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胆子不小,可也不敢贸然下洞,于是又想:“月牙非哭死不可。”
顾大人和军官们叼起了烟卷,一口一口慢慢的抽,大张嘴的铁箱子旁边也摆着个水壶,壶里盛着黑狗血。烟草的气息弥漫开来,军官们仿佛受到了一点刺激似的,慢慢的也活泛了。有人问顾大人:“旅座,黑狗血真能打鬼?”
顾大人沉吟着答道:“能是能,但是力量不大,大概也就是能把鬼吓一跳吧!”
有人又问:“旅座,你说咱们周围会不会有鬼?”
顾大人对他一摆手:“别他妈妖言惑众扰乱军心,老子做旅长的都不怕,你们几个穷鬼怕个屁?真要是来了鬼,本旅长第一个上!”
军官立刻竖起了大拇指恭维:“旅座霸气!”
顾大人咬着烟卷,正要继续发出豪言壮语,不料身边洞中忽然窸窸窣窣的起了响动。他立刻来了精神。“呸”的一声把烟头吐到火里,他率先起身走到洞口,就见黑土之中赫然扒着一双惨白的手,正是无心要上来了。
他登时松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两只白手,他一边往上拽,一边问道:“怎么着?白跑了一趟?”
无心很重,他轻描淡写的一拽,竟然没拽动。双手握紧了,顾大人正要再次使劲,可是就在将要发力之际,他忽然感觉不对劲。猛然低头向下望去,他就见自己手中的白手骨节分明,皮肤丰润,软软腻腻的带着水分。而在他的记忆中,无心的手可是单单薄薄的挺秀气!
与此同时,洞中缓缓伸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圆脑袋。火光之下顾大人看得分明,就见对方如同火海里爬出的活鬼一般,皮肉丝丝缕缕的或鲜红或焦黑,两只眼球骨碌碌的鼓凸着,鼻子只剩两眼孔洞,一口乱七八糟的牙齿尽数暴露在外。一股子焦臭之气扑鼻而来,顾大人大叫一声,发现对方居然衣着齐整,从脖子往下还有成片的苍白皮肤存留。
一瞬间的惊惧愣怔过后,旁边的军官有了反应,怪叫着拔枪抡刀,可是顾大人的双手被活鬼死死攥住,让人不敢轻易上前,只怕误伤了旅座。而顾大人弯腰抬腿,想要一脚把它踹回洞内,不料它骤然向上一窜,几乎把个恐怖的脑袋撞上了顾大人的面孔。顾大人立刻仰头一躲,随即后退几步,竟是把它带出了洞。
一名军官拎起水壶,哆哆嗦嗦的先把一壶狗血淋向了活鬼。活鬼受到了袭击,果然身体僵了一下。两名军官左右夹击挥起砍刀,硬生生的砍断了活鬼的两条手臂。顾大人匆匆甩开两只鬼手,随即拔出手枪,不打脑袋,专打关节。一连串枪响过后,他一边换弹匣一边后退;而他的部下有样学样,立刻上前补枪。活鬼的四肢全被打断,瘫在地上动不得,其余人等抄起砍刀,因为都吓得要发疯,所以分外狠辣,一顿寒光将活鬼剁成了肉泥。
最后,众人气喘吁吁的围着一地骨肉站住了,其中一人试试探探的出了声音:“我们……刚杀了个什么?”
顾大人此刻虽然也不确定到底死了个什么,不过因为见多识广,所以能够不假思索的编出答案:“杀了个煞!知道什么是煞吗?告诉你们,就是恶鬼修炼成了人形!”
军官们一起打了个寒战:“我们……这么厉害吗?”
话音未落,洞口突然起了咣咣两声巨响。众人慌忙一起回头,就见两只大铁箱子竟然一起合了上!
随即在两口铁箱之间,一个黑影游动而出。
顾大人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拖不动腿抬不动脚,只能颤颤巍巍的唤道:“是无心吗?”
