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赫赫有名的儒将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之感。寒暄打过招呼之后,裴行俭便提出入城后办完公事之后一起去小酌。这正好中了刘仁轨下怀,于是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裴行俭和刘仁轨的联袂归来顿时引起了中书门下的一阵骚动,不少官员在瞻仰了前辈风采之后,免不了窃窃私语地议论两人是否会重入政事堂。毕竟,当初裴刘二人离开洛阳去上任的时候,可都是全带着宰相的头衔。当看到李贤亲自从东宫赶来陪着二人说话,这种议论更是传播开了,成了人人都坚信的事实。

政事堂那帮宰相层出不穷的抱怨,他们平日里可是听多了。那位常常撂挑子的储君殿下,应该不会拒绝使用这种熟练劳动力吧?

对于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和议论,李贤完全熟视无睹,笑容可掬地和两位劳苦功高的旧识打过招呼,便邀约两人晚上去自己家喝酒,结果恰看见了刘仁轨古怪的脸色。他正觉得奇怪的时候,裴行俭便苦笑着说话了。

“我和刘公许久不见,还想着邀他小酌,不料殿下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殿下家里的酒我惦记很久了,不过还是改日再去叨扰好了!”

人家这么说了,李贤亦不好强求,当下便说改日慰劳一下功臣,这才放了两人离去。望着裴刘二人远去的背影,他想起刚刚看到刘仁轨的白发苍苍,裴行俭的两鬓霜白,再想想自己这些天早起梳头时,侍女们从头上拔下的白发,忍不住也生出了时光如白驹过隙的感慨。

然而,那两位他认为已经老了的人却在出宫之后身手矫健地跃上了马。对于大唐子民来说,这能骑马的时候决不坐车已经成了深刻烙在骨子里的一种坚持,尤其是刘仁轨裴行俭这两位曾经驰骋疆场的儒将,坐车那种勾当自然不适合他们。

“刘公,这一回去难免会被人纠缠不休,不如脱了外头这惹人注目的大衣裳,找个地方随便坐坐如何?”

刘仁轨当然知道裴行俭所指的纠缠是何含义,立刻就点头答应了。带着从人来到僻静的地方换了外头的官袍穿上便装,他便把大多数人打发了走,只留下两个忠心耿耿的家人随行。而裴行俭则更是托大,竟是索性把从人都遣了回家。两人对视一笑,在洛水边上随便找了个僻静的酒肆扎了进去。

这一番小酌,两人足足聊了一个半时辰,从公事说到私事,从过去说到现在,到最后免不了相对叹息。这数十年岁月一过,大唐已经不是往日光景,虽比不上贞观年间,但总的来说还是一片盛世气象。然而,两人俱是非常人物,都看到了那平静表面之后的危机。

“守约,倘若时光倒退三十年,你是否还会非议册后一事?”

“刘公说笑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还年轻气盛,尚未体会到陛下的深意。如今想来,若不是当初长孙太尉权势过大太过自专,兴许陛下也不会赶尽杀绝。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虽然我至今仍对太上皇后以女流之身秉政事不以为然,但至少已经学会该缄默的时候缄默。”

“若是让人知道昔日胆气十足的裴行俭也会说出这样的丧气话,只怕有的是人要失望了!”刘仁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即自嘲地笑道,“我当初得罪李义府的时候,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定要报仇,可一朝当了宰相,方才知道这进退选择的重要。我是老了,这次回来也不准备再到政事堂掺和那浑水,横竖里头的能人也多了,我进去也是碍眼。”

两个昔日儒将你眼望我眼了一阵,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举杯互相致意之后便一饮而尽。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方才会账离去。果然,等他们分道扬镳回到了自家门前,得知有不少客人来拜访过,顿时都头痛了。

这其中有些人是能够推托的,但有些人却推托不得,实在是让人棘手得紧。

刘仁轨和裴行俭家宾客盈门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李贤耳中,他对此并没有几分诧异。这年头有些人属于天生就人缘好的,比如说裴行俭;也有些人属于作风正派但很会玩弄权术的,比如说刘仁轨。前者在带兵的时候发掘出了很多能干的将领,后者能够摆出宽宏大度的胸怀提拔仇人,无疑会让很多人趋之若鹜。

只不过,貌似有些生面孔也在拜访那两位的名单里头,这就值得重视一下了。

“喂,六郎,大消息!”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到正在沉思的李贤跟前,一巴掌把他拍醒了过来,“我刚刚在羽林军中转悠的时候,听到有不少人在拿自己的月俸私底下打赌。你知道他们在赌什么?”

看见屈突仲翔那神秘兮兮的模样,李贤不禁奇怪了起来。这当兵的也是人,虽说不能随便喝酒赌博,小小的打个赌还是很正常的,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么?

“他们是在拿你打赌!”屈突仲翔稍稍提高了声音,但也没忘记四下里张望两眼,随即才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说你如今都快奔四了,世上没有那么老的储君,都在算计你登基的时候。这若是别的事我可以当耳旁风过去算了,可这事……”

这事确实不能小觑!

李贤这时候一下子警醒了过来,屈突仲翔接下来啰嗦什么他都没有听见。上次临川大长公主的警告他虽然当成了一回事,但也没有太过关注,毕竟他对于自己的控制手腕还是很有信心的。就比如送往骊山那边的公文,他最近就多留了心眼,甚至出动了自己那六个典卫专司来回。可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他倒确实不能小觑了某些人。

谋逆……如今这年头只有谋逆是可以将皇族甚至是储君置之于死地的大罪!

