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盛夏集团的写字楼,彦玲看见了照例来接她的男友。他很体贴地为她送上围巾,捂着她的手,说话时在冬夜的冷空气里呵出团团白雾:“玲玲,又加班到这么晚。”
看着男友年轻的脸孔,深邃而饱含温柔的眼睛,彦玲忽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当初他还在追求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会认为他和夏承司长得像呢?她觉得有些冷,一头钻入男友的怀中。难得她如此撒娇,他受宠若惊,紧紧地抱住了她。可是,无论这个拥抱如何紧致,都不能让她的内心变得温暖。
董事长花心又脾气恶劣,但她好歹跟随了他多年。而少董,是她连背着他说那三字都没有勇气的人。随着夜晚逐渐深沉,整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无尽的深蓝图纸。此时的盛夏大厦,更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黑色魔鬼,在夜色中静静俯瞰着这个世界的声色犬马。
而顶楼那个男人,似乎早已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奢华,愤怒,冷漠。
数日后,全国音乐大赛复赛现场,一束金色的灯光照在演奏台中央,台上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裴曲穿着白衬衫黑夹克,系着银灰色的领结,正在演奏拉赫曼尼诺夫的《练声曲》。
《练声曲》是拉赫曼尼诺夫所有作品里唯一没有歌词的曲子,但它也不需要任何歌词来点缀。在裴曲左手几乎轻到消声的伴奏下,主旋律缓慢而充满感情地从他的手指间流出,就像冬季俄罗斯被大雪淹没的白色森林,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雪花碎裂的声音。这原本就是一首十分悲怆的乐曲,此时更是被他演绎得忧伤到了极点。尤其是重点由右手的高音切换到左手低音后,裴曲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上方,嘴唇轻轻抿着,眼神简单得近乎透明,沉重的音节一下下击中人的心房,让一些观众都不由红了眼眶。
裴诗带着韩悦悦坐在观众席里看裴曲的表演,想起自己曾经也经常用小提琴演奏这一首曲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见这首曲子,她总会想起父亲——不,确切说来,无论听见什么乐曲,她都会想起父亲。
她和裴曲的同龄人中,肯定很多都不知道,这世界上真有一种感情会沉痛得让人难以呼吸,这让所有恩恩怨怨情情爱爱都变得无足轻重,那就是对逝去生命的思念。尤其当离去的人,是他们至爱的亲人。
裴诗闭上眼,想起父亲跳楼前一日的样子。记忆中的父亲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天生自然上翘的嘴角让他看去仿佛随时脸上都带着微笑。可是,那一天他不知是在和什么人打电话,气得整个脸几乎都扭曲了,声音也因为提高而变得有些可怖:“你这骗子!!你害我破产,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这疯子!!”
但他对着电话骂了一会儿,那边好像就挂线了。他把听筒往地上重重一摔,居然第一次爆了粗口:“妈的!!”话机被落地的听筒拽着摔到了地上,他像是不解恨一样,又往上面狠狠踹了一脚。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留意到墙角正在怯生生看着他的两个孩子,有些恼羞成怒地对他们吼道:“你们走开!”