黑影很冷静的做出了回答:“顾大人,扶我一把,累死我了。”
按照事先的安排。军官们一拥而上,用铁链捆紧铁箱,然后几人合力把铁箱往山外抬。箱子里面一直有动静,时而是扑通扑通的跳跃顶撞,时而是吱吱呀呀的抓挠啃咬。顾大人的心腹,再孬也比一般人胆子壮,抬着箱子一路疾行,风似的掠地而过。
顾大人跟在一旁,背着无心。无心显然是真累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丝气息都没有,脑袋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摇晃。
天亮之前众人回了军营。两口铁箱子被送进一间营房里去,营房的窗户上面蒙了一层厚毡子,四边用钉子钉在了窗框上,遮得一丝光都不漏。
无心没有受伤,只是疲惫不堪,像一条垂死的大蛇一样盘在床上。月牙等了他一宿,如今见顾大人把他全须全尾的背进屋了,连忙热了昨晚的剩饭剩菜给他吃。待他吃饱喝足之后,顾大人见他身上的水壶玻璃瓶全没了,便开口说道:“夜里在你露面之前,洞里钻出个妖怪,哎哟我操,可他妈吓人了,但是本领一般,让我打了个稀碎。”
无心半闭着眼睛答道:“我知道是谁,不是妖怪,是一具行尸走肉。”
顾大人想了想:“不对啊,你上次不是说老道布了个什么阵,把一大帮活死人全封在洞里了吗?”
无心摆了摆手:“出尘子的道行,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一百具尸首能被他封住八十具,就算好样的了。我进了洞后没往深处走,直接就登高想要从洞顶往上爬,不料惊动了一具尸首。我没时间理它,直接泼了它一头镪水,没想到它虽然不再追我,但是偷着跑出洞了。”
顾大人压低声音问道:“你又进怪物堆里去了?”
无心彻底闭了眼睛:“我试过了,一般的东西全伤不了它,镪水都没有用,好像它只怕日月星三光。想要把它杀尽也不可能,太多了。”
顾大人用手指从上往下,用力杵到床上:“既然怕光,我就把山挖开,晒死它们如何?”
无心犹豫着摇了头:“洞子的上方好像是一层石壳子,想要挖开,怕是不容易。”
然后他坐了起来,伸腿下床:“我抓了两条活的回来,现在就去研究研究它们。顾大人,你要替我守好房门,千万不要透光进房。”
无心进了放置铁箱的黑屋子,房门一关,门缝里都塞了毡子,屋内竟然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一队士兵围住房屋,不许闲人靠近。与此同时,遥遥的传来鼓乐声音,原来法事就定在今日,此刻天光刚亮,出尘子梳洗打扮穿了法袍,在徒子徒孙们的簇拥下坐上一顶华丽大轿,前呼后拥的下山来了。
第062章 战火
法事做得太漂亮了。
顾旅驻扎在青云山下的先遣部队,开大会似的排列大队,鸦雀无声的举目瞻仰高台上的出尘子。各级军官提前就向部下宣扬过了出尘子的高贵身份——活神仙,国务总理见了他都毕恭毕敬。
出尘子身穿绣花法袍,人在高处,下面看不清法袍花样,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出尘子本人也体面,宽肩膀大个子,一动不动都显威仪,披发跣足的舞起一把七星剑,下方静得只余风声。有个小兵忍不住发出一声咳嗽,当即被身后的班长兜头扇了一巴掌。
