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后悔的时候,就这样告诉自己,假如回到当初,在飞花与天云之间二选一,他还是会选择飞花剑法。
这样一想,就不后悔了。
其它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所以他想,自己不论遇到了多么坏的事情,都是之前所做的事情的后果,而之前所做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即使重回一次,在当初的情景下,也不会改变。所以这件事情是自己应当遇到的,没有什么后悔的余地。
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假如你时时刻刻都把自己预设成死猪,也就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了。
萧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抓了一缕在手中:“你说的也有道理。”
林疏看着萧韶,见他正看着自己的头发。
“虽有不祥之兆,但我觉得,萧韶此生未行有愧之事,无有愧对之人。不论最后如何收场,也都心甘情愿。”
萧韶似乎释然了,但仍没有放开那缕头发。
林疏道:“我想也是。”
他想,自己想错了,像萧韶这样的人,是不会有迷惘的,即使有,也很短暂。
萧韶笑了一下:“你怎么想?”
林疏道:“你……自然有你的想法。”
他想了想,又补充:“以前,我觉得世上没有大小姐做不到的事情。萧韶大概也一样。”
萧韶道:“嘴甜。”
林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萧韶道:“我以前觉得林疏是个挺乖的小东西,安安静静待在身边,招人疼。后来觉得他道心清明,很有仙气,仿佛永远都不会变。现在亦是如此,虽说变成了男孩子,但其实无甚变化。”
林疏道:“我没有变成男孩子。”
同理,他们其实也没有丧过妻,没有丧过女。
不存在,都是不存在的。
萧韶笑。
笑完,道:“我脾气不好,但觉得你在身边的时候,总会安稳许多。心中有郁结之事,同你说过之后,也觉得轻快。”
林疏不知道话题怎么变得这么快,但既然萧韶这样说了,他也要恰当回复:“我没有什么用,多谢你一直照顾。”
萧韶俯身轻轻亲了亲他的头发:“萧韶道心不稳,路有迷障,以后还有劳仙君点化。”
点化,也成。
林疏觉得当萧韶的树洞并不辛苦。
但是,萧韶为什么要亲头发?
林疏想,这人恐怕是想发展一下长期的关系。
☆、第123章 灵虚功
萧韶放开那缕头发。
头发轻轻滑落回肩侧, 不知怎的,林疏感觉自己有些发烫。
萧韶虽放开了那缕头发,却伸手去拨他另外的头发。
林疏半垂着眼,看着萧韶衣服上的银色的暗纹发呆。
终于, 萧韶的手停下来了。
他找到了一小缕明显比其他地方要短的发丝。
林疏看着整齐截断的发尾, 回忆了一下,觉得这恐怕是他们二人从北夏王都逃出来时,萧韶剪掉的那缕头发。
萧韶淡淡道:“你怎样想?”
林疏:“我不知道。”
萧韶让那缕头发一根一根从指间落回原本的地方,说:“我想也是。”
过一会儿, 又道:“但你若十分反感,恐怕早已逃了。”
林疏:“……”
他觉得萧韶说得在理。
萧韶没有再说什么, 给他理顺方才被拨乱的头发, 又回到青冥魔君数不尽的草稿纸中。
草稿纸大概能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正经的修道感悟,或者从某本书中抄录的奇门术法。
第二类是魔君勾画的阵法草图, 大都是半成品,没有用,还有一部分完全是没有意义的线条,或者乌龟涂鸦——魔君很喜欢画乌龟,总共有百十来张,大部分的乌龟壳子上都顶着“月华”两个硕大的字。
第三类是大概是魔君的日记,以单字为主,有时候是满页的“烦烦烦烦烦烦烦”, 有时候是整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草图与哈哈哈哈哈堆放在一旁, 林疏开始看正经功法。
翻了许久, 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发现了蛛丝马迹。
青冥魔君用几千字写了自己和月华打架过程的复盘。
说是月华出剑时,有清风明月的气韵,让人仿佛置身朗月繁星中。他觉得这种道貌岸然之人不应当有如此气象,开始研究原理。最后得出结论,月华闭关静坐时,感悟到了阴晴圆缺的大道,出剑时,对此道的感悟便自然而然出现在剑中。
而他自己的剑法,因着杀过许多人,带着血气煞气,每次想教徒弟,徒弟都被吓得双腿发软,说师父,放过我,我不想打。
魔君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别人研究剑法,理解到剑如人、人如剑就已经可以了,他非要研究为什么人如剑、剑如人。
——魔君说,人在天道中,是天道的一部分,人的心境,是天道的一部分,人的剑法,也是天道的一部分。
所以一个人,和他的剑,在天道里面,是统一的。
所谓仙家魔道的功法,不过是靠着自己的几丝感悟,用那么几句心法口诀,借来了天道的一小部分力量。
而他偏不要借。
此事,他尝试已久,可总是囿于功法中,不得挣脱。直到那一天,被月华废了全身经脉,对灵力再无半点感应,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魔君为了悟道,吃下使人丧失一切触觉的丹药,将自己关在无光、无声的囚室中,不吃不喝,命徒弟十年后再来喊他。
徒弟十年后敲囚室门:“师父,你还活着么?”
