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在我》,《幻也真》,《鲸饮吞海》……这分明是如梦堂、幻海楼和横练宗的三本绝世秘籍!

为何却在此处?

而这样看来,八本秘籍,凤凰山庄已经拥有了其中之七,只差一本《长相思》。

萧韶蹙眉沉思许久,道:“母亲曾提过一句,如梦堂秘籍失窃后,仙道门派人人自危,与山庄交好之幻海楼托山庄暂为保管秘籍。”

算算日子,七月初天火最盛,可以将身负天地气运的秘籍烧毁,但近日又是战争,又是凤凰山庄惊变,竟生生将时机蹉跎过了,而凤凰庄主,并未像她所答应的那样,将秘籍焚毁,反之,甚至还立刻就要集齐。

若是往日之萧韶,必定向凤凰庄主问个明白,但如今他恐怕已不相信任何人。

但见他将秘籍收起,道:“事有蹊跷,从长计议。”

林疏点了点头:“嗯。”

随后,又想,八本秘籍,七本已经见过了,而《长相思》又到底在何处?桃源君呢?

这桩悬案,自始至终都无法解得。

萧韶听他说了疑惑,说桃源君那般人物,若没有飞升,不可能横死,若有缘时,必定能相见。

林疏又问他桃源君的外貌特征。

萧韶说那时太小,五官记不得了,桃源君总着一身青衣,其人气质清隽温柔,不染纤尘,恍若天上谪仙,却又世情通透,仿佛见遍红尘,总之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他自己那时候病重,无法出门,日日郁郁,桃源君便在床前陪他,温声给他讲世间的名山大川,四海的奇闻轶事……

这一连串的溢美之辞听下来,林疏头昏脑涨。

萧韶笑刮了他的鼻梁:“有这么好的师父,我都要嫉妒了。你却全忘了,现在还昏昏欲睡,实在没有良心。”

林疏心说我实在是无从忆起。

但他也是真的困了,真的。

他,一个凡人,实在招架不住萧韶的折腾。

萧韶显然也知道自己先前做下的事情多么不是人,将他抱回房后,便妥善安置在被子里,抱住,道:“睡吧。”

林疏几乎是立刻就昏迷了过去,昏迷前最后一幕,看见萧韶目光越过自己,看窗外漆黑天空。

是了,萧韶虽恢复了神智,可那些释放在外的怨气戾气,却是再收不回来,方圆千里一片漆黑晦暗,不知又当如何收场。

随后的日子十分悠闲。

没有王朝,没有山庄,没有任何凡尘琐事,萧韶本性毕露。

林疏把靠在自己身上打盹的萧韶拨开,给他垫一个枕头,心说原先以为你是个勤奋刻苦的河豚,没有想到,一旦没有约束,也是条不折不扣的咸鱼。

彻底化身咸鱼的萧韶这些日子除了拉他行双修之事,其余时间都是在玩耍和睡觉。

哦,还有一件,督促他学习《寂灭》。

林疏在督促下,竟慢慢也读懂了一些,俨然可以入门了。

但他勤奋学习的时候,萧韶在做什么?

在他身边睡觉,或是看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本子与民间传闻、地方志异,甚么千年狐狸与书生的爱恨痴缠,甚么某某大匪屠杀数千无辜百姓,招致天谴,五雷轰顶云云。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月,林疏开始给一些古旧的剑法典籍写注解,他虽没了修为,悟性还在,写起来倒也得心应手。萧韶总算有了事情做,那就是陪他写,一同探讨疑义,或是查阅典籍。

这一天,萧韶突发奇想,搂着他道:“宝宝,你天资如此卓绝,按照记忆,加上你的领悟,默写一本《长相思》,说不定也能引动天地气机,再造出一本《长相思》。”

林疏心知自己的水平,尚没有把最后一招融会贯通,谈何重现绝世秘籍。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萧韶似乎又有点郁郁,说:“你原该是云中的仙君,因我的拖累,却又变回一介凡人,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当年我经脉闭塞,也是因你才能恢复,也算因果相偿。”林疏望着桌上的红烛,淡淡道:“更何况,你又怎知……”

萧韶:“嗯。”

“你又怎知……”林疏声音放轻了,仿佛在说给他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做一寻常凡人,非我所愿呢?”

