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林疏便听皇后讲了一个与大巫所说大同小异的故事。
但是,远比大巫的那个版本详细得多。
说的,便是斫龙脉之事。
“凡人欲册封成为人皇,必先走过大龙庭捭阖道,得天道许可,方可得气运加身,从而享悠远之寿,统御四海之威权,其血脉亦有千秋万代之气运,可以顺理成章走过捭阖道,成为下一代人皇。”皇后缓缓道,“然而世间,从不缺贪婪无厌之徒。贪婪无厌之徒中,又难免有深谋远虑之辈。即使坐拥四海,不得真龙授首,亦不能成为人皇……既如此,便斫龙脉,废道统,使四海之人,割地即可称王,一统天下便可称皇。此后数百年,天下群雄并举,血流成河,最终一统于大夏朝。此后,又有羯族叛乱,皇朝南迁。”
林疏点点头。
这是他所知道的。
“然而,”皇后话锋一转,“起先,得真龙认可后,人皇可得非凡气运,后来斫废龙脉,称王称帝,自然并无气运,除去权势外,并无好处。”
林疏:“嗯。”
皇后一笑:“可气运并未消失,而是藏于八荒四海,群雄割据,据地越愈多者,气运愈盛,故而天下战火不止,如今之北夏,亦觊觎我朝土地。”
她顿了顿,又道:“你可知,为何仙道与王朝不可分?”
林疏:“不知。”
在他的认知里,既然修仙,就该远离尘俗,不理人间事才对。
“若无绝世功法,又无超绝之天赋,若想修到大乘,需非凡之气运,欲得气运……便只能依附于王朝。”
林疏怔了怔。
气运是什么?
是敲门砖。
统领世间万物运行的,是天道。
而气运,就是人与天道沟通的钥匙。
气运强盛者,相当于有天道保驾护航,凡事逢凶化吉,一往无前。民间有占卜之术,可以算人的运势,也是通过窥知人的气运来推测。
若是修仙者,有气运加身,修为便会一日千里,更有无数机会奇遇,即使摔下悬崖,也能从悬崖底发现个甚么绝世秘籍来,从此顺风顺水。
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气运,是天道决定的,出生的时辰好,天道看你顺眼,气运便比旁人多一点。
而人皇加封,则是天道看你格外顺眼,把普天之下的气运都加诸在你身上了。
但是斫龙脉之后,并不是这个样子。
人间与天道的联系断了。
气运的多寡,不是由天道来决定,而是可以自由竞争。
一个王朝,坐拥多少地域,便有多强盛的气运。修仙之人,若非拥有本就身负非凡气运的绝世秘籍,就只能依附王朝来分得气运,减轻修炼的难度。
于是,便有了世间的纷争,各个王朝相互倾轧争斗,抢夺城池,仙道之人亦被卷入纷争之中,依附王朝,成为王朝的武器。
而这个真相,他们并不知情。几百年来,仙道属于王朝这一认知,已经成了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情。
愈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愈没有人探究原因。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林疏问皇后:“既斩断了人间天道的联系,为何还有气运?”
皇后道:“并非斩断,蒙蔽而已。”
林疏明白了。
原先,天道和人间是密切联系的。
真龙、凤凰,仙山、仙岛……都有着和天道相连的气脉,都可以和天道对话,而它们也得到天道的滋养,拥有超出凡俗的力量。
后来,这气脉被人斩断了。
然后,某个存在,取代了他们,成为了和天道沟通的代言人。
天道便被蒙蔽了。
所以,世间的气运还在,只不过天道不分配了。
林疏:“……”
他正在对此感到窒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斫龙脉,受益最大的,是谁?
——是王朝。
是那个一统四海的大夏朝。
它由此拥有了世间绝大部分的气运。
若是龙脉未废,大夏朝的主人,未必能当上人皇。
但是,斫龙脉之后,他可以了。
而南北两夏既然是由大夏朝分裂而来,难保不会知道这件秘辛!
那么,他们肯定不会愿意见到天道重新归来。
毕竟,大龙庭一旦恢复,他们可能就当不上皇帝了。
那……皇后又为何要对自己提起这些呢?
他看向皇后。
皇后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明白了。”
林疏点了点头,问:“皇帝知道么?”
