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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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姑姑嫁给当朝太师,楚楚以为这场婚事的排场怎么也不会逊于萧湘嫁给吴江的时候,所以在薛府门前下车,看到连个红喜字都没贴的薛府大门的时候,楚楚着实愣了一下。
再往里走,确实看见薛府里的下人们在忙活着张灯结彩,可楚楚就是感觉不到给吴江办喜事时的那种热闹劲儿,兴许是因为阴天下雨,楚楚总觉得这大宅子里冷森森的,满眼都是忙东忙西的人,却觉不出来有多少人气儿。
薛茗一进客厅就皱着眉头一脸冰霜地问向张伯,“公主什么时候到?”
张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答道,“二少爷…公主已经在府上住了一年多了,说是一切从简,从她住的西院小楼嫁到老爷房里就行了。”
薛茗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来,转身就走。
张伯忙追过去,“二少爷,公主这会儿已经在梳妆打扮,您可别…”话没说完,被薛茗转头一个冷眼瞪过来,立马站住了脚,后面的半截话也硬塞回了肚子里,换出一声叹气。
楚楚皱皱眉头,贴在萧瑾瑜耳边轻声道,“王爷,薛大人不会欺负十娘吧?”
那女人虽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比起薛茗的脾气,楚楚还真不知道谁会更胜一筹。
萧瑾瑜微微摇头,轻轻咳了几声,张伯忙道,“王爷,厅里风凉,老爷在南楼等您呢。”
“好…”
张伯把两人迎到后院的一座三层木楼下,“王爷,老爷就在三楼歇着。”
萧瑾瑜不察地蹙了下眉头,转头对楚楚道,“楚楚,你先上去,跟薛太师问个安…我与张伯说几句话就来。”
看着萧瑾瑜严肃的模样,楚楚只得点了点头,“哦…好。”
看着楚楚跑上楼去,等了好一阵萧瑾瑜才开口,“张伯…十娘是何时住进府里来的?”
张伯苦笑摇头,往楼上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啥时候住进来的…就是一年多以前,有一回我急着找老爷有事儿,没敲门就进了老爷的书房,就看见老爷在书房里跟十娘那啥…后来老爷就跟我说,把西院小楼收拾出来,她就住在那了。”
萧瑾瑜浅浅点头,“那先生为何到如今才娶十娘过门?”
“谁知道啊…王爷又不是不知道,老爷这人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的,原先也没少出馊点子折腾你不是…”
萧瑾瑜苦笑点头。
张伯看了眼萧瑾瑜轻靠在轮椅中的身子,“王爷,这儿的楼梯不好上,老奴背您上去吧。”
萧瑾瑜抬头看了看这座木楼,张伯知道他的脾气,跟他说出这种话来就绝不是纯粹跟他客气。这座小楼临湖,为了通风防潮,楼层要比普通屋子要高出不少,楼梯自然也长得多,为保美观,台阶做得既高又窄,常人走起来倒是不会觉得特别难受,可对他的身子来说,就算是搁在两年前,也是像徒手攀爬悬崖峭壁一样困难。
萧瑾瑜无声默叹,“有劳张伯了。”
张伯搀他坐到楼下厅堂里的椅子上,先把他的轮椅搬了上去,又下来背他,两趟跑下来,张伯早就满头大汗了。张伯把他送进屋里,萧瑾瑜还没来得及道谢,张伯就匆匆忙忙地一拜而退了。
薛汝成穿着一袭猩红色的礼服坐在临窗的棋桌边,左手黑子,右手白子,饶有兴致地在棋盘上摆格子玩儿,大半个棋盘已经被黑子白子填满了。
萧瑾瑜在偌大的屋子里扫了一眼,没见楚楚。
“王爷放心,”薛汝成摆弄着棋子,头也不抬,“老夫请王妃娘娘帮个小忙,一会儿就还给王爷…王爷有兴致陪老夫下盘棋吗?”
“先生…”萧瑾瑜看着棋盘,一动不动,跟薛汝成下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儿,“张伯说,先生有要事相商?”