姐弟俩害怕极了,像两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躲回了房内。可是没过一个小时,裴绍就回到房内,重新用大手覆住他们的脑袋。
“诗诗,曲曲,对不起……爸爸刚才对你们这么凶。”他在黑暗中身影模糊,声音也微微发抖。
“没事的,爸爸。”小曲用肉肉的小手抓住父亲的大手,非常懂事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知道你心情不好。”
裴绍看着女儿不甚清楚的脸,哽咽着说道:“诗诗,你会怪爸爸吗?爸爸好没用……所有的钱都被人骗走了。”
“爸爸,没有钱没关系啊,我们长大了以后会赚钱养你的……”
裴诗记得很清楚,当时她刚说完这一句话,一滴滚烫的泪水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每次想到这里,再联想第二天发生的事,她的眼眶就会禁不住发热。开始她总想,对于这样脆弱又没责任感的父亲,她不该如此缅怀。可是后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她不仅更加心疼他,胸腔中还总有永远也无法平息的强烈怨恨……她看向演奏台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裴曲在经历了如今的一切后,居然越来越善良,演奏的曲子也越来越干净空灵。这和她几乎是截然相反的。
这时,旁边有人想离开坐席,她和韩悦悦立刻站起来让出空位,但她动作一个不稳差点摔跤,立刻伸手撑住身后的座椅靠背。她朝后面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想坐回来,身后身材发胖的西方女人却倒抽了一口气:“Oh my god。”女人摇摇脑袋,立刻指着裴诗的手指,对旁边的年轻翻译说了一堆意大利语。
裴诗立刻收回自己的手。
“小姐,请问一下你是不是学过小提琴?”翻译问了这句话以后,那个外国女人又手舞足蹈地说了很多话,翻译继续说道,“她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食指和小指能在自然状态下拉得这么开的人,都有一百八十度了,就是在最顶尖的小提琴家里都没见过。”
裴诗有些警惕地用右手握住左手:“我没学过,只是天生韧带弹性比较好而已。”
其实何止是食指和小指可以拉很开,她连中指和无名指的距离都可以拉成一百度。如果她放松,整只手都可以软得像面条一样,扭出各种寻常人看了会有点恶心的角度。就因为有了这样有些畸形的手指,以前她手还没受伤的时候,那些别人拉得手指抽筋的曲子她却可以轻轻松松拉出来,还可以超越常速演奏。
刚好这时裴曲的演奏也已结束,全场响起雷动的掌声和喝彩声。裴曲回国后首次在正式场合表演,果然大获成功。裴诗坐下来,笑着对韩悦悦说:“小曲果然厉害。我猜他会拿高分的。”
韩悦悦却拉住她的左手,掰了掰她的小指:“妈呀,刚才那一下我觉得你的手指都可以撇差了。诗诗,你真的没有学过琴?”
“以前学过一点,不过早忘记了。”裴诗敷衍地收回手,“我早告诉过你,我只喜欢音乐,自己不喜欢玩乐器。”
翻译和那外国女人说了一会儿,又对裴诗说道:“小姐,你手指和四肢都很修长,而且柔韧度这么高,这么好的天赋不学乐器简直太浪费了。”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有其他事要忙。”裴诗站起身,拍拍韩悦悦的肩,“我先去找小曲,你帮我留意评委的分。”
裴曲果然拿下了当天的最高分,像是玩票一样进入了决赛名单。下午,裴诗和韩悦悦到后台开始准备小提琴的复赛。看钢琴组比赛的时候,韩悦悦还一直在和裴诗说说笑笑,但眼见排在她前面的名额越来越少,观众席中的人越来越多,她忽然变得沉默起来。演奏台上,长相滑稽的矮胖男生穿着燕尾服,满头大汗地演奏着圣一桑的28号作品《A小调序曲与随想回旋曲》。外行看着他,大概只会发笑说“哈哈,他头发衬衫都湿了”,或者“哇,拉个琴而已,怎么会这么痛苦,脸都拧起来了”之类的话。可是在韩悦悦看来,他每一个揉弦、跳弓的动作都让她的心跳加快一拍。
在她看来这个男生的表演已经很完美了,简直就跟CD里录制的一样。但演奏完了以后,评委却以“缺乏个人特色”没给他太高的分。之前看比赛视频的时候,她一直觉得这些人都不足挂齿,可是这一刻,她开始摇摆了……终于,她前一个人演奏到一半的时候,她对一旁心定神闲的裴诗说道:“诗诗,我觉得我不行。”
“怎么了?”裴诗恍然地看着她,眼睛在灯光下竟显得更加深黑。
“我太紧张了,肯定会失常。这次比赛的高手太多了,我怎么可能拿得了第一?”韩悦悦紧握着小提琴,琴颈上全是她手上的汗。
“不是早说过了么,名次不重要。尽力就好了,这样才能争取以后的演出机会。”
“可这是比赛啊,怎么可能不在意名次。”韩悦悦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觉得我不行。”
裴诗看了一眼台上的参赛者,思考了两三秒,把手中《沉思》的改编曲谱扔到垃圾桶里:“待会儿上去,瓦克斯曼的命题曲子你好好发挥。到自由表演时间的时候,你拉《嫉妒》。”
韩悦悦怔住:“为……为什么?”