“我要是让你们得逞,我就不叫李贤!”

发狠的李贤气急败坏地怒吼了一声,旋即才想起屈突仲翔正站在对面,遂重新端上了一幅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吩咐的语气中却带着杀气腾腾:“仲翔,你给我带话给老契苾,让他最近提高警惕,还有周晓他爹也是。我大唐的兵力调配格局摆在那里,这除非屯兵北门的禁军,其他的都构不成威胁,你一定给我盯紧了。这要是出了岔子,我就是想认你这个兄弟,只怕到时候也没机会了。”

屈突仲翔没料到李贤会忽然摆出这样的态度,吃了一惊之后立刻重重地拍了拍胸脯:“我办事,你放心。只不过,六郎你自己也得小心点,东宫卫率最好让伯虎和小薛多多留心。对了,你的印鉴也得保管好,千万别随处乱扔……”

对于屈突仲翔临走前还唠叨这么一通,李贤自是哭笑不得,不过也知道人家是好心。他成天把自己当成盖章机器,这要是性命攸关的东宫印鉴没有了,岂不是得出大事?回到桌案旁打开那个锦盒,把那一方金镶玉印拿出来把玩了一番,他不禁心中一动。

这皇帝发出去的诏命有的时候都会出现矫诏,那么倘若这事情发生在东宫算什么?

想到这里,他甚至盘算起,把金印挂在腰带上当装饰品的可能性,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看来从今往后他得对这东西小心点,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的。

这一夜,他头一回把金印放在锦囊中带回了家。结果,他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同时都来了兴趣,竟是乱哄哄地挤在一块好奇地把玩着。这些孩子们全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人,这个说镶的金子成色不好,那个说用的玉还不如他们的玉佩,甚至还有人撇着嘴说,这东宫储君的印鉴实在是太寒酸了。

最后,那金印转了一圈落到了李嘉的手中,他却只是瞥了一眼便站起身双手呈递给了李贤。在李贤笑吟吟的目光中,他却正色道:“爹爹,弟弟妹妹们不懂事,这东宫金印并不是贵重在其本身,而是它代表的含义。若是爹爹这样的正人君子执掌,自然是天下太平;若是让顽劣庸碌的人掌管,则必会陷黎民于水火。爹爹可一定要仔细保管。”

看着小大人一般的李嘉,李贤不禁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得,这下子居然被自己的儿子给教训了!

第七百四十章 要干就要一劳永逸

虽说被儿子教训了一顿,但看看满地笑得滚来滚去的其他儿女,还有一个个笑得花之乱颤的娇妻们,李贤还是笑吟吟地在李嘉的肩膀上按了按,暗自庆幸这个便宜儿子没有继承自己的懒散基因,否则他以后该压榨谁去?只不过,一个还是太少了,他怎么也得再调教几个能干活的儿女才行——要是女儿像上官婉儿那样有才,可不同样是好事?

“嘉儿,你是大哥,友爱弟妹固然很好,但有时候也该摆出大哥的模样来!你的窗课本子素来受到崇文馆诸多师傅的夸奖,可你一个人上进还不够,要把其他人都带上来。唔,从今天开始,以后我把管教他们的权责都交给你,若是到时候他们没进益,我可是要大板子家法一个个打过来!”

李贤在娇妻和儿女们心中从来都是没个正经的丈夫和父亲,所以,此时此刻一大堆人看到他忽然摆出这样疾言厉色的态度,全都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贺兰烟还悄悄拉了拉身旁苏毓的袖子,低声问道:“贤儿今天是吃错了药么,一下子居然变身成了严父?”

苏毓嗤笑一声,情知李贤是别有用心,遂用胳膊肘撞了撞屈突申若。而大姊头又忙着和许嫣哈蜜儿打眼色。而另一边的阿韦瞧见一帮孩子们俱是满脸不可思议,便挪到阿萝旁边耳语道:“我看他是不安好心,是不是想把孩子们都培养成才,然后帮自己挑担子?”

阿萝跟着李贤的年限最长,此刻听阿韦这么一说立刻醒悟了过来。她刚刚只觉得李贤这态度古怪,如今想来,可不就是这家伙一向的懒病又发作的缘故?想想他也不是那种会对子女严加要求的父亲,今天来这么一出,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女人们能够了解这些,孩子们哪里有这样的见识?一向古灵精怪的李晨和李夕率先抱怨了起来,旋即一左一右拽住了李贤的胳膊使出了撒娇的戏码,谁料这往日百试不爽的手段这一回却碰了钉子。看到这架势,末儿直接拉住了李胜和李铮两个弟弟,至于几个更小的孩子则是根本没听懂,只是坐在地上傻乎乎地附和嚷嚷着。

最后,还是李嘉这个大哥出面把孩子们统统哄走,李贤嗡嗡直叫的耳朵方才得到了清静。只不过,这一回他得面对众娇妻们亦笑亦嗔的目光。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他便在主位坐下,先是提了提这些天的风吹草动,然后便说起了别人的警告和自己的担心。

“居然有这种事!”

屈突申若第一个诧异了,原因很简单,由于李贤之前的辛勤耕耘,她现如今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既然是身怀六甲,她就是再跳脱也不好随便乱走,再加上这次怀孕和前一次不同,她的妊娠反应大得惊人,再加上脸上时常有些乱七八糟的往外冒,因此已经有好些天躲在家里不曾出门了。

“干脆以后让小苏跟着你去东宫,她那本事千军万马杀一个来回都行,保护你更是绰绰有余。”贺兰烟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随即自己也动了那心思,“干脆我也女扮男装跟着你去吧,免得在家里担心思!”