薛汝成一丝不苟地把棋盘彻底摆满,才站起身来,捧了杯热姜茶递到萧瑾瑜手上,又不急不慢地坐了回去,“老夫记得,王爷近年来曾数次上折子,请求开棺检验一个入土多年的宫里人。”
萧瑾瑜捧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琥珀色的姜茶在雪白的瓷杯里荡开层层波澜,萧瑾瑜的眼睛里仍是一片沉静,微微颔首应了一句,“是。”
“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二十几年前暴病身亡的那个?”
“是。”
薛汝成低头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茶水,“不过王爷每次上奏都未言明为何案开棺,所以皇上始终没有准奏。”
萧瑾瑜薄唇轻抿,浅浅苦笑,“是。”
“老夫已跟皇上谈妥,那副棺材昨晚上已经送到这儿来了…”薛汝成抬手指了指檀木屏风后面的西墙,“就在隔壁屋里放着,娘娘刚才要酒要醋要木炭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把文美人的那把骨头捞出来连蒸带煮了。”
看着萧瑾瑜眼中不复存在的静定,薛汝成皱了皱眉头,“娘娘也不是第一回这么验尸吧…就验一把骨头,还是女人骨头,王爷有什么不放心吗?”
“不是…”萧瑾瑜握紧了手里的杯子,指节握得苍白,微微发抖,“我…我没想让楚楚验她。”
薛汝成眉梢微扬,“王爷当初答应娶她,不就是为了验这具骸骨吗?”
萧瑾瑜错愕地看向薛汝成,薛汝成仍淡然平静得跟刚才摆棋子玩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是奉旨娶她…”
薛汝成摆摆手,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这是王爷的私事儿,王爷自己清楚就行了…王爷成亲之时老夫没能送份贺礼,这个就算是补给王爷的了。”
萧瑾瑜怔了半晌,才想起来颔首道了一句,“谢先生成全。”
“举手之劳…”薛汝成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挑得极高的屋顶,又低头踹了踹擦得锃亮也没能显得新一点儿的地板,“反正这楼也到了拆掉重建的时候了,平时没人来,停放个把死人也不碍事。”
薛汝成说完就慢慢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整了整那身做工极为考究,却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才好的礼服,“听说茗儿也来了,老夫过去瞧瞧…王爷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娘娘验完自然会过来。”
“可有什么需我帮忙的?”
薛汝成往他满是病色的脸上看了一眼,“别昏过去就好。”
“…是。”
楚楚进那间停放棺木房间的时候,薛汝成跟她说的那口棺材就停放在屋子的正中央,旁边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目不转睛地守着,楚楚一眼看过去就皱起了眉头,不等侍卫向她行礼,便道,“侍卫大哥,这就是那个美人的棺材?”
侍卫一愣,他只知道这是凌晨时分由四个御林军悄无声息地送来的,还说是他家老爷替安王爷向皇上借来的。就为这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陈年棺材,他已经在这个阴风四起的地方守了好几个时辰了,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棺材里躺着的人能美到什么程度。
“美…美人?”
“薛太师说,这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呀。”
侍卫茫然地往棺材上看了一眼,皇帝的女人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更别说是现任皇帝的奶奶辈的女人了,“小人孤陋寡闻…”
楚楚凑近过去,仔细地看着那口陈旧却完好的棺材,紧紧地拧着眉头,“这是杉木棺材,木头不赖,漆上得也好,不过上面光秃秃的,连点儿花纹都没有…这样的棺材在紫竹县县城卖五两银子,我家卖四两七,每年都能卖出去好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妾最爱用这样的棺材…怎么皇帝的女人也用这样的棺材呀?”
侍卫听得脊梁骨后面一阵阵地冒凉气,他连三十岁都还不到,哪有闲情逸致去研究这种晦气玩意儿…侍卫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没用的,“还是娘娘家的实惠…”
楚楚抬起头来饱满地一笑,“那当然啦!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你要是去买,我还能让我爹再给你算便宜点儿,你要是多买几个,我就让我爹再给你搭一个!”
侍卫顶着一脑门儿的黑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娘娘…”
“别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爱的姑娘们~!