“《嫉妒》你学的时候没压力,而且也可以演奏出个人风格,感染力还是很重要的。”
韩悦悦看了一眼垃圾桶:“可是,那首曲子是你辛苦改编的……这样不是太浪费了?”
“辛苦是为了成果,没有成果辛苦了也没用。”裴诗拍拍她的肩,“悦悦,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一句很出名的话‘没有人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不知你听过么?”
“什么意思……”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出现两次。记得我们上学时生物书上的那些人类心脏剖析图么,那些都是电脑模拟出来的。实际上,每一颗心脏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我们的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你喜欢的曲子、你的演奏风格、你通过曲子抒发的感情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将这些特色展现出来,哪怕技巧不到位,也会遇到赏识你的人。”
韩悦悦皱着眉,像是一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小孩子一样:“真的吗?”
“哪怕现在你面对的人是夏娜,也不该感到害怕。因为能超越你,能比你更灿烂的人,只有你自己。”裴诗拍拍她的肩,“记住,其他人都和你无关。”
最终韩悦悦上台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不过,也正如裴诗所预料的那样,她更擅长性感华丽的《嫉妒》,而非自己为她量身定做的曲子。
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演奏着大红色的《嫉妒》。这一刻,连琴曲都变成了盛放的玫瑰,浓香四溢,浮华绮丽,娇艳得可以与八月的天空媲美,宏大得如同尼采的狄俄尼索斯祭歌。
果然,不论是演奏家还是作曲家,应该充当的角色都应该是创造者,而非工匠。
毕竟每个生命都是一朵独特的花,它只盛开一次,不可复制,不会再有。
韩悦悦得到的掌声并不亚于裴曲。复赛中,裴诗用心栽培的两个人都得到了相当不错的收获。她发了短信给韩悦悦,说自己在门外等她。然后,在几乎将音乐厅掀起来的的掌声中离开后台。刚一走出会场,冷风迎面而来,更将里面盛大的音乐殿堂和真实世界隔离开。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然后轻轻将它握住。
既然每一朵花都只盛开一次,那她的那朵花,是否当年在伦敦盛开过了?
她在寒冷的空气中沉沉地吐了一口气,还没从有些惋惜的心情中走出来,忽然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裴诗倏然抬眼,刚想转身,耳边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柯诗,我就知道是你。”
裴诗震住。
“你先别否认。听我说完。”男人的急切地说道,“你只要承认,愿意回来我身边,我立刻和夏娜分手,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苍穹像是罩上了一片茫茫的白雾。裴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挣脱他的怀抱,转身一脸惊讶地看向他:“柯先生,你怎么又认错人了?”
柯泽的眼睛和鼻尖都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停了很久,声音有些沙哑:“小诗,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还真是迟了整整五年。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真的认错人了。”裴诗看了看时间,“我朋友还在等我,先失陪了。”
注释(1):日语中,“watakushi(わたくし)”是“我”的谦逊语,非常正式,只有在长辈、上司或很尊敬的人说话才会如此自称。而“watashi(わたし)”是一般较为礼貌的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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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乐章
如此在意别人的言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他人的评价来组成对自己的认知。
一场冬雨洗净了大地,被冲刷过的城市富贵而崭新,就仿佛是被挖掘出的迈锡尼黄金之城。行道树干枯的枝桠已让人看不出品种,交叉错乱拥抱着天空。书房里,桌子上放着一堆标记着图书馆借用日期的西方哲学书、《荷马史诗》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少年热血漫画。裴曲随意翻动着那些漫画,连书拿反了都不曾察觉。因为森川正坐在电视机旁,听他音乐大赛中的演奏。
重播结束后,正在做饭的裴诗从厨房那边探出个脑袋:“组长,小曲弹得不错吧?他的演奏视频昨天就有人传到网上了,给他留言的人好多,好多女孩子很喜欢他,都说他是什么‘萌神’。”
裴曲想起那个一夜火爆的视频“钢琴大赛A组惊现天才美少年秒杀群雄”,有些发囧:“这跟我实力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没几个人点评我的琴艺。我还是想听听森川少爷的意见。”
森川光转过身来:“这一点我和你姐姐的想法一致,演奏技巧并不是那么重要。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完全体现于演奏者的个性,和演奏的环境。”
“演奏的环境?环境太吵会影响演奏者的心情么?”