小姑奶奶,你们还是在家里呆着的好,跟出去我反而要担心思!李贤赶紧三言两语打消了贺兰烟的心血来潮,看了一圈便把目光落在了阿韦身上。他当初自以为拖延时间之计能够让小妮子死心,结果最后反而是成全了这段姻缘,真是走桃花运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见李贤看着自己,阿韦却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竟是抢在前头说:“要我说,那些家伙是嫌脑袋不够硬,直接往钢刀上撞呢!六郎的杀性那都是在战场上,他们也就顶多见过他发火,没见过他真正杀人,所以才那么蠢蠢欲动呢。其实,要一劳永逸就不能忌讳杀人!”

她一面说一面作了一个下斩的砍头手势,阴恻恻地说:“我大唐律例一向是严苛的,就是对那些皇亲国戚们太便宜了,这才让他们一天到晚存着某些想头。要是哪一天来一个血流成河,用人头堆成一座小山以儆效尤,看谁还敢动歪脑筋!”

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话要是屈突申若说,那大家司空见惯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要是李焱娘这个常来常往的大姊头二号说,也不会引起多少轰动。然而,从阿韦这么一个年纪最小往日养尊处优的口中说出,室内顿时齐刷刷地都愣了,李贤甚至能感觉到脑门上渗出了一大滴汗珠。

这个……难道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位实质上还是狠辣角色?算了算了,只要不谋杀亲夫,随便她说什么都好。当然,单单从这件事情上来说,阿韦确实没说错,要想一劳永逸,确实得大开杀戒。还不等他想好,某人似乎还没有说够,这回竟是站了起来。

“倘若是太上皇后在这里,这时候考虑的一定是将计就计一网打尽,哪里来的那么多顾虑!六郎,滥好心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纵容了某些人的嚣张气焰,哪怕他们的嚣张是在背后那也不行!这既然是储君,好歹有时候得放一放王霸之气吧!”

李贤货真价实地呆住了。如果不是他能够确定,自己这位年纪最小的娇妻绝对是正宗的大唐万年人士,他简直会认为那是从某个时代穿越而来的。而对于滥好心这样的指责,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确实……确实软了一点,这大概是一向以混日子为优先的后遗症。

“阿韦说得对,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为了我们和孩子,夫君大人也得狠狠心下杀手才是。”这时接上话茬的是屈突申若,面上也露出了少有的凝重,间中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狠辣,“你不是曾经嘀咕过什么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么,都算计到你头上来了,杀一批关一批黜落一批,如此方才能够真正竖立起威信来!”

“申若说得有理,我也支持!”

看到贺兰烟跟着连连点头,眼睛大放光彩,李贤顿时又叹了一口气,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几次叹气了。这个贺兰烟,都已经老大不小的人了,却始终是这么个咋呼呼的性子,只有在面对外人的时候能勉强端出储君正妃的架势,实在是让人头痛得紧。

然而,当阿萝许嫣苏毓也同样一个个表示他须得硬起心肠杀人的时候,他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不就是杀人么?想当初无论是战场上还是在吐谷浑,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还不能算间接杀掉的那批人。

杀人还要立牌坊,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眼见得李贤一句话都不说就出了门,贺兰烟顿时有些吃不准,岂料这时候旁边的屈突申若投来了一个安慰的眼神:“放心,六郎已经下定决心了,没看他出去的时候杀气腾腾?”安抚好了最大的那个,她便站起身来,环视了其他人一眼。

“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这一回我这身子也没法逞能了,反而还得靠各位照顾我。东宫十率三府若是轻易调动,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就得靠大家自己。如今家里头的亲兵少说还有几百,都分发了武器下去,让他们全都打起精神卫戍,少说也得把这个家造成铁桶似的!”

见除了阿韦连连点头,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茫然,她只得没好气地加了一句:“总不能让六郎在外头风风火火地抓人杀人,我们在家里头还要他操心吧?上次他英雄救美救了小苏和焱娘,这一回若是再让他去救我们当中任何一个,那就实在是太丢脸了!”

丢脸这种事在李家可谓是最大的耻辱,一时间众人点头不迭,尤其是苏毓在脸上微微一红之后立刻露出了重重煞气,暗想上次吃亏这次一定得找回场子。

就在洛阳城中刮起了一阵乱七八糟的风时,骊山脚下也有十几个人正在准备出发。这其中,一身男装的上官婉儿一面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是否整齐,一面对身后精心挑选出来的卫士们吩咐着什么。等到一应事宜都交代完,她便朝一个利落的纵身跳上了马。

“出发!”

几家发愁几家欢喜,兄长和密友正在为某些即将发生的事情操心的当口,李令月却还在优哉游哉地拉着人正在书铺里头找书,尽管她有一个诺大的书房,里头有数不尽的藏书。然而,对于这样一个勾当,慕容复却很感兴趣,原本是硬被拉来的陪同,现在却几乎一头扎进了故纸堆中。可看到最后,他却有些失望了,因为这普通的书铺确实没有多少好货色。

正在这时候,他脑后传来了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公子,我这里有一本珍本好书,比坊间的什么推背图可靠多了,相传是袁真人当初为当今的皇太弟殿下推的命数,你有没有兴趣?”

