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一个小村,我终于换下那身奇怪的衣服。烛光下的她面色柔和,从眼睛里取下什么,竟是一双黑眸,黑得彻底,干净。她笑着让我躺在她身边,我却觉得于礼不合,或许如她所说,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夜她静静的说要帮我找家,可是家为何物,我的脑中没有概念,只想永远这么跟着她。那夜她喃喃说想一个人,一个叫玄夜的人,我有些不安,这个人,会不会抢走她?
骑马带着她离开峰峦城。她叫那匹马大白,还独自为这个名字傻笑了半天。她坐在河边,笑着让我叫她姐姐。其实我很愿意事事随她,只是她不会是我的姐姐,我叫她落儿,只属于我的落儿。可是一转眼的时间,她的脸色就变了,恐惧,从未有过的恐惧,直觉告诉我有个可怕的东西会抢走我的落儿,比那个叫玄夜的人还要可怕的东西。落儿说那是病,不会治愈的病,我忘不了她脸上的失落和一闪而过的绝望,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陪着她,就算是死。
从峰峦城到蕓城。她几乎对一路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好奇,却为了我不肯多看一眼,每次都匆匆离开。说要快点到凤都,早点治好我的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我病了,我只是不怎么喜欢说话而已。
蕓城的酒楼里,碰到两个陌生男子,我看到落儿眼里的惊艳,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很难受。尽管透着黑纱,我还是看到那个男子的冰眸,有些画面从脑中闪过,冰眸,心底不自觉的泛出厌恶。
一个晚上我仿佛溺在冰眸中无法翻身,拼命的想记起什么,却只有模糊的画面,那样的冰眸,我一定见过。落儿居然以为我生气了,早早便睡下。我想买点糕点哄她开心,路上却碰到人截杀。我怕他们伤到落儿,只好引着他们出蕓城。可是离蕓城越远,心里的不安就愈重,而那班刺客,竟是花了两天时间才彻底摆脱。
再回蕓城,落儿果真不在了,留下口信说去凤都碰面。我快马加鞭,好不容易到了凤都却怎么都找不到熟悉的人影。
月圆之夜,我看到河水中那弯黄澄澄的弦月,落儿说过,我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果然在河岸边,看到她的身影。她一脸陶醉的笑着,却是看着另外一个男子,那男子抬起的手眼看就要抚上她的脸,一股郁积之气蓦地涌上心头,想都不想便一掌劈了过去。可是看到落儿开心地喊着我的名字,激动地拥抱住我,心头的愤怒奇迹般的瞬间被抹平。
她说那个男子叫影休,看他第一眼我便不喜欢,不是落儿的原因,是因为这个男子只看一眼便知道有很多秘密。他总是温和的笑着,却看不透笑容背后的含义。落儿执意要求我让影休看病,可是除了只能发出五成功力,我没有生病。她生气的说我不懂事,说我不记得往事便是生病,可是以前是怎样又如何?如今的我,是玄月就够了。她竟为了这个而赶我走,我愤怒非常,却也只好依她,如果让影休看看她会安心,便如他所愿吧。
可能感受到我的敌意,影休第二日便离开了,又来了一名叫小青的女子,她看起来不像只是个丫鬟,可是满脸单纯,眸中也看不出什么杂色,应该不会对落儿不利。我们在客栈等小青,却被柳墨依抓去。那个女子美则美矣,心机太重。居然是影休救我们出去,不管他接近落儿是何居心,既然受恩于他,必当言谢。
为了躲避追杀,我和落儿躲入绿绕极北之地。那个仿若与世隔绝的小村,天气严寒,心中却是温暖。看着落儿手忙脚乱的模样,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从未如此满足过,一些不知名的情愫在心中滋长。
每日看着落日下安静等我回去的落儿,我才知道,原来,那便是家。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女子这样等过我,她总会温婉的替我擦下额间的汗水,再乘上满碗的饭菜,想了几日我才恍惚记起,那个女子,我好像叫她娘亲。她会对我温柔的笑,会轻声给我讲许多故事,我想她一定拥有全世界最透彻明亮的双眸,可惜我从未见过,因为她是盲的。
