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平静得就像个魂魄溜出去神游天外的空壳,一直进到那间整洁却阴暗的牢房中,听着司狱官把铁链绕在铁栅门上,锁好,离开,才低下头来,在被阴森的牢房吓得身子直发抖的清平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柔柔拍抚着,展开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平儿乖,别怕,爹娘在呢…”
时隔两年再进这间牢房,上次赶来陪他的情景还都历历在目,牢房还是一样阴冷,不过到底是皇上不情不愿地抓进来的犯人,司狱官不敢怠慢,过日子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还全都换了新的。楚楚四下看了一阵,摸着光洁的墙壁由心而发地感慨了一声,“王爷,薛太师打扫得可真干净!”
萧瑾瑜哭笑不得,枉他还担心这么突然的一出会吓着她,不禁看着这个皱着眉头却全无惧色的人,“楚楚,你就不怕咱们真的死在这儿?”
楚楚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就是死,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儿,我才不怕呢!”
萧瑾瑜微怔,清浅地笑了一下,“放心…就是死,也要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各建家业,你我都老得动不了了,再死…”
楚楚很是淡定地点点头,皱着眉头继续打量这间两年前洗刷一新至今还极为整洁的牢房,“我知道,你逼皇上把咱们关进来肯定是在耍心眼,不过我还没想出来你耍的是什么心眼。”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苦笑,每次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轻巧好玩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萧瑾瑜小心地把清平放到被褥松软的床上,拉开崭新的锦被裹住这副脆弱的小身子,才转头问向仍在冥思苦想的楚楚,“楚楚…你可还记得顾先生是怎么说萧玦的?”
楚楚一愣,脱口而出,“说他醒了呀。”
萧瑾瑜差点儿被她噎得吐血,“不是这句…”
“唔…”楚楚正儿八经地想了一阵,“好像是说他挺能忍的,换成别人早就撑不住了。”
萧瑾瑜点了下头,“还有半句。”
“他是带兵打仗的?”
萧瑾瑜无声地舒出一口气,楚楚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这副功德圆满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爹也是带兵打仗的。”萧瑾瑜颔首看着地面,像是要把地面看穿似的,“在战场上厮杀久了的人比平常人能忍,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绝不会轻易放弃求生,即便是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也会在临死前狠咬敌人一口…他在牢里熬了半年之久,一定不会在这里干等着。他耗尽心力留下的证据,也绝不会是能被几桶水轻易冲洗掉的。”
楚楚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禁一阵发虚,他说是赌,可没想到他是要把身家性命全压在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爹身上,“那…那咱们直接来这间牢房里查不就行了,干嘛非得让皇上把咱们关进来呀?”
“这是天牢…”萧瑾瑜微微仰头看向一样被擦得一干二净的顶子,“景翊溜进来也只能在外面看看,想进到牢房里搜,必须先给皇上上折子陈明原因…跟皇上撒谎是欺君,那就一定是死罪了。”萧瑾瑜把声音压低了些,轻咳了两声,“何况刚才人多眼杂,兴许就有帮薛太师探消息的人,早让他知道了,罪证怕就呈不到皇上面前了。”
楚楚越想心里越打鼓,忍不住问这个仍然一脸静定的人,“可是…他万一真就是在这里干等着呢?”
“那咱们就一块儿找他算账去。”
楚楚正想着要不要真的找柱香来好好拜拜那个从未谋面的公公,突然听见床上传来一阵细弱的□声,慌忙看过去,才发现清平脸色青紫,困难却无力地喘息着,瘦弱的身子因为胸口的疼痛痉挛起来,一双小手无助地向爹娘的方向伸着,却喘得喊不出声来。
楚楚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以往清平犯病的时候,都是靠行针压下去的,可这会儿让哪儿去找大夫啊!
萧瑾瑜忙从身上拿出顾鹤年在六韬院塞给他的小药瓶来,倒出一颗指甲大小的药丸,“给他吃下去。”
楚楚把药丸掰成小块喂进清平嘴里,连声哄着,药块在清平嘴里停留了好一阵子,清平才在急促喘息的空挡里把药吞了下去,反复几次,一颗药丸喂了一半,清平已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汗水涔涔,喘息虽缓了下来,却细弱如丝,连眼睛都半闭起来了。
“可以了,”萧瑾瑜缓缓舒出口气,轻轻地道,“让他睡一会儿就好…”
楚楚像是刚打了一场大仗一样,脸上的汗比清平的还密,看着清平在怀中昏昏睡过去,魂儿才落回到身子里,伸手接过萧瑾瑜手里的药瓶,把剩下的半颗药丸放了回去,塞上盖子,递还给萧瑾瑜的时候不知两人谁的手抖了一下,药瓶一下子掉到地上,蹦蹦跳跳地就滚到了床底下。
看着萧瑾瑜撑着轮椅扶手想要起身,楚楚忙把清平放回被窝里,“王爷,你别动,我来捡!”