本文出版在即,应出版社要求,即日起开始停更,预计十月中旬回归,感谢各位姑娘的支持与谅解,丫头鞠躬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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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满汉全席(九)
“不客气,不客气…”侍卫生怕她再热情洋溢地给他推荐起棺材来,王妃娘娘的好意他可是万万不敢拂的,何况还是安王爷家的王妃娘娘,于是赶紧把楚楚往后拦了拦,“娘娘稍候,小的这就开棺。”
“还不行!”
楚楚拦住侍卫,跑去把窗前案桌上摆着的香炉抱了过来,点了六根香,递给侍卫三根。
“死者为大,要扰人家的清净,得先给人家道个歉,今天是薛太师的好日子,惹死人生气是要触大霉头的。”
侍卫头一回干开棺的差事,原本不是个信鬼神的人,听楚楚这么严肃认真地一说,不拜都不行了。反正是道宗皇帝的女人,拜着也不冤…
正儿八经地敬了香,楚楚又拉着侍卫仔细地熏了皂角苍术,才让侍卫撬开了棺材盖。
棺材盖一掀,一股刺鼻的霉腐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侍卫一下子拧紧了眉头,楚楚却像是什么味儿都没闻见似的,急切地往棺材里面看了一眼,展开一个像是突然看到万亩花林一般的激动的笑容,“太好啦!这棺材保存得太好啦!”
侍卫忍不住往棺材里看了看,只看见一层铺得平平整整的缎面被子,缎面已经腐烂得不辨原色,全是一片片被尸水浸染出来的棕黄,配合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侍卫连昨儿晚上的饭都还没来得及吃,空荡荡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侍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娘娘请。”
楚楚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侍卫大哥,你能不能帮忙把这被子揭下来呀?”
“…!”
“王爷怕脏,我一会儿还得去找他呢。”
“…是。”
侍卫刚咬牙凑到棺材边,把手伸下去捏住被子一头,正想着速战速决,就听楚楚认认真真地提醒道,“慢点儿揭,可别伤着尸体啦。”
侍卫全身一僵,“…是。”
侍卫几乎拿出了帮自家娘子宽衣解带的温柔劲儿,小心翼翼地连揭了三床被尸水浸透的破被子,才露出零星的陪葬器物,和一具仍被丝绸从头裹到脚的腐尸。
楚楚一直站在棺材边上目不转睛盯着里面的情况,乍看到那些陪葬器物,顿时一脸的好奇,“侍卫大哥,我能看看这些陪葬的宝贝吗?”
下葬的主儿的身子都要被她看干净了,陪葬的玩意儿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侍卫轻手轻脚地取出所有的陪葬器物,搁在楚楚捧来的大托盘里。
两支玉钗,两支金钗,两枚金戒指,还有零星的几件瓷器玉器银器,做工一件比一件精美,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东西。
“娘娘…”侍卫两手沾满了腐尸的气味,还守着一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陈年尸体,他可没有欣赏那些在薛府里随处可见的琐碎物件的心,“这一层…揭吗?”
楚楚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件银烛台,头都不抬一下,“揭!”
“…是。”
侍卫扭头深呼吸了几下,摒着一口气转过头来,一鼓作气把裹尸的丝绸和衣物剥解下来,被尸水和霉腐之气沤成棕黄色的丝绸和衣服紧紧黏在还残存着些许腐皮烂肉的尸骨上,侍卫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内力才压制住呕吐出来的欲望,刚一剥完上表面,就迅速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息了几下。
他不是没见过恶心的尸体,只是从没亲手摸过…
楚楚刚凑上去就扒着棺材的边沿兴奋地叫着,“我还从没见过二十几年的尸体才刚烂到这个程度的呢,你看这块儿,还有这块…宫里的棺材还真是好!”
侍卫随口应付着,“是,是…”
“呀!这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里面开出朵牡丹花来,侍卫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好像是什么首饰…大哥,你把它们拿出来吧。”
可惜他又不能对王爷家的宝贝娘娘说不…
“是…”
侍卫铁青着脸转过身来,楚楚赶忙往这副尸骨腐烂得只剩一汪粘稠的肚膛位置指了指,“这儿,你看见了吧,好像有四个呢,金闪闪的!”
