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方人士的蠢蠢欲动中, “月底”就要到了。

  三中组织高一高二春游, 不想参加的只要拿到家长签字就可以不去,一般这种情况,喻兰川都会提前签好,让刘仲齐自己决定交不交。

  “哥, ”刘仲齐端着牛奶杯, 追着喻兰川问,“今天报名截止了,你不给我签名了吗?”

  正在整理领带的喻兰川顿了顿, 若无其事地说:“我建议你去,高二春游差不多是你中学阶段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 等明年再想去也没机会了。”

  刘仲齐:“倒不是,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哥,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去外面住两天?”

  喻兰川的目光从穿衣镜里偏出来, 看了刘仲齐一眼。

  “哦, 是我想多了吗……最近总觉得咱们院气氛怪怪的,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中生抓了抓头发,半带自言自语地说, “也可能是杨爷爷生病的缘故, 晨练队没人组织,天天稀稀拉拉的, 我觉得院里都不热闹了。隔壁也没人……对, 那个大骗子是出门了吗?我上次没带钥匙去敲门都没人开。”

  喻兰川眼皮一垂:“过两天我换个指纹开的电子锁。”

  刘仲齐有些吃惊, 他们搬过来的时候,喻兰川就是一副不打算常住的样子,家里家具用的都是以前的,添的少数几件几乎都是网红租房神器。

  “还有什么需要换的,一起列成清单给我,等你放暑假,我把这房子收拾收拾。”喻兰川拎起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上班,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脚步忽然一顿,问刘仲齐,“你还想学剑吗?”

  刘仲齐眼睛一亮:“想啊!”

  喻兰川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端详了他片刻,问他:“学剑有什么用?以后没有剑给你用了。”

  当年喻怀德老人也是这样问他的。

  少年喻兰川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剑,我可以用棍代替,没有棍,还可以用拳头,练好剑,以后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再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喻怀德老人听完一笑,告诉他:“哪有这种好事啊,小子。”

  刘仲齐愣了愣,很实在地嘀咕说:“就是……想学啊,为什么要有用?三角函数跟完形填空又有什么用啊,不还是要来回来去地考?自己学了剑,以后听武侠故事更带感……这算理由吗?”

  读遍书山,也不一定能过好一生。

  练到神功盖世不行,攒出家财万贯不行,握紧权势地位也不行。

  “算,这用处不小了,”喻兰川冲他摆了一下手,“等你明年高考完的,我去上班了。”

  去年冬天,武林大会办成了集体相亲,来参加的人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地顶着“凑热闹”仨字,自带花生瓜子矿泉水,前来围观老喻盟主的孙子。提前好几天就有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前后一个礼拜,杨老帮主家里有络绎不绝的客人。

  谁知道不到一年的光景,燕宁刚从一片肃杀里缓过来,春暖花才开,人事就已经翻天覆地代谢了好几回。

  这一次,一百一的小院悄无声息,到了月底最后一天,人们却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占满了场地,对于喻兰川来说,来得几乎都是生面孔,没几个年轻人。

  老帮主杨清踩着点入场,手里已经没有了打狗棒,他坐在轮椅上,被张美珍推进来的。

  喻兰川过去打招呼,老杨就努力扒开越发明显的老年斑,掀起沉重的眼皮,疲惫地冲他笑了笑。

  闫皓给他发微信:“我们在最后一排。”

  喻兰川一回头,闫皓就冲他招了招手,悄悄坐在他身边,戴着个棒球帽,大概是二进宫刚出来,她瘦了一圈,脸都不水灵了,看着像是长大了好几岁。喻兰川实在不放心这女孩的精神状态,把衬衫袖子挽起一些,坐在悄悄另一侧。

  “美珍姐身后的那几位,都算是行脚帮的人,”凑过来的韩东升小声解释,“美珍姐和王九胜其实都不叫‘帮主’,叫‘北舵主’,因为行脚帮分片,除了咱们这一片,还有南边的和西边的,基本是分家状态,类似于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各管各的,也不互相干涉,这回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做见证来的。丐帮四大长老,现在三个都在警察局扣着,今天来的这几位我也不认识——听说都是很久以前就退隐的。”