说罢这话,他自己也惘然了。

修了一辈子仙,若说想求什么,却也真的没有,无非从小便修,长大也就顺理成章修了。

做这红尘中一介凡人,似乎未尝不可。

林疏看萧韶的眼神。

那么深浓的喜欢和宠溺,一眼就知道。

萧韶……是很好的人,无论是其外表,还是为人。

这么好的人,竟然会这么喜欢他,那他……是否也不算很糟糕?

如果现在的自己,回到小时候,是不是也能和别人好好相处,能……做一回他曾经在角落里暗暗羡慕的,那样的人?

他恍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怕人了,说话也不再僵硬了,昔日难以回首的那些事情,不堪的情绪,竟好似随风散去,再掀不起心中波澜了。

是因为遇到了萧韶么?

他望着萧韶,竟渐渐有些痴了,并在那一刻觉得,就这样与这人咸在一处,在此处消磨一生,也是好的。

萧韶亲亲他,问他在想什么。

林疏揉了揉眼睛,没说话,靠他肩上。

萧韶接过笔替他写注释。

腻了半晌,林疏突然神念一动,听见师兄声嘶力竭的呼喊:“师弟,师弟!”

他惊觉自己因着变了凡人,神魂强度下降,也不知师兄到底喊了多久,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终于让他听到了。

他意念沉入青冥洞天。

师兄哭嚎:“师弟,你终于来了!这镜子疯了!它要出去!整座大殿几被它撞破!”

林疏:“……”

他从师兄手中接过颤动不已的镜子,将它带出去。

一出去,镜子便乖了。

林疏左右端详,看见镜子背后的裂缝又多了数道,是快要彻底裂开的光景。

但他和萧韶谁都解不开这镜子的疑团,做不了什么,只能再照一下。

林疏的婚房被戳心口已经过了,萧韶的血也应验,林疏拿过镜子,想看看这次又会照出甚么幺蛾。

看到正面的一刹那,他仿佛整个人被镜子吸进去。

是一片如海的桃花林,和风吹拂,桃花纷纷而落,落他满身。

他看眼前有路,便沿着覆满花瓣,也长着青苔的石板小径一路走入桃林深处。

便看见一个青衣的背影。

这衣服是凡间的式样,雨过天青,很温柔清淡的一种颜色。这人乌发随意半束,插了一支式样简单的流云木簪,整个人仿佛很沉静和放松,总体着装像个凡间的闲散游客。

他想看正面,却转不过去,只能看那个漫山落花中孑然独立的背影。

收回神念,萧韶问他,他说似乎见着了桃源君,萧韶道那你们确实有缘。

林疏问他看见了什么,萧韶但笑不言,只说,并非违愿之事。

那就还好。

两人仍旧过咸鱼的生活。

其实,有时候,过于咸,也会让人有点乏。

这天的早上,萧韶对他道,仙君,已经在山庄待了一月,我们出去玩么。

林疏:“去哪里?”

萧韶缓缓拭着手中无愧刀,勾唇道:“为仙为儒为王,皆非我所愿。往日因此做下许多不愿做之事,如今了无牵挂,欲再入江湖,做一快意恩仇之浪荡游侠——杀往日不能杀之人,平往日不能平之事,仙君可允?”