顾大人带着月牙远远站了,也伸着脖子看得发呆,两人一时入神,全把无心给忘了。
无心软绵绵的躺在黑屋子里,脑袋枕在怪物的脊背上。还是累,非得睡足一天才能行。怪物并不肯攻击他,大概是根本没把他当成活物,以为他是石头,不能吃。
屋角还趴着一只怪物,脑袋被他切下来了,基本可以算作死掉,但是因为没有光,所以皮肉并未融化。无心割了一块肉,自己低头嗅了嗅,又张嘴咬了一口。肉微腥,像是没熬好的鱼冻。他又拿了肉去喂活着的另一只,另一只闭着大嘴,显然完全没有要吃的欲望。于是他一歪身躺下来,枕着怪物自己吃。
中午他出来了一趟,怀里抱着半截怪物身体。守门的士兵依言为他捉来一窝狗崽子。无心拎起一只小白狗,用融化的肉汁从头到脚涂抹了它。狗崽子送到了怪物面前,怪物还是无动于衷。
于是无心再次出门,挑了一只花狗,灌了满狗嘴的肉汁。等到小花狗喝饱了,无心把它送去怪物面前。小花狗叫都没叫一声,“咔嚓”一声就被怪物整个活嚼了。无心立刻抽手后退,险些在怪物的尖牙上刺破手指。
无心认为自己是摸清了怪物的习性。法术还未结束,他已经把怪物晒成了两壶汁水。及至法事结束了,顾大人和月牙来看无心,结果就见房门大开,几名士兵正在拆卸钉在窗户上的厚毡子。顾大人开口一问,得知无心是去了溪边。
此刻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山里是不缺少小溪的。在一条小溪旁边,顾大人和月牙看到了无心——无心蹲在水岸,正在用一把刷马的刷子用力刷着什么。
两人蹑手蹑脚的走近了,探头一看,月牙吓得惊呼一声,顾大人则是当即问道:“你干什么呢?”
无心一手握着刷子,一手将一副白森森的利齿摁在水中,仰着头笑问:“顾大人,你看它好不好看?我很快就能把它刷干净了,刷干净了送给你。”
顾大人莫名其妙的看了月牙一样,然后问道:“送给我一副牙?”
无心低下头,继续用刷子拼命刷洗齿缝中的干涸血涎:“我觉得它很凶,可以用来给你镇宅。”
顾大人没理他,直接对月牙说道:“你管管他,知道他是好心,可要是由着他发神经,兴许过两天他就要往家里收尸首了!”
月牙也弯腰在他后背上打了一巴掌:“你赶紧把它扔了,看着恶不恶心吓不吓人?你看谁家用一口牙镇宅了?”
顾大人和月牙强行没收了无心的利齿和刷子。利齿和刷子被扔进了溪水里,顾大人和月牙一左一右握了无心的手,左右夹攻的把他押回了营房。两人都对他的行为深恶痛绝,顾大人发出恐吓,说无心如果再敢做出类似行为,就把他的爪子剁掉;月牙立刻发话:“你别吓唬他!”然后一扯无心的手臂:“听见没有?再也不许你往家里带怪东西,否则我先挠死你。”
无心一片好心,结果不但没有落到半句好话,反而还被妻友分别威胁了一通,不禁啼笑皆非,一边点头一边走路:“嗯,嗯,我再也不敢啦!”
出尘子做完法事之后,没有即刻离去。在营房内换了一身便服,他斥退身边徒弟,舒舒服服的坐下了端起了一杯热茶。刚刚气定神闲的啜饮了一口,无心无声无息的走上前来,把一只军用水壶放到了他的手边桌上。
出尘子一愣:“干什么?又想向我要尿?”
无心在一旁陪着坐下了:“不是要,是给。一点小礼物,有防身的用处,请道长收下吧。”
出尘子轻轻嗅着茶水氤氲的香:“礼物?是什么?”