落儿发病了,我们不得不离开那块不染尘俗的土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段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雪山之上,肆虐的狂风,如云的大雪,奄奄一息的落儿,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日夜,因为就在这里,落儿说会嫁给我。或许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一直隐藏在心底对落儿的情愫是什么,那时才明白为何不想只做落儿的弟弟,那时才明白为何她只能做我一人的落儿,那时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有种感情,叫□恋。
我知道落儿不想再回凤都,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离我而去。哪知追杀我们的人没有了,落儿奇怪的病却成了我心中的噩梦。影休替落儿把脉后满面死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这个时候我却不愿再与他多计较什么了,无论他有什么秘密,或许,他是真的对落儿好。
落儿一睡就是两天,我的心如被烈火焚烧,找不到外逃的出口。终于我记起一个地方,那里常年大雪却没有半分寒冷,那里有个比雪还冷酷的老人,可是只有他,可以救我的落儿。
或许我的一生都没有这样卑躬屈膝过,跪在流星谷三日三夜,那老人不曾出来一次。心中的烈火慢慢被浇灭,再一点点冰冻住,除了落儿苍白的脸,再放不下任何东西。落儿突然醒了,她说看到许多梨花,让我惊骇不已,莫非这就是他人说的回光返照?老人却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们,不发一语,带着我们进了那个破旧的小茅屋。
知道落儿的蛊毒无解的时候,我该绝望的吧。可是我却突然释然,无解又如何?今后落儿在哪里,玄月便在哪里。
开满鲜花的院落,老人说他本就是我的师傅,我拜他为师整整十年,两年前才出师下山。可是三个月前凤都有人拿了我随身的玉笛,说我已经遇难。他问我想不想知道我的过去,我不想。心里总是有个角落凉若寒冰,提醒着我,我的过去有着不为人知的冰冷。我只想做落儿的玄月,只有她可以捂热我的心,只有与她在一起,我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我记起流星谷的顶端有一片流萤树林,落儿一定会喜欢。果然她欣喜的依偎着我讲了许多话,她心酸的过去让我心疼,她柔美的声线盘绕在心头久久不曾散去,那曲流光飞舞,引人魂醉,很久以后日日吹起,却是痛彻心扉。
既然修灵可以救落儿,我们当然会去寻。影休跟上我们,帮了我们很多,毕竟我对以前的记忆寥寥可数,甚至青峦峰在哪里都不知道。再次回到蕓城,又碰见上次那名冰眸男子,他好似与落儿相熟,但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我拉走落儿,突然后悔当初的离开,如果不曾离开,落儿的世界,或许会只有我一人。
叫做凤云羽的紫眸男子看到我后目光就没移开过。我与小青购置物什的时候他再次出现,蕓城的城墙上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得暖儿,我说不记得。他突然愤怒,赤红的双眸仿佛要喷出烈火,翻身向我袭来。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多惹麻烦,处处躲闪,还是被他拉到袖角,他却突然大笑起来,狠厉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开。
影休说我和他去青峦峰顶,落儿和蓝相翎去涯底。我本不愿再离开落儿,可是影休太过神秘,神秘意味着危险,谁知道他是不是冲着修灵而来?如果修灵真有传闻的那么厉害,不是可以医好他的双眼?我不放心蓝相翎与他去峰顶,也不放心他与落儿一起,便只好与他一道,却不知这会是我一生最愚蠢的决定。
青峦峰看起来高入云端,我却只用半个时辰便到了峰顶,回头发现影休早已不见踪影。不过片刻功夫我便被凤军围堵得严严实实。
当日师傅说我之所以会失忆,是我所练的蓝靥功所致,蓝靥功要练成最后一层必然要有一个新生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我的功力只剩五成,记忆全失,宛如一个新生婴儿,随着功力的增长记忆会慢慢回来,而我不想再记起过去,只想好好呆在落儿身边,没有服下师傅所给的解药。可是如今,只剩下五成功力对我而言是最大的桎梏,面对如山如海的凤军,我渐渐不支。
