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真像自己说的那样,知道自己不对,过后狠狠地用了几年功,并且卓有成效——刘仲齐同学痛苦地承认,起码现在要是考英语的话,她似乎是比自己强点——那也不晚啊。

  高考又没有限制,即使以一个高中生有限的社会经验,刘仲齐也能替她说出很多办法: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各大院校都有“绿色通道”;要是她成绩好,一年下来,各种奖学金和助学金足够用了;成绩不够好也没关系,可以自己打份工,只要她不要太沉迷于坑蒙拐骗不可自拔,现在那份店员工作也花不了多少精力,大可以接着干。

  这些并不是刘仲齐同学站着说话不腰疼,凭空想象的,他身边就有实例——喻兰川当年就是能靠各种竞赛奖金和奖学金自给自足的,所以青春叛逆期过得极其有恃无恐,想搬到哪住,就搬到哪住,非常嚣张,谁也别想用经济制约他。

  虽然以未成年的眼光看,甘卿是个“老女人”,但社会上二三十岁的人回学校深造也是很平常的事,她既不用养家,也没有什么生活负累,怎么就不能试试呢?

  不管大学四年能不能学出什么名堂,总比在小黑店里当神婆强吧?就算不高考,在当代环境下,想学一项专业技能,渠道也还是很多的。线上的、线下的、付费的、免费的……看她一天到晚游手好闲那样,居然还有脸说出“时间补不回来”?

  “分明是自己懒,烂泥扶不上墙!”刘仲齐越想越觉得自己又被忽悠了。

  少年吃饱了宵夜,又回屋背了一会单词,度过了十分充实的一天,三秒入睡,所有的烦忧都被隔绝在他身外。

  可是,这种幸福太稀有了。

  喻兰川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听着隔壁背单词的声音渐消,在沙发上坐着发呆。

  他上学那会,到大爷爷这里来,住的就是刘仲齐的房间,深夜上完竞赛班的课,回来就像那小子一样,在小书桌上奋笔疾书,而大爷爷就拿着个大烟斗,像他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静静地闲坐着。

  那时的喻兰川真羡慕他们——不用考试,没有屁事,想神游多久神游多久,多奢侈啊!

  现在他终于也有了“奢侈”的权利,却羡慕起了隔壁忙忙碌碌的高中生。

  喻兰川今天心也很累,没接到刘仲齐电话,是因为他在会议室关门处理事,处理得还不是什么正经事——他部门一个下属,跟隔壁财务总监勾搭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有夫之妇,瞎搞不说,还被人撞破,闹得沸沸扬扬,整个CBD都在吃瓜,热闹得跟提前过大年似的。

  全公司都跟着他俩丢人现眼。

  大家每天工作起来昏天黑地,压力山大,个别胆子大的,就亲自上脚踩高压线,乱搞、赌博,获得廉价的刺激和多巴胺,胆子小的则盼着他们东窗事发,在围观大戏的窃窃私语里,获得微妙又暧昧的快意。

  每次遇到这种事,喻兰川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挫败。

  并不是因为喻总道德水平高尚,见不得一点龌龊。而是他感觉得到,这里面透着一股很悲凉的无力感——曾经以为自己能飞上天,可是随着光阴流逝,意气尽了,却越来越有种“自己什么都不是,而且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的感觉,习得性无助,只好转而寻求最低等、最容易获得的食与色。

  大大方方地追逐声色犬马,是风流倜傥,人们承认这样也别有魅力。

  可因为无助无力而寻求麻痹刺激,就是可怜可笑、是中年危机了,人们都要来看笑话。

  隔壁,韩周被深夜赶回来的韩东升接走了,甘卿没有多问,但看他那焦灼的神色,老头大概还没找到。

  “这老头,能去哪呢?”她脑子里浮现了这么个念头,却懒洋洋地不肯接着想,把自己大脑放空了,准备睡觉。

  可是奇怪了,早就困得哈欠连天的甘卿莫名失了眠。她在床头静坐了一会,没有觉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失眠的事,只好归咎于过了困点,于是她打开床头灯,随手刷起手机来。手机能刷到全世界的新闻,大事小事奇葩事,想刷多久就能刷多久,反正永远也看不完。但那些文字和配图像水一样流过她的视网膜,什么都没剩下,甘卿一会就看串行了。