侍卫咬着牙闭着眼把手伸下去,迅速捞起那四个害人不浅的玩意儿,丢进楚楚手中的托盘里,转身拼命地吐起来,也不知道倚着墙根干呕了多长时间,才被楚楚走过来拍了拍肩膀。
“侍卫大哥,你没事儿吧?”
侍卫刚想抬起袖子抹抹嘴,胳膊抬到一半就被自己身上浓烈的尸臭味惹得胃里又一阵子翻涌,好容易忍下来,才虚飘飘地道,“没,没事…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把她抬到院子里去,用清水把她骨头上沾着的东西都冲洗干净,然后找块地挖个坑,拿席子把骨头抬下去用酒醋蒸蒸,蒸好了抬出来放到干净地里,喊我去看就行啦。”
侍卫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静定的楚楚,“娘娘,这可是道宗皇帝的…”他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具尸体说出“美人”俩字。
“没事儿,”楚楚笑得很是亲切,“你刚才都给她烧过香磕过头啦,她不会怪你的。”
侍卫深深吸了一口气,“是…”
侍卫也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反正把蒸好的尸骨从坑里抬出来以后他就只管远远站到一边尽情地吐去了,直到楚楚笑盈盈地跑过来,“侍卫大哥,我都已经验好啦…”
侍卫劫后余生般地舒出一口气,刚舒到一半,就听楚楚脆生生地补了一句。
“你再把她按原样裹起来抬上去,放回棺材里就行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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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验完回来的时候,萧瑾瑜还在慢慢地喝着那杯姜茶。楚楚还没靠近,萧瑾瑜就略带急切地问道,“验好了?”
“嗯!”楚楚四下看看,“王爷,薛太师呢?”
“去见薛茗了…”萧瑾瑜放下杯子,牵过楚楚的手把她拉到身边,眉心轻轻皱着,“楚楚,可验出什么来?”
楚楚看着萧瑾瑜明显是有些着急的模样,眨了眨眼睛,“王爷,薛太师说,我验完这具尸体,你就会跟我说你为什么会娶我。”
萧瑾瑜一怔,沉默了须臾,牵起一抹浅浅的苦笑,看向那个满眼期待的人,“楚楚…薛太师可告诉过你,你验的是什么人?”
“道宗皇帝的文美人,薛太师说她是二十五年前突然病死的。”
萧瑾瑜淡淡地点头,“对…她是道宗皇帝册封的文美人,宫里的记录上她是至道二十六年暴病身亡的…我很小的时候宫里有过传言,说她才是我的生母,十娘说是有些人妒忌我嫡出的身份,胡说八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再没人这样说了。”
楚楚一惊,眼睛嘴巴一块儿张大了。
“我从宫里搬出去之前暗中查过,文美人的病案记录曾被篡改过,明明是五年的记录,墨迹却明显是一气呵成的…那时候当年的太医早已过世了。”
楚楚抚上萧瑾瑜发凉的手背,“你既然怀疑她的死因,怎么一直都没给她验尸呀?”
萧瑾瑜浅浅含笑,笑得有点发苦,伸手抚上楚楚满是关切的脸颊,“开棺不是件小事,何况宫里的事一向很复杂…等我下定了决心,想奏请开棺验尸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碰尸体了…”
楚楚皱了皱眉头,她比谁都清楚,开棺验尸是仵作行里最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冒犯死人得罪活人不说,最让人头疼的是,埋得太久的尸体,打开棺材也就只剩下一副白骨了,想在陈年白骨上查出点儿什么东西来,那可比在一袋子大米里面拣出一粒芝麻还难。何况一旦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验尸的人免不了要挨一顿责罚,还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楚家这三辈仵作,也就只有楚爷爷年轻那会儿遇过两回开棺验尸的事儿。他一个王爷,想验自己父皇的女人,还是个有可能是他生母的女人,楚楚当然明白这里面得有多少顾虑。
萧瑾瑜静静看着楚楚,看着她和两年前一样水灵灵的眼睛,“楚楚,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遇上我的?”
楚楚一愣,不知道萧瑾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干脆地答道,“当然记得啦,你是皇上赏给我的嘛!”
萧瑾瑜一噎,额头上隐隐泛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