魔君道,本君真正活了。
从此以后,他有了使人闻风丧胆的“寂灭灵虚功”,只消轻轻一指,敌人全部修为,全部湮灭。
魔君也因为对十二天魔说的那一句话,再度闻名于世。
说是,五步之内,你命由我,不由天。
寂灭灵虚功,没有功法口诀,没有技巧招式,唯有两个字——出世,彻彻底底的出世。
一个在天道之内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与天道对抗的,就像一个人不能用抓头发的方式将自己提起来一样。
——只有当从天道中彻彻底底脱离出来,才能这样。
魔君就做到了,他杀人,杀的不是这个人的肉身,而是直接抹杀此人所依附的那一部分天道。
魔君在此处括弧,当然,为此,我也很惨,挨了不少雷劈就是了。
林疏翻来覆去读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垃圾罢了。
他费力琢磨着所谓的“彻底出世”,感到自己已经灵魂出窍,想得头疼。
萧韶把他搂了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他的太阳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忽然想起一道幽幽的声音:“师弟!师弟!”
林疏睁眼,看见自己面前漂浮了一个灰白色半透明的人,依稀是个年轻男子,长得清清秀秀。
他问:“你是?”
“我是师兄啊!”那人道:“当初师父失手把我拍死了,事后又后悔了,把我的魂捞回来,让我当了看房鬼!”
林疏:“……师兄好。”
师兄激动地搓了搓手:“师弟,你看完了么?看懂了么?看不懂也没关系,我也看不懂。”
林疏:“……”
“方才看你看的认真,你俩又抱得浓情蜜意,师兄没好意思打扰!”鬼师兄道:“不过,师兄还是得把钥匙给你。”
林疏:“钥匙?”
鬼师兄用手掌虚虚托了一枚青铜骰子。
林疏伸手去接,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还被萧韶抱着。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
拿过了骰子,师兄说,这东西需要炼化到你的丹田内,从此以后,青冥洞天内的所有事物,都可以随你心念变动,还可以随时探知外面的情形。
——整座青冥洞天居然还不是个不动产,用了一个极大的须弥芥子的法术,可以随身携带,个中好处,无法形容。
这一炼化,就是四天。
林疏拿到洞天的控制权之后,和萧韶达成了一致。
既然青冥洞天可以随心控制,那么他们就可以移动这座洞府,引开外面的巫师,最大限度地保证桃花源的安全。
他感受着丹田内的骰子虚影,操纵整个青冥洞天浮出地面。
华美巍峨的宫殿浮在空中,贴地向西北方移动过去。
而他透过骰子看外面景象,此时此刻,十几个阵法大师刚刚解开了第一道守阵,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冉冉浮起的宫殿,半晌才反应过来:“追!”
