上只簪着一支素净之极的银钗,整个人清水素颜,眉峰眼角凝着三分伤悒,却仍无法掩饰天然丽色。
赵启见她要下拜,早转出桌子,及时将她扶住:“王妃不必多礼。快请起。”
近距离看,却更见眼若秋水,唇似涂朱,虽然不施粉黛,却比那些涂脂抹粉的三千佳丽更见绝色韵致。
赵启一怔之下,又请落座,道:“孤才听闻王妃回来京城,才要准备去林府探望,不料来的这样之快。”
林牧野道:“殿下不必多礼,其实早就该到了,只是娘娘先前因体虚又加劳累,晕厥在家,请大夫看过了无碍,这才急急赶来的。”
赵启点头,又看西闲,关切说道:“本来该让你好好休息再做别的打算,只是……孤心里实在是不解之极,原先不是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西闲道:“我之所以着急赶来,就是想向太子说明个中内情。可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
赵启忙问何事,西闲道:“敢问殿下,苏良媛,是真的……身故了吗?”
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口,声音都是颤抖的,眼中不知何时涌出的泪花也随之簌簌闪烁。
太子见西闲问起此事,脸上也流露出痛楚之色,他低下头道:“是。”
西闲张了张口,却没有力气再说出别的话,两行泪却刷地流了下来,西闲张手扶住额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泪。
太子从旁望着她肝肠寸断的样子,顿了顿:“王妃身子本就不好,千万保重,不要因此过于悲痛。”
西闲的手指撑在额上,时不时抹去眼中的泪,虽想停住,但泪仿佛泉涌一样,无法遏制。
“我……可能不能再见她最后一面?”西闲颤声问。
赵启满面感伤道:“先前停了三个月的灵,因为天热了,所以已经入土为安了。”
西闲的手一动,覆住双眼,她微微仰头喘了口气,终于缓缓止住了泪。
西闲转过头看向太子赵启,丹唇轻启:“殿下……舒燕,是怎么死的?”
这双极美的眸子被泪浸透,显出几分楚楚脆弱,却又格外的明澈,仿佛能照见人心底不见天日的阴私。
这个答案十分简单,甚至全天下此刻人尽皆知。
赵启本是要如此回答的,但望着西闲的双眼,却突然不想用那个千篇一律的说辞了。
太子咽了口唾液,垂着眼皮说道:“这个,你该去问镇北王,他比孤更清楚。”
“我的确是想问一问他,这到底是为什么……”西闲的声音很轻,仿佛叹息,又像是冷笑:“不知王爷他现在何处?”
“镇抚司大狱。”
作者有话要说:
虎摸小燕子的羽毛~她是真的内啥了啊大魔王在狱中瑟瑟发抖~~
第75章 0712二更
西闲告诉太子赵启, 事发那夜,是王琴儿闯入房中, 她先是打晕了一名守夜的宫女, 又威胁奶娘跟西闲不许做声。她放火之后,挟持西闲出了王府, 一辆马车载着西闲离开了雁北。
养心殿。成宗听了太子所言, 轻轻咳嗽了两声, 问道:“她是这么说的?的确是宗冕那个侍妾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