无心答道:“是地下怪物化成的汁水。”
出尘子一口热茶当即喷出,喷了无心一头一脸。无心抬袖子一抹脸,继续把话说完:“道长,如果将来你偶然遇了怪物,只要把汁水涂在头脸身上,应该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出尘子简直不愿触碰水壶,非常勉强的向无心道了谢。然后叫来一名不明真相的小徒弟,让小徒弟捧了水壶。
待到出尘子坐上大轿返回道观之后,顾大人随着无心回了卧室。营房里没有床,砌着火炕。月牙坐在炕里,正在嗤嗤的纳鞋底子,而无心和顾大人也上了炕。无心对顾大人说道:“开金矿是可以的,不过很危险,最好是不要开。”
顾大人捏着一根烟卷,在炕沿上轻轻的磕,磕到最后他把烟叼在嘴上,“嚓”的一声划了一根火柴。捧着火苗凑上烟卷,他从浓眉下面向无心射出两道目光:“只要别把烂摊子砸在我的手里,哪怕山里藏着一条活龙,我都不管!”
无心转身拉过放在炕上的点心盒子,从里面拈出一只蜜饯枣子送到月牙唇边。等到月牙先吃一个了,他才又拈一个扔进自己嘴里。而顾大人继续说道:“我想好了,我要打仗!”
两道白烟从他的鼻孔中呼出来,是两条带着力度的小白龙:“想要暂时和青云山脱离关系,唯一的道路就是开战。我宁可上战场,也不想再和怪物打交道。反正金矿我发现了,我也交给老帅了;从此我上大路往远走,谁愿意来开矿,谁就来。谁死了谁活了,和我也没关系!妈的老子是军人,不是矿工。烫手的山芋别往老子怀里扔,老子才不接!”
顾大人一边说话,一边咬牙切齿,满脸都是恶狠狠的缺德相,坏模样全露出来了。月牙正在专心致志的穿针引线,无心则是靠在月牙身边,不置可否的吮着一枚蜜枣。吮着吮着,他被月牙推了一下:“你离我远点,我做活呢,别扎着你。”
无心没有动,歪着脑袋望着月牙笑眯眯。月牙扭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看啥啊?说你呢!不怕挨扎啊?”
无心伸手搂住她的细腰,晃着脑袋就要往她怀里滚。月牙连忙把拿针的右手高高举起来了,用未完工的鞋底子轻轻打他的后脑勺:“看你的烦人劲儿,你还想不想穿新鞋了?”
顾大人踌躇满志,不料忽然失了听众。眼看月牙雷声大雨点小,对无心作势要打,其实打一下揉三揉,力气轻的都不如一阵风。四脚着地的爬过去抢过鞋底子,只听“啪”的一声,他对着无心的后脖颈来了一下狠的:“你俩是怎么回事?我说完了吗?我还没说完呢,你俩等会儿再骚!”
然后他盘腿坐回原位,双手搭在膝盖上,烟卷叼在嘴角上:“趁着形势没恶化,我得赶紧脱身。反正迟早得开战,我就先迈一步了!师父不能走,留下来给我做帮手;月牙你怎么着?你要是害怕,我就送你回天津去。”
月牙不假思索的摇了头:“我也不走,无心在哪儿我在哪儿。你们打仗的时候,我就找个地方猫着,不打仗了,我给你们做饭。放心吧,我胆不小。我小时候还和我舅舅进山打过狐狸呢。”
顾大人一抬手:“你胆大我知道。你胆子要是不大,早让他吓死了。”
无心立刻向顾大人使了个眼色,不许顾大人多说,怕把月牙说得起了心事,会不要自己。顾大人会意,也知道他找个女人不容易,所以立刻闭了嘴。
顾大人一旦暗暗下了决心,便立刻开始了行动。长安县一直天下太平,不是他的目标,他的目标是文县——因为他是被人从文县撵出来的!