  韩东升看了悄悄一眼:“……都有家人死在那场大火里,不知道老杨从哪把他们挖出来的。”

  悄悄的拳头握紧了。

  这时,张美珍弯腰和老杨说了句什么,自己走到简陋的台前,拿起话筒对准音响,全场“嗡”一声,打断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是我,前任行脚帮北舵主张美珍。”张美珍的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鲜亮的嘴唇露出一点笑纹,“有些老朋友好多年没见过了,没想到还有把诸位聚在一起的机会。”

  她开场白还没说完,底下就有人阴阳怪气地出声:“我们也没想到你还有脸站在这说话——张美珍,当年你为了个野男人,把帮派架在火上烤,害了多少行脚帮的兄弟们?你自己倒是拍屁股就走,管都不管我们死活,你算个狗屁的北舵主,行脚帮不就是你标榜身价的工具吗?怎么,现在是你老皮松了,死皮赖脸倒贴男人贴不住了,还是杨清不行了,让你这老破鞋又想起我们来了?”

  他说完,四处传来“咯咯唧唧”的笑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狎昵意味。

  这种笑声仿佛是一段永不过时的“BGM”,但凡有个女人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要她不是一身白衣的圣女或者朴实苍老的母亲,都可以插上这么一段。

  “谁签的盟主令?小喻爷?你召集了这么多人,就是让我们听母鸡打鸣?”

  “张美珍,你再抹红嘴唇,牙也都掉了。你但凡还有一点知道要脸,就应该回去把你那张老脸遮好了。”

  “小喻爷人呢,出来说句话。”

  “小喻爷,你青春年少的,可不能染上爱闻老娘们儿屁的习惯啊,哈哈……”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能听,闫皓和韩东升一起转向喻兰川。

  喻兰川眼皮都不抬:“坐着,没事。”

  韩东升:“小喻爷,我还有几个朋友,让他们……”

  “你没听出来吗?”喻兰川摸出手机,给于严发了微信,“王九胜回国了。”

  闫皓看了看台上的张美珍,年过古稀,口红已经没法遮住她下垂的嘴角了,卡在皱纹里的粉黛被灯光打得分毫毕现,像一朵落成了枯杆的残花:“可……他们、他们也太过分了。”

  喻兰川发完微信,目光顺着会场边缘溜了一圈,有人跟他交换了眼色,喻兰川冲那人略微一点头,心不在焉地想:甘卿来了吗,她藏哪了?

  他随口对闫皓说:“张美珍什么风浪没见过,她还在乎这点小场面?”

  “哈,”张美珍笑了起来,“我听说你们前几天都恨不能把脑袋扎进沙堆里,怎么,撑腰的回来了,又有底气了?王九胜,你这一辈子,哪怕有一次光明正大地露面,出来说句话,我也当你有点人样。”

  “你也配跟我们北舵主说话?”

  张美珍:“你们北舵主养狗不绝育,满地拉屎,一天到晚流着哈喇子操桌腿,眼里还只看得见破鞋——路人都可以报警查他狗证了,是不是啊警察同志?”

  韩东升猛地转头看喻兰川。

  “看我干什么,本次活动是报备获批的,”喻兰川收起手机,“不然我才不给你们签盟主令。”

  韩东升:“……”

  会场一下鸦雀无声起来。

  “我今天召集诸位,有几件事,既然有人指责我当年不管行脚帮‘兄弟’死活,那我也有话要说,当年入狱的,证据确凿,都是参与绑架,间接致人死亡,哪国的法律他们都得进去,诸位打算让我怎么管他们呢?是劫狱,还是替他们贿赂公检法?”

  这话太敏感,她方才“警察同志”几个字一出来,很多人就紧张了,怀疑张美珍不怀好意,要拿话柄陷害自己,一时没人接话。

  “我不管的人,王九胜管了吗?三十六年了,早放出来了,当年参与这事的,今天还有活着的吗?站出来,告诉我们一声。”

  一个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没有。”

  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瘦小的男人站了起来,头发油乎乎的,两鬓斑白,身上穿着件不合身的外套,沾满了机油,站在人群中间,局促又畏缩地咽了口唾沫,他缓缓地站起来。

  “我……我叫阮小山,三十六年前,因为这事……被判了七年。”

  紧接着,又有三四个人默默地站了起来,有男有女,全带着那种服刑人员特有的臊眉耷眼,站成一排,束着手,好像手腕上还挂着手铐——张美珍和杨清居然把受害者和加害者一起找来了!