萧瑾瑜摇摇头,眉心轻蹙,“你扶我一下…床下有东西。”
楚楚一愣,“什…什么东西啊?”
萧瑾瑜轻声道,“好像有块石板下面是空的。”
126满汉全席(十八)
楚楚突然想起萧瑾瑜把自己弄进这间牢房的目的,心头一热,“你坐着,我帮你看。”
楚楚说着就跪□来,麻利地钻到床底下,拾起药瓶揣进怀里,再把药瓶周围的石板从里到外一块一块挨个敲过来,敲到其中一块的时候,楚楚突然叫起来,“我找到啦!”
楚楚压得住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兴奋,“下面还真是空的…不过看起来跟其他石板一样,不知道怎么打开。”
萧瑾瑜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几块石板,“头上有尖硬一点儿的簪子吗?”
“有!”
楚楚从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沿着那块石板的边儿一点一点地把填在缝隙里的土拨了个干净,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银簪的尖儿戳了进去,使劲儿一撬,那块看似铺得很是严密牢靠的石板一下子就掀了起来。
石板一掀,就露出了底下的一个大窟窿,楚楚伸手往里一摸,摸出一把破烂的布条来。
楚楚从床底下爬出来才看清楚,每根布条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血字。
楚楚顾不上细看,忙把布条拿到萧瑾瑜面前,“王爷,你快看!”
萧瑾瑜把布条接到手里,迅速地扫过那些歪七扭八的血字,自语似地低声道,“卷宗记录里,他确曾把囚服撕成几片,给皇上上了一份血书…难怪他要把囚服撕成那么多片来写,他是要在每片上撕下一段细边,如此即便有人把囚服碎片拼接起来,也不易发现有所缺失…”
萧瑾瑜还没看完所有的布条,就听牢门上的铁链“华啦啦”地响了起来。
一惊抬头,正对上铁栅门外面薛汝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
萧瑾瑜眉心一蹙,轻巧把布条团了几下,塞进了袖中,楚楚本能地一步冲回床边,迅速把已陷入熟睡的清平紧紧抱进怀里,狠狠地瞪向铁栅门外的人。
“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大门一开,薛汝成缓缓踱了进来,声音平缓得和以往给萧瑾瑜授课时没什么两样,“王爷,你这宁死也不愿过安生日子的毛病,怕是从宁郡王身上传来的吧。”
萧瑾瑜的嘴角扬起一个清冷的弧度,“看样子…是。”
薛汝成回头看了眼识趣退下的司狱官,负手又往里踱了几步,“皇上火急火燎地来找老夫,说王爷只听得进老夫的劝,让老夫来劝劝王爷…趁此事尚没有多少人知道,封口不难,王爷这会儿改口还来得及。”
楚楚紧挨萧瑾瑜站着,近得一低头就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可就是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能表示他此刻情绪的痕迹。两个面无表情的人就这么面对面看着,谁也看不出谁在想些什么,但确信对方一定在想,而且想得认真谨慎。
“皇上已令牢中守卫全部退到外面去了,一个时辰后回来…”薛汝成移开目光,扫了眼空荡狭长的走廊,牢里昏暗的光线还不足以让人一眼看到走廊尽头,浅浅地咳了两声,“老夫这把年纪什么都不要紧了,王爷尚年轻,没必要携娇妻幼子跟老夫扯个鱼死网破…王爷改个口,少说几句话,老夫便可保王爷一家太平。”
楚楚愤愤地瞪着薛汝成,“你别骗人了!谁要你来保呀!有宁郡王死前留下的血书,你就等着皇上把你千刀万剐吧!”
薛汝成扬了扬眉梢,像是看着任性胡闹的小孙女一样看着楚楚,“老夫相信,一个时辰内王爷一定会把那把破布条交给老夫。”
楚楚狠狠啐了一声,“你做梦!”