他说这话时,微微扬了好看的眉,清风朗月,少年意气,刹那间重回眉梢眼角。

林疏看着他,便想起昔年与表哥游历江湖,那时萧韶,亦是这般张扬不驯,风流从容,意态何其磊落潇洒。

红尘如梦,几经波折变故,恍然竟已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当即便笑了笑,道:“自然。”

“江湖多风波,多色i鬼,多贼人,”萧韶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作调戏状,“仙君,你可要跟好在下。”

林疏歪了歪脑袋,思忖一会,最后拿出许久不用的冰弦琴。

“那我仍给你弹琴罢。”

第194章 凉州无归客

颍川,临郊县。

城外十里, 有个百年老庙。

夜黑风高, 萧韶踹开破旧木门。

林疏抱琴跟在后面,进去了, 见三座神像,不知是甚么。

他想起萧韶之前看过的那些个话本子,道:“说是江湖游侠, 与山野破庙借宿,皆要拜过神佛,你也要拜么。”

萧韶浑不在意地拔了刀:“我何苦要信神佛。”

说罢, 勾了勾唇:“若是给你刻一玉像, 供奉庙中, 我却要心甘情愿去早晚参拜了。”

林疏拨了一下琴弦,只是轻轻一笑,没说话。

打定主意出山游历后,这琴被他和萧韶改了,质地轻薄不少, 他作为一个没有功力的凡人随身带着,也毫不费力,或站或坐,或平放或斜抱,皆可以弹得出来。

琴音的余韵里, 萧韶刀光陡然暴起, 直劈向中央最大的神像!

中空的神像轰然倒塌, 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

不多时,萧韶便带着林疏直入了横行颍川十数年的恶匪老巢。

那满脸横肉的老大两股颤颤:“侠士,侠士饶命!”

萧韶坐在原本属于这匪首的高座上,漫不经心,吹了一口刀刃,仿佛嫌弃这不见光的地洞脏污了他的宝刀。

然后微微挑眉:“临郊霍家庄一百二十三口人命,颍川府三千两库银,江津渡靳家漕帮灭门……你认是是不认?”

“这……”匪首不住磕头:“侠士,您明鉴,这天降永夜,民不聊生,我与兄弟们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迫于生计,这……”

萧韶看着他,低低一笑。

笑得很温和,但显然,看在匪首老大眼里,就是催命鬼的笑容。

“哦?”萧韶道:“我却不知,这漫漫永夜,是十年前就降了。”

当即不再赘言,无愧刀出鞘,一式“天意如刀”横荡整个匪窝,数百人头,刹那落地。

夜黑风高,这人又把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三颗人头,挂在临郊县城门楼上,待天稍亮,即会全县皆知。

这窝恶匪十几年前做下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也确实死不足惜,城中百姓恐怕要拍手称快。

萧韶拿朱红的笔,在三颗人头悬挂处,写了数个大字。

凉州无归客,杀龙鲸帮上下共四百八十三人,庚戌年八月初七。

血红的颜色,十分触目惊心,一如他墨黑华服上妖冶的红纹,血红色,妖得触目,也煞得惊心。

古人有诗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萧韶却没有深藏功与名,反而把事迹广而告之,倒像是让天下人都知晓这个“凉州无归客”。

林疏权当是萧韶以前身不由己,有点意难平,现在触底反弹,又兼前段日子话本看多了,故而突发中二,甚至还觉得他有点可爱,弹首清心的曲子,使他不要沉迷杀戮后,也就由他去了。

道侣已经二十三四岁,突发中二,他能怎么办。

——除了惯着也没有别的办法。

写完字,当即便缓缓行去。邻县更繁华一些,有凤凰山庄的客栈、酒楼、钱庄等等。

当时惊变,皇后野心败露,凤凰山庄本庄的弟子无一存活,只这些没有修仙天赋,在山庄名下铺子里经营的女子们没有出事,故而铺子都在照常经营着。林疏持有凤凰令,便相当于山庄的半个主人。