远方的天空乍然绽放一朵五彩之花,那是影休给落儿用来与我们联系的,银色烟花意味着找到修灵,崖顶会和,而这五彩之花,意味着他们遇到危险。
我心下焦急,不顾一切往涯底冲去。天空渐亮,我却只是杀到半山腰,恍惚中仿佛看到影休突然出现,急切问着我什么,只是我的耳边除了凛冽的风声,只有落儿对我的声声呼唤。
狂风大作,绑在黑木上的落儿仿若即将随风而逝的落叶,凤云羽一鞭又一鞭,狠狠抽在落儿身上,却是让我的心鲜血淋漓。
我心里默默呼唤着,落儿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便来救你了。凤云羽的狂笑随风传来,每近一步,就清晰一分,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恨过自己的无能,突地想要塞住耳朵,不要听到他得意的大笑,想要堵住双眼,不要看到那个满是鲜血奄奄一息的身影。
大火如一朵巨大红莲在眼前轰然绽放,将早已破布般的身体吞入其中,有种力量蓦地溢满全身,喷薄而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她,救她,我的落儿,落儿在哪里玄月便在哪里。
风势不减,火势愈盛,在我眼前的再也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有满目的血和落儿因惨痛而紧闭的双眼,我要过去,过去救她,可是眼前的人一批接一批,怎么杀都杀不完。
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浇灭了早已焚烧一个时辰的大火。我的落儿,会敲着我的额头大喊着笨蛋玄月,会扯着我的衣角弱弱的喊着玄月,会摇着我的手臂撒娇的喊着玄月,竟就这样……被他们的大火……生生夺去……
手下只余焚灰,我仿佛还能拼凑出落儿盎然的笑脸,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尘灰里一朵晶莹梨花安然沉睡,这,便是落儿寻到的修灵么?修灵?能医百病?起死回生?颠倒时空?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它让落儿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什么都没剩下……什么都没剩下……
这些人,是这些人,穿着银白盔甲的妖物,他们抢走落儿!陪葬,全部要给落儿陪葬!
天空什么时候下起血红的雨,迷朦了我的双眼,是谁踩碎了我的心,再也无法拼凑起来?是谁制住我的长笛,再也无法移动半分?是谁深刺我的骨髓,再也看不清眼前物事?
苏醒
噩梦里的大火不知何时消散,耳边不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男男女女的低唤声,还有那一声尖叫,刺痛耳膜,接着就是隐隐约约的啜泣声,意识仿若陷入一片泥潭,越是挣扎越是无力,最终坠入黑暗。
“落落……”
“落落你是不是要醒了?”
“落落你快醒过来,是我错了……”
谁在叫我落落?玄月你不是说要唤我落儿么?玄月你不要伤心,我不会死的……玄月你没错,是我不该奢望太大,妄图找到修灵……玄月你快点离开,你看你最喜欢的白衣快成红色了……
“落落你在说什么?”
“落落快醒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玄月,玄月叫我落儿。可是谁的声音如此耳熟?谁的呼唤能这样牵扯我麻木的心?你,是谁?是谁?
“落落我是玄夜啊,你快醒醒。”
玄夜,玄夜,那个早已尘封心底的名字,不可能,玄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哪里出错了?消毒水的味道,玄夜的声音……
我猛然睁开双眼,雪白屋顶,淡蓝窗帘,油绿梧桐树,布满血丝的双眼,满面憔悴惊喜激动的玄夜,我又是在做梦么?为什么噩梦一个接一个?我不要再回到这个世界,没有玄月的世界只有冰冷。
“落落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玄夜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碗一勺,颤抖着双手将勺子伸向我嘴边。只是现在,我更想弄清楚我是在哪?