第七百四十一章 有功劳就得抢

“这是什么?”

看到慕容复揣着一本书付了钱,原本自己准备买两本好玩的传奇看看的李令月登时奇怪了,随便挑了两本书让掌柜包了,便拉着慕容复出了书铺。她原本想把人拉到僻静的地方,谁知道慕容复比她力气更大,明明是一个在洛阳没呆过多少时间的人,偏偏却能熟门熟路地把她带到了一个少有人经过的巷子里头。

这一番转悠下来,饶是李令月自幼跟着屈突申若这些嫂子习武骑马,打下了深厚的根底,免不了也有些昏头转向。东张张西望望看到这边完全没人,她的一颗心竟也是忽然怦怦乱跳了起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想头也都钻了出来。

这家伙,不会是买了一本春宫图吧!她曾经听到几个嫂子私下里议论这种玩意,还说是什么男女必备。她好奇之下也在宫里悄悄找了两本瞧看,结果……

“公主,你看这个!”

正在胡思乱想的李令月乍听得这一声,差点没失态得跳了起来,赶紧定了定神,在心里头连连警告自己——不就是春宫图么,大不了评判一下画风是否精美,人物动作是否到位,有什么可害怕的?然而,当她凑过去看那图册的时候,却一下怔住了。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不是春宫图么,怎么上头只有一个男的,而且瞅着还有些眼熟?

慕容复没注意李令月脸上的表情,而是径直翻过了那画有图像的一页,指着后头那一行行的字道:“公主,这本书假托已故袁真人之作,说是为师傅推的命数。你看,先是贤王之像,再是东宫之兆,最后是君临天下之说。”

刚刚一直提防的事都落了空,反倒听了这么一些乱七八糟的,李令月顿时觉得脑子转不过弯来。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消化了这个事实,她方才抢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了起来。这不看不打紧,从头到尾匆匆浏览了一遍,她方才发现,这不如说是一本有关她那位惫懒六哥的编年体纪传。

“这种东西也会有人买?”

她撇了撇嘴晃了晃那本图文并茂的册子,轻蔑地说:“先不提那人的画功根本画不出六哥的气势,就说那些美人图,哪个像我家嫂子了?还有那些故事,俗套得简直不象样了,什么英雄救美,美人献身,我那些嫂子谁那么俗气了!我倒是听说六哥还被嫂子们救过几次,至于他英雄救美也就是可怜巴巴的一次而已!”

慕容复没料到李令月居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种细枝末节上,顿时哭笑不得。但稍稍细想,他便知道这也难怪,李贤素来对这个妹妹宠溺有加,从不让她接触政事上那些黑暗的东西。然而这一次,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挑明这一点。

“公主,若是这本书仅仅说这些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这里头还把一些年份都清楚无误地标注了出来,你看,这其中说师傅登基的年限就应在今年!”

李令月这才好奇地翻开慕容复说的那一页,仔仔细细看了一下,旋即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五哥如今还活得好好的,现如今都还在骊山呢,怎么忽然就冒出来这么一说?今年都已经过了大半了,八成是这写书的人胡编乱造吧!”

“若只是胡编乱造那就好了,我担心的是,这种东西会在民间广为流传,对师傅的名声有所不利。师傅当初曾经说过,谶纬之所以深入人心,便是因为这天下有太多不可理解的东西,无论贵贱都需要用某种东西来解释那些神秘不可测的现象。你这几天应该听到小儿们传唱童谣了吧?天无二日,民有三主,这种难道是好话么?”

虽说李贤从来不和李令月提起政治上的勾当,武后也没心思栽培一个女性接班人,但既然有这样的娘亲和兄长,李令月的脑袋瓜自然还是极聪明的。低头思量了片刻,她很快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危机和杀机,不禁脸色一白。

“不行,这么大的事情,我一定得去和六哥说一声!”

“哎,等等!”慕容复一把拽住了李令月的手,硬生生把人拉了回来,见人家回头怒目而视,他方才讪讪地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同时想起了刚刚拉着人家狂奔的情景,心里更有些异样。只不过这时候他没心思考虑这些,连忙把乱七八糟的思量丢在了一边。

“师傅素来机敏多智,这些事情必定有人提醒他的,倒不用公主你这么急匆匆地去说。”想到自己虚封了一个国公在这里洛阳赋闲,他就感到满身不得劲,眼珠子一转便笑道,“再说了,师傅身边有程将军和薛将军,还有李大人他们……”

“他们算什么,我可是六哥的亲妹妹,你可是他唯一的徒弟!”李令月不等慕容复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瞅着他的眼睛气咻咻地说,“别看师傅没教你什么,可这些年师傅暗地里可是时时刻刻让人关注着你的行止,也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你可不能没良心!”

这话硬梆梆地撂出来,她忽然又放缓了语气,但脸上仍有那么几分不好看的表情:“还有,不是早就和你说了别公主长公主短的,叫我小师姑,要不就叫令月,否则以后休想我理你!”

对于这样的要求,慕容复并没有多少愕然。事实上,他一直坚持把公主两个字挂在嘴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想和某人拉上太亲密的关系。可如今看来,要不亲密似乎已经不可能了,比起某些他甚至懒得多看一眼的女人,这位公主不管怎么说都胜过不止一筹。

“令……令月,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好容易才叫出了那两个字,心中却仍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他便低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果不其然,那个最好逞强最好凑热闹的小公主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就差没开口大叫万岁了。

然而,就在两人几乎头碰头商量得正起劲的时候,肩膀上却双双传来重重的一记。这一下非同小可,慕容复几乎一把拉起李令月的手猛地前窜数步,紧跟着便把她掩在了自己身后,定睛朝那偷袭者的脸上看去。

“咦,焱娘姐你怎么在这里?”