“他……自然知道,”皇后的语气冷了冷,然后道:“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凤凰家在数百年与皇帝的接触中渐渐推测得知。”
“王朝欺我凤凰一族久矣,”皇后的笑容有些惨然的意味,“大夏视凤凰一族为禁脔,一则贪图绝世炉鼎之力,二则时刻掌控凤凰一族血脉状况,不容凤凰血脉苏醒。”
春夜寂静,只有皇后的语声响在林疏耳畔:“五行之中,凤凰属离火,离火为炽阳之气,女子乃至阴之体,并不相融。若是凤凰出世,必定是拥有凤凰血的男孩……”
林疏睁大了眼睛。
所以……
“所以,箫儿只能是女孩子。”皇后望着无边夜空,声音微微沙哑:“当年,我怀箫儿时,腹中夜夜灼痛难忍,已然有所感应,临生产时,便做好万全布置。那时,承司马右丞之恩,滇地大灾,他游说陛下南行,故而我生下箫儿时,陛下并不在身边。我杀掉宫中许多人,换为山庄嫡脉,而后诞下箫儿,普天之下,知道箫儿真正身份者,独我、凤凰庄主、桃源君与箫儿本人,眼下,又多你一个。”
林疏问:“他自己……知道原因么?”
皇后摇头。
他不知道。
不知道王朝真正的意图。
林疏忽然有些不敢想了。
他只能问:“凤凰血脉苏醒后,他会死么?”
皇后道:“凤凰血脉依赖天道滋养,若无,便渐渐枯竭而亡,按照如今情形,血脉彻底苏醒后,箫儿会死。”
林疏道:“北夏大巫告知我,集齐八本秘籍,于幻荡山重召天道,凌凤箫可以活。”
皇后道:“大巫其人,若非有利,从不做善事。”
林疏所担忧的,也正是这样。
大巫并非什么好人,而且与他们非亲非故,甚至是死敌。大巫要他去上幻荡山重召天道,其中必然有什么大的谋划,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问:“那要如何?”
皇后望着天边圆月,缓缓道:“若他拥有四海……”
林疏怔了怔。
原来,皇后是这样想的么?
“皇帝唯有萧灵阳一嗣,而萧灵阳养在我膝下,自幼时,我便对他其加磋磨,使其软弱无用,不堪大任,”皇后身上的温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睥睨的冷锐,“皇帝重病已久,残喘不了几时,故而箫儿身份尚不能暴露。待他崩殁,太子便任我拿捏,来日收复北夏,箫儿登基为人皇,身具天下气运,何惧没有天道滋养?”
皇后话锋一转:“此事,我来做。而仙君你……”
她顿了顿,望向林疏:“箫儿掌政后,主战派势大。只盼我朝与北夏兵戎相对之日,仙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她目光恳切。
而林疏,从来不擅长拒绝。
更何况……凌凤箫,于他,终究是不同的。
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发涩。
“剑阁避世,不入人间,我不能令他们参与。”他道:“但……若有那日,我会来。”
皇后转身向他,无比正式地行了一礼:“谢过仙君。”
高台上,皇后对他又说了许多。
关于凌凤箫。
凌凤箫的小时候。
还有南北两夏的局势。
回到凌凤箫房里的时候,他还没有醒。
林疏就知道,他是真的倦了。
若是往日,凌凤箫哪里这样沉地睡着过?
果子的嘤嘤哭泣还没有结束:“你……男人……黑乌鸦!猪蹄子!等他醒了,你……抱抱他。”
夜风入窗,林疏忽然觉得这风冷得彻骨。
果子说的对。
自己是该抱一下凌凤箫,使他心中能有所安慰的。
可他却修了无情道。
他给不了。
他可以抱凌凤箫,可以一直抱着。
但他的目光,比不上皇后那样款款温柔。
甚至比不上今夜被献到凌凤箫面前的那个男孩子一样温顺乖巧。
他眼前一阵恍惚,想起多年前,面对无情道的自己时,凌凤箫看似平静,但其实已经濒临崩溃的眼神,以及凌凤箫抱住他的时候,微微颤了一下的手臂。他不想让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动作……再出现在凌凤箫的眼里。
凌凤箫身上,已经有足够沉重的东西了。
而他此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只会让凌凤箫更难过。
他望着凌凤箫的睡颜,最终转身走向门外。
不如不见。
就当他……没有来过。
园中,牡丹摇落。
旧日好景,前尘往事,忽然浮上心头。
他跨过宫门。
第147章 狼烟已起
一只手拉住了他。
林疏低头。
是盈盈。
盈盈拉着他的手, 抬起头来, 眼眶有点红,鼻尖也是,乌黑漂亮的眼睛里蓄了眼泪。
林疏微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
盈盈拽住他的手, 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林疏的脚步顿住了。
那几个字是:“刚才,你进来的时候, 爹爹就醒了。”
林疏回头,定定看着重重屏风之后凌凤箫模糊的睡颜。
原来已经醒了么?