二人在客栈雅间歇下。

雅间临窗,映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

不算是漆黑,但也相差无几。

当年林疏来到这个世界,是在闽州城外的**中,**被妖氛怨气所笼罩,不见天日,因而庄稼羸弱,牲畜骨瘦如柴,村民只能艰难度日。

而现在的整个天下,与那时**,何其相似。

幸而萧韶没有完全失去神智,天地间只是晦暗不明,并没有怨鬼滋生,不然,传说中“万鬼横行之世”,恐怕已经到来了。

林疏看着望着窗外出神的萧韶。

眼下的境况,并非他的过错,是皇后筹谋凤凰复活,以山庄女子与萧韶为祭祀,最终未成,萧韶失控,才酿成了如今这弥天大祸。

但林疏知道,萧韶心中,是不会这样为他自己开脱的。

他亦无法劝慰,只能弹奏舒缓清澈之曲,以抚萧韶心怀。

过一会儿,萧韶召来此间客栈的掌柜,询问这些时日来,天下的变故。

掌柜便事无巨细讲了。

那日天降永夜,事情终究还是瞒之不住,只是真相又过于晦涩曲折,传到天下人耳中,再被说书先生一番演绎,已然变了模样。说是这皇后看起来母仪天下,实际欲壑难填,为获得万世权柄,她献祭了自己的亲女儿凤阳公主,复活上古凤凰,没想到过程中出了问题,神兽凤凰没有复活,最终复活的乃是一只从十八层修罗地狱中归来的邪凤。这邪凤乃是天地间最可怕最凶煞的魔物,身具无边法力,故而一现世,世间便迎来万古长夜,凤凰山庄亦沦为血海地狱。如今长夜难明,草木不生,我等平头百姓,能活一日是一日喽。

萧韶:“倒也合情合理。”

又说南北夏合一,西疆亦俯首投降,最后是我南夏的太子登上皇位,先大赦了天下,又削减了赋税,百姓十分爱戴。

萧韶:“也算有些出息。”

便没了,这天下的事情,其余都是一些琐事。

掌柜退下,林疏自发窝进了萧韶怀里。

萧韶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的头发,道:“怨气蔽天,长夜难明,终究是我致使的祸事。”

林疏道:“当年我在鬼城中,也是这般,十余载间,虽然艰难,仍可支撑……世间还有许多高深道法。十余年间,我们必定能够找到解决之法。”

“再不济……”他想了想,继续道:“仙界和凡间的屏障,仙人十年能以幻身出现在凡间一次,到那时,我们问青冥魔君或那位幻荡山主人,定然可以解决的。”

萧韶亲他额头,又极温柔地尝他嘴唇。

林疏终于被放开后,想起今天弹琴,有一处不妥的地方,便拿了琴又弹一遍给萧韶听。

萧韶听罢,道:“三月时清溪发于山间,清凉透澈,你性子安静出尘,自然合适,但曲子后半段,夹岸桃花蘸水,落花随水流去,不复再回,须有一味‘伤春’之意,往日修无情道时,你自然不会,现在却可以悟到了。”

林疏依他所说,再奏一遍,果然比上次顺畅许多,萧韶也道:“现下便对了。”

林疏趁着有所领悟,又弹几遍,萧韶则拿出一管竹箫与他相和。

当下便心念便沉入曲中,仿佛当真在葱翠山间,沿清溪行走,流连而忘返。

一曲毕,林疏看着萧韶手中那管竹箫,想起似乎许久未见萧韶用他了。

自然便想起当年学宫之中,大小姐最爱月下吹箫,且最常奏古曲《西北有高楼》,曲子是: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见他提起那曲子,萧韶只抱着他笑。

笑罢,道:“那时我心绪不畅,常自伤身世,而世上又无知我之人,自然喜欢那首曲子。”

然后捏了捏林疏的鼻子:“而如今,了无牵挂,知音之人,又长伴我身侧,便久已不奏那首曲子了。”

林疏就很好奇:“我算你知音之人么?”

“不然?”萧韶道:“我难道只因为你乖,才喜欢你么?”

林疏:“难道不是吗。”

萧韶:“?”

林疏慢吞吞道:“因为我听话,然后又不惹麻烦,脑子不是很好使,但又比萧灵阳好使一些,你想做什么,亦不拦着你……”

萧韶挑眉:“你还真把自己当小白脸么?”

