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停,又继续。
“很帅。”
“摄影师是不是喜欢你,镜头很多?”
“能不能看你们录节目?”
他终于开口,“可以。”
原来录播室很小,原来道具很简陋,原来欢乐的笑声要付出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我躲在最后一排,看喜欢的人在台上。
有个穿男式衬衫的瘦女孩,老是阿亮、阿亮地叫。
中间休息他过来看我,我没动,托着下巴仰视他,身边放满了T恤、彩带,还有写着被支持者名字的五颜六色牌子。他在我身边坐下,“好玩吗?”我摇头,闷,为录音效果门关着,人多,空气很混浊,主持也没想象中幽默活泼,摄影师老是在吼。他揉揉我的头发,“下次还是看电视吧。”
我趁其不备,一口咬住他的手。
他低呼,“小狗。”
我不松口,看着他,用眼睛笑。
他凑过来,“狗咬狗,一嘴毛。”
一口咬住我脖子。
好吧,我们亲吻,偷偷的,试探的,投入的,一次又一次,不管人来人往,喧哗熙攘。
直到有人叫,“王亮、王亮呢?”
他只好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笑。
中午进来,按录播要求,所有人都关掉手机。傍晚出去,我打开手机,短信提示,好几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来自周毓云,其他都是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我拨通周的电话,她在那头说,“施蔷,你妈来了。”
第十九章
我妈?
几乎不敢相信,那么远,也没说一声就来了?
夕阳晒在我脸上,燥热,周毓云的声音像隔着层膜,“我说我去接,她说不用,她在火车站对面的KFC门口等,叫你不用急。”
我聪明能干的妈,她总能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自力更生,不麻烦别人。
挂了电话,王亮站在一米外,背对着我。
我头痛,住哪里?既然来了,总要玩两天,我又得请假。妈妈呀,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
王亮转身,“讲完了?”
我一直怀疑他受过良好教育。揭开痞里痞气外表,他会在我接电话、取款时站远些;他从不含着饭说话,更不会发出难听的咀嚼声;他说一口标准伦敦音英语。但现在,我来不及想那些,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我妈,她住哪?
贵的,她和我都舍不得;便宜的,我不放心。
“怎么了?”王亮问。我告诉他,“我妈来了。”他不假思索,“订酒店呗,我出钱。”
呃,你的钱,我也舍不得。
“住我那。”他考虑片刻,“你和她睡大床,我睡客厅沙发。”
也好。
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忧虑产生,如同绵延的山脉,一层又一层。我小心翼翼,“如果,我妈和我,意见不一致,你,只当没看见没听见,嗯?”他看着我,眼神充满了然的笑意,“好。”我抬手叫的士,上车时又想起,“如果我妈嘴碎,你别往心里去。”他平静地应,“嗯。”
车道两旁的绿树飞快后退,我忧心忡忡。不要怪我,十岁后我妈和我没好好共处过两天以上。幸好,也有很多年没起剧烈争执了。读书时的寒暑假,工作后的春节,我俩同样克制,见面时间太少,不要留坏印象给对方。王亮把我揽入怀里,伸手拭去我颊上的泪。他指头有茧,粗糙而说不出的温暖,“好了好了。”
我啜泣。
不,最后那次争吵,像刻在灵魂中,遇到特殊场景,立马飘出来笼罩我整个人。“滚!”怒吼,落在脸上的耳光,看热闹的人,黑暗中的奔跑,喘不过气,心跳猛得让眼前由红而黑,由黑而灰。
我从没能忘记,她也是。
下车时王亮捧起我的脸,“好了,记得要忘记。”
他说得如此认真,几乎不像他了,我像被点中的石像,有什么在粉碎,“嗯。”
我们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她。
人潮流动,霓虹初上,她坐在KFC大门对面的石椅上,头一冲一冲地打瞌睡,手还紧紧拽着只牛仔布的包。那是我大一时在地摊买的,当时价人民币十八元。包的一角破过,我用块粉红色绒布打了补丁,为了美观,在其他地方零落地打了些假补丁。这包,直到我工作后,才被丢在家里。她很少出远门,竟然拿来当行李包。
在车上,我担心会和她错过,一路提着颗心。等见到了,我松口气,不知道要不要马上叫醒她。路远钱少,回家见见同学亲戚,没多少时间好好看她,这会看着竟有些陌生了。她新染过头发,原先的花白不见了,如今黑得发僵。更瘦了,青筋一条条地爬在手的表面。
我抬头看看王亮,他表情还是那么平静。
我过去,挨着她坐下来,轻轻叫唤,“妈。”
她醒了,突然睁大眼,紧张地看着我,然后放松下来,“小蔷。”
晚上为睡觉的事,我又直了嗓门,“妈,就这么安排,你别说了行不行?”