李焱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表情各异的一对,越看越觉得这两人般配。要说李令月硬生生拖到了现在,除了挑三拣四之外,难保没有惦记某人的关系,偏偏李六郎这么一个不称职的哥哥竟是硬生生把慕容复放在外头,直到现在才把人弄回来,否则这时候说不定这位小公主的孩子也能满地乱爬了。

“我怎么在这里,似乎该是我问两位孤男寡女,为什么在这种僻静的小巷子里头拉拉扯扯吧?”

此话一出,李令月立刻脸上通红,连忙从慕容复身边跳开了两步。仿佛是为了划清界限,慕容复也是同样心有灵犀地往旁边横跨三步。这一来,一男一女中间顿时空出了老大的距离,可在李焱娘看来却是怎么都像欲盖弥彰,着实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不和你们开玩笑了,要不是我正好想抄近道,把随从都打发了回去,也不至于走这条道。我说公主殿下,还有鲁国公阁下,若是被别人撞见你们在这里,甭管你们本意如何,总归是大犯忌讳的事,到时候你们就是想不在一块都不可能。对了,你们俩刚刚究竟在嘀咕什么呢?”

慕容复还在犹豫,李令月便拿着那本书上去,指点着中间那些关键部分,忿忿不平地解说了起来。李焱娘原本就是好事的,前头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如今再听说这些登时心头大动。抬头见慕容复满脸的无可奈何,她便拍了拍身边这位小公主的肩膀。

“这事情六郎多半已经预备起来了,我们也帮不了什么忙。不过……”

她刻意把不过两个字拖了个长音,见这一对男女同时露出了关注的表情,遂笑道:“只不过我们还是能做一些事情,比如说,这书拿在手里,你们能看得出什么?”

一本书能看出什么?难道能看出是谁写的谁主谋的?李令月和慕容复几乎同时朝对方看了一眼,随后脸色茫然地齐齐摇头。这一幕看在李焱娘眼中,忍不住又惹得她腹中狂笑,可怜这种情绪还不能放在脸上,憋得她极其辛苦。

“这书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既然是书就得有印的地方,看这粗劣的模样也知道不会是雕版书,多半是用泥活字印的。这门手艺是从六郎门下的那个贺兰周手里流传出去的,据说上头会有各色的印记。只要顺藤摸瓜……”

“我明白了,这可是一桩大功劳!”

李令月终于跳了起来,竟是忘记了要和慕容复划清界限,一下子蹿上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慕容,我们和焱娘姐一起追查下去!到时候要是抓着了那个该死的家伙,也好让六哥看看我们的本事!哼,我都二十出头了,他居然还一天到晚当我小孩子!”

第七百四十二章 东窗事发的一角

不同于其他穿越同仁,李贤当初除了一肚子唐诗宋词还有半吊子的历史知识之外,他的脑袋对于所有技术方面都是一团浆糊。

所以,他不会制作玻璃,更甭提作为技术衍生品的玻璃镜子;他不会炼钢,还曾经打过大马士革刀的主意,最后还是因为这玩意成本过高,只是在大唐和大食交界的地方部署了一支精锐的马贼,其他的则运回来当作奢侈品变卖。至于什么肥皂香水之类的女士用品就更不用提了,大唐在香料的讲究上是举世闻名的,他那点水准和谁比都不够。

就连他唯一记得一点端倪的活字印刷,他也只是张了张嘴提出构想,真正的完善则在于贺兰周手底下那帮巧匠。于是,现如今大唐的书价已经跌到了原价的一成,不少书商倒闭的同时,也有更多人家赚得盆满钵满,识字的人已经比以前大大增加了。

因此,南市卖书的铺子也比以前增加了许多,散落在各个里坊中的印书作坊,则更是以前的数倍。只要买上一套特制的胶泥字模和其他工具,这印书作坊说开就能开起来,岂不是以前得雇上一大批擅长刻字的工匠牢靠得多?而这些字模和工具,则几乎无一例外都出于某贺兰氏名下的贤德书斋。自己刻的不是没有,但总归麻烦不是?

这一日,看守贤德书斋的小伙计一瞅见李焱娘带着一对年轻男女莅临,马上端起笑脸迎了上去。结果,听到人家冷冰冰撂出来的问题,他不敢再玩弄嘴皮子,慌忙把人请到里头,又去禀告了掌柜,自己则是知机地去外头守门。

那掌柜听说要查这些天卖出去的所有字模样子,顿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知道李焱娘不好惹,可这些都是大掌柜定下规矩的,他不敢轻易松口答应,更何况旁边的那一对青年男女实在是眼生得很。

“喂,你究竟能不能做主!”李令月瞧见这掌柜犹犹豫豫的表情,心里忍不住有气,重重一拍桌子便站起身喝道,“别和我期期艾艾打马虎眼,要是不行我就去找贺兰周那个老头,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把贤德系列的铺子都给拆了!”