林疏:“并不,但……”

萧韶道:“非也。”

林疏还想提出论据,但萧韶没给他这个机会,当即就制裁了他。

此后的日子,他游于天下四海,萧韶果真如他所说那样,杀以往不能杀之人,平以往不能平之事,而杀人之后,又会如先前一般,留下消息。

凉州无归客,杀江州府波月山庄二百七十六人,庚戌年八月初九。

凉州无归客,杀锦官城大司徒郭正卿并党羽、小厮、侍卫一百四十二人,庚戌年八月十二。

凉州无归客,杀哈奢城魔巫四十七人,庚戌年八月十六。

……

他所杀的人,类型很多。

有啸聚山林的匪盗,来无影去无踪的盗贼,鱼肉乡里的士绅,肆意弄权的朝臣,乃至走入邪道的门派,心术不正的巫师。

林疏先前还数着人数,到后来,数目愈来愈大,干脆不数了。

血淋淋的字迹,铁画银钩,背后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使闻者战战,见者惊心。

“凉州无归客”之名,很快传遍天下。

因着他所杀之人皆有不小的罪行,铲除之后,一方百姓都感恩戴德,故而人人称颂,甚至编成童谣,在街头巷尾传颂。而那些先前犯下累累恶行之徒,更是成日心惊胆战,收敛了许多。

——有这位无归客拔出民间毒瘤蠹虫,加之新帝赦天下,减赋税,一时间,虽天地仍在晦暗昏沉中,民间却竟有河清海晏的气象了。

只是三月之后,坊间流传的言论,又有了新的变化。

说这“凉州无归客”,铲除恶人是真,杀人如麻,毫无人性也是真,杀数百人只在眨眼之间,如何让人不害怕?此人手下血债累累,若他杀完了罪大恶极之人,少不得便要找轻罪之人,继而发展到无罪清白之人……此人暴戾恣睢,杀戮成性,若放任下去,长此以往,恐怕是天下之祸。

——再加上如今这万古长夜,民生也不知还能支撑几年,天下危矣!

也有说法,有人认出了无归客使的那一招“天意如刀”有凤凰山庄的遗风,加上他那深不可测的修为,此人必然就是凤凰山庄从修罗地狱里复活的“邪凤”。铁证便是他身边那个看上去仙气飘渺,实则令人不齿的东西——这人本是凤阳殿下养着的小白脸,凤阳殿下被皇后献祭,死于凤凰山庄祭天台,这人转眼便投了新主子,靠着几分颜色,继续做那小白脸、美娈宠,与那人行为暧昧,眉眼含情,凤阳殿下九泉之下得知,又当作何感想?

林疏只当没听见,倒是萧韶听见后,废了不少议论他是“小白脸”云云的人

而对于那些说萧韶“暴戾恣睢”“杀戮成性”的言语,即便传到了萧韶耳朵里,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默认。

世间的肮脏,岂是一时半刻能够澄清,这样杀人,确实太多了。但林疏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萧韶一直神智清明,未有一丝失控之时。

既然如此……或许萧韶自有他的道理。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月,十二月里,传说江州有一处梅花山谷,萧韶带林疏前去赏玩。

天还是黑压压的,梅花虽艰难开出来,但稀稀落落,并不如往年好看,只一片清寒芬芳,尚算怡人。

他们在一座小亭中说着话,面前摆了酒,正浅浅啜饮,却瞧见远处路上遥遥来了三人。

这身形,林疏一眼就认出,有一个是果子,一个是盈盈,还有一个……却是个小和尚。

萧韶亦看见了,却没有上前,

“你去罢。”他道:“他们不可近我身。”

林疏便离开亭中,往那里迎去。

就见盈盈跑了过来,扑到他怀里,花瓣一样的小脸,一见他,眼睛里立刻汪了眼泪。

林疏把盈盈抱起来,盈盈把脸埋在他肩上哭,她还是不会说话,只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湿了他的肩膀。

果子和那个小和尚随后过来了,果子这次倒没女装,穿了一身漂亮的红衣,俨然一个正当年华的漂亮少年郎,只听他道:“你们久没有消息,江湖上……又全是那样的传闻,我们便来寻你们了。”

说罢,又拉过那个小和尚:“这是我朋友,拒北城认识的,你以前知道。”