不知为什么,她不在眼前,我可以和王亮胡闹,和男人调情,活像街井小市民。可她在,我突然记起许多女孩子应有的规矩来,其中有一条,婚前不要随便和人发生关系。把她带去王亮的租屋时,我硬着头皮撒谎,说宿舍太小,向男朋友借房间住几天。到处是我的痕迹,两份洗漱用品,挂在阳台上的内衣,沙发角边的睡裙。我东藏西掩,估计以她的利眼,早看出不对的地方。
她没吭声,嘴里直念叨,“小蔷这样不好,还是跟你住宿舍,不要麻烦别人。”
我恼羞成怒,大声说,“妈,你也不说一声就来,住我那不是一样要麻烦别人!我只有张叠床上铺,难道叫你跟我挤在一起睡?”
她的火上来了,以至于一扫脸上的疲累,“这孩子!你不声不响在外头,我能放心?!不是担心你,干吗几千公里的路跑了来?”她哼,“不知好歹。”
我气得手啊脚啊都抖了,老样子,永远说不过她。我已经成人,何劳挂心。
王亮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阿姨,吃火龙果。没到荔枝全盛季节,三月红可能有点酸,你尝尝。”我妈站起来想接过水果盆,“谢谢啊小王。”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口,水果盆一侧,荔枝一颗颗掉下来。我连忙去捡,王亮也是。
早说我非常好,没事,别担心。
看吧。
我默默叹口气,这日子没法过了。
幸好她累了,坐那么久硬座,洗完澡一挨着枕头,立马睡得呼呼的。
“喛,我妈平时不打呼的,今天实在累了。”我推着王亮,免得他以为我家全出粗人,“我妈可讲究了,立如松睡如钟。”
他揉揉我的发,“吓着她了吧?”
我摸着他胸口的大蜘蛛,“只有小阿飞才会纹身,你啊。她怎么也没想到我和小阿飞在一起。”他轻笑,“你可以告诉她,我是XX大学毕业的,追求艺术才踏上这条路。”“吹牛~”话一出口我觉得不对,很有可能他真在那家牛叉学校读过书。他的表情让我不敢追问,我转移话题,“现在说女孩富养,可我小时候,做错一点点就可能挨门杠子。记得有次考了九十八,她叫我在搓衣板上跪了半宵,直到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了才让起来。读书时我小名叫熊猫,有次考得不理想,被她拧青眼皮,足足半月才退。如果不是我属小强,早送她手里了。”熊猫?他笑得捧着肚子打滚,“很形象。”我气得抓起手头东西砸他,他躲来避去,“好了好了,是很可爱。别闹,喂喂,小心吵醒你妈。”
我侧耳听房里动静,好像鼾声真的没了,赶紧收声作肃静状。果然母亲在房里叫,“小蔷,早点睡,明天你不是还要上班?”我应了声,脸皱成一团,“这老太太…明天我得陪她去逛逛。”王亮把我的脸抚平,“你上班吧,我带她去,保证让你满意。”
也好,我再请假,纪舒非把我撕了不成。
“不准再提这人名字,我在你嘴里听过几次了。”王亮边收拾茶几边说,“我介意。”
呀,你还挺大男人的?我叉着腰刚想发作,房里母亲又叫,“还在做什么啊?”
我说马上就来,顺便向王亮做无可奈何状,他吐吐舌头,轻声说,“强中自有强中手。”
欠扁!