“玄夜?我……是不是……在做梦?”才刚发出两个音节便发现自己的嗓子刺痛难耐,发出的声音也是沙哑无力。
“嘭”的一声,玄夜说中的碗已经碎在地上,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涌出泪水,双手抱头,深吸几口气才哽咽道:“落落,不是做梦,我不该留你一个人,让你吃尽苦头,落落你说是哪些人干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玄夜不着痕迹的擦净眼角,想要拉住我的手却突然顿住,坐在床边又是红了眼眶。
我想抬手拉住他不住颤抖的双手,才发现自己全身无法动弹,双手缠满纱布,毫无知觉。平静,平静,好好想想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去找修灵……对,找到修灵……我在庙里等玄月和影休……凤云羽……大火……满身是血的玄月……
能医百病,起死回生,颠倒时空……
没错,一定是修灵,修灵带我回来了,可是我要回去,要回去见玄月……
“玄夜,你……在我身上……有……有没有……看见……梨花?”我对上玄夜微红的双眼,急切问道。
玄夜憔悴的脸上满是不解的问:“什么梨花?”
“水晶……像水晶做的……花瓣……有两厘米……那么长。”修灵,拿到修灵就一定可以找到办法再回去。
“落落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先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玄夜此时已经平静不少,看着我的眼里还是满目痛楚。
“梨花……我要……梨花……”只有修灵才可以带我再见到玄月……
“没有什么梨花。警方发现你的时候你全身都是鞭伤,双手双脚都烧得不成样子了,背部也是大面积烫伤,还穿着奇怪的衣服,全身上下只有你的手机,你不说说到底发生什么,还惦记着什么梨花?”玄夜突然焦急起来,声调都提高了几分,在床边来回踱步。
只有手机么?怎么会没有修灵……没有修灵……我怎么办……
“落落你别哭,是我不对,不该吼你,是我太心急了,你别哭。”玄夜更是着急,停住脚步,疼惜的擦拭我的眼角,“落落,你告诉我这一年发生什么事情好不好?我找了你整整一年,好不容易查到你买火车票回来,那火车竟……出了事故……”玄夜突然哽住,再说不下去。
“没事,我不过……做了个梦……”做梦么?玄月身上的阳光气息仿佛在萦绕在鼻尖,全身的伤口仿佛在叫嚣,怎么……会只是……一个梦?
“玄夜,手机……我要……我的手机……”手机里,有我和玄月的照片,看着照片我就知道,那不是梦了……
“落落,你不要吓我好不好,你清醒点,先说说这几天怎么回事好不好?”玄夜抬起右手伸向我的脸颊,却又停在空中,顿了几秒还是放回原地,满面痛楚的说:“火车出了事故,我找了三天,警方才发现满身伤痕的你,为什么从火车上跌下来你身上会有这么重的鞭伤?还有这烧伤?”
“玄夜……你别再问,手机……我的手机……咳……”无力回答玄夜一连串的问题,我现在只想再看到玄月的脸,冷冷的也好,傻傻的也好,只要是玄月,只要他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梦。我在那个世界三个多月的时间,这个世界居然只过去了三天,只有手机里的照片能告诉我那些日子不是梦。
“好,好,我先不问你,你别再强迫自己说话了,我马上把手机拿给你。”玄夜急急打断我,起身从桌上拔下充电器,正要将手机递给我,又反应过来,再次坐下,轻轻说:“你要手机干什么?我帮你。”
“照片。”我对上玄夜漆黑如墨的双眸,看到眸中的我,双手缠满纱布,身体被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甚至脸上……都裹上厚厚的纱布,只剩下口鼻眼……我,毁容了么?
玄夜打开手机,熟悉的开机铃声传来,玄夜问道:“你要看哪张照片?”
“玄月。”我看向手机,在山洞拿到它后我一直放在腰间,凤云羽的鞭子竟没将它甩坏,只是掉了些漆。
“玄月?”玄夜又是一脸不解,顿了顿便将屏幕给我看,“是……这个人?”
玄月,真的是玄月,正对着我傻傻的笑,蓝眸清澈见底,溢满欢喜,旁边的我眼角弯弯,靠着玄月的太阳穴笑得无比恣意,呵呵,如果时间,可以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落落……落落你怎么了?别再吓我了……”玄夜轻轻拥住我的身体,嘴边气息不时喷到耳间,我困惑答他:“没事……玄夜,我没事……我……能怎么了?”