这幅刁蛮千金的做派让慕容复吃了一惊。要知道,他这些天虽说被李令月带得团团转,可平常看到的都是她乱花钱买东西,至于以势压人的情形这还是头一次瞧见。发现李焱娘在一边忍俊不禁,再看那掌柜耷拉着一张脸连连讨饶,他猛地明白了过来。

敢情有时候,刁蛮还有刁蛮的好处。

果然,这一砸桌子一瞪眼睛,那掌柜立刻取出了账簿,然后根据李焱娘那本书翻查了起来,很快就找到了买这副字模的人家。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谁料李令月竟是伸出手来把那一页纸完全撕了下来,随即拽着慕容复就往外走。李焱娘见此情景哭笑不得,只得追了出去,临出门之前却转头警告道:“刚刚那位是你家大东家的妹子,你赶紧通报你家大掌柜,让人去修文坊送个信!”

由于管事的少了俩,因此李贤这个储君不好再像以前那样偷懒,毕竟,如今上头把关的李弘和武后都不在,他这一道关卡相当于终审,若是一招不慎盖下了章,以后若是出了问题自然全都算在他头上,他就是平日再马虎,此时也只能慎之又慎。

就好比以前一份只要看几秒钟的奏疏,他现在好歹得审查个几分钟。当然,若不是有一个任劳任怨的罗处机帮忙分类奏疏轻重缓急,他的工作量只怕会更大。短短十几天,东宫左右春坊的官员累趴下三个,其他的也都有些吃不消了。至于中书门下则更是陷入了满负荷运转的情形中,这时候,身强力壮的候补者无疑是最受欢迎的。

东宫主殿明德殿中往日从来都是欢声笑语,今儿个却是安静得紧,就连咳嗽声也难能听到。主位上伏案奋笔疾书的李贤只是在毛笔写不出字的时候才会饱蘸浓墨,但却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腰酸背痛也顾不上了。要知道,倘若不能把这十几份东西处理完,他只怕是今晚就别想回家吃饭了。

电脑是没法怀念了,他倒是想发明鹅毛笔来着,结果发现鹅毛笔写繁体字实在是让人头晕的一件事,更何况劝谏的人实在太多太烦,他只能搁置这项发明。

好在他发明了勉强具有人体工学特征的椅子,否则这要是跪在软垫上写字,估计不出几天,他的颈椎腰椎就全都损了——在他眼中,古人,尤其是书生不长命的很大原因,大约也就是因为这跪坐写字的缘故。

好容易只剩下最后三本标为重要的奏疏,他正准备歇一口气,这一抬眼却看到周晓忽然跨进了大殿,那表情还煞是古怪。

“六郎,你那位宝贝妹妹是不是又和慕容小子一块出去了?”

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你还问干吗?李贤没好气地丢过去一个白眼,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正准备继续埋头苦干,谁知道却见周晓不管不顾地双手支撑在桌案上,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端详着他。

这时候李贤终于忍不住了:“你究竟想说什么?平日里不都是你们说令月太麻烦希望我早点把她给嫁了,这事情你们也都是乐见其成的,这会儿大惊小怪做什么?”

“你以为我乐意大惊小怪!你别忘了你那些产业里头我也有股份的,你那位大总管阁下拿着你家里人给的令牌在洛阳宫宣仁门等着,说是你家那位惹不起的公主殿下杀进了贤德书斋,似乎是要查证什么,结果撕下一页帐簿就走了。和她同行的除了焱娘姐,还有就是慕容复那个小子,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虽说贺兰周如今也是腰缠万贯的主,而且也已经脱了籍,但他这种情况不能授官,所以自然不在能够出入洛阳宫的人之列,即使有信物也只能在外头等着。就算知道有事情和周晓这样的人说也是应当的,问题是这件事三两句话根本说不清楚,因此他等在宣仁门前头只能干着急,时不时往宫城里头张望。

该死,怎么还人出来给他带个消息!

就当他几乎要骂出口的时候,忽然瞥见那边有人来了,顿时精神一振。他也知道商贾入宫是会遭到别人弹劾的,但这种紧急关头谁还顾得上那么多,他当然得亲自进宫说个清楚,大不了他就说自己是贺兰家的家奴就是了!然而,等他看清了那边急匆匆来的人,却是陡然吃了一惊。

李贤却顾不上这老家伙瞠目结舌的表情,一上前就吩咐四周卫士先行散开,随即问道:“老贺兰,令月他们究竟在忙活什么,你怎么这么急?”

贺兰周很快从惊诧中回过了神,连忙直接翻开手中一本薄薄的图册,指着当中一页让李贤看。也不知道是凑巧就有这么一本书,还是特意去买了这么一本玩意,总之这一本图册竟是和慕容复买下的一模一样。

“壬午年六月辛未,皇太弟李贤即皇帝位,改元……”

李贤只是读了一半就愣在了那里,差点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转头和贺兰周对了一眼,他方才醒悟到对方急着求见的目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合上了这图册。

“令月他们找上贤德书斋,可是为了查印刷这图册的人家?”

“是,小人也是在得报之后命人去搜罗,方才找到这个。据那伙计的打探,坊间卖出的这图册少说也有数百本,流落到何处都难说得很。还有,小人实在担忧,因为这六月辛未就在……”

废话,他也知道这六月辛未就在四天之后!李贤只感到脑袋里头的一根筋完全吊了起来,要是这仅仅只是一本胡说八道的图册,他自然不在乎,但这是假托袁天罡所做,而且粗看之下完全是为了他歌功颂德,全都在叙述他所谓的丰功伟绩。这即皇帝位后头少说还有几张纸,天知道会不会连他上台之后颁布的政策也杜撰安排好了?