第二十章
下午三点零七分。
我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我妈和王亮处得行不行,虽然他拍胸说他对中年妇女有办法,可咱妈又不是酒吧里心不老的阿姨。
让椅子长刺的缘故还有,叶蓝在纪舒办公室。门关着,不知他俩在谈什么,透过玻璃门窗,能看见纪舒的笑意,他甚至亲手替她做了咖啡。
纪舒几乎不提自己的过往,可惜哪怕是明星,也有出道时的观众。据公司元老说,他没读大学,就职高毕业。这我相信,他写英文邮件总拼错字,教育不能决定人前进的方向,只烙下该有的痕迹。可论到花钱,十个名牌大学出来的王亮也比不上一个纪舒。他这人,奢侈到令大众发指。有回问我喝不喝红茶,盛情难却我接过罐子,哇呀呀友谊商店有售七十八元二十四小包!再有,他拿咖啡当水喝,抽屉里排得整整齐齐的罐装咖啡不算,后面文件柜上干脆放了只不锈钢咖啡机,几千元的那种。至于他的车,更不用说了。
周毓云告诉过我,纪舒有公司股份,不多,二十万股,但可以看出老板对他的重视,他是唯一的家族外持股者。
“你怎么啥都知道?”我反问。
她哈哈一笑,“我是前台,什么瞒得过我?”她漫不经心地说,“就像你,不会在这里呆久,早晚有天你要走。”
也许吧,那简直是写在我脸上的东西,我的理想我的未来,不是在工厂做文员。
门开了,叶蓝盈盈然走到我旁边,“施蔷,改天一起吃饭,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呢。我很喜欢你。”不知为何,胳膊上的汗毛突然全部竖起来,我胡乱应道,“啊…好啊…改天…”她嫣然一笑,向送客的纪舒道,“走了,谢谢你,纪经理。学到不少东西,下次再麻烦你。”
我像受到惊吓的小鸡,心痛,头痛,忍到下班。纪舒却一直不走,大概在写报告,皱着眉头敲几个字想一想。我更觉得我是苦命的娃,硬起头皮敲门进去,“纪经理,需要我来打吗?”他看也不看我,“不用。”“那我可以先走吗?”“不行。”
人生的荆棘无过于此,想到如何向我妈解释晚回去的缘故,我的太阳穴上如同挨了打,涔涔发痛。“隔壁老方家的闺女,钱多事少,常常出去公费旅游。小蔷你不跟她同学,成绩还比她好,怎么给比下去了。”她不理解,命运弄人。“我们这代人没办法,小蔷,你运气好,处的时代好,你要争气。”好好好,按我看,您老那时代不也才人多多,您怎么没混上?这些话我只敢腹诽,太伤人。但我不理解干吗她尽指望我,我会累疯。真的,小强也有受不了的一天。
我发呆,拼命思索叶蓝怎么知道我,难道王亮跟她说的?我开始生气,王亮啊王亮,你干吗把我的事告诉不相干的人,难道我不值钱到这种地步,沦为你和旧情人聊天的内容?
等纪舒出来,我也差不多在怒火中没顶了。
我反复在想,我要问他去。以至于纪舒和我说的话,一点都没听见。
他又说一遍。
我茫然看着他,毫无头绪。他掉头就走,我才猛地反映过来,“对不起,纪经理,我妈来了,我没时间陪你晚饭。”他说,“你妈来了,怎么不早说?老人家难得探次亲,要好好招待。”得,理都在他那了,我哭丧着脸,“纪经理,你没走我也不敢走哪。”他问,“你妈住哪,宿舍?走,我请吃饭。”咳…“不了,纪经理,我男朋友今天陪她去玩了,正等我回去呢。”他“哦”了声,“我送你过去吧。”“不了不了,麻烦你多不好。”这家伙和我别上了,“我正要出去,送你一程。”
好吧。
我没敢让他送到楼下,在大路口就下了车,“谢谢,谢谢,明天见。”他嘴角微扬,“明天见。”
我低着头往回走,然后撞进别人怀里了。
王亮。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盯在我脸上。给他这么一看,我有被抓奸的感觉,突然心虚。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犯过一次错,还能再犯第二次吗?对了,我本来在生他的气,怎么反倒看他脸色?
我不说话,低头绕过他。
我向左,他跟着;我向右,他也跟着。
我叹气,“想怎么样?”
他扑嗤笑了,“不怎么样。你妈非要下楼接你,我没办法,只好说我下来等。我站在这,然后看见个傻孩子,走路不看路,爱往电线杆上撞。”
我同情,能理解他无可奈何的心态,除了顺着她老人家,没其他办法。
我问,“晚饭吃啥?”
他答,“你妈做了绿豆稀饭和面饼,说你最爱吃的。”
呃…
我和我妈,肯定没有母女缘。
我盯着面前一盆炒大蒜,真恨不得离我妈越远越好。从小到大,她非说这东西营养好,能健体杀菌,吃得我从小姑娘到大姑娘嘴里总臭哄哄的,被同学老师笑话。
王亮装得很诚恳,“这个好,可惜我从小到大对蒜啊葱啊过敏,一点都不能沾,否则怎么着也要吃半盆。”
我认命了。
咱妈没放过我,继续念叨,“施蔷你太让我失望,出那么多钱供你读大学,完了就当小文员,白供了。你初中毕业时我就说,咱别念了,读中专不好么,早工作早挣钱。你不听,哭着闹着要读高中,现在还比不上人家老方家闺女,孩子也生了,还买部车,每周末带着男人孩子回娘家,逢年过节大包小包往家拎。我当年就不得由你闹,怎么能让孩子定事呢?”