“当然不是。打个比方说,贝多芬的《命运》最早体现的意义是人与命运斗争的坚强精神,但在二战的德国就体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意思。在盟军一方,因为《命运》的主导音符节拍是三长一短,当时人们发电报用的摩尔斯电码里,这个代码——”他秀气的指尖在桌子上点了三个点,又划了一道横线,“滴、滴、滴、答,表示的是字母V,也就是胜利Victory,体现了他们必败希特勒的信念。但同一时间,《命运》也被纳粹百般推崇,是因为贝多芬是雅利安人,他的《命运》也会为他们带来胜利。”
“弹了那么多年《命运》,到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裴曲想了想,肩膀立刻耷拉了下来,“那像我这种没有个性的人,也没什么生命力可言了。”
“当然不是。”
森川光一身黑白稳妥的搭配,袖扣和口袋巾都是彰显活力的橙色,小小的细节让这份经典变得精致又新潮。然而,他的脸孔秀丽,气质内敛,尤其是那双失明的眼睛,完全没有现代人接近复杂的浮华。即便穿着精心剪裁的西装,他微笑时的风雅,依然犹如旧时的和式贵族公子:“小曲的演奏风格,就跟本人一样,空灵,干净。”
听见那个“干净”,裴曲眼睛快速眨了几下,说话也比平时慢了一些:“是,是吗,我觉得……我还是去看看姐姐做的饭。”
他一溜烟跑到了厨房。没过一会儿,依然卷着袖子的裴诗进来了:“小曲非要做饭,拗不过他。”
森川光的眼睛对着窗外,整个面部的表情因放松而显得柔和:“刚好,小诗,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裴诗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他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把一个厚厚的CD盒子放在她的手心。看见上面印着的名字,裴诗的眼睛倏然睁大:“红发神父(1)!”
“小曲说,决赛时你打算让你的小提琴手演奏维瓦尔第的《四季》,刚好这里有他的CD,就给你带来了。这里几乎所有名家演奏的版本都有,交响乐、小提琴、钢琴的演奏版本也都很全。”
一提到迫在眉睫的决赛,裴诗的双眼就不由自主放空了:“决赛第一轮参赛曲目是帕格尼尼炫技曲,悦悦选了第十七首随想曲,到现在拉得就像浑身器官都错位一样。反正第一轮都会被刷下来,就不费心思让她练《四季》了。”
“森川少爷你别听姐胡说。”这回轮到裴曲探头了,“悦悦练得很辛苦,拉得很好的,我姐她的要求让她听上去像个变态。”
森川光的眼睛弯了起来:“我知道,当小诗鼓励一个人的时候,才说明这人没希望了。她要求那么高,是因为她对这个人有所期待。”
裴诗耸耸肩,无所谓他们怎么说,径直把CD取出来放到唱片机里。第一首是《四季》第一乐章“春”的四架钢琴合奏。和最常听见的小提琴版相比,少了一些宏伟,多了一些轻灵,但依然生气勃勃,洒脱灵动,带着春暖花开的的清新愉悦,听着听着,好像连带窗外的枯枝都已慢慢生出了婆娑的绿叶。裴诗跟着曲子点头打着节拍,顺便拿起CD盒子看演奏者的名字:“四个都是大师啊,难怪这么好听。”
森川光脸上带着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第一首曲子结束后,就是经典的小提琴协奏曲版本。裴诗打的节拍从点头换成了微微摇晃身子:“悦悦要是能练到这种水平就好了。”
很快第一乐章出现小提琴独奏快板,裴诗随着节拍开始打响指:“真好听。”
音乐稍微安静的时候,森川光终于轻轻说道:“小诗真的很喜欢小提琴。每次听小提琴曲,你都会笑得很开心。”
裴诗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能听得出来,你很开心。”
这时裴曲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姐,我下楼拿个邮件哦!一分钟就上来,菜不会糊的!”