他娘的,这还真是一等一的舆论攻坚战,而且还是站在他的立场搞的舆论攻坚战!他甚至很难断定,始作俑者究竟是真心实意地助他完成政变,还是仅仅只想搞出一场闹剧,让他这个皇太弟狼狈一下子算完?

一瞬间,他便做出了决定,于是沉声向贺兰周问道:“你知道这东西是谁家印制的?”

贺兰周本身就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一听李贤问话就连连点头道:“帐簿虽说被太平公主给撕走了,但幸好那掌柜记得清楚,我临行前都问明白了,随时可以带人去。”

“那就好!”李贤立刻招手把周晓叫过来,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调吩咐道,“你现在就带着老贺兰去金吾卫,让盛允文给我立刻派兵,务必把该抓的人给我抓到。阿晓,你跟着一块去,务必把每一个环节都给我死死盯住了,千万别给我出岔子!”

想到自己这些天到处串门子的辛苦,周晓立刻发狠地点了点头。甭管是谁,就凭他这些天四处跑腿的疲累,他也不会放过他们!

第七百四十三章 一查到底

尚贤坊位于洛阳城最南边,紧贴着城墙,因此权贵人物素来不喜居住在此地。虽说这里进出城门方便,但无论是距离南市还是北市都有相当的距离,水路又不方便,居住在此地的不是普通平民百姓就是小工匠,其中更开着不少小作坊,承接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业务。

重农轻商原本就是这年头的至理。达官贵人们固然有门下人经商的,也享受着商人上交的供奉,但对于商贾们却不怎么瞧得起。贵如腰缠数十万贯的大商贾,却未必比得上人家一个豪门管事,更不用提这些小作坊了。好在如今天下承平生意还算好,总归能让他们过得上衣食足的好日子。

由于本钱房租都便宜,尚贤坊东北隅有一溜烟十几家印书作坊,平日印印各种传奇话本,或是为一些贫寒子弟的义塾印一些书本什么的,生意虽清淡但也还过得去。

然而,自打一个月开始,街坊们便发现,某个作坊的主人陡然之间摇身一变阔绰了起来,出手大方不说,甚至家里的婆娘孩子还戴上了银首饰。大家羡慕归羡慕,但看见其中不过是忙着印书送书,想着不过是接到了一笔大单子,渐渐地也就消解了心中怀疑。

这天,面对三个“好奇”路人的询问,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便笑呵呵地把这些都说开了,继而满脸羡慕地咂了咂舌:“这年头谁不想多挣几个钱,他们是运气好!小郎君你是不知道,我那天还看见一个衣衫华丽得什么似的家伙出入,隐隐约约还听见东宫什么的。啧啧,谁不知道如今东宫皇太弟殿下最是体恤民情,他们真是运气好!”

这要是平常,听见人家夸自己的六哥,李令月必定会喜出望外,但此时此刻她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勉强才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谢过了那个提供消息的老头,她方才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转出了这条巷子,和李焱娘慕容复会合之后便把这情形说了。

“好啊,想不到现如今这些家伙居然会干这一套了,打着六郎的旗号招摇撞骗,真真是好伎俩!”

李焱娘愤愤然骂了一声之后,眉头不禁紧紧锁在了一块。她原本就并不奢望能够从这里得到什么最关键的线索,但却没想到对方并非一点线索不留,而是留了一个最能误导人的线索。思来想去不得章法,她便把目光转向了慕容复。

“慕容,你在外头这么多年,风雨想必经历得多了,这事情你怎么看?”

慕容复最初只是想着能顺藤摸瓜牵出一桩案子,从而证明自己有当外官的能力,这才有意拉了李令月下水。可是,刚刚听到了东宫两个字,他心中不禁有些惶惑了。若真是李贤派人干的,他就算犯了大忌讳,哪怕对方是他名义上的师傅,这些年亦多方关照,仍然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但如果不是李贤派人干的,那么便证明对方极其狡猾老谋深算,他一个人查下去也就算了,带上李令月却可能出大麻烦!

“尉迟夫人,你能不能把公主带回去?”见李焱娘眉头一挑,他连忙解释道,“如今这事情只靠我们三人决计查不出什么底细,我正好有二十名护卫就在隔壁的乐和坊尚未遣散,他们都是跟我多年走东闯西的,不但有身手而且有胆略,做这种事情无疑最为得心应手。公主和尉迟夫人都是金枝玉叶……”

然而,金枝玉叶四个字之后的话他再也没机会说下去,因为一个人影忽然一步横在他面前,正用一种冷淡而愤怒的目光看着他。

“什么金枝玉叶,你别以为女人什么事都不能干!要去寻你那些护卫可以,我陪你一起去,要想甩开我?门都没有!要么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打赢了焱娘姐,否则你就别想打那种乱七八糟的主意!”

除了数年前酒楼上的那一遭,慕容复再也没看到李令月发这样的脾气,一时间不禁呆了。再看李焱娘满脸笑意,却在那里冲他微微摇头,他便知道指望这一位大姐帮忙劝说是不可能的,只能无可奈何地认了这个事实。

不知道师傅知道他把李令月带入了险境,是不是会怒发冲冠把他开革出师门?他曾经不止一次听到李贤把这句威胁挂在口头,但却从来都没有实行过,可这一次却很难说了。

既然艰难达成了一致,李焱娘便满口答应在此地留守,李令月则是跟着慕容复回去找人。半个时辰之后,一拨人便重新在此地会合,虽说召集来的人不足二十之数,但个个都是雄武彪悍,李焱娘只扫了一圈就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不愧是从辽东和河西两块地方打拼出来的,和没见过血的人就是不一样!