小和尚朝他行了一个出家人的礼节:“林施主。”

林疏看那小和尚,见他约莫十三四的光景,和果子差不多大,眉清目秀,一双眼清澈沉静,通身的清静灵气,非同一般,也不知是哪位得道高僧的爱徒,怎么被这只果子拐带出来了。

他问果子为何不穿裙子了。

果子嘁一声说,贼和尚不想近女色,一看见我穿裙子就要闭眼入定,我烦得很,这次就没穿。

林疏有点想笑。

他们说话的空档,盈盈也哭完了,红通通的眼睛望向远处的萧韶,扯了扯林疏的衣襟。

果子也道:“不往那边去么?”

“他现在体质有异,你们近他身后,神魂会有损,”林疏道:“先回去罢,此间事了,我们会回去。”

“可流言说……”果子显然有些急了。

林疏摸了摸他的头:“千秋功过,且留待后人评说。”

“我……”果子眼眶有点红,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最后道:“我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你们,一定……保重。”

林疏:“好。”

果子又看看盈盈,说:“我也要抱。”

盈盈扁了扁嘴,从他身上下来。

果子在林疏身上蹭了蹭。

林疏叮嘱他要好好习武,照顾妹妹,不要总是出去拈花惹草,也不要平白耽误人家小和尚的修炼。

果子抹了抹眼睛,说我知道了。

他抱回盈盈,对她道:“他们有正事,我们走吧。”

盈盈纵使百般不愿,但还是眼里含着泪,点了点头。

就在林疏要转身走时,却听见一道清澈声音:“施主留步。”

是那小和尚。

林疏脚步顿了顿。

就听他道:“亭中那位施主杀孽太重,已无法洗清,还望施主劝解他放下屠刀,以免来日横遭天谴,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他便退至一旁,垂眸轻捻佛珠,似乎言尽于此。

林疏却呆立当场,脑中晴天霹雳。

杀孽太重,横遭天谴,

横遭天谴。

他眼中场景闪回,想起萧韶先前翻看的那些志异怪谈,写无恶不作之人,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这世上,已无人能伤萧韶。

还有谁能伤他?谁能破解这万古长夜中天地万物的怨怒?

他仿佛大梦惊醒,刹那间洞见关于萧韶的所有内容,眼前恍惚,几乎要站不住。

他稳住呼吸,对小和尚道:“谢过小师傅。”

小和尚没有说话。

他转身走回萧韶的位置,看着他自斟自饮的好看侧影,短短几百步间,光阴涨落,四季轮转,仿佛已走过一生。

只有萧韶的身影没变。

他想,是了。

萧韶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从没有变过。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见他回来,萧韶起身,执起他的手,道:“我们走吧。”

林疏面色如常,语气也如常,轻轻道:“好。”

便向着梅谷的出口缓缓行去。

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似有人跑过来,又有争执之声,是无缺把盈盈拉住了。

萧韶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却听见身后不远,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娇软的声音:“爹爹……”

林疏感到萧韶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猛地收紧了。

那是很小很小的女孩子的声音。

听到这样的声音,你立刻会想起她小而软的身子,雪白纤细的胳膊,乌黑柔软的头发,漂亮而怯生生的眼睛,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

是盈盈。

他们的小女儿。

她是不会说话的。

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一句悲切近似哭喊的“爹爹”。

许是见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盈盈的声音大了一些,哭腔更加明显,甚至已经喘不过气来。

“爹爹!”

“爹爹!”

“爹爹,别走……”

“爹爹……”

声音在十二月呼啸的寒风里,渐渐远了,散了。

但凡是世上做过父亲的男人,听到这样娇滴滴又撕心裂肺的的哭泣哀求,都会立刻回去把女儿搂在怀里,告诉她,爹爹不走,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但萧韶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195章 侠客行

也不知走出多远, 再回首, 山谷隘口只一大片雪雾冰砂,小亭已在雾白色远山中悄然隐去, 不见来时之路,也不见路上之人。

林疏忽地被萧韶拥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