“娘娘愿不愿意跟老夫打个赌?”薛汝成眯起眼睛,一副兴致满满的模样,扬了扬用绷带裹紧的右手腕,“老夫若输了,就让娘娘把老夫的左手也废掉,娘娘若输了…就给老夫磕头陪个不是,如何?”
楚楚应得底气十足,“好!”
她可不信萧瑾瑜会把冒着这么大风险找到的证据交给这个满肚子坏水的人。何况,比起废掉他一只手,磕个头也算不了什么。
楚楚这一声的回音还飘在森冷的牢房里,就听见萧瑾瑜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可以给你。”
“王爷…”
薛汝成满目和气地看着傻了眼的楚楚,“王爷了解老夫事事必求极致的毛病,老夫也清楚王爷的性情…王爷对十娘对萧玦尚且如此,那就绝不会拿爱妻幼子冒险的。”
楚楚瞪着薛汝成,气得脸颊泛红,她不气萧瑾瑜,但气极了这个拿萧瑾瑜的好来逼他求全的人。楚楚还没出声,就听萧瑾瑜冷然道,“我有条件。”
“王爷请讲。”
萧瑾瑜目光里有种说不清的寒意,直直地盯着薛汝成静如深海的脸,“我想知道,你为何自请入宫当我的先生。”
薛汝成浅浅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依旧空荡昏暗的走廊,才轻咳了两声,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压低了些,“在帝王家当先生是场豪赌,赌注就是这辈子的仕途,押对了未必能飞黄腾达,但押错了肯定会死无全尸…老夫是个文官,又是状元出身,当年正得仁宗皇帝倚重,给皇子当先生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会儿仁宗皇帝尚未立储,对几位皇子的态度也不甚明晰,老夫与其冒险押错,还不如不押的好…”
薛汝成说着苦笑摇头,“不过还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景家老爷子押对了宝,从太子太傅当了太傅,是他的命,老夫一注未下,仁宗皇帝临终前还是把太师之位给了老夫,这也是老夫的命。”
萧瑾瑜眉心微紧,“我既然只是你的保身之计,你又何须用真本事教我?”
薛汝成蹙眉打量着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但凡着手去做的事,竭心尽力总不会有坏处…我若不是将王爷培养得像模像样,仁宗皇帝又怎会委老夫以太师之重任?”
萧瑾瑜冷然挑起一丝不带温度的笑意,“你竭心尽力教我刑狱之事,就不曾担心有朝一日我会查到你身上来?”
“担心…”薛汝成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背在身后左手轻轻摩挲仍包裹着厚厚绷带的右手腕,“不过这也是命数,王爷自幼心思缜密,事事观察入微,对刑狱之事情有独钟,老夫纵是不教,王爷早晚也会走这条路,还不如倾囊相授,指望王爷日后能念老夫个好…王爷奉旨独掌三法司后,老夫确也担心过,就凑着吴郡王之事让王爷沾染尸毒,以为王爷不能接触腐物之后会对刑狱之事心灰意冷,谁知王爷并无此意…都是命数啊。”
萧瑾瑜脸色隐隐发青,“你何不直接杀了我?”
薛汝成抬起左手轻轻捻着胡子,“王爷是老夫套在十娘脖子上的缰绳,王爷若不在人世,十娘还肯服服帖帖地替老夫打理如归楼吗?”
看着萧瑾瑜微显错愕的神情,薛汝成有意把声音又拖慢了些,“王爷已验过十娘的身子了吧…”薛汝成漫不经心地往楚楚身上扫了一眼,轻描淡写道,“这世上多数人的记性不好,需人时时提醒才会恪守本分。那会儿老夫需一个有头有脸有才有貌的人听老夫指点,替老夫当起如归楼的家,不过十娘那会儿还小,像匹小野马似的,让她本分办事,除了要勒紧缰绳,还得要多加鞭子。”
楚楚清晰地在萧瑾瑜眉宇间看到一丝波澜,闪瞬而过,萧瑾瑜的声音明显冷了一分,“十娘一直对你敬慕有加…”
薛汝成苦笑着摆手,“误会,误会…王爷原来在宫中看到十娘与老夫私语、传书,内容皆是十娘为老夫探问的宫中风向。老夫曾对王爷提起过,世上消息最为灵通的就是烟花之所,所以宫中消息最为灵通之处不在朝堂而在后宫。”
“十娘亲口…”
薛汝成仍摆手,像是说起一件儿时的糗事一般,笑得有几分自嘲的味道,“老夫跟她说,她若让第三人知道此事,老夫便让天下人知道王爷的身世…若不是想早点躲开老夫,十娘可舍不得把王爷一个人丢在宫里,奉旨嫁给那个金玉其外的窝囊废。”
萧瑾瑜默默咬紧了牙关,脸色白得厉害,却仍不改沉静,沉默半晌,才道,“十娘早知道我的身世…”
薛汝成轻蹙眉头,像是努力地在混沌不清的记忆里搜寻了一阵,才缓缓地道,“老夫记得…王爷三岁那年,老夫头一回教王爷认字之后跟她说的吧。”
萧瑾瑜声音冷硬如冰,“她也知道我爹的冤情?”