他也不愿见自己么?
林疏想,确实是这样的。
相见不如不见。
与其……相互折磨, 不如现在这样。
走了也好。
他已答应了皇后,来日南夏北夏开战, 会站在凌凤箫这边,那么现在应做之事便是会山巩固修为心境。待来日, 战场之上,能够多些胜算。
再然后……凌凤箫加封为人皇,天下太平之时。
到那时——
到那时……
他又当如何?
林疏望着天上无边星月,心中一片空茫。
盈盈重新扯了扯他的袖角。
他望着盈盈, 想着她之前那些控诉,在她手心轻轻写字。
“告诉你爹爹。”
“不要……过分劳累。”
“不必为萧灵阳生气。”
“早睡。”
“多加餐食。”
“保重。”
盈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滑落下来了。林疏伸手给她拭去, 然后写:“你也是。”
盈盈咬住嘴唇, 点了点头。
她写:“我以后还能去梦里找你么?”
林疏写:“好。”
盈盈就那样望着他, 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林疏知道, 盈盈一向是很乖顺的,并不像萧无缺那样执拗。
松开了手,他继续往前,走出宫门。
出去一段路,他回头望向楼台掩映之间,花木扶疏的梧桐苑。
苑里的灯火,一点一点熄了,仿佛开始安睡。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崩落。
他忽然之间,很想回去,然而终究没有再回头。
他走出宫门,走出杨柳依依的御街。
街尽头有个供人赏玩的莲池,四月里,莲叶未展,池面平滑如镜。
林疏走进,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是和上辈子,和多年前一样乏善可陈,一样面目可憎。
但又是挣脱不得的。
这仿佛是他的命。
一阵衣料的窸窣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疏抬头往声音的源头看去,看见池边踉踉跄跄走来一个人,那人走到一棵柳树旁,扶着树干,肩头颤抖,似乎在干呕。
过一会儿,又走到池边,也像先前的他一样,怔怔望着水面倒影。
这时,林疏终于看清,眼前这一个,是个熟人。
谢子涉。
林疏看向她来时的方向。
见一座宽敞府邸,隐有繁灯之光,丝竹管弦之声,可以想见里面是怎样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了。
他正看着,就见谢子涉走近,因着微醺而有些飘忽的声音道:“小林疏?”
但见她穿一身广袖黑缎长袍,绣银纹,是很华贵正式的款样,但是,是男人的制式。
她一头青丝也未像寻常女儿那样精心梳理,而是简单一挽。昏暗中,只能隐约看见她的面容,仍像当年学宫中一样清秀,只是也憔悴许多了。
当年大雪纷飞之中,儒道院的大师姐一身旧青袍,提灯踏雪而来时,眉梢眼角的意气,似乎磨损许多。
林疏:“嗯。”
谢子涉确实有些醉了,打量他半天:“仙君呐……”
说罢又微微弓腰,掩口,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模样,很是难受。
林疏递给她一枚解毒丹药。
在仙道的理论里,酒,亦是毒。
谢子涉接过来,吃了下去,过一会,似乎好了许多:“多谢。”
林疏:“不谢。”
谢子涉倚着柳树,望向池面,道:“我是出来躲酒的。”
林疏没有答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而想来谢子涉也未必需要他答。
果然,谢子涉不以为意,继续以一种类似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现下的风气,以宴饮为乐。各个派系又自成一家,若我不与他们一道应酬唱和,朝堂之上,恐怕无援。”
她低低笑了一声:“今晚,我原想写奏疏的,再不济,也能读些书。”
显然,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谢子涉道:“只是现在人心惶惶,殿下行事又果决狠厉,过几天,只怕主和派仅余的这些人……也要散了。”
夜风里,她那原本清亮的声音,有些发哑。
林疏问:“为何主和?”