“好。”裴诗答道,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不受影响地继续打着节拍,“我开心,那是因为这首曲子很欢快嘛。啊,下面这段是我最喜欢的……”
她跟着听完大半首曲子,一边看着CD盒,一边喃喃说道:“都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是乐器之后,我觉得蛮有道理的。”
“怎么说?”
“没有哪种乐器能像钢琴那样,可以模仿整个交响乐队的演奏效果。它的音色也是最动听的,不论你怎么弹,就算弹错音都不会难听。同时,它还可以为任何乐器当伴奏,很具包容力。钢琴是当之无愧的乐器之王,还是一个相当具有包容力的仁君。”
“那小提琴呢?”
裴诗抬头想了想:“小提琴尖锐而娇贵,单人演奏时根本无法为别的乐器伴奏。一旦破音就像女人尖叫,比钢琴弹错音刺耳多了。只要它出现,就一定会夺走听众的注意,变成演奏的重心。哪怕是在交响乐团中,它也经常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所以,小提琴应该是一个挑剔、任性又傲慢的王后。”
森川光点点头:“这么说来好像真是这样。只要钢琴和小提琴合奏,一般钢琴都会变成背景乐。”
想到森川光是弹钢琴的,裴诗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大好,清了清喉咙:“那是因为钢琴如果演奏大声,小提琴的音量就会完全被盖住,所以国王才会安静地宠着他的王后嘛。不过,国王很温柔,却也花心,可以同时宠幸好多乐器,无论什么音乐在他的衬托下都可以变成天籁之音。可王后离开了国王,最多就跟王宫大臣大提琴鬼混一下,而且都远不及和国王合奏那么美妙,只能选择独奏……怎么这样说觉得小提琴好可悲?”说着说着,裴诗已经完全陶醉在了乐器拟人的世界里。
“小诗。”
“嗯?”裴诗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手不好,我就永远独奏。”他顿了顿,“——我只和你合奏。”
刚好这时,整首小提琴协奏曲也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裴诗呆了一下:
“啊?”
凉风吹拂着枯树枝。森川光坐在窗前,手指在微光中有些发白,他的眉眼像是薄薄的晨曦,脸孔却因背光有着旧肖像般的俊美阴霾。他淡淡一笑:“没事,你去看看小曲的菜做得如何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烧焦味。”
裴诗吸了吸鼻子,赶到厨房去。裴曲不在厨房,锅里的菜果然都烧糊了。她赶紧把火关了,把锅取下来,然后去裴曲的房间,却从门缝里看见他正皱眉在看一封信。裴诗在门口静站了片刻,后退一些清了清喉咙:“小曲混蛋,你把菜烧糊了!”
“啊,好的,我马上来。”他快步走出来,把信件揉成一团丢入门口的垃圾桶。
吃饭的时候,一直是森川光在和裴诗说话。裴曲心不在焉,习惯性帮姐姐夹菜,发现她碗里的菜已经快要堆成个小山包时,她已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裴曲怔了一下,很快有些无奈地笑了:“姐,你要多吃一点哦。”
晚饭过后,裴诗送森川光下楼,再回来看见裴曲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目无神地看电视。他没有开灯,荧屏的光在他脸上照下一道又一道的彩光。直到她在门口站了十多秒,他才低声说道:“姐,我不想参加决赛了。”
“为什么?”
“我没信心。”裴曲半眯着眼睛,显得有些疲倦,“肯定会输的。”
裴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复赛里的分数是最高的,怎么可能在决赛输掉?”
裴曲答不出话来,只是又往沙发里缩了缩:“……我就是不想参加了。”
裴诗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把一张信纸举起来:“是因为这个么?”
黑色的云朵缓缓游动,已盖住了月亮,就像是魔鬼的手盖住了苍白的脸庞。裴曲的脸也变得苍白,只剩下了电视屏幕照来的灯光。那张白色的信纸很大,上面却只有电脑打印出来的一行字:小曲,那首《练声曲》很寂寞啊,你是否想起了泰晤士河最后一班游轮上的月光?