“那倒没有…”薛汝成捻着胡子,玩味地看着萧瑾瑜愈发难看的脸色,“老夫帮秦栾仿宁郡王字迹的时候她还是倍受恩宠的小公主,不知老夫是何人。不过,老夫仿吴郡王字迹的时候,多是十娘从旁研墨伺候的…世事无常啊。”
怀里抱着清平,楚楚不能去握萧瑾瑜微微发抖的手,只能提着一颗心紧张地看着他,她心里都忿恨又难过得直想狠狠咬薛汝成一口,何况是他,可他的身子又偏偏气不得恨不得。
萧瑾瑜静了片刻,像一切都走到了尽头一般,缓缓把脊背倚靠到椅背上,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抬手取出袖中的那团布条,扬手往地上一扔。
楚楚清楚地看到他嘴角漫开一抹凄冷之极的笑意,心里倏地一沉。
薛汝成不急不慢地弯下腰去,用左手把布条一根一根地拾了起来,待看清破旧的布条上歪七扭八的血字,薛汝成一愣。
一把布条上写满了字,却来来回回只有一个词。
六畜兴旺。
“薛太师,”牢门处传来一个憋笑憋得快抽过去的声音,“这是给你成亲的贺贴,别客气。”
楚楚急忙看向牢门,刚才还空空如也的牢门外正站着满脸堆笑的景翊。
“景大哥!”
楚楚惊喜的声音未落,走廊漆黑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牢门开启的“吱呀”声,随即响起一群人纷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渐近,也渐渐看清了人影。
皇上,阿史那苏乌,坐在轮椅上被冷嫣推着过来的萧玦,还有几个楚楚从没见过的官员,一直走到这间牢房门口才停下来。
楚楚看向萧瑾瑜,发现萧瑾瑜脸色虽难看得很,却正浅浅含笑,笑容浅淡得像是一杯冲过好几遍水的茶。
错愕的神情只在薛汝成脸上待了片刻,薛汝成随手扔下那把破布条,缓缓跪□来,“臣…拜见皇上。”
楚楚急忙跪下来,抢在薛汝成再说话之前道,“皇上,您刚才听见了吧,宁郡王是冤枉的!”
“当然听见了,”皇上的声音里带着温暖如春的笑意,“朕折腾这么半天,等的就是薛太师这句话…”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众官员,“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兵部,吏部,对此案还有什么要问的?”
萧瑾瑜看向与众官员同列的萧玦,目光刚扫见萧玦身上正三品文官的官服就怔了一怔,再仔细看了一遍站在皇上身后的官员,刑吏两部的尚书、侍郎,大理寺的正卿、少卿,御史台的大夫、中丞,唯独兵部只见一个侍郎,少了那个年逾花甲的三品兵部尚书。
一众官员还没在薛汝成刚才那席话中缓过劲儿来,全都一声不吭,萧玦也只轻抿着还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静静地看着跪在牢中的薛汝成。皇上又补了一句,“这会儿问不清楚,回头卷宗做出漏洞,年根儿底下被安王爷发回重做,朕可没工夫给你们说情。”
皇上话音刚落,站在皇上身边的阿史那苏乌突然举起手来,“我不清楚。”
皇上嘴角抽了抽,扯出一个较为友好的笑容,“大汗何处不清楚?”
阿史那苏乌没有一点儿拿自己当外人的意思,擦过皇上的肩膀大步迈进牢房,走到跪在地上的薛汝成旁边,拾起薛汝成扔在地上的布条,顺手搀起还跪在地上发愣的楚楚,然后对着布条上的字皱着眉头看了好一阵子,才一脸严肃地问向萧瑾瑜,“六畜兴旺…是什么意思?”