“一会笑,一会又哭,你说你是怎么了?”玄夜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发际,叹了口气,道:“落落,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么?”
我闭上双眼,不想再看到玄夜祈求的眼神,不想再看到一向坚强如神祗的他流露出脆弱的表情。我想对他说,你没有错,的确是我害死了爸爸妈妈,安安没有骗你,只是告诉你这个被我隐瞒了六年的事实,的确是我泄露了公司的机密,芯念不过是被人利用了,的确是我拖累了你整整六年,没有我,你会走得更好更远……
我听到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玄夜离去前嘱我好好休息,他出去买点东西就回来。窗外梧桐树在阳光俯照下葱葱郁郁,真的只过了三天呢,穿越过去时那边的季节与这边相当,如今那个世界已是冬天,这个世界还是夏末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整日整日对着白色屋顶发呆,一遍一遍温习着与玄月的点点滴滴,每个画面,每个动作,每个眼神,如今都是维持我生存的氧气。玄夜每天默默坐在一边,不再问我发生过什么,也不再说让我原谅他的话,细细为我打点着一切。天气渐渐转凉,半个月后,我终于出院,也想清楚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玄夜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搀扶住我,走进火车站。再次回到人群中,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以为,我会守着玄月在无人的小村安然过完剩下的几个月,可是世事无常,或许是修灵,或许是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又送我回到这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解决一些一直以为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例如我身上的蛊毒。
玄夜说警察发现我时,是在火车事故附近的小山坡上,当时我身上的伤太严重,必须就近治疗,只好送进了那家小医院。那日我终于可以起身,看着镜中的自己,可以说是体无全肤,鞭笞的伤痕,背后的烫伤,双手双脚更是烧得不成样子,脸上一道鞭痕从左脸太阳穴滑到右唇角,仿佛生生将脸劈成两半。如今伤口已结痂,心底的伤却是泛滥到全身每个细胞,是不是该庆幸我回来了?这样的身体面对玄月,让我情何以堪?
火车站的站牌上,通往H市的火车已经开始检票。我轻轻拉住玄夜为了迁就我缓缓前行的身体,问道:“安安呢?”
玄夜对我温柔一笑,牵住我凹凸不平的手道:“她出去旅游了,找到你我也没通知她,等我们回去了,她也该回来了。”我有些难堪,想要将手抽出来,这样的手,就算是看着也会觉得恶心吧,捏在手里又是怎样的感受?玄夜却是越握越紧,对着我又是一笑便继续前行。
听着火车的轰鸣声,我离那个城市越来越近,也离真相越来越近。就算是拖着这副残破的身体,我也想知道十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想争取哪怕一丝一线继续生活下去的机会,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有回到玄月身边的希望,连穿越时空这样离奇的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世界?
芯念
再次回到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城市,空气依旧污浊,行人依旧匆忙,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为自己的目标而奔波着。玄夜带我回到阔别一年多的别墅,那个我们曾经的家,承载了我们多少欢笑,多少幸福。
十六岁的我,稚气未退,快乐得小鸟般绕着别墅转了一圈又一圈,紧紧挽住玄夜的手说:“你看这别墅依山傍水,风水肯定好啦!以后呢,我们在院子里种满小花小草啊,最重要要有一个秋千,无聊的时候边荡秋千边看书,还能晒太阳,多好啊!”