追了几百里,林疏停下,将宫殿沉入一处地下,把四九三十六道阵法依次设下,然后——收起了青冥洞天。
整个洞天化为一枚青铜骰,轻巧无比。
他和萧韶带着果子从另一侧的山中出来——带着青冥洞天。
至于那些阵法,让巫师们慢慢解去吧——他们可以回南夏了,
只不过,还有一事要做。
藏宝库中有几个十分厉害的防御法宝,他们决定顺路回桃花源一趟,给桃花源扣上。
这样,就可以彻彻底底不必担心桃花源的安全了。
于是他们原路返回。
环绕桃花源的高山外,梅花开得正盛,穿过桃林,走过狭缝,就可以看见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
空气中,传来了一阵血腥气。
☆、第124章 桃花源记
林疏低头看山隙中流出的泉水。
桃花源中的溪水,是清澈的, 即使混了温泉水, 也只是微微浑浊。
而此时的水, 却有一丝暗沉的红。
萧韶抓住了他的手,握紧。
林疏感到自己手指发凉。
萧韶什么都没有说,带他拨开山隙外的枯藤, 走入狭缝中。
狭缝逼仄, 深而黑,只有水声在耳边回荡。
林疏听到水声,就想起了血。
他甚至本能地不愿往前走。
萧韶道:“别怕。”
转过一个弯后,一线天光露了出来,渐近渐明渐耀眼。
萧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林疏知道,这是萧韶怕等一会儿出山缝后的强光刺到他的眼睛。
出了狭缝,风吹过来, 血腥味又浓了一些。
林疏被萧韶带着往前,然后停下。
他伸手去拨开萧韶盖住他眼睛的手。
萧韶不放开。
林疏道:“我没事。”
萧韶道:“你的手很凉。”
林疏:“你也是。”
萧韶道:“你真的要看么。”
林疏:“我能……接受。”
萧韶道:“很像。”
林疏:“像什么?”
“镜子。”
林疏脑海中一片空白。
萧韶轻轻移开了手指。
血。
很多血。
深褐色的, 浸在土里, 翠绿的野草, 也溅了斑斑的血迹。
他抬头向前望。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只是安静得可怕,连平日里啁啾的鸟鸣也听不到一丝。
小溪边有很大的几泼血。
他的手有点抖, 勉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寂静得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邻居家的院墙上也溅了一大泼血, 淋淋漓漓涂了满墙, 在日光下微微发亮。
旁边地上还有一滩小的,不知为何,林疏想起了灰狗子。
萧韶推开了大娘的院门。
院子里,平素只有大娘一个人在,因为家里的男人清晨便会下地干活,到半下午才回来。
林疏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菜地上,淋淋漓漓许多团血迹,不知是不是鸡鸭。
水缸的一半被染成了深褐色,里面的水是红的,地面上洇了一大片,旁边还有一个打翻在地的水瓢。
果子不知什么时候现身出来,费力踮起脚,扒着水缸沿,呆呆地望着水面,又望向厨房门,清凌凌的一双眼,蓄了满眼的泪。
萧韶低声道:“为何……”
林疏也想这样问。
为什么?
他们离开时,布下了所能布下的最结实的结界,离开时,也确保把所有巫师都从此处引开了。
谁屠灭了桃花源全村?
而……为何又是这样的手段。
没有骨骸,没有尸体,只有血。
整个村子,外面的田野,全是血。
——而血迹已经不新鲜,已经凝固了,当没有凝固时,又是怎样一副血流成河的景象?
林疏眼前一晃,忽然想起上辈子,上学路上,马路中央发生了车祸。
现场已经被清理了,血还没有被擦干净,一大摊深色的血迹以不规则的淌在路中央,显眼极了。
他那时想,人的生命,也不过是这么一滩血。
可是现在,看到这一滩滩的血迹,他眼前却浮现起大娘、邻居的音容笑貌,乃至灰狗子“汪汪”的吠叫声。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仿佛大娘下一刻就会推门出来,一手端一碗雪白鲜美的鱼汤。
他眼眶发涩,一时之间,恍惚得几乎要站不住。
萧韶道:“是很阴邪的巫术。”
林疏点点头。
不仅阴邪,而且非常厉害。
他去看萧韶。
萧韶看着那滩血,许久无言。然后,他往房间走去。
房间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整整齐齐,桌上陶瓶里甚至还插着一支未萎的白梅。
桌面上,多了个东西。
他们走过去。
萧韶拿起它——那是一枚珠子。
一枚留影珠。
桃花源里,自然没有这样的东西。
只可能是——屠村的那个人留下的。
萧韶将灵力注入。
他们面前的空气虚幻了一瞬,然后——
刺耳的尖叫声,痛呼声在这一瞬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
画面是由上往下的,照着地面。
一个人体忽然化成了一汪一汪的、浓稠的血,“噗”一声泼在了地上。
一个声音道:“尊主,要收拾么。”
“不必。”这声音有种奇异的腔调,与一种神秘莫测的沙哑。
一双脚踩过这滩鲜血,深紫色的靴子,蔓延上了殷殷的血色。
这人的衣摆是同样的、近乎于黑的深紫,其上有一些纠缠不清的、狂乱的巫咒纹路。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世间……本无清净之地。”
第一次出现的那个声音继续道:“尊主,要去青冥洞天么。”
尊主道:“无趣。”
影像戛然而止。
留影珠化为碎屑,从萧韶的指间淌了下去。
林疏道:“是谁?”