派出队伍小打小闹的挑衅了几次,张显宗果然如他所愿的开了火。战事一起,顾大人立刻发出急电,让驻扎在天津城外的顾旅主力全部开来前线。老帅也不提金矿的事情了,只是密切关注战情。
无心和月牙随着队伍离开了青云山,一起驻扎在了距离文县有八十里远的一处小村庄里。两人都和官兵们保持着距离,因为官兵们见了女人,虽然明知道不能碰,可两只眼睛还是要生出钩子。无心怕月牙吓着,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包围住她。月牙除了无心谁也看不上,所以等闲也不出门,一门心思做她的鞋,另外就是早晚三顿饭。
战事很快进入了僵持阶段,顾大人有后盾,底气足;张显宗却是只有文县一处大本营。抢矿的事情自然是早就不想了,有光兄弟见势不妙,也脚底抹油一起逃之夭夭。张显宗独自站在司令部里,对着半面墙的大地图若有所思。早春三月,青黄不接,再扛下去,城里就要闹饥荒了。他不能坐以待毙——为了岳绮罗,他也不能束手就擒。
半软半硬的指挥鞭点上地图,一路从文县移动到了顾旅的总指挥部。张显宗面无表情的盯着总指挥部,同时用指挥鞭一下一下的戳。
最后,指挥部上乌云盖顶,被他戳出了一团浅淡的黑。忽然把指挥鞭向后一扔,他转身大踏步的向外走去。
傍晚时分,岳绮罗策马而来,下马之后里外走了一圈,揪住一名军官问道:“参谋长到哪里去了?”
她个子矮,伸手抓着军官的衣领。军官比她高了两个脑袋,可是乖乖的俯下身,因为感到了莫名的恐怖:“参谋长亲自带兵出去了。”
岳绮罗用一双清澈分明的大眼睛看他:“去哪里了?”
军官抬手掩口,嘁嘁喳喳的对她耳语了几句。岳绮罗点头放下了手,一颗心渐渐的向上提。忽然抬头又望向军官,她开口问道:“大部队出发了吗?”
军官答道:“马上出发。”
岳绮罗抬起双手,手指插进了满头乌发。双手缓缓向后拢去,半短的黑亮头发滑过指缝,纷纷散乱。她的小脑袋成了一朵心事重重的、黑色的花。
最后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她忽然说道:“我也去!”
第063章 偷袭
春日的凌晨,张显宗带着一支小队伍,悄悄靠近了顾旅指挥部所在的唐各庄。
对于一场偷袭而言,凌晨比午夜更合适。凌晨时分,人睡得最沉最熟,支持了一夜的卫兵们也疲惫了,都在拄着步枪打盹。村子里的公鸡还没有开始打鸣,张显宗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一步一步的进入了唐各庄地界。
根据侦察兵事先提供的情报,他开始寻找村中最为高大坚固的房屋。身后的百十来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双手紧紧的握了步枪,不肯发出半丝异响。悬着一颗心走入村中巷道,周遭除了偶尔的狗叫便是连绵的风声,一切都很顺利,前方出现了一名士兵的影子,正靠着半截土墙犯迷糊,依稀听到脚步声音了,士兵打着哈欠说道:“口令!”
没有口令,只有一把刀抹上了他的脖子;鲜血喷出红色的扇面,激射到了半截土墙上。
张显宗的队伍继续前进。在下一个巷道口,他们又遇上了士兵。士兵倒是比先头的死鬼有精神,大声嚷道:“口令!”
张显宗等人并不知晓顾旅的口令,所以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士兵“哗啷”一声拉了枪栓,声音提高了一个调门:“口令!”
张显宗抬手一枪,当场打碎了士兵的脑袋。枪声一起,四方的家犬都有了知觉,而张显宗向后一挥手,小队伍加快速度,直奔前方的砖石院落而去。据他所知,唐各庄中的驻军并不多,顾旅的士兵都在前线上!
天边现出了鱼肚白,鸡鸣狗吠伴着枪声此起彼伏。顾大人猛然坐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的伸手先从枕下摸出了手枪。光着屁股一步蹿出被窝,他先从玻璃窗子向外看,就见卫兵端着步枪正在往院外跑,便连忙转身去找衣裤往身上套,同时口中高声吼道:“无心,月牙!快醒醒,出事了!”