  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洒满了窗台上的海棠。

  甘卿忽然无端想起来,在她还小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经对她说过:“大人不一定聪明,不一定孔武有力,也不一定很老。他们可能还没有你懂的东西多,动手也打不过你。大人和少年的区别就是,人人都有喜怒哀乐,但少年如果不高兴,都是有缘由的——可能是因为一件具体的事,也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生病了,脑子里某种激素分泌不足。”

  “大人就不一样。所谓‘大人’啊……他们有时候,明明身体什么毛病没有,心里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就是会在深更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无缘无故地想哭。”

  “这不是大人,这是有病的人吧?”十几岁的甘卿放肆地翘着脚丫子,不以为然地对那个人说。

  那个人就轻轻地笑了起来:“等你也到睡不着觉,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的那一天,你就明白了。”

  原来是真的。

  八楼的韩东升家里,则是灯火通明,孩子在里屋睡了,夫妻俩分头坐在茶几的两侧。

  周蓓蓓眼睛里满是血丝:“能去哪呢?他常去的地方都问遍了,还能去哪呢?”

  韩东升:“你别着急……”

  “我怎么不着急?”周蓓蓓陡然提高音量,“这么冷的天!新闻里天天有走失老人冻死在路边的,我……”

  “嘘,”韩东升压了压她的肩膀,往韩周屋里看了一眼,“小点声——那都是失智找不着家的老人,咱爸不至于的,我明天请假,在家等警察消息,你放心啊,肯定没事。可能就是在这边住不惯,上朋友家去了,也没准是哪个大师又骗他做了什么奇怪的体验项目……花点钱就花点钱,就当是哄老头高兴了,等他回来,你可别又发脾气。”

  周蓓蓓好一会没吭声,过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昨天说话太重了,我爸才……”

  韩东升叹了口气。

  周蓓蓓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老头走失一天,可能是跟家人闹别扭,可是三天后依然音讯全无,问题就严重了。

  “老头自己有房子,那边看了吗?”

  “看了啊于哥,跟家属要了钥匙,屋里一层灰,最近根本没人去过!”

  “会不会自己回老家了?”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们都问了,没联系过。”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于严一边走一边嘀咕,“就算是拐卖,也不能拐卖老头啊,听说过买儿子的,谁没事买个爹?”

  话音没落,他电话响了:“您好,我是东平区派出所小于……对,我们这是有一起老年人走失的案子,正帮着找呢……什么?”

  于严脚步突然停下来,听完电话,他脸色一变,撒腿就跑:“兰爷!兰爷!”

  喻兰川正准备出门上班,被于严堵了回来,于严上气不接下气地拽着他说:“你认不认识黑道上的人?抓人打残了,组织行乞诈骗的那种?”

  喻兰川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唉!刚才别的区的同事打电话,他们那也有走失的老年人,都是最近这一阵子的事,情况跟你们楼老周差不多!我跟你说,这不可能是巧合!”于严说,“还有最开始失踪的那个林老太太,至今也一点音讯都没有。你赶紧帮我找人问问,火车站、车站……各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有没有断手断脚的老乞丐是生面孔的!”

  喻兰川被他过于丰富的想象力震撼了。

  然而于警官已经无暇和他细说,转身跑去调查监控了。

  丐帮绝不承认在自己眼皮底下,会有于严说的那种事,几天之内,全城的乞丐都成了“义务警察”,风声鹤唳地在自己地盘上巡视。

  又过了一个礼拜,连最开始失踪的林老太太在内,向各地派出所报案失踪的老人已经有了十二位,全都是信仰各种民间“专家”和保健品传销的。

  警察们掘地三尺,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挖出了好几个类似的窝点。

  有组织“养生讲堂”,卖治疗仪的,还有线上微商,隐形在网络里的……更离谱的是,连“气功大师”都有一众拥趸,一帮老头老太太风雨无阻地跟着“大师”打坐,抢着买大师发过功的鸡蛋!

  “大师亲自下的鸡蛋也不值这个价!”于严愤怒地跑过来对喻兰川说,“他还跑了,当着我的面跑的!就跟你们家楼下那个蜘蛛侠似的,一个跟头翻到树上,跑酷似的,两下就没影了,现在他那帮傻帽信徒们眼睛都亮了,非得说这是大师的真功夫,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警察什么都不懂,中伤传统文化!是你们哪个门派的?盟主,我跟你说,这人现在是重大嫌疑人!失踪的周老先生和林老太太以前都从他那买过鸡蛋!”