已经高出我半个头的玄夜宠溺的看着我,笑说:“既然落落喜欢,那我们就住这里了。”我对着他重重点头,弯嘴一笑,灿如夏花。
那一年我们终于不用流落街头,不用租房受尽白眼,玄夜赚到的第一笔钱,我们买了这栋别墅,买了一个温暖的家。如今湖光依旧潋滟,院落里花开正盛,秋千在微风中来回摆动,一切就如一年前一样,或许这就叫物是人非,心境不一样了,看到的东西也会有区别,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停留,这里,便不再是我的家。
推开院门,沁鼻的幽香袭来,正打算进门,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
“落落。”
短短的头发,黑色的宽松T恤,紧身牛仔裤,白色运动鞋,眼前这个看起来干净干练的女孩,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芯念,有着纤柔若水般的名字,却是个爽朗率真的女孩,她站在不远处对我微笑,一如初见面时在学校的教学楼下,阳光透过她的笑脸发出异样光彩。玄夜冷漠的撇过头去不再看她,我推了推玄夜:“玄夜,你先进去吧,我有话跟芯念说说。”玄夜点点头,拖着行李进屋了。
我招手让芯念过来,芯念脸上的笑容瞬时如春花盛开,晃人心神,一点点在我面前放大,却在看清我脸上的可怖疤痕时僵在脸上,她满脸不可置信的伸手抚上我的脸,从左到右,指尖渐渐颤抖,双眼通红的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我握住她的手,笑道:“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进来说话吧。”
就像从前一样,我静静坐在秋千上,芯念站在身后轻轻推着,以前我总是会大笑着让芯念推快点,再快点,荡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殊不知,荡得更高,也摔得更重。我看着芯念满面愧疚的模样,心下了然,过去的事,我早就放下,那夜绚丽如梦幻般的流萤树下,可以那样平静的讲述一切,我就知道对于过去,我已不再介怀,只是……
“芯念,过去的事我不怪你。”我知道她该是愧疚了吧,可是我已经决定忘记。
芯念的手猛地一抖,却很好的控制了力度,轻风中她的声音絮絮传来:“落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是……”
“其实不用对不起,”我打断她的话,轻叹一口气道:“我不再怪你,我们也回不到从前了。”
从前,我毫无保留的信任你,依赖你,你说要吃城东的火锅,我就陪着你从西边走到东边,你说要看凌晨的流星雨,我就一夜不眠与你一起守候,你说要感受在夜半无人时在空旷的篮球场打球的感觉,我就背着玄夜溜出家同你到学校,你说要玄夜公司的资料做研究,我就偷偷打开玄夜电脑帮你拿出来……
可是背叛,有过一次就够了,如今的我们还是朋友,也只是朋友而已。
身后的芯念不再说话,秋千也停止摆动,空气仿佛都停滞在这一刻,半晌,我听见她喃喃道:“落落,这句对不起,是我欠你的。无论今后怎样,玄落永远是芯念最好的朋友。”
芯念的气息渐渐远去,我听见院门卡擦关上的声音,远处斜阳再不露光点,太阳会再升起,可逝去的时间不会重新来过,人,为什么总在失去后才开始后悔?
三年前,通过安安,我认识芯念,李芯念,我几乎快忘记她的姓,她性格爽朗如男孩却有着极为细腻的心思,会找遍城里所有好吃的小店,会逛遍传闻里所有浪漫的地方,会悄悄的与我分享心事,那个时候,躲在被子里和她聊天一夜到天明就是最常干的事,或许是太多相信,太多依赖,背叛来临时的痛入骨髓让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她笑着说要玄夜公司的资料做研究,写出一篇惊骇全校的论文,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她做得多了,我毫不犹豫的答应她,玄夜的电脑密码从来都是我的生日,要拿到那些东西,实在是易如反掌。
可是几天时间,玄夜的精神明显一天不如一天,我一再追问他才说公司出问题了,我还傻傻的安慰他说出去开心吃一顿,明天就好了,兴致满满的打电话给芯念,让她带上刚交的男友。
我永远忘不了饭桌上李勋杰猖狂的大笑和玄夜愤怒的双眼。他笑着骂玄夜居然这么愚蠢的养了一个白眼狼的妹妹,为了追他连自己哥哥公司的资料都肯偷,笑着说不会辜负我一番好意勉为其难的接受我,玄夜当场掀了桌子头也不回丢下我独自离去。我不解的看着一直坐在角落一言不发的芯念,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暗恋李勋杰好几年的明明是芯念,要追李勋杰的也是芯念,为什么突然变成我?那些资料芯念明明说来做研究,为什么成了造成公司危机的罪魁祸首?最重要的是,芯念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解释转过头漠然的看着窗外?