萧瑾瑜沉着眉心看向景翊,他确实是让这最擅长溜门撬锁的人随便写些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来,但也没想到这人能随便成这样…害得他第一眼看清这些字的时候险些没绷住脸。
景翊干咳了两声,答得一本正经,“就是…跟早生贵子意思差不多,委婉一点,显得更有学问嘛。”
皇上满足地看着认真点头的阿史那苏乌,“大汗清楚了?”
127满汉全席(十九)
“这个我就是随口问问…”阿史那苏乌把布条扔回到薛汝成身边,抱手看着安然跪着的薛汝成,“我没弄清楚的是,薛太师陷害吴郡王谋反,把他害到上不了战场,再冒用他的字去跟阿史那图罗搞到一块…要是光为了贪点军饷,折腾这么一大圈子,到处杀人灭口的,还不如在京城里搜刮搜刮来得快来得稳当呢,薛太师,你图的什么呀?”
薛汝成谦恭颔首,沉沉缓缓地道,“老夫为官二十余载,历任数职,向来没什么追求…起初掌刑狱之事时但求每案必清,后来掌军政之事时也曾欲求每战必捷,但几战下来老夫发现,对我朝廷而言,力求每战必捷并非好事。”
薛汝成慢慢跪直身子,幽深如海的目光投向站在牢门口的皇上,静定得像是在朝堂上商议政事一样,“皇上恐怕不曾想过,这些年打下来,若当真全由吴郡王这样的将领,与大汗这样的敌人硬碰硬,我军要有多少伤亡,要多招募多少兵马,多浪费多少务农男丁,多投进多少粮饷?议和不过是一时权宜,只要是各为其主,仗就总是要打…能一直不温不火的打着,对军队好,对百姓好,对国库也好,何乐不为?”
薛汝成看向靠坐在轮椅中的萧玦,这人已经有五年感觉不到自己下半截身子的存在了,前三年的折磨,近两年的追杀,还加上前几日的几道刺伤,萧玦原本健壮挺拔的身子如今单薄瘦弱得就像一片被风雨打落又被路人百般踩踏过的枯叶,好像一碰就会碎成粉末一样。
“薛钦初至凉州军营时就与吴郡王暗示过此事,奈何吴郡王不以为然,仍为逞一时痛快舍命硬拼,调至西南后吴郡王更是变本加厉,致使西南战火愈烈…吴郡王既心性如此,长久下去于社稷百害无一利,领一个谋反之罪也算不得冤枉。”
楚楚听得皱起了眉头,家国天下的事儿从来没在她脑子里面转过,薛汝成这番话她每个字都懂,连在一块儿就听得迷糊了,单凭薛汝成害惨了萧玦这一点,她就相信薛汝成说的一定不对,但有些话听着又有点儿像是对的。
薛汝成把话说到这儿就刹住了,一时间没人出声,片刻的死寂之后,阿史那苏乌突然清了清嗓子。
“薛太师…打仗是男人的事儿。”阿史那苏乌转头看了眼萧玦,这人瘦弱得好像快被这身深蓝的官服压垮了似的,唯有那双眼睛还是和原来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一样,几年不见,清亮不减,深邃有增。阿史那苏乌回过头来看向仍挺着腰板跪在地上薛汝成,微眯着眼睛踱到薛汝成面前,向薛汝成两腿之间指了指,“薛太师,你这儿是男人,”阿史那苏乌又指了指薛汝成的额头,“可惜这儿不是。”
阿史那苏乌轻勾嘴角,“所以萧玦为什么不听你劝这件事,你这辈子是明白不了了。”
阿史那苏乌凌厉如鹰地盯着薛汝成,冷硬如铁地道,“还是求求你们皇上,快点放你转世怀胎…”
楚楚一时没憋住,“投胎。”
阿史那苏乌眉毛抖了一下,表情保持不变,声音里隐约多了一分火气,听起来气势更足了一点儿,“投胎…投胎转世,下辈子长个男人脑子,不用想就能明白了。”
阿史那苏乌好不容易憋着劲儿把话说完,皇上咳了好几声才压住笑抽过去的欲望,既威严又和善地道,“大汗全都清楚了?”
“清楚了…”
“没人想问什么了吧?”
静了片刻,皇上刚想下令收东西走人,就听薛汝成仍然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声,“臣还有一事不明。”
皇上好脾气地点点头,“薛太师请讲。”
“臣如若获罪,同党当如何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