我沉默着。
吃完了我主动收拾桌子准备洗碗,她抢过去,“不用你搞这个,有时间好好想想,怎么落到今天这样。你不说你肯定能出人头地么,等过了年你要二十六了,我看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爸去得早,我也没亏待你,不替我争口气,也要替你爸想,别叫人说老施闺女不行,你爸在地底下也不得太平。”
她端着碗进厨房,我默默换鞋拿包出门。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二十一章
不下雨的日子,街上很热闹,趿拖鞋手牵手晃悠悠散步的恋人,卖发夹的配钥匙的十九元T大拍卖的。我进了凉茶铺,一杯二十四味,一元钱三颗陈皮梅。
苦吗?不苦。
我渴了,一口接一口全部喝光,杯底满是药渣。味蕾被炒大蒜炸得麻木,辣与咸,像生活,害得人管不到其他,什么都能喝下去吞下去。滚烫的凉茶,把眼泪直接逼出来。我坐在那,把纸巾筒放在膝上,扯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看什么看,我自顾自抹眼泪醒鼻子,没见过人喝凉茶太快被烫着的?
亲母女,无话不可说。我不怪她,我是她生出来的,赐予者有揉搓的权力。一次又一次,十二岁,她一把抽下我脖间的门匙,不管客厅里坐着我邀请的客人-一群同学,厉声说,狗都比你会看门。十五岁,一定要我填报中专,早工作早好,直到我跪下来保证肯定能考上大学。十八岁,把我所有志愿定在本市,一样大学学历,跑那么远干吗。
一次又一次。
命运终于把我送到外地读书,然后遇到郑向南,带我去吃牛肉拉面,香喷喷的锅贴。
纸巾用光了,我低着头,泪水吧嗒、吧嗒掉在简陋的塑料桌面。
受人滴水之恩,非涌泉不足以相报。
母亲一直说。
父亲去世后,她记账,把每份吊唁的白礼统统记在本上。逢年过节,带着我逐家逐户拜访,“上门问个好,谢谢你们过去多照应。”
母不嫌女丑,女不嫌母恶。
她是生你养你的妈,施蔷,你就这个命,要不认了,要不…还能怎么着?
我慢吞吞往回走,赌气,有用吗?又不是今天才蹦出来的妈,跟她讲又讲不通,听又听不懂。我太知道她的反映,“啊会甩脸子了?翅膀长硬了?你飞呀,我巴不得呢。”
还没到楼下,远远的,我看见王亮站在路灯下。
不,不要这样,我掩住脸,泪水从指缝里透出来,沾了满手。不要对我太好,我怕,怕失去坚强的力量,更怕从此变得软弱。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从父亲去世的那天起,我再也不要别人对我好。
我悄悄离开,找角落打电话给他,“我今晚住宿舍了,…谢你…”听着他的声音,保持平静的语音语调成为难事,我真想跑回去扑进他怀里,狠狠痛哭一场,像所有受了委屈的女孩子。我没有,我只说,“好了,再见。”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发呆,肩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我吓得向前一跳,往后看,是王亮。他举着手机,好气复好笑地说,“骗我?我听见你脚步声了,再听,人就在附近。嘿,还明天见呢,我偏要今天见。”我张口结舌,突然大叫起来,“你烦不烦,管我呢,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平静地看着我,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心搅成一团混浆,恶狠狠地喝,“滚!”
滚的是我,我撒腿就跑,不知向何处。我只想逃离,去哪里都好,只要能不面对他。从同情的眼神里我看出自己的蠢笨,狼狈到无地可钻。
前面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没一辆车停下,它们呼啸而去。有些发现我的存在,用尖锐的响号表示抗议,同时把车速提得更快。我再次鄙视我,多爱惜自己呀。不用别人拉,我肯定不敢扑出去,生命虽然有许多无奈,我更想挣扎着活下去。
我呆在原地。
王亮追上来,二话不说,拉着我往回走。
他拽得我手腕发痛,可我没反抗,我看透自己了,什么小强,什么未来成功人士,我就是不识相的小屁孩。娇要撒给爱你的人看,也不要撒得过头,见好就收,过了就像现在,没人愿意看。
我默默地流泪,他始终没说话。
大禹治水三不入家门,我今天的进进出出可算频繁,可这是我的家吗?
我开始挣扎,哪里强得过他。
他单手就能把我双手反扣在身后,然后吻下来。
这样屈辱的状态,我才不会就范,我用脚踢他,用膝盖顶他,用牙咬他。他始终没松手,也没停止吻我。我终于累了,疲惫的,无奈的,接受。然而他没放弃,用舌尖挑逗,用拥抱逼我面对,直到我俩都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