无心和月牙睡在隔壁,早在顾大人开口之前,也一起被枪声惊醒了。月牙还没醒透,愣头愣脑的拥着棉被发呆;无心却是伶俐,一掀被窝作出了回应:“知道!已经醒了!”
无心的声音一起,月牙的神魂立刻归了位。把衣裳裤子劈头盖脸的全扔向了无心,她强忍着不哆嗦,怕吓着谁似的小声说道:“快穿上。穿好了咱们往院子后面躲,后面通着庄稼地呢!”
无心一边往两只脚往裤子里蹬,一边说道:“傻丫头,现在庄稼地里又没庄稼,光秃秃的去了也白去!”
月牙的手指头快要忙出花来,一鼓作气扣上了一长串扣子:“哎呀,可不是!”
无心穿了鞋,拽着月牙的手就往外跑,出了房门之后,两人正好和顾大人打了个照面。顾大人无暇多说,只大声喊道:“妈的是偷袭!你俩别添乱,快往后走!”
想要往后走,也得先经过前方的院子。无心把顾大人和月牙全拦在身后,第一个露面走了出去。结果他的眼睛刚刚见了天日,一名卫兵在前方的院门口猛一抽搐,正是已经中弹身亡。顾大人大骂一声,推开无心举起手枪,一路扣着扳机向外走。而无心紧紧攥住了月牙的手,想要带她尽快冲出院门——方方正正一座院,如果不出门,就得翻墙,可是翻墙更危险,因为人在高处,目标明显。可是未等他迈出步子,忽有一人冲了进来,对着顾大人迎头一枪,正是张显宗!
在月牙的惊叫声中,无心纵身一跃,在硬生生的撞开顾大人同时,腰间被子弹开了个小小的血洞。顾大人猝不及防的跌倒在地,一头撞上了院角的大水缸,而无心趁着张显宗还没做出反应,几大步跑过去想要夺枪。可是一夺不成,二夺也不成。月牙跑去扶起了顾大人,顾大人头上没伤,然而愣眉愣眼的坐着直晃,竟然是被撞迷糊了!
张显宗不能再放仇人逃生,一边呼唤部下士兵支援,一边疯狂的想要甩脱无心。无心握住了他的右腕,正在想方设法的要掰开他的手指缴枪。他没法开枪,身上又没带军刀,急得只能拼命捶打无心。一队士兵交战着经过了院门口,子弹在空中带着尖啸穿梭,有人似乎想要进院支援张显宗,可是被子弹封锁了道路,咫尺的距离,竟然就是不能经过!
顾旅的援兵还没有赶来,张显宗的援兵也在不远的路上。唐各庄里有限的士兵厮杀成了一团,人人都有对手,想做逃兵都不可得。张显宗无法收回右手,索性不加瞄准又扣了扳机。子弹打在砖墙上,红砖碎屑簌簌的向下落进了月牙的头发里。月牙瞬间竖起了一身的汗毛,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弯腰扯住顾大人的一条手臂,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把人往屋里拖。屋子里虽然没退路,可毕竟墙厚,足够人支撑一阵子。顾大人受了惊动,像是清醒了一些似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嘴里咕哝道:“妈了个逼的。”
然后他把枪又拿起来了,想要射击,但是两眼发花,手也哆嗦。与此同时,无心和张显宗已经厮打到了院角。院角堆着一座小小的柴禾垛,无心一脚踏上柴禾,随即一跃而起,竟然是窜上了张显宗的肩膀。双腿夹住对方的脖子,他一弯腰,正好紧紧搂住了张显宗的脑袋。张显宗的面孔埋在他的胸腹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发了狂似的转身冲向院墙,他一下接一下的往墙上撞,想要把无心撞下来。而无心的后背接二连三的磕在坚硬的墙壁上,有心扭断对方的脖子,可是腰间枪伤疼得厉害,让他几乎使不上劲。
月牙蹲在门口,见无心腰侧已经漫出了小小的一块血迹,就急得使劲推搡顾大人。而张显宗感觉箍在自己脖子脑袋上的大腿手臂似乎松了些许,越发咬紧牙关使出全力。双脚发力冲向前方,他大喝一声,竭尽全力的顶向了院墙。无心闭上眼睛,绷紧身体想要扛过撞击。不料就在后背将要触到墙壁之时,院内忽然起了一声枪响!