我的身体一片冰凉,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嘲笑着自己,呵呵,这就是你所认为的朋友,只要碰上男人,就可以把你抛之不顾冷眼看戏,这就是你所认为的朋友,笑得无害的向你索要又在瞬间变脸。
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会做戏?还是我太过愚蠢?不想再看眼前的两个人,我转身去追玄夜却再找不到他的身影。
那晚玄夜一句话没跟我说,我一次次想跟他解释却被他寒若冰霜的脸堵住,窝在卧室里我听见楼下一声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心里阵阵发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样的玄夜,即使在最困顿的时候他也会拍着我的脑袋说没事的,会好起来的。那晚他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让人不敢接近。
第二天醒来,楼下一片狼藉,所有可以被砸的东西都成了碎片,玄夜早已离去。
现在想来,心中的悲戚彷徨早已不在,可是芯念漠然的表情永远是我心中一根刺,看不见,拔不掉,触到时隐隐作痛。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下了凉气,身后多了件温暖的外套,玄夜笑着蹲在我眼前,拉住我戴着白手套的手说:“落落,天晚了,我们进去吧。”
我点点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抬头看夜空星辰,真不如那个世界漂亮呢!
屋内果然什么都没变,东西还是上次被玄夜砸坏后我买回来的,甚至门口的地毯都没换过。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都是我以前喜欢的菜色。暗黄灯光下,透亮瓷碗上的小花浑身散发氤氲气息,无由的暖人心脾。乍一看去,仿佛时间从未流逝过,我和玄夜,还如同刚刚搬来别墅时那般快乐。
玄夜扶我坐下,盛好饭的碗里细心的插上银勺,被烈火灼烧得太厉害,如今我的手脚,已经不如往日利索了。
看着满桌的饭菜,不由想到在雪山那个小村里与玄月日日谈笑,仿若还是前一刻发生的事,如今我们竟是隔了两个世界,眼眶红了红,被我生生压下来,玄夜见我这样,连忙问道:“落落怎么了?不喜欢吃这些了?”我连连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压住哽咽,问玄夜:“安安呢,什么时候回?”
玄夜似乎有些失落,低问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安安了?”随即又摆正脸色说:“她说她在欧洲玩得正开心,下个月回。”
我点点头,埋头吃饭,现在我得等到安安回来,问清楚一些事情,便可以放下所有去找玄月了,玄月,你一定等着我。
对面的玄夜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放下碗筷,认真道:“落落,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吧……你的脸,可以治好的。”
“嗯,好!”可能没想到我这么快答应,玄夜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吃饭。我的脸还要留着见玄月呢,当然要整好!
往事
当初在那种小医院医疗设备不够齐全,我身上的伤虽说是没什么问题了,疤痕却一点没少,玄夜带我去了H市最好的整形医院,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要通过整形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脸上的疤和背上的烫伤经过激光或植皮可以痊愈,双手双脚要想恢复原样是不可能了,只能多做几次治疗尽量让皮肤没那么难看,这就是医生对我的诊断结果。其实脸上的疤痕能去掉我已经很高兴了,至少可以不用那么难看的面对玄月。可是玄夜似乎有点不能接受,拉住就要离开的医生不停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了?钱不是问题,多少钱都行,只要让她痊愈。”
医生穿着大白卦,口罩掩住了大半张脸孔,无奈的摇着头:“玄先生,她的手脚都已经伤到骨头了,很多坏死的肌肉无法再复原,还能正常使用已经很难得了,要完全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几乎不太可能!”
玄夜颓然的放下手,满是歉意的看向我。我垂下眼睑,随即抱住他的手臂,满是笑意看着他:“没事啦,不毁容就好了!”