“安天下者……”谢子涉的声音像叹息:“在德,不在险。”
她摘下一枚柳叶,怔怔望着,道:“儒学正道,尽在我南朝,北夏与蛮子沆瀣一气,纵然现下兵强马壮,然而,无有圣人□□,百年后……终究不值一提。若我朝能将养生息,韬光养晦……”
她扶着柳树,低低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不谈。”
林疏:“若北夏进犯,又当如何?”
谢子涉道:“割地求和。”
说罢,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只是,却无人同意我,我亦……不敢说。”
她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天上的明月:“天下将乱。”
林疏知道,她或许永远都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了。
凌凤箫倾向主战派,而皇后……更是这样。
林疏:“若打起来,你怎么办?”
“月有阴晴圆缺……”谢子涉却没正面答他,而是醉眼望月,喃喃自语:“与其说,天不遂人愿,不如说,世人所愿往往与天意相悖。毕竟,世人所求,不过安乐圆满,而此事……自古难全!”
她笑了几声,看向林疏:“若真到避无可避之日,我便没学过兵法么?”
夜风递过来那边庭院里的喧嚣,隐约传来几句“谢大人去哪儿了?”
谢子涉道:“我走啦。”
她步伐还有些踉跄,脊背却挺得笔直,一边走,一边似唱似读地哼起了诗。
“君不见……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
“君不见……君不见高树悲风声飒飒。”
“君不见稚儿犹在抱,谩语阿爷早还乡。”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林疏目送她离开。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春夜,寂静。
风声。
城外的马蹄声。
马蹄疾踏。
而放眼望向北方!
远处,远山之中,火光点起,映着一道巨大的烟柱熊熊腾起!
而又有数道流光划过天际,是修仙之人的身影,疾掠向皇宫。
夏朝以狼烟为信,五十里一座烽火台。
若某处遇敌袭,立刻点起狼烟,其余烽火台辨明它位置,亦会接起狼烟,朝最近的军营或都城求救!
狼烟起,战乱已至!
眼下情形,只有一种可能,北夏进犯!
谢子涉放声大笑。
笑完,她弯下腰不断咳嗽,听声音,几乎要咳出血。
终于平静下来,她望向林疏:“带我去皇宫?”
林疏没再说话,运气带起她,向皇宫飞掠而去。
并且,直奔凌凤箫的寝宫。
一路上,箫管声停,但见皇城中骑兵飞踏!
铁蹄踏碎春花秋月,儿女情长。
林疏在梧桐苑宫门落下。
先前熄了灯火的梧桐苑,此刻灯火通明。
谢子涉跪于凌凤箫座前:“殿下。”
“你来了。”凌凤箫这话,似是说给谢子涉,却望向林疏。
他的目光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然后,凌凤箫闭了闭眼,缓缓道:“北夏与西疆、滇国勾结,二十万兵马由西南滇地北下,直取锦官城。”
林疏纵使不了解局势,也知道,这可以说是惊变了。
北夏是南夏的大敌,可西疆、滇国早在之前的几场大战中俯首成为南夏的属国。
而如今……竟然反叛。
锦官城离西南边境不远,而兵马从滇地来,很快便可以抵达锦官城下!
然而,与此同时,南夏的精锐兵马,却几乎全部集中在北境!
要调动,至少需要十天!
这样一来,锦官城可以说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谢子涉道:“最近可从岁城调兵,五万。”
殿中一片寂静。
凌凤箫道:“传令上陵学宫守城。”
有人领命下去。
但是在场之人都知道,仙道的力量,只是一部分,北夏必然派遣了无数精锐巫师过来。
而且修仙之人,杀凡人,有很多禁忌。
兵马。
需要兵马。
可是从哪里来?
众人都看着凌凤箫。
凌凤箫看着林疏。
下一刻,凌凤箫起身,红衣飞荡,走下台阶。
“京中兵马调动事宜,全听谢子涉号令,”他淡淡道,“上陵学宫由大国师全权安排。”
有人道:“这……”
凌凤箫与林疏擦肩而过。
林疏听见凌凤箫对他说:“等我回来。”
然后,凌凤箫越过他,径直往殿外走去。
照夜疾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