  “气功大师?”老杨大爷听完,沉吟片刻,“这……我倒是确实知道一些人……”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插话说:“是行脚帮的。”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你们没关门。”张美珍伸出指甲一弹门框, 她化了个烈焰红唇的妆, 头发白,脸更白,红白对比太过强烈, 居然会让人第一眼忽略她的皱纹, 只留下个“明艳逼人”的印象, 朝着于严的方向飞了一眼, 张美珍问, “警察啊?”

  于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站直了:“啊……对!姨……姐……呃……这位女士……”

  “叫奶奶。”张美珍拍狗似的拍了拍他的头, 一点也不客气地走进来,顺手把拎的一盒草莓递给老杨大爷, “洗了, 给大伙分分。”

  天天在家焚香摆谱的老杨大爷二话没说, 撸起袖子就要去, 旁边的韩东升忙不迭地接过去:“我来我来!”

  老杨大爷看着他厚重的背影, 无声地叹了口气, 转过头来说:“但这也都是猜测。”

  “除了那帮孙子, 还能有谁?不用避讳我,金盆洗手三十年了,王九胜那个小人上位以后, 他们的破事我连打听都懒得打听。”张美珍往沙发上一靠, 把高跟鞋脱下来扔在一边, 冲一头雾水的于严笑了笑, “我就是行脚帮出身的。”

  说着,很社会的张奶奶晃了晃钥匙圈,钥匙圈上挂了一个很小的蝙蝠装饰,红得异常鲜艳,看着就像塑料的,摘下来拿在手里,才能觉出这东西有分量,是正经八百的玛瑙。

  于严问:“这是什么?”

  “行脚帮的五蝠令。”张美珍说,“要是拿到古代,大小也是圣物,就像你们杨爷爷那根烧火棍一样,现在么,反正也算古董,不过这种小玩意没什么意思,值不了几个钱。”

  于严“呢”了半天,没发出“奶”的音,最后只好放弃主语:“……说的这个行脚帮,是干什么的?”

  “古时候的行脚帮,说的是‘车船店脚牙’这五种人,车夫、船夫、店小二、脚夫、还有牙人,这些人走南闯北,有好人、也有坑蒙拐骗的,旧社会那会,都属于下九流,所以也不算什么名门正派。‘五蝠’,代表这五大行当,五大行当一开始还同气连枝,时间长了,各有地盘、各捧饭碗,难免互相别苗头,就常常内斗,所以历史上辉煌过一阵子之后,很快就没落了。”杨老帮主在旁边慢吞吞地解释说,“解放后,老行当没有了,人心更散。他们在燕宁的北舵主王九胜为了适应社会,也为了保留老传统,还开了一家送快递的公司,叫……叫什么……什么‘福’什么‘达’的。”

  于严和喻兰川异口同声:“福通达!”

  老杨大爷:“对!”

  于严:“丢件率首屈一指。”

  喻兰川:“快件当手/榴/弹扔。”

  于严:“同城邮件八天才寄到。”

  喻兰川:“他家投诉电话比热线还忙,我就没打通过。”

  于严:“上礼拜我们刚逮了他家一个快递员,冲小女孩耍流氓来着!”

  老杨大爷:“……”

  民怨已经这么深了吗?

  “北一舵的舵主王九胜是个什么东西,行脚帮落到他手里也好不了。现在的后辈们不但不讲理,连老规矩也没了,我看这行脚帮,就是个地痞无赖扎堆的泥坑。”张美珍冷笑一声,“这破快递公司还算是正经营生,好歹算块遮羞布,其他弟子们到处行骗的多了,他们不但不管,一旦有苦主找上门来,还要互相袒护。王九胜每次都一副‘我一个企业家,怎么会和这种下等人扯上关系’的嘴脸,反正他手下杂碎多,随便支使,你也抓不着他的把柄。”

  “也就是说,那个逃跑的气功大师,现在很有可能是被同门藏起来了。”于严问,“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那个福通达的老总……呃,什么舵主,有没有可能和警方合作?给我一个他的联系方式。”

  韩东升把洗干净的草莓放在桌上,几位武林前辈伸手拿草莓塞住嘴,围观说了傻话的于严。

  喻兰川:“我觉得你去邮政投诉他还比较有效果。”

  “那行吧,”于严一摊手,“你们有什么办法?有没有可能混进他们内部?”

  “行脚帮的人很多,也乱,据说经常有人在外地犯了事,逃到另一个地方,寻求当地同门庇护,弄个假身份,以后接着混。”张美珍想了想,说,“五蝠令就是敲门砖,但是能不能成功,还得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