萧韶:“大巫。”
北夏有一位陛下,一位尊主。
陛下是北夏的皇帝,尊主……是北夏的大巫。
大巫出关了么?
大巫将这枚留影珠放在了他们房间的桌上,又是用意何在?他知道他们会回来?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么?
而那些惨呼、尖叫之声,是在拷打折磨么?
林疏不能去想,一想,眼前就看到大娘化成了一滩粘稠的血。
会痛么?
会……非常恐惧么?
他的心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痛。
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桃花源没了。
所有人与物,都成了血。
而他们的死,是不是,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若是他们从未踏入过桃花源,从来不知道桃花源的存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是不是就会这样,永远、永远地存在下去?
他的手指掐紧了掌心。
萧韶握住他的手,用手心覆住了他的手背,然后把他揽进了怀里。
林疏靠在萧韶胸前,闭上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血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震耳欲聋。
萧韶缓缓抱紧了他。
林疏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所忧虑,无所念想的少年时,在这一天,在这片血海里,彻彻底底宣告结束了。
他的,和萧韶的。
他从没有真正出世,从前出世,只因不曾入世。
他在那条清溪里汲了水,捧着瓷碗喝了大娘熬煮的汤,便已是这世中的人了。
在世上,逃不过七情五感,也逃不过造化弄人。
萧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伸手抓住萧韶的胳膊。
萧韶道:“会有一个交代。”
林疏道:“大巫不是为青冥洞天而来。”
萧韶:“亦不是为追捕你我。”
若是为了青冥洞天,大巫不可能不进。
若是为了追捕他们,他们现在却又还有命在。
萧韶道:“拒北城。”
大巫出关,一路南行,不可能没有谋划。
而桃花源上下几百条人命——
他们分开,走到村口,向南行去。
出了山,寒风扑面,外面落了细碎的雪,而桃花源就这样隐于连绵起伏的山脉中,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林疏回头望隐隐青山,又想起《桃花源记》。
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遂迷,不复得路。
☆、第125章 雪原
十二月, 天寒地冻。
出了桃花源的地界, 眼前便一片荒疏。
万叶凋零, 枯木林立, 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时有寒鸦栖息。
林疏闭上眼,眼前全是血流成河的桃花源。
他此前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即使是当年,接到师父去世的消息,他也只是觉得天地寥落,世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因为师父的仙去是不可避免, 终会发生的事情, 而桃花源不是。
生离死别,竟在顷刻间。
而这桩血案,虽是大巫一手造成, 却也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他正出神,忽听萧韶道:“大巫此人, 阴沉叵测, 行事诡奇, 不可以常理揣度。”
大巫在屠杀全村时, 说,世上本没有清净之地。
是因为他厌恶清净之地么?
不然,桃花源中的人们, 又有何辜呢?
杀人对这位大巫来说, 似乎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情, 他想杀,便杀了。
萧韶道:“南夏与大巫,终有刀兵相见之日,或许已经不远。来日……必将手刃此人,告慰村人。”
听了这句话,林疏忽然感到,自己已经无法脱离南夏了。
闽州鬼村里的大娘、李鸡毛李鸭毛,对他照料诸多,梦先生、秀照先生、碧麟真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此乃恩。
萧韶、越若鹤、越若云、苍旻,都是他的朋友,他和萧韶,更可以说是共患难,共生死过的知交,此乃情。
大巫屠灭整个桃花源,此乃仇。
上陵学宫山门的那幅对联说“神仙事业百年内,襟带江湖一望中”,山下的尘世便是纷纷扰扰的江湖。
他终于不可避免地,进入江湖的恩怨情仇中,而恩须报,仇须偿,只有将这些全部了结得干干净净,才能再次与尘世斩断一切联系,栖身物外,追求仙道。
两年前,雪夜烤鼠那一夜,谢子涉说,仙道没落久矣,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