张显宗立刻僵住了动作,无心抬头望去,就见月牙双手握着顾大人的佩枪,正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面前。枪口缭绕着似有似无的青烟,月牙的手指就勾在了扳机上。
院子里面静了一瞬,随即张显宗身体一歪,带着无心倒了下去。
无心立刻松开手脚爬了起来,而张显宗姿态扭曲的趴在地上,后背已经被轰出了一个血窟窿。枪和枪是不一样的,顾大人的盒子炮,威力和重量都只比步枪差一点。月牙也是个有力气的小女人,可是抄起顾大人的手枪跑过来射击时,她是抡起胳膊使足了劲,才勉强把枪端平了的。
一枪开过,月牙的腿都硬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双手被枪坠得慢慢下沉,可还紧握着枪柄不放。无心把张显宗翻成仰面朝天,发现他大睁着双眼,是个死不瞑目的模样。
正当此时,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旅座,咱们的人和敌人在村外交火了!战况不明,您先撤吧!”
顾大人扶着门框站起来,心里越来越清楚了,天旋地转的一点头:“好,撤!”
顾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都跑出村了,才彻底恢复了神智。他难以置信的问无心:“什么?月牙把张显宗毙了?”
无心趴在马背上,点头“嗯”了一声。
顾大人立刻扭头去看月牙:“你个小娘们儿,够厉害啊!还会开枪?”
月牙一张脸红成滚烫,虽然对张显宗是不得不杀,但人命毕竟是人命。她脸上热,身上凉,抬起手满脸的抹泪,带着哭腔答道:“啊,我小时候跟我舅舅进山打过狐狸,用过汉阳造。”
顾大人长长的伸出手臂,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别哭,哭什么啊?你不杀他他就杀你,开枪开得好,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的娘们儿。”
然后他又转向了无心:“你总趴着干什么?”
不等无心回答,月牙哭道:“你是啥脑袋啊?他给你挡了一枪,你都忘啦?”
顾大人抬手摸着头顶青包,恍然大悟。
顾大人带着部下亲信成功突围,因为知道张显宗已经死了,所以心满意足的弃了唐各庄,另寻安全地方落脚。而村庄外的一场混战结束,前来接应支援的张旅队伍,终于在一场厮杀之后进入了唐各庄。
有士兵在一处院落里发出了单枪匹马的惊叫:“参谋长!参谋长让人打死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花蝴蝶似的飘了进来,岳绮罗一指头捺上了士兵的眉心。士兵怔了一下,登时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而岳绮罗随即蹲在张显宗身边,伸手一试,发现他的鼻端隐隐似乎还有一丝热气。
三下五除二扯开了他的军服,岳绮罗蘸着他的鲜血,在他胸前画起了符。而张显宗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在岳绮罗的身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张旅的士兵占领了唐各庄,可他们很快发现占领毫无意义。唐各庄孤零零的位于顾旅后方,顾旅随时可能反扑,届时他们逃都逃得艰难,因为此地距离文县大本营实在是太远了。
军官们在村内搜查了一气,没有任何成绩。忽然意识到参谋长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慌张了,开始满村子呼唤张显宗。正是混乱之时,张显宗出现了。
张显宗浑身是血,破烂的军服之中,可见里面缠裹着衬衫撕成的绷带。一步一晃的走到军官面前,他没有多说,直接下了撤退命令。
因为参谋长受了伤,所以在岳绮罗的授意下,士兵理直气壮的从村里抢了一辆大马车。岳绮罗扶着张显宗钻进车内,张显宗坐下之后,就不动了。
鲜血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外渗,岳绮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面孔已经冰凉,皮肤也在失去弹性。张显宗想要眨一眨眼睛,可是眼皮已经不听他的使唤。
马车上了路,在辘辘的车轮行进声中,他轻声问道:“绮罗,我真的死了吗?”