玄夜的眼里仍是愧疚,竟微微红了眼眶,低声说:“落落,对不起……”
我放下玄夜的手,一脸严肃的看着他,郑重的说:“玄夜,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是真的和你没关系,也真的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玄夜露出一丝苦笑,点点头,低声道:“落落,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不再是一年前那个凡事只知道依赖玄夜的玄落,我学会一个人生活,面对自己的人生,学会坦然接受自己,面对自己的错误,在遇到玄月之后更学会怎样去照顾别人,怎样去爱一个人。我不会再处处被动的接受生活给与我的一切,不会再抱怨上天对我的不公,而是珍惜自己不多的时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我早点认识到这些,便不会给玄夜带去那么多困扰了吧。
我又一把抱住玄夜的胳膊,对着他俏皮的眨着眼睛,笑道:“你的落落早就长大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回家吧!”说完便拉着他向停车场跑去。
仅仅半个月,初秋的天气已经凉爽许多,人行道上随处可见徐徐飘落的梧桐树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转眼看玄夜俊美如初的侧脸,一年多未见,他成熟许多,皮肤略黑,眸子里更显深沉,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我将头轻轻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眼缓声道:“玄夜,不要再问我发生过什么吧,那些都与你无关,你不用感到愧疚。我很庆幸曾经发生过那些事,那里让我碰到许多朋友……还有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这样,我一点都不后悔……”
车内一阵静谧,只剩两人绵长的呼吸声,我不知道玄夜听懂我的话没,在他的概念里,三天不可能发生太多事吧,那样离奇的经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只希望我的话能让他放下负罪感。
其实一直以来,他并没有照顾我的义务不是么?我,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妹罢了。
玄夜送我回家就匆忙赶到公司去了,离开大半个月,公司等他处理的事务堆积成山了吧。古色古香的书房,这里是我一手设计的,一排排书架,全是我最喜欢的书,加长的电脑桌,我对玄夜说这样我们就可以肩并肩在一起上网了,桌上两只歪歪扭扭的瓷杯,那是十五岁时我去陶瓷吧做出来送给玄夜的生日礼物,全黑的窗帘,我说那样看书看累了可以好好睡觉,所有所有,仿佛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
或许留下来和玄夜继续以前的生活,也是不错的吧,只是玄月,那个会说落儿在哪里玄月便在哪里的笨蛋玄月,一定还在等我……我怎么可以,丢他一人在那个世界孤苦等候?
楼下蓦然响起门铃声,一定是玄夜,以前他就从不带家里钥匙,说喜欢有人为他开门的感觉,那样他知道总有个人在家里等他。我笑着摇摇头,这个坏习惯,还没改呢。以前就不知道多少次被关在门外等我好几个小时。
“玄夜你……”话没说完便堵在喉中,眼前微笑看着我的,赫然是一直没见的安安。
安安的笑却在看到我的瞬间凝固在脸上,或许是吃惊我脸上的疤痕吧,她指着我,唇色发白,颤抖着说:“你……玄落?”
我笑着点点头,开门让她进来,给她倒了杯茶问:“玄夜不是说你去欧洲旅游下个月才回来的?”
安安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苦笑一声道:“他这样跟你说?”
安安穿着一身黑色长裙,更显纤细,此时面色有些发白,脸上的表情喜怒难辨,看起来竟有些令人心悸,见我点头突然又温柔的笑起来,看着我问道:“对了,一年多没见,落落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话犹如点爆了一直潜藏在我心中的排排炸弹,一年前的一幕幕在此刻的橘黄灯光下是如此清晰。
那日看着满目狼藉的别墅,我惊骇不已,芯念背叛我,玄夜又这样生气,而我还不知道玄夜公司到底出什么事了,如果不是大事,玄夜肯定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我颤抖着双手掏出手机,这个时候我能找的,只有安安了。
正午的咖啡厅里,光线格外明亮,安安穿着鹅黄色长裙,一手拿着咖啡勺,一手向我打着招呼,我恍惚以为眼前这个女孩,是阳光下最快乐的天使。见我走近,安安起身拉我坐在身边,“落落,你怎么这么晚,早上你那么着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突然有点不敢面对这样明媚的笑脸,知道我害惨了玄夜,她还会这样对我笑么?低下头,我垂眸答道:“安安,我惹玄夜生气了,他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我清理了一个上午,他以前从没这样的……”说到后面,我已经有些哽咽,想到昨天玄夜的愤怒,现在还有些心悸。
安安笑着将手搭在我肩上,安慰着说:“落落,没事的,玄夜一直最疼你了。他公司出事我已经让我妈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