也不知道是事出仓促,还是慕容复预作安排,十几个人的服饰都各不相同,齐集在一块看起来极其扎眼,但分开之后就很快地融入了人群。等他们一散开,换上一身平民衣衫的李令月便拉了拉慕容复的袖子,低声问道:“现在是不是该去那边的印书作坊敲门了?”

“嗯。”慕容复点了点头,随即便对李焱娘说,“劳烦尉迟夫人带着公主在外头压阵,我假充要印书的人进去问话。刚刚的号令我已经都告诉你们了,半个时辰之内若是我不出来,便说明事情有变,你们到那时候就立刻发出号令带人杀进去!”

见李令月嘴巴一张就要反对,他立刻端出了一幅异常严厉的表情:“术业有专攻,这种事情我当年无论在辽东还是安西大都护府都做过很多次,深悉进退之道,你们都是女人,就不要和我争了。我身上自有防身的兵器,还有师傅赠给我的一具弩弓,决计不会出问题!”

李焱娘一把拉住了还想反对的李令月,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女扮男装只能骗骗普通人,若是有心人,一定能看得出我们两个女人的伪装,到时候反而不美。慕容你小心出去,我和公主在后头给你掠阵,你就放心好了!”

见慕容复转身就走,李令月咬着嘴唇使劲一跺脚,忽然出声叫道;“慕容,你给我小心点,哪怕是蹭破了一点皮,回来我都让你好看!”

若是平常,李焱娘只怕会笑得直打跌,此时却没有嘲笑这对年轻男女的意思,只在心中暗想,她一直以来坚守孤身一人的想法是不是太愚蠢了。看到李令月那难以掩饰的关切眼神,她就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从种种思绪中回过神来。

从阴暗的小巷重回阳光下,慕容复脸上那种阴霾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就这样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和左右的行人颔首打招呼,那笑意每每都能得到对方善意的恢复,仿佛彼此之间很是熟悉似的。到了一个小作坊门口,他如法炮制和那小伙计寒暄了几句,只假称自己是来印一套诗经,便顺顺利利地登堂入室。

听说有生意送上门来,那作坊主人立刻端了笑容相待,又让人捧出了自己根本不舍得用的茶叶,亲自在那里张罗斟茶。等对方说出这只是第一批要印的书,之后少说还有数千册,他顿时露出了极其欣喜的笑容,那种哪怕是识了字也无法改变的粗人心性顿时全都冒了出来。

“嘿,小郎君你找我们印书那是找对人了,别看这里印书作坊十几家,还得数我们印的最好最有名!别看我们这门头低人手少,可东西的质量却是一等一的……”

慕容复没等他吹嘘下去便笑道:“不就是你这里印的东西质量好,我才特地找来这里的么?我是在南市几个书铺听说了你这里价钱公道质量上乘才来的,人家可是推崇得很,还拿了一本样书让我瞧的,对了,那是哪本书来着……”

“是论语!”

“不是那种孔孟之道的玩意!”

“那是最近刚出的十家诗集?”

“不对不对,我想想,似乎是和如今一个鼎鼎大名的人有关……”

“嘿,一定是一个月前的那一笔大生意!”一说到这个,那作坊主的脸上顿时满是红光,声音也响亮了起来,“要说那笔大生意我真是想都想不到,谁能想到我这地地道道的小门头会迎来那样的大人物,那可是东宫的人,我那时候想给人家下跪人家还不让,真是体面的好人啊!咳,这版子还是我亲自排的,几个小伙计都年轻不认得那么多字,我那时候真是……”

慕容复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听这家伙絮絮叨叨,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他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便准备找个借口先出去发令。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话有什么动作,外头忽然冲进来一个人。那人脸上尽是惊恐,进门后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模模糊糊地喊出了几个字。

“东……东家,不好……不好了,阿三阿四他们口吐白沫,忽然……忽然……”

第七百四十四章 那温暖的怀抱

面对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幕,慕容复心头虽骇然,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充分的冷静,一个箭步上去把人搀扶了起来,然后把手在那腕脉上轻轻一搭。他并不是什么精通医术的杏林国手,但既然在辽东和西北那种生死难测的地方,除了提防刀子之外,更重要的一条就是提防层出不穷的暗算。因此哪怕是半吊子,他也不得不掌握某些必备之术。

摸到脉象不对,又看见那个小伙计的口中发出阵阵大蒜的恶臭,他顿时心中大凛,一下子把先前的计划都丢在了一边,厉声对那作坊主喝道:“快,赶紧去取盐水来!”

“盐……”那作坊主看见这诡异的一幕就已经愣了,听说要盐就更犹豫了。要知道,这盐他平常一向舍不得放在菜里,如今又要盐水,这岂不是要他的命?

“你要是不想他死就赶紧去拿盐水,他中了砒霜之毒!”

这时候,那作坊主老徐终于慌了神,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要吃官司,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捧着一大钵水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

慕容复此时已经帮那伙计催吐了好几次,无奈没有水作用并不大,此时接过盐水,立刻死命地叩开那伙计的牙关灌了下去,又用力地用手指按其舌根促其呕吐,如是重复了许多次,直到那伙计呕出的都是仿若清水的东西,他这才停止了动作,却已是满头大汗。