岳绮罗正襟危坐的面对了他:“放心,无论死活,我都会保护你!”
张显宗望着他,渐渐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了绝望神情:“我不想死……”
岳绮罗清清楚楚的答道:“不想死,就不死!”
第064章 活死人
张显宗站在岳绮罗的面前,血迹斑斑的军装上衣已经脱掉了,层层缠裹的肮脏绷带也解开了,胸腹间是手掌大的创口,鲜血流尽,可以看见皮下薄薄一层黄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斓的混乱内脏。
呼吸的欲望消失了,一切欲望都消失了,他甚至感觉不到了痛苦。缓缓抬起一只僵冷的手,他仿佛看到了一块阴暗的尸斑,然而凝神望去,却又没有了。窗外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他扭头凝视着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泽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泪。
“绮罗。”他声音喑哑的开了口:“我是变成丁大头了吗?”
岳绮罗不屑于为任何人动心,可是静静的望着张显宗,她的右眼毫无预兆的刺痛了。埋伏在眼内的血点开始有了扩散的趋势,她忍着痛不动声色,只答出一个字:“是。”
张显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面流露出一丝苦笑:“我想活。”
然后他转向了岳绮罗:“可是,也许我死了更好。”
岳绮罗在他面前岿然而立。双手揣在袖子里,她用单薄的小嗓子说道:“张显宗,我会保护你的灵魂。”
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走上前去仰起了头,举手为他拭去了面颊上的泪光。
张显宗微微垂下了头,不想让她太费力气。没想到她也会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经死了,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尸首。
岳绮罗掩人耳目的运来净水,然后斥退仆人关严房门,又派卫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两只衣袖,她露出了两条雪白的细胳膊。握着剪刀剪开了张显宗的胸腹,她掏出了他的五脏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渍,她又在他的腔子里涂了一层烈酒。张显宗仰卧在地上,看她像个小丫头似的从棉被里扯了大团的棉絮往自己腔子里塞,像在填她的布娃娃。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还是死了好;可是眼看着岳绮罗全神贯注的炮制着自己,他又感觉到了荣幸。为什么会爱岳绮罗?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爱她爱到宁愿万劫不复?还是不清楚。他活了三十多岁,已经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远都找不出前因后果。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好用。”岳绮罗在满室的腥臭中,轻描淡写的说道:“将来真是坏到用不得了,我会再给你找一具新的来。”
张显宗看她穿针引线,密密缝起了自己前胸后背的创口:“好,到时我要换个年轻好看的皮囊。”
岳绮罗眯起了疼痛的右眼,捏着钢针的手指翘成了一朵笨拙的兰花:“肤浅!”
她认为张显宗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凡夫俗子,根本没有资格臭美。
门窗关得很严,房内的臭气并没有浓烈的扩散出去。天黑之后卫兵撤走了,张显宗拎着一只铁桶出了门。
他把自己的脏腑埋在了丁宅后方的一棵老树下。幸好天暖了,土化了冻,让他可以很轻易的挖出深坑。将一桶柔软的物事稀里哗啦的倒进坑里,张显宗感觉自己是在梦游。没有偷袭,没有死亡,等到自己梦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
各种感官都不敏锐了,寄居的感觉则是渐渐强烈。他拎着空桶往回走,腿不是自己的,然而听自己的话。一步一步迈出去,步伐僵硬得让他随时可能跌倒。铁桶一晃一晃磕打着他的膝盖,他不知道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