裴曲的嘴唇也开始发白。像是一切美梦都消失了,一切幻觉也都消失了。残酷撕裂黑暗滋生而出的,是赤裸丑陋的真实。往事的记忆化作了黑夜,从高处虎视眈眈地拥抱着她。她压低声音问道:“写信的人,是夏娜么?”
裴曲只是迟钝地摇摇头。
“那到底是谁?”
裴曲还是摇头:“姐,别问了。”
“小曲,这件事我们必须面对。当年你不计较就算了,但现在被人再次提起,就不能再造成更多的伤害……复赛那天我遇到了柯泽。当时他过来抱我,我看见了墙角跟过来的夏娜……”裴诗觉得身体发冷,但还是残忍而冷漠地一字一句问道,“当年游轮上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觉得是不是?”
她如此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直刺入裴曲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发抖,已因紧张而有些干裂。他凝视她的眼许久,终于用力摇摇头:“别问了。”
“小曲,我不希望你再……”她扶着他的肩,死死地盯着他,“你告诉姐姐,你觉得是谁指使的?”
裴曲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额上甚至渗出薄薄的汗。终于,他提高音量吼道:“别问了!!”他终于崩溃了,脸因情绪激动而变得通红,眼中也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姐,我求求你!不要问了!!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说,求求你……”
裴诗被他的反应震住。但很快,她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瘦削的身体。
“对不起,小曲。”她紧锁着眉,眼眶红得像兔子,“都是我的错。姐姐当年明明答应过爸爸要保护你,可是姐姐还是这么没用……如果当时受罪的是姐姐就好了……”
乌云悄悄走了,月光拉长它们地面的影子。整个房间却像是荒凉的空壳,只装了两个透明的灵魂,以及渐渐侵蚀灵魂的,黑夜钝重的呼吸。
全国音乐大赛小提琴决赛当日,吸引千万观众的不仅仅是优秀参赛者的表演,更重要的是那一排坐在评委席上为众人熟知的面孔,大部分都是国内外的著名音乐家,每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都会让人联想起一串串精彩绝伦堪称经典的国际级音乐表演。但是,摄像机镜头打得最多的,莫过于正中央一个留着金发的发福妇女。令裴诗惊讶的是,这个人,她是见过的——这是复赛时,那个说她手指骨骼的意大利女人。比赛开始前,所有选手上台,为主持人一一介绍。他们都能感受到这个意大利女人审视的目光,并在与她对视后认真地挺直背脊——仿佛又是害怕,又希望得到她的赞赏。直到镜头打在胖女人桌子的名牌上,裴诗才看见了上面的字迹:Marika Ricci。
她错愕地盯着这个胖胖的外国妇女,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个人,竟然是Ricci夫人?!几年前犹如希腊女神一般高挑贵气的Ricci夫人?那个用一根G弦就能在交响乐中奏出悲壮小提琴曲的Ricci夫人?还记得自己曾经在欧洲参加过她的独奏会。当时她提着雪白裙边走上演奏太,将小提琴架在脖子上的瞬间,万籁俱寂。没有人再愿意出声,打破仿佛来自天堂的音乐。裴诗怎么都想不到,当年现代小提琴家可望不可及的提琴女神,竟然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西方人的身材,真是比异形还要奇特的存在……
还没能从Ricci那边的错愕中走出来,小提琴比赛已经开始了。她这才回过神来让自己集中精力,观察比赛的走势。
第一轮第一项是炫技曲。参赛者可以从帕格尼尼三首随想曲里任选一首表演。除了前台的演奏乐,赛场后台里,数十个小提琴手来来去去,小提琴拨弦声、擦弦声和琴盒开关声像是杂乱的交响乐充斥着偌大的房间。韩悦悦看着裴诗用松香替她擦弓毛,自己调琴的手却有些颤抖。裴诗没有抬头,但也听出她拨弦的声音有些不对,于是淡淡说道:“悦悦,又开始紧张了?”