  悄悄猛地一震,就要站起来,被喻兰川和闫皓一人一只手,强行按回了座位。

  与此同时,角落里有人悄悄地拿出手机,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出去,片刻后,手机回执显示发送失败。

  那人这才发现,会场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信号。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

  这正是其中一个给张美珍恶意起哄的人, 穿了件灰色的短袖衬衫,发现这里突然没了信号,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动声色地往窗边蹭了蹭, 他试图找一点信号。同时,竖着耳朵留心听张美珍他们说话。

  就听张美珍问:“你是说,王九胜没管过你们?”

  “我出狱以后也想过去找以前的兄弟,但他们都阔了, 成‘总’了,也联系不上人家……底下跑的都是小辈人, 我也不知道谁是谁。”自称阮小山的这位没完没了地扯着自己的衣服, 占着手和眼,不敢往丐帮那边看, 嘴里说,“我因为一时冲动,法制观念淡薄, 只知道讲究所谓‘江湖义气’, 没能充分考虑到自己行为的后果, 以至于闯出大祸,害人害己……”

  他这一长串话,说得比“贯口”还顺溜, 一口气下来没有标点符号, 可见在监狱里改造期间没少做思想汇报, 七年有期徒刑, 舌头经过了千锤百炼,已经养成了肌肉记忆。

  张美珍一个愣神,他已经“突突突”地念叨完了“悔不当初”和“痛死悔改”两大主线,马上要进入升华主题——展望未来部分。

  张美珍连忙打断他的思想汇报:“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阮小山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似乎是没法对自己的生活做出有效的归纳总结,他只好含糊地说:“到处……帮帮忙吧,人家给点零花钱。”

  张美珍问他:“当年那桩绑架案,是你带的头吗?”

  阮小山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无可恋地点点头,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太多遍了。

  张美珍尖尖的眉梢一挑,又意味深长地问:“你好好想想,是你自己要去的?没有人指使?没有人撺掇过你吗?”

  角落里,灰衬衫的男子第三条微信又发送失败,额头见了汗,他焦躁起来,正好听见张美珍这句话,忍不住扯开嗓门:“张美珍,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拿三十六年前的事攀扯谁?”

  “我只想彻底了结了这桩恩怨,”张美珍淡淡地回答,“当年我们两边的人因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都没有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前因后果,现在大家都冷静了吧?也该把旧事都掰扯清楚了,省得带进坟墓里去。”

  阮小山听了这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身后那几位条件反射似的,也都跟着跪了。踮着膝盖往前挪了几步,阮小山带着哭腔对着杨清的方向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其实就想吓唬吓唬你们,没想着能出人命……我没想到……”

  杨清身后稀稀拉拉地坐着一排老年人,一眼望去,凝成了一团沉沉的暮气,被仇恨和愧疚磋磨了三十多年,这些苦主们连拍案而起的力气也没有,这会,他们就寂静麻木地听着凶手嚎,几双眼睛盯着阮小山,谁也没吱声。

  “杨帮主,”张美珍转头对杨清说,“这些孩子都是我当年看着长大的,当年做错了事,该坐的牢坐了,该毁的生活也毁了,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有错,但是罪不至死,对不对?”

  杨老帮主的手搭在塑料拐杖上,略微一闭眼。

  “但这里面总有人该死,”张美珍说着,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对谁隔空喊话,她问阮小山,“你起来说,当年为什么要绑人,你们怎么想的?”

  阮小山拖着两条不灵便的腿脚,艰难地站起来:“我那时候……虚岁刚二十一,给人家招待所的饭店拉货送货。饭店里……有个服务员,小男孩,又瘦又小,还是外地的,老有人欺负他,我帮过他一两回,那小男孩就特别崇拜我,觉得我认识的人多、厉害、有面儿,一直缠着我想入行脚帮。”

  阮小山说到这里,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是没有真实感,觉得回忆的都不是自己的事——当年他也是个人物吗?也有人崇拜吗?也这么意气风发过吗?

  张美珍轻声问:“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