韩悦悦似乎很想表现得洒脱一些,所以捏捏脸说:“我哪里是紧张,是那些摄影师把我的脸拍得好大,我在想要不要去拔牙瘦脸。”
裴诗的目光随着松香在弓毛上移动而移动:“拔一颗牙会减少22%的咬力,拔两颗减少一半,拔三颗就只剩37%。拔完了天天喝稀饭吧,还可以减肥。”
“你又开始笑我!”韩悦悦气馁地靠在墙上,“如果出问题,肯定会被观众骂死的。”
裴诗轻轻吐了一口气:“悦悦,你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韩悦悦有些赌气地撅了撅嘴:“怎么,这都有错吗?”
“如此在意别人的言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他人的评价来组成对自己的认知。如果人家觉得你好,你就觉得自己好,人家觉得你坏,你就觉得自己坏,那恐怕你一辈子都会这样焦躁,毕竟人的想法总是在变,不是么?”
“你说的对。”韩悦悦揉了揉自己的卷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我,我总是惹你生气。”
裴诗吹了吹琴弓,把它递给韩悦悦:“你会变成非常优秀的小提琴家。”
韩悦悦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起来:“……真的?”
“是。”
虽然裴诗还是和以往一样,连多几句安慰的力气都省了,但就这一个“是”,让她瞬间变得充满了勇气。她握紧琴弓,用力点点头:“诗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帕格尼尼的第十七首随想曲,是完全展现左手超难度技法的曲子,一弓下来最多连至36个音符,不带任何感情却能带给人震撼的真正艺术音乐。韩悦悦总觉得这是三首帕格尼尼参赛曲里最简单的一首,她的动作也快,但弥补不了手不够大的缺陷,两根手指距离的扩张动作总有些跟不上,演奏这首曲子比大师们慢一些。尤其是第一小节在G弦和D弦的手指间距,一直是她的大问题。因此,这一天的比赛,从刚开始裴诗就很注意韩悦悦的技巧。但韩悦悦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开头不仅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没有错音,甚至在演奏降G和降E的双音和弦时,二把位的位置都找得十分准确,整个开头起地得从容不迫,干净利落。
裴诗有些惊讶地看向台心的小提琴手。她身穿不规则边曳地红裙,脚踩火焰跟红底鞋,如果不是架着小提琴,你就算说她马上要去给Gucci拍杂志硬照都有人相信。然而,在自己忙于工作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默默地下了多少苦功……虽然这首随想曲依然不够完美,但最后评委给她的得分,却比裴诗预料的要高上很多。
裴诗站在帷幕,忽然心里有了一些期盼——或许,这个音乐大赛第一名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拿到的?
只是,这样的程度依然入不了Ricci夫人的眼。所有媒体都向她投去了好奇的眼神,主持人也第一个请她给出建议时。然而,她只淡淡地让翻译转达了“对新人来说不错,还有提升空间”这样礼貌却明显不够满意的答案。
第一轮第二项是在十首名曲里选一首演奏,韩悦悦选了柴可夫斯基的《旋律》。之所以会选这首曲子,后面还有一个渊源:柴可夫斯基出身贫困,并不是一炮走红或天赋异禀的音乐家。他曾经有过九个星期的短暂婚姻,又在离婚后得到了大亨遗孀梅克夫人经济上的支援。他们一生相互通信1400多封,却又遵循了约定从未见面,直到彼此在同一个时间段死去。柴可夫斯基刚从压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时,一边与梅克夫人通信,一边写下这首《旋律》,因此整首曲子充满了淡淡的忧伤浪漫气息。
韩悦悦一向喜欢伟大的感情,不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所以,相较帕格尼尼炫技的曲子,她能更擅长演绎《旋律》,就连揉弦的手指也感染上了一份柔和的色彩……
台下的观众听得如痴如醉,连评委都投来了肯定的眼神。裴诗心里的期待更多了一些。又同时收到一条微信。看见上面那个字“司”,也不知是不是离优美音乐太近的缘故,她忽然觉得脚底都变得有些轻盈,快速打开那条信息,点了点屏幕上的对话气泡。
“裴秘